摘" 要：咸同時期，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變局迫使士人亂極思治、危世圖存。以治世為理想的士人援引歷代治亂之道，屬望中興。詩人的中興書寫，以同治改元與同治三四年間江南克復兩度達到高潮，被賦予了強烈的政治寓意：前一節(jié)點的中興書寫重在激勵，以穩(wěn)民心；后一節(jié)點重在歌詠，以慶中興。在書寫中興之局時，亦有詩人創(chuàng)作了一些針砭現(xiàn)實之作，這構(gòu)成了中興詩歌寫作中的別調(diào)。這些別調(diào)之音在咸同、光緒的迭代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內(nèi)容傾向，前一時期側(cè)重于中興之局的名不副實，而后一時期傾向于通過回憶中興之局針砭現(xiàn)實。詩人對同治中興的書寫，不管是眾聲還是別調(diào)，都是現(xiàn)實境況的一體兩面，既展現(xiàn)了詩人于變局下的盛世夙愿，亦體現(xiàn)了他們藉作品諷諭現(xiàn)實的濟世情懷。

關(guān)鍵詞：中興；咸同時期；太平天國；別調(diào)

作者簡介：孫啟華，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明清文學與文獻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清代詩史典型事件的文獻考輯與研究”（項目編號：18ZDA255）的階段性成果。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403（2024）03-0163-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3.015

中國自古即有借“中興”故事闡發(fā)治亂之理的現(xiàn)象?！对娊?jīng)》中有“周室中興”之載，其他如東漢光武中興、唐代元和中興、南宋高宗中興等，廣為人知。兵燹之下，詩人處亂思治，自然希望社會恢復常態(tài)，百姓能夠安居樂業(yè)。咸同時期，清政府對內(nèi)平定了太平天國運動等農(nóng)民起義，對外與列強簽訂一系列條約，暫時維持了社會的安定，史稱“同治中興”。王闿運《法源寺留春會宴集序》云：“其時湘軍方盛，曾、胡犄角，天子憂勤，大臣補苴，猶喜金甌之無缺也。俄而大沽失機，蘇、杭并陷，余同郭還湘，肅從西幸，京師被寇，龍髯莫攀，顧命八臣俱從誅貶。自此東南漸定，號為中興?！雹? ①王闿運：《湘綺樓詩文集》卷九，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392頁。同治中興，史學界主要側(cè)重于史事的梳理，但細讀此時期詩人詩作，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對中興的書寫，發(fā)軔于他們的厭亂心理，興起于同治改元，高漲于江南克復。對此段中興史，詩人亦有著頗為不同的聲音，體現(xiàn)著文字的話語角逐。

一、太平天國時期詩人處亂思治的心理表現(xiàn)

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由一系列大歷史與小歷史組成。與表現(xiàn)那些常態(tài)的、日常的小歷史不同，大歷史主要指朝代更迭、內(nèi)禍亂權(quán)、兵興世危等。這類事件常造成巨大的社會斷裂，給人們的生活、生命及價值觀以巨大影響。反映到詩歌領(lǐng)域，因劇烈的社會動蕩，詩人自覺轉(zhuǎn)向?qū)ι鐣兙值臅鴮?，呈現(xiàn)出詩史特征。詩歌作品往往寄寓他們在動蕩朝局下對日常生活的回憶及對太平之世的向往。

太平天國運動蔓延天下幾半，戰(zhàn)火延及之處，昔日繁盛蕩為寒煙。詩人以切身經(jīng)歷描繪了一幅幅戰(zhàn)亂中世人聞警、避難、殉難的圖景。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打杭州，薛時雨記錄了杭人聞警之態(tài)：“初聞疑訛傳，無此飄忽虜。市井漸騷動，遷徙及商賈。警報日益警，軍書飛插羽。”①" ①薛時雨：《聞警》，《藤香館詩鈔》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98頁。太平軍占領(lǐng)劉家河鎮(zhèn)，隔岸的崇邑民眾見士兵焚掠不斷，無不怔忡不安，“咸兇懼，加奸民叢雜，訛言四起，風聲鶴唳，一日數(shù)驚，并惴惴有朝不保暮之慮，徙避者十室而五”②" ②黃清憲：《庚申年團防紀略》，《半弓居文集》卷五，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95頁。。城陷得以脫身者亦是前路未卜，形如鼎魚幕燕，即便輾轉(zhuǎn)至未遭戰(zhàn)火延及之地，他們面對的依然是饑餓、疾病及官府的壓榨。陳作霖《丹陽難民行》記錄了難民入城后的遭遇，詩云：“將軍下令卡門開，丹陽難民結(jié)隊來。食無米，炊無柴。短褐單衣不掩骸，凄風苦雨縮項立長街。猶憶昨宵賊追急，拼死一戰(zhàn)心惶急。從此卡門始得入，惟盼長官議振恤。長官搖手不肯收，揚言經(jīng)費無處籌，捉船送過江北洲?！雹? ③陳作霖：《可園詩存》卷九《京江草》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6冊，第196頁。入城難民原本期望得到官員的賑恤，卻被遣斥他處。

危城之下，避難途中，死亡是一種常態(tài)。蓼村遁客記載了蘇州城破之際的悲慘一幕：“在城居民遭屠戮者什之二三，投河、投井、懸梁者亦什之二三，馀則能逃出城者，則逃出城，不能逃出者，則從賊焉?！雹? ④蓼村遁客：《虎窟紀略》，《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頁。據(jù)侯竹青統(tǒng)計，“太平軍涉戰(zhàn)之區(qū)揚州府三縣、江寧府、鎮(zhèn)江府、常州府、蘇州府、松江府、太倉直隸州等地區(qū)的絕對人口約1 641.2萬，相對損失人口約1 751.0萬”⑤" ⑤侯竹青：《太平天國戰(zhàn)爭時期江蘇人口損失研究（1853—1864）》，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89頁。。侯氏統(tǒng)計只是江蘇地區(qū)，太平天國運動蔓延清朝大半地區(qū)，死亡人數(shù)定遠高于此。強汝詢《述憂一百韻》為我們描繪了南京、鎮(zhèn)江、揚州三城之人在戰(zhàn)亂中的慘死之狀，詩云：

" 哀哉三名城，化作蛇虺場。殺人地為赤，縱火天為赪。蒼生數(shù)百萬，慘死不一形?；蛉薪仄涿枺蛎W其腸。或持刀自刎，或覓繩自經(jīng)?；蚩v火自焚，或飲酖自戕。或近入于井，或遠投于江。或匿竇穴中，氣絕人莫詳?；蛱优钌犗拢婓磸徒??；驗橘\所脅，役使如犬羊。日受箠挺毒，枕藉死路旁?；蚋甘渥樱虻軉势湫??；蛲觉圪?，或衢蹂稚嬰?；蚣矣袐D女，遭掠昧存亡?；蛐谊姨?，十口無見糧?；蚍胳F露毒，傳染群罹殃。二者死饑疫，親戚不暇傷。謂得脫白刃，終命視為常。至今三城下，積尸若山岡。⑥" ⑥強汝詢：《求益齋詩鈔》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97冊，第667-668頁。

避難本為遠離禍患，保全性命，但時局板蕩，避難反而構(gòu)禍，車元春《哭吳筼畦學博》就說：“避禍乃遘禍，潔身反亡身?！雹? ⑦車元春：《蔗余軒詩抄》卷二，清同治十二年刻本。咸豐年間，吳筼畦因江南戰(zhàn)亂，謀職山東教諭，闔家遷歷城，甫到即遭禍變，靡有孑存?！胺榛鸱儆嗍状?，殘民寥落淚頻吞。尸橫曉白行無路，鬼集昏黃哭打門”⑧" ⑧秦臻：《書錢塘亂后事》，《冷紅館剩稿》卷三，清光緒十一年刻本。，這是秦臻記錢塘戰(zhàn)后之景。同治二年（1863），蔣寅生返回家鄉(xiāng)蘇州，追思出城情景，盡是唏噓，于舟中吟成二詩，其一云：“遙望姑蘇路，忻然又悵然。江山空戰(zhàn)壘，院落剩荒田。感慨悲今日，繁華憶昔年。邦家仍故我，詩句賦言旋?！雹? ⑨蔣寅生：《寅生日錄》，《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38頁。遙望回蘇之路，心中五味雜陳，戰(zhàn)后的家鄉(xiāng)，荊榛滿目，令人不勝浩嘆。

戰(zhàn)爭蔓延之處，生靈涂炭，昔日繁華之地碎瓦頹垣。聞警、逃難引起的驚悸，殉難場景的慘烈及戰(zhàn)后的滿目瘡痍，使得上至最高統(tǒng)治者，下至黎民百姓，無不冀求戰(zhàn)亂早日削平。咸豐帝“彌留末命，猶以東南未平，百姓蕩析離居，慘罹鋒鏑為念”①" ①郭則沄：《十朝詩乘》卷二〇，《民國詩話叢編》第4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689頁。。同治初年，富明阿公以幫辦團練出都，醇親王奕譞作詩餞行，寫盡黎民對勝利的渴望：“烽煙四境黔黎苦，多少鴻?quán)煌蒽?。”? ②愛新覺羅·奕譞：《贈富都護明阿出師揚州》，《九思堂詩稿》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42冊，第60頁。最高統(tǒng)治者靖亂之心，誠如許宗衡所言：“爾時我皇意，豈不思多艱”，“躊躇起四顧，但求宗社安”。③" ③許宗衡：《紀事詩》，《玉井山館詩》卷一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0冊，第354頁。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士人及普通大眾最殷勤盼望的是扭轉(zhuǎn)時勢，恢復和平。柳兆薰先后避難于吳江蘆墟、黎里及上海，每聞局勢有變，無不扼腕長嘆，“茫茫大劫，不知何日承平也”？④" ④柳兆薰：《柳兆薰日記》，《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47頁。“向南翹首望，何日靖妖塵”？⑤" ⑤朱培生：《寄居淮上》，《淡淡軒詩抄》，清咸豐六年序抄本。字里行間都是對承平之日的期待。張安?！洞喝张汲伞吩诳卦V戰(zhàn)爭，表達黍離之悲時，寄寓最多的是對平定戰(zhàn)亂的渴望，詩云：“十年寇盜太披猖，家室流離寄異方。王勃傷春方作賦，蘭成念亂倍思鄉(xiāng)。心因感憤叢成棘，鬢為清愁染作霜。豺虎縱橫蛟鱷猛，何時重見世平康？”⑥" ⑥張安保：《石樵先生遺詩·晚翠軒集卷下》，清光緒七年刻本。

太平天國起事粵西，兩年間即以摧枯拉朽之勢攻占江南大部分地區(qū)，定都南京。究其根本皆因清王朝國勢陵替，當事者玩忽職守。伴隨對平定戰(zhàn)爭的渴望與和平之世的向往，詩人亦開始思索戰(zhàn)亂緣由。四方多事，咸豐帝“宵旰勤勞”，“因事述懷”，以一系列的反問表達對時局的疑竇：“大江南北亂離中，豈是妖氛氣力充？守土居然皆走鹿，斯民能不賦哀鴻？九重自揣勤思慮，三載何曾奏□功？凌閣至今猶漢代，丹青何以繪諸公？”⑦" ⑦楊鐘羲：《雪橋詩話三集》卷一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52頁。咸豐帝的疑問，我們可借蔡元燮《聞警》詩一窺，其云：“五千健兒江上戍，八百洞庭那得渡？拂衣蹀躞空歸來，此語模棱未敢據(jù)。長江古稱天塹限，建業(yè)從來龍虎踞。窮寇東奔大防潰，五丈高牙幾曾駐。掌中韜符略相垺，承平百年忘戰(zhàn)具?！雹? ⑧蔡元燮：《尺澤齋詩鈔》卷一，《清代詩文集珍本叢刊》第524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96頁。當太平天國揭竿廣西，轉(zhuǎn)戰(zhàn)湖南之時，官員尚不在意，在南京城破后，亦未打起十分精神。湖南有洞庭之險足可御敵，金陵有長江天塹可龍盤虎踞，八旗軍列陣以待，耆舊老臣手握兵符。在他們看來，蕩平太平軍易如反掌。局勢失控之由，夏燮曾作總結(jié)：“當其伏莽之初，實胚胎于庚子、辛丑夷事之后，又乘丙午、丁未陽九之厄運而起，一時士大夫當外寇方平，輒玩視草竊，以為此癬疥疾，不足憂。于是，厝薪所積，狃于處堂之安；濫觴不塞，遂有決防之患。論者徒見其棄疾于粵西，而不知其階亂之在粵東也?！雹? ⑨夏燮：《粵氛紀事》卷一，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頁。統(tǒng)治者的錯誤判斷，導致上行下效，官吏不盡心，士兵不用力。尹繼美《罪言二首》其一云：“賊兵來，城門開。城中官吏安在哉？棄城不保去草草。前日參將縣尹微服遵大道，昨日都司外委策馬捷如鳥?！雹? ⑩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太平天國文獻史料集·鼎吉堂詩鈔》，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337頁。

官員只顧一己之安危，士兵大都臨陣脫逃，卻伺機侵擾百姓，“擄掠甚于賊，見賊氣疲恭。但知檄財粟，不聞出戰(zhàn)伐”B11" B11宋家蒸：《述聞齋詩草》，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太平天國文獻史料集》，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3年版，第343頁。。這使得詩人在反思時，進一步將平定戰(zhàn)亂的理想寄托于力挽狂瀾之人物，如“壯懷潦倒妖氛熾，戡亂惟思上將才”B12" B12張安保：《避寇》，《石樵先生遺詩·晚翠軒集卷下》，清光緒七年刻本。，“登城望烽火，誰為靖中原”B13" B13朱培生：《六峰紀事》，《淡淡軒詩抄》，清咸豐六年序抄本。，“大星一隕長城壞，孰鎮(zhèn)東南列郡安”B14" B14柳以蕃：《食古齋詩錄》卷一，清光緒十八年刻本。。方榮芬《粵西起事》詩表達的亦是此種心理：“自從粵匪起干戈，李下蜂團集一窩。洪水奔騰滋蔓草，楊花歷亂撲風波。南京流毒伊胡底，東浙飛殃可奈何。十數(shù)年來無定處，有誰洗甲挽天河？”①" ①方榮芬：《書事志恨六十首》，杭州圖書館藏稿本。

詩隨運會，太平天國與清政府對壘引起的兵燹，使得詩人在書寫戰(zhàn)亂之禍的同時，進一步深入思考戰(zhàn)爭的緣由，期盼治世能臣的出現(xiàn)?；趹?zhàn)亂的社會現(xiàn)實，詩人對治世的渴望傾注于“中興”題材的書寫。

二、歷史迭轉(zhuǎn)中的“同治中興”詩歌創(chuàng)作

“中興者，在一世之間，因王道衰而有能復興者，斯謂之中興”②" ②王觀國：《學林·中興》，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51頁。，其內(nèi)涵帶有一種激勵屬性。詩人對“中興”的期待與書寫，伴隨太平天國運動始終。其中，同治帝登基改元與同治三四年間克復江南，中興詩歌寫作兩度達到高潮。前一時期聚焦于論說中興的可能性，以安撫社會情緒；后一時期側(cè)重于申說中興的必然性，目的在于頌揚功勛。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被詩人賦予了強烈的政治寓意，體現(xiàn)了詩人借助詩歌參與政治的愿望。

向榮初戰(zhàn)告捷，朱鴻儒稱贊向榮之功的同時更是期待“功成蕩寇畫云臺，中興載頌王師赫”③" ③朱鴻儒：《愛吾廬詩鈔》卷上，《鹽溪橋梓詩存》本，民國八年（1919）鉛印本。。但局勢非人愿，向榮并非扭轉(zhuǎn)乾坤的治世能臣，朝局之壞在咸豐十一年前后達至頂峰。太平軍于咸豐十年依次占領(lǐng)了蘇、杭地區(qū)，東南糜爛至極。第二年，咸豐帝駕崩，年幼的太子登基，局勢更趨不明朗。郭嵩燾憂心忡忡地記道：“是日恭聞大行皇帝之喪，北望悲號，撫念時事之艱難，愴懷圣躬之捐棄，未知朝局之變又復何如，凄惻無已?！雹? ④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一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92頁?！爸信d”一詞所蘊含的由“衰”轉(zhuǎn)“盛”之意，成為亂世之下士人藉以自勵的手段。白熱化的局勢促使士子紛紛上陳中興之策，方玉潤、蔣琦齡是其中的代表。方玉潤解釋《中興論》寫作緣由：“壬戌孟冬寓房署時，畿南賊勢甚張，江淮諸軍尚少捷音，征西大帥束手無策。興言時事，曷勝浩嘆，乃為是論?！雹? ⑤方玉潤：《鴻濛室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4冊，第562頁。蔣琦齡《中興十二策》也是“揣摩時勢”⑥" ⑥⑦蔣琦齡：《進中興十二策疏》，《空青水碧齋詩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26頁。的結(jié)果，膠著戰(zhàn)局下，他欲藉論證中興的可能性來消解將士的焦灼，鼓舞士氣，并勸諫當局以此為國運轉(zhuǎn)機之契機，“俟之日久，或如文王之服昆夷，唐宗之臣頡利，終于滌先朝之恥，慰在天之靈，厭四海之心，成中興之美，豈不懿哉！”⑦兩人分別提出一套“致中興”方略，方玉潤提倡從討賊、求賢、理財三大端入手，蔣琦齡則提出一攬子中興之策：一曰端政本，二曰除粉飾，三曰任賢能，四曰開言路，五曰恤民隱，六曰整吏治，七曰籌軍實，八曰詰戎行，九曰慎名器，十曰恤旗仆，十一曰挽頹風，十二曰崇正學?？傮w而言，他們的策略無不“皆真摯明通，切當時用”⑧" ⑧朱克敬：《瞑庵雜識》卷一，岳麓書社1983年版，第6頁。，不失為中興鴻文。方玉潤還利用治亂循環(huán)說來為中興張本，“治極未有不亂，亂極未有不治，治亂相循如環(huán)無端”，支配這一循環(huán)的力量，“在乎人君一心而已”⑨" ⑨方玉潤：《治亂太極圖說》，《鴻濛室文鈔》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4冊，第529頁。，而人君之心又以道的存否為關(guān)鍵。

以方玉潤、蔣琦齡為代表的咸同時期士人，實為有識之士。他們看到地方局勢雖不盡如人意，但“用備芻蕘，倘恕其狂瞽而慎擇之，則中興業(yè)，豈難就哉！”⑩" ⑩方玉潤：《中興論》，《鴻濛室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4冊，第570頁。這表露出士人在中外時局的新變下危世圖存的心理，對平定戰(zhàn)亂的信心及對中興的期待。同治改元恰好成為宣揚“中興”的契機，“改元同治中興期”B11" B11王柏心：《同治行》，《百柱堂全集》卷二一，崇文書局2016年版，第358頁。。

依據(jù)故事，皇帝改元，“皆欲延年之意”B12" B12郎瑛：《七修類稿》卷一九《辯證類》“改元”條，上海書店2009年版，第190頁。，隨著同治帝的登基改元，兩宮太后垂簾而治，朝政透露出向好態(tài)勢，段光清就說：“皇上駕崩熱河，幼主登極，太后親政，氣象一新，居然仍歸北京；肅順弟兄跋扈，居然俯首就刑；……是本朝氣運尚未衰也?！雹? ①段光清：《鏡湖自撰年譜·同治元年壬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90頁。在地方上，隨著江南、江北大營全線崩潰，向榮嘔血而亡，清軍將領(lǐng)實現(xiàn)更替，曾國藩越發(fā)被朝廷所倚重，同治元年晉升為“協(xié)辦大學士”，逐漸掌握實權(quán)。左宗棠、胡林翼已預見這一局面的意義，朱孔彰記道：“江南大營復陷，官軍悉潰，常州、蘇州相繼失，咸豐十年閏三月也。左公宗堂聞而嘆曰：‘天意其有轉(zhuǎn)機乎？’或問其故，曰：‘江南大營將蹇兵罷，萬不足資以討賊，得此一洗蕩，而后來者可以措手。’又問誰可當之？胡公林翼曰：‘朝廷能以江南事付曾公，天下不足平也?！雹? ②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卷一，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10頁。清軍接連敗退，是為不利，但這恰證明朝廷倚重的老將及八旗軍不再發(fā)揮效用，轉(zhuǎn)而促使清政府重新布局，是為利。以曾國藩為首的湘軍登上歷史舞臺，給平定戰(zhàn)爭注入了希望。

“本朝氣運尚未衰”，這既是實現(xiàn)政權(quán)平穩(wěn)交接的統(tǒng)治者所期望的輿論宣傳，也是安撫社會情緒的最佳手段。羅汝懷《同治紀元元日》云：“從茲萬象慶更始，試看王正第一春?！雹? ③羅汝懷：《綠漪草堂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17冊，第401頁。葉坤厚《同治元年恭紀》云：“梯山航海共尊親，眼見昇平萬象春?！雹? ④葉坤厚：《江上小蓬萊吟舫詩存》，《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6冊，第406頁。大行皇帝之哀，士人往常大都有如喪考妣之痛，但咸同代替極為特殊，詩人之作頗多欣喜之情，透露出對政治清明、歷史中興的渴望與期待。吳昆田《大行哀詩》詩云：

" 眷佑誠天命，迍邅偶世途。驚雷初政肅，愛日萬方娛。百粵騰煙瘴，三江混舳艫。老羆方偃臥，狡兔竟長驅(qū)。北走魚麋釜，東窺虎負嵎。橫流飄竹楗，隨地起雈苻。諫疏恒容直，軍儲不急租。戍征寬市籍，師喪貰侏儒。楚國才稱首，蕃王功奏膚。腥風飛海水，毒霧黯云衢。狩與河陽異，寒偏塞上殊。妖星纏紫極，秋月冷蒼梧。嗚咽灤河遠，嶒崚獨石麤。回鑾人望泣，夾道眾歡呼。嗣主延宏緒，沖齡布圣謨。中興真有待，億兆共喁喁。⑤" ⑤吳昆田：《漱六山房全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9冊，第385頁。

詩雖為哀悼咸豐帝駕崩而作，但通篇重心卻是縱談時局及對嗣主的歡呼。詩歌由天命講到民情，無非是在宣揚大清王朝氣運未衰以及億兆生民對嗣主中興的期待。方玉潤將改元時局下世人態(tài)度概括為：“自朝廷至于草野，以及海隅，蒼生咸引領(lǐng)而慶中興之有象?！雹? ⑥方玉潤：《鴻濛室文鈔》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44冊，第563頁。可見詩人藉同治元年這一時間節(jié)點所作之詩，起到了安定民心之效，發(fā)揮了文學的療治功能。

中興理想，隨清政府在戰(zhàn)爭中占據(jù)上風再次大熾，至克復蘇州、金陵、杭州達到頂峰。江南不僅是清王朝的經(jīng)濟命脈所在，亦有著溝通南北的地理優(yōu)勢?！皣抑信d一大轉(zhuǎn)機”⑦" ⑦胡興仁：《補拙軒小草》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04冊，第358頁。全賴乎財賦，而東南作為清政府財賦之地，“財賦雄天下，京畿仗轉(zhuǎn)輸”⑧" ⑧彭旭：《聞賊陷蘇?！?，《珂溪山房詩鈔》卷一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5冊，第461頁。。除財賦外，江南地區(qū)的戰(zhàn)略位置更不容小覷。南京之地位，游智開認為：“外以劫脅恃眾，內(nèi)以驁猛示固，蜂屯蟻聚，負固憑陵，加以石城，益石虎，踞翼虎，鞠頑裒兇，怙恃狂猾。又控長江為襟帶，峙九洑為犄角，包燕磯為門戶，矗鐘阜作鎮(zhèn)守，根柢險阻以遠王鈇?！雹? ⑨游智開：《克復金陵頌》，《十二硯齋文錄》，《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66冊，第781頁。因是之故，南京克復的意義自不待言，它不僅標志著太平天國的滅亡，亦證明清政府勘定內(nèi)亂的能力，無怪乎“上自搢紳，下迄黎首，莫不以手加額，以為復睹天日”⑩" ⑩張文虎：《大軍克復金陵詩序》，《舒藝室雜著乙編·上》，《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0冊，第373頁。。

江南的克復無疑讓“中興有待”變?yōu)楝F(xiàn)實，詩人襲用杜甫《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寫法，詩題多冠以“喜聞”，如《聞收復金陵書喜》《喜聞官軍連復江南諸州郡》《聞李中丞淮軍連克蘇常志喜》《喜聞官軍克復江寧》，等等。楊引傳聞官軍收復蘇州，在《收復蘇城志喜四律和沈少愚山人韻》中直言：“拭目中興愿竟償，太阿未肯落從旁?！雹? ①楊引傳：《燹余僅存草》，《太平天國史料匯編》第38冊，第16321頁。何應(yīng)祺聞官軍克復金陵，在詩中贊嘆“祗今真見中興時”，②" ②何應(yīng)祺：《聞官軍克復江寧呈湘鄉(xiāng)相國》，《守默齋詩稿》，《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18冊，第210頁。楊毓秀在《平金陵頌》中言：“爰告成功，爰奏凱旋。中興再睹，于萬斯年?！雹? ③楊毓秀：《縈清集》卷一，《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30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頁。林彭年聽聞金陵收復，江南蕩平，作《書喜》一詩，“今日中興群望治，好安耕鑿樂人寰”④" ④林彭年：《朝珊賸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17冊，第523頁。，表達的都是再睹中興的心情。

參與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的士人在克復金陵后無不深信中興已成，曾國藩以“中興詩”為題，令幕僚作詩以紀。楊峴《中興詩湘鄉(xiāng)相公命作》即為應(yīng)命而作，詩歌藉克復金陵之成功，營造同治帝仁孝治國，以至“登茲中興福，神明告無殃”⑤" ⑤楊峴：《遲鴻軒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7冊，第228頁。的中興氣象。蒯德模認為“復金陵元氣，須重興秦淮河房”⑥" ⑥蒯德模：《余告上元張令復金陵元氣須重興秦淮河房張令云曾侯亦有此議感而賦詩》，《帶耕堂遺詩》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65冊，第708頁。，此提議與曾國藩不謀而合。曾國藩克復江寧，因見秦淮蕭瑟，“首下令復秦淮河燈船”⑦" ⑦何家琪：《書曾文正公逸事》，《天根文鈔》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52冊，第21頁。，以“規(guī)復昇平氣象”⑧" ⑧李寶嘉：《莊諧詩話》卷三“飛牒捉鴛鴦”條，《南亭四話》，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龔蔗軒詩云“閑情不是耽絲竹，一片蒼生同樂心”道出曾國藩此舉之襟懷，郭則沄通過對比百文敏禁秦淮簫樂與曾文正倡秦淮風雅，指出：“百公當全盛，意在懲淫靡；曾公當兵后，意在復流亡。皆不失為仁民之政?！雹? ⑨郭則沄：《十朝詩乘》卷二〇，張寅彭主編《民國詩話叢編》第四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659頁。

向時抱憾腐儒誤身的詩人也自覺地歌詠中興之局。陳錦在《江南鐃歌鼓吹曲十二篇》序中云：“追隨桴鼓，幸及見聞，歌詠承平，所不敢讓?！雹? ⑩陳錦：《補勤詩存》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87冊，第126頁。王詒壽聞蘇州克復，仿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故事，擬作中興之頌，“摩厓應(yīng)有浯溪筆，一頌中興擬已成”B11" B11王詒壽：《聞官軍克復蘇州》，《縵雅堂詩》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11冊，第355頁。。王先謙聞官軍連克蘇州、杭州、金陵，愿繼“柳雅”以頌時局，其《喜聞官軍克復金陵口號》云：“腐儒無分作露布，愿繼柳雅歌中興?！盉12" B12王先謙：《虛受堂詩存》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49冊，第246頁。葉坤厚聞金陵克復，太平天國領(lǐng)導人被誅，朝廷順應(yīng)民意，減免財賦，開科取士，欣然賦詩歌詠中興氣象。其《金陵克復首惡就誅恭賦四首》之四云：“中興氣象肅瞻臨，巍煥勛震古今。蕊榜共傳求士急，璽書真見痛民深。松楸尚憫前朝跡，稼穡還勞圣主心。宵旰勿忘修儉德，小臣稽首獻微忱。”B13" B13葉坤厚：《江上小蓬萊吟舫詩存》卷十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6冊，第421頁。

禍福相倚，治亂相續(xù)是傳統(tǒng)士人信奉的興替邏輯。親歷戰(zhàn)爭的華翼綸在《說運》中論道：“天地有運焉，一治一亂，潛相倚也。國家有運焉，一盛一衰，迭相循也。人生有運焉，一窮一通，交相變也。天地有治即有亂，國家有盛即有衰?！盉14" B14華翼綸：《荔雨軒文集》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2冊，第64頁。國家亂治剝復相循，是經(jīng)歷太平天國運動的士人參政議政的切口，也是他們盼望治世理論依據(jù)。隨著戰(zhàn)爭局勢的變化，尤其是當清王朝克城報捷之時，由亂到治的中興被他們反復提及。詩人對中興的書寫由“中興可期”B15" B15左宗棠：《祭胡文忠公文》，《左宗棠全集·文集》，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340頁。逐漸變?yōu)椤爸信d再睹”B16" B16楊毓秀：《縈清集》卷一，《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30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頁。。這一變化，既是詩人借助詩文發(fā)揮輿論宣傳的手段，亦是詩人隨戰(zhàn)爭事態(tài)變化做出的真實反映。

三、“中興”詩歌書寫的眾聲與別調(diào)

中興論的提出，本是針對亂世的一種治策。隨著蘇州、杭州、金陵等地的克復，中興之局已成為時人的共識，中興頌、鐃歌曲等頌揚文字汗牛充棟。在這一勢頭下，人們認為“苗、回之平，可企足待也”①" ①薛福成：《中興敘略·上》，《庸庵文編》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8冊，第33頁。。中興，似乎已成必然，成為時代的眾聲，但歷史褶皺中的真相總不乏別調(diào)。如果我們將中興書寫分解為危機意識、屬望目標與實現(xiàn)途徑三部分，“中興可期”與“中興再睹”更多是從目標層面立論，這符合戰(zhàn)時這一非常時期的戰(zhàn)略。既然“中興”脫胎于亂世，自然不應(yīng)忽略現(xiàn)實“危機”，這恰恰彰顯了詩人立足現(xiàn)實、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入世情懷。

中興書寫的眾聲主要服務(wù)于修飾太平、潤色鴻業(yè)，以中興名書、名篇者通過追述歷史，以成王敗寇的準則分析中興之緣由及中興之必然。②" ②此方面的著作以史學作品為多，如《中興將帥別傳》《中興蘇浙表忠錄》《中興名臣事略》《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中興別記》等。中興之由，士人大都認為或緣于兩宮垂簾之治，或發(fā)端中興將帥之助，或依仗祖宗之佑。顏嗣徽《收復南京詩》云：“側(cè)聞嗣皇帝，中興氣象殊。兩宮媲堯舜，周召相匡扶。日月雙合璧，五星貫聯(lián)珠。黃河千歲清，上下同一符?！雹? ③顏嗣徽：《望眉草堂詩集》卷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2冊，第19頁。以兩宮皇后媲美堯舜，頌揚可謂極高。這一美譽，可追溯至兩宮垂簾之時，這是當時士大夫在論證中興有待時不容回避的話題④" ④自董元醇于咸豐十一年八月初六日上《奏請皇太后權(quán)理朝政并另簡親王輔政折》后，周祖培、賈楨、沈兆霖、趙光等亦上書，證明太后垂簾的合法性。李慈銘搜輯歷代賢后臨朝事例，成《臨朝備考錄》。。中國自古講究名正言順，方玉潤注意到咸同時局不同以往，一方面在古今中興史的梳理中，將咸同之際比之周宣王時代及唐宣宗時代；一方面在垂簾聽政合法性上引入故事。蔣琦齡坦言咸同時局異于以往，援引宋之宣仁高后旋轉(zhuǎn)乾坤的故事來解釋現(xiàn)實政治。作為呼應(yīng)，詩人多用女中堯舜來頌揚兩宮，如何吟秋《同治中興篇》云：“兩宮女堯舜，詔下御簾垂。”⑤" ⑤⑥⑦郭則沄：《十朝詩乘》卷二〇，《民國詩話叢編》第4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654、688、654頁。嚴玫君《孝哲皇后挽詩》云：“但祝女中堯舜壽，垂簾仍復御昇平?！雹薹泊朔N種，“蓋以戡亂興邦，歸美于垂簾之治也”⑦。

帝王興運，必俟股肱之臣，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等人因軍興之功，每每成為被歌詠對象。左宗棠在《〈吳氏家譜〉序》中說：“道咸之間，粵寇縱橫，流毒數(shù)省。吾湘琦人杰士奮起戎行，爭相效命。如羅、胡、王、李暨兩曾公，偉烈豐功，卓然昭著?！雹? ⑧左宗棠：《左宗棠全集》第十三冊，岳麓書社2009年版，第242頁。正是這些際會風云人物，造就了中興局面，“奇才間出佐中興”⑨" ⑨陳作霖：《聞曾節(jié)相湘軍江寧大捷志喜四首》，《可園詩存》卷九，《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36冊，第196頁。。以曾國藩為首的平亂將領(lǐng)，隨著江南平定，被看作是中興之局的開創(chuàng)者。喬松年認為有清一代名相無出曾國藩右者，其《賀兩江曾相國書》極力謳歌曾氏：“豈若中堂支持危局，正狂瀾已倒之時，激勵饑軍為卷土直前之舉，事十年之戎馬，靖萬里之烽煙，度越前賢，昭垂奕禩，且近來汗馬之勞，多出自從龍之裔?！雹? ⑩喬松年：《蘿藦亭文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9冊，第333頁。湘軍攻克金陵實屬“中興第一豐功在”B11" B11彭旭：《喜王師攻克金樓》，《珂溪山房詩鈔》卷一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5冊，第476頁。，曾氏兄弟及諸湘軍將領(lǐng)自然被視為中興功臣。方浚頤賦詩贊曰：“督師者誰方伯曾，相國介弟威稜稜。彭楊兩帥并驍猛，手斷蛟鱷驅(qū)虺螣?！盉12" B12方浚頤：《聞官軍已抵金陵喜賦一首》，《二知軒詩抄》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60冊，第407頁。再如李鴻章，馮煦評價云：“咸豐初元，曾文正、李文忠，并以治鄉(xiāng)兵戡國難，成中興之烈?！盉13" B13馮煦：《清故資政大夫布政使銜署河南按察使司按察使糧儲鹽法道段公家傳》，《蒿盦雜俎》，《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57冊，第573頁。蘇州克復主要依仗李鴻章，何延慶《喜聞李中丞收復蘇州》表達了對李氏的敬仰，其云：“陣前金甲降能受，城上蝥弧士畢登。江左十年勞轉(zhuǎn)戰(zhàn)，武功第一冠中興。”B14" B14何延慶：《寄漚遺集》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41冊，第686頁。同治建元預設(shè)的中興之局，隨著蘇州、杭州、金陵的克復，得以進一步確立。詩人不惜筆墨，對締造中興的弄潮者進行了連篇累牘的禮贊。

亂極思治是大一統(tǒng)時代士人信奉的準則。咸同時期，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大變局，一方面使士人痛思社會之弊，一方面又使他們藉平靖大難以啟中興?；氐綒v史現(xiàn)場，當清政府收復被太平天國占領(lǐng)的江南地區(qū)，中興似乎已成定局時，任何對中興的贊美，都生發(fā)于士人仁心良知，值得肯定。但歷史過程與結(jié)果的關(guān)系是復雜的，如何看待復雜的過程和結(jié)果，不同士人的認識是有區(qū)別的。優(yōu)秀的詩人總能見微知著，保持清醒的思致。咸同時期的中興書寫原本于戰(zhàn)事，此時期針對中興的別調(diào)亦本于戰(zhàn)事。如果眾聲是美顏出鏡，那么別調(diào)更像是卸下妝顏。具體而言，這些別調(diào)之音以同治四年為界在咸同時期、光緒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

凱歌聲中，眾人皆作中興之詠，這些別調(diào)之詩就像不和諧的音符，卻真實地反映了戰(zhàn)爭的實況。詩人清醒地意識到“中興”所遮蔽的現(xiàn)實乃至亂象。同治三年，“作詩頌功德者，何可勝數(shù)”①" ①陳乃勛輯述：《新京備乘》卷下，東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而陳鳴玉作《東風便》《新鬼啾》《荒城戍》《鴻?quán)话А匪氖住缎聵犯芳右灾S刺。戰(zhàn)爭充滿變數(shù)，一次的成功并非意味著掌控了局勢的走向，親歷戰(zhàn)爭的士人對此有著切身的體會，許瑤光《二月二十日官軍克復杭州志感》云：“昔者一年陷全浙，今者三年恢臨安。紅旗但報捷書喜，那知轉(zhuǎn)戰(zhàn)多艱難。”②" ②許瑤光：《雪門詩草》卷七《上元初集》，清同治十三年刻本。一地收復，臨近地區(qū)便成為潰兵退守之所，難免會造成該地生靈涂炭。李佐賢《報捷音》一針見血指出：“馳突如入無人境，此邦奏捷唱凱歌。誰知移禍到鄰省，一騎紅塵又告警?！雹? ③李佐賢：《石泉書屋詩鈔》卷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24冊，第305頁。許瑤光由杭州赴嘉興，途經(jīng)尚未克復的湖州，記載沿途所見，再次證明了戰(zhàn)爭的殘酷，“我自杭州到禾郡，沿塘二百余里無人家”④" ④許瑤光：《由杭州赴嘉書途中所見時湖州尚未克復》，《雪門詩草》卷七《上元初集》，清同治十三年刻本。。縱使戰(zhàn)爭結(jié)束，戰(zhàn)后的狀況亦是一個未知數(shù)，胡鳳丹《清江聞杭嘉克復喜而有作》描述的就是這種心理。詩云：

" 客帆乍卸清江浦，沈子見我色飛舞。捷音昨日紅旗飛，二城收復完樓櫓。我聞故人語，喜從天上來。喜心翻倒極，俯仰有余哀。旋南攜眷屬，妻妾兼嬰孩。險過弱水患沈溺，難于蜀道登崔嵬。山村水驛三千里，辛苦備嘗心膽摧。縱使故鄉(xiāng)寇氛凈，田廬竊恐生蒿萊。浙中名勝無不有，世變滄桑存與否？故人慰我客中愁，開樽醉以余杭酒。⑤" ⑤胡鳳丹：《退補齋詩存》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93冊，第35頁。

“喜心翻倒極，俯仰有余哀”，真實而形象地描繪了生民在聽聞勝利之際的心理變化，先是喜，后是憂。所喜者，戰(zhàn)禍平定，飄蓬斷梗般的亂離生活可以暫告結(jié)束；所憂者，田廬在戰(zhàn)火之下又將是何種面目，這是不問自明的現(xiàn)實。我們不妨借助許瑤光在嘉興克復后入城看到的凋敝之景作一注腳：“昔日名城今瓦礫，青青蓬蒿助寥寂”，“烏飛兔走白骨冷，茫茫千里紛煙榛”。面對戰(zhàn)后蕭瑟之景，詩人不禁悲嘆：“東南蕭瑟悵已矣，安集何年復其始，哀鴻?quán)秽煌印！雹? ⑥許瑤光：《凋敝嘆》，《雪門初集》卷七《上元初集》，清同治十三年刻本。

咸同時期內(nèi)憂外患的變局，太平天國運動不過其中一端。太平天國的成功被鎮(zhèn)壓，并非意味著清政府已肅清憂患，控制局勢。張經(jīng)贊聞金陵之捷，依然憂心忡忡，他在詩中自問：“余黨猶狂竄，分頭共破群。角聲千里急，野哭幾年聞。秋老多清氣，天空有白云。掃除待何日，邊地尚煩軍?！雹? ⑦張經(jīng)贊：《八月初始聞金陵六月捷報》，《燹余吟草》卷五，《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58冊，第106頁。李鴻章給曾國荃信中載祁寯藻臨終之言曰：“祁相臨終絕筆云：‘中興尚待十年后，自有賢豪應(yīng)運來’。惟祝早來九年耳?！雹? ⑧李鴻章：《復曾中丞》，《李鴻章全集·信函（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39頁。祁寯藻去世于同治五年（1866），此時江南已克復，舉國咸稱中興，而祁寯藻卻稱尚待十年，祁氏身歷嘉、道、咸、同四朝，對朝局洞若觀火，臨終之語必有深意。李鴻章“早來九年”之語，道出的確是實情。此時，中興已成為世人的一種共識，誰又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李鴻章所記祁氏臨終語，告誡世人切勿冒進，更是一種委婉的提醒，中興之局不能單憑成功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就宣告為現(xiàn)實。曾紀澤在《讀外舅劉霞仙先生尺牘有感》①" ①按：此詩寫作年代不詳，據(jù)詩后曾國藩評語有“十一月二十五日記”，是集，據(jù)曾紀鴻識語，曾紀澤著作在同治八年除藏于曾紀鴻處近體詩數(shù)十首外，皆亡。詩歌所存戊集上卷，皆作于曾國藩去世前。查曾國藩日記，此日有記載批改曾紀澤詩作者，唯有同治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改紀澤《書五代史家人傳后》等二篇?！惫蚀嗽姇鹤鞔四昵昂笏?。中云：“萬里狼烽斂毒煙，鄉(xiāng)閭未識中興年。無端稅畝同加賦，終歲嚴兵等戍邊?！雹? ②曾紀澤：《曾紀澤集》，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240頁。道出動亂時局下鄉(xiāng)閭之地，人們所遭受的重賦之難，也進一步道出了中興的虛像。咸同時期中興的提出本是戰(zhàn)事危機下的策略，士人每在戰(zhàn)爭報捷之際歌詠中興，多是出于鼓舞士氣的需要，在戰(zhàn)事過程之中，清醒者多以克復不易和百廢待興為念，以民眾尚在水深火熱中為憂。

相比之下，光緒時期中興別調(diào)的特點可論者有二端：一在于繼承前一時期的格調(diào)，指出中興不盡為實。曾廉直截了當指出，即便中興被高歌三十年后，天下依然有余瘡。其《平山堂》詩云：“聞道昔盛時，郭外木與篁。至堂約五里，樓臺金碧裝。兵燹人事變，多為瓦礫場。郁郁好園林，荒塚低復昂。中興三十年，天下有余瘡。誰與司民牧，困苦宜周防?！雹? ③曾廉：《蠡菴集》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84冊，第100頁。

二在于士人追憶中興、緬懷中興締造者等舉動有著明確的現(xiàn)實諷諭。中西的對立，尤其是甲午之敗，使得士大夫再次有人才衰乏之憂：“光緒丙申，朝廷以屬藩之亂與倭構(gòu)兵?？钭h既成，中國士大夫以國威未振，時變?nèi)肇?，瞿然有人才衰乏之憂。”令孫詒讓不解的是胡、曾兩人去世不滿三十年，曾經(jīng)所向披靡的湘軍卻不堪一擊，使得“海內(nèi)事勢若泛蓬梗于大海，茫乎不知其所濟”，孫氏雖借盛極而衰的天運規(guī)律強以寬慰，但仍不免“拊膺扼腕、憤懣不能自已者矣”④" ④孫詒讓：《中興將帥別傳序》，朱孔彰《中興將帥別傳》，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2頁。。士人藉中興以針砭時弊便成了題中之義，童寶善云：“方今四裔交侵，中國不振，旅士大夫?qū)W術(shù)偏陂，橫流無底，非激發(fā)忠義之氣，使人人有所感奮，則何以支氣運植剛常，于是斐然有所述作?！雹? ⑤童寶善：《中興蘇浙表忠錄序》，《中興蘇浙表忠錄》，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刻本。無論是孫詒讓，還是童寶善，表達的都是對中興名實不副的隱憂。林昌彝曾指出：“國家之所賴乎臣者有三：曰將臣，曰相臣，曰督撫臣?！雹? ⑥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6頁。隨著中興儒將的隕落，天下已無曾國藩那樣挽狂瀾于既倒的股肱之臣，“太息中興佐，中原尚幾人”⑦" ⑦王慶善：《曾文正公挽詞》，《也儂詩草》卷八，《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70冊，第614頁。，“中興卅載偃兵機，百戰(zhàn)勛成上將?！雹? ⑧張瑞蔭：《聞和局已成（庚子）》，孫雄《道咸同光四朝詩史》乙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88頁。。對中興人物的緬懷，恰道出了士人的心聲，吳慶燾《武昌謁曾文正公祠》云：“憶昔逢危劫，中興仗老臣?！删裼秩酰瑫r局待誰振？”⑨" ⑨吳慶燾：《簳珠仙館詩存》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82冊，第42-43頁。清王朝并不乏忠勇之士，問題是其軍政久弛，綱紀大壞，早已沉疴難起，病入膏肓。周恩煦《自金陵歸田賦述懷三篇即以留別寅僚》一詩即由佐中興先臣論起，述及士氣之衰，軍政之弛。詩云：“先臣佐中興，紀功在青史。承乏謬總?cè)?，以為將家子。袁浦春募兵，北方夏對壘。天日慘無光，士氣衰不起。策疲當狼，大乖發(fā)蹤指。隴西極簡易，無功或由此。忠勇豈乏人，軍政實久弛。俯首念舊勛，講和脫鞭弭。拂衣徑歸田，全名憑世訾。六十不服戎，吾年適可矣。衰朽何足論，仗誰報國恥?！雹? ⑩周恩煦：《晚華居遺集》卷七，《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71冊，第755頁。詩人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結(jié)尾二句，更增添一股為國戍輪臺的悲涼之氣。在“中興”的余暉中，這樣的詩歌并不少見，既見詩人忠臣體國之心，更見其對“中興”問題的深切反思。

四、余論

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對事件的發(fā)展進程或難有清晰的預見，能夠把握事態(tài)走向的天才性人物絕少，但他們通常會將歷史上的相似性故事作為參照來干預當下。“同治中興”正值“近代已近”“晚清未晚”的“中間時期”，“?！迸c“機”俱在。①" ①羅時進：《在“近代”已近“晚清”未晚之際——論曾紀澤的西學知識結(jié)構(gòu)與域外詩創(chuàng)作》，《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第133頁。由此我們考察“同治中興”問題及其相關(guān)詩歌書寫，需要建立不同維度的視野。

從歷史角度看，同治中興是對清王朝平定太平天國（及捻軍）并在英法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危機之后得以渡劫，使國家一度轉(zhuǎn)亂為治的概括，這是不違史實的；從詩歌史的角度看，一眾詩人津津樂道于贊美同治中興，是很正常的，如果對此冷漠視之，倒反而不可思議了。故在近代詩史中，應(yīng)為表現(xiàn)這一重大事件的作品留下適當?shù)钠?。但無論以歷史觀探察，或以詩歌史觀分析，都要既進入現(xiàn)場作臨場性的同情與理解，又要與現(xiàn)場拉開距離作辯證認知與理性思考。詩人們的“眾聲同音”與“異論別調(diào)”都應(yīng)該得到重視，在眾聲中體察詩人的仁心良知和家國情懷，在別調(diào)中感受他們的憂患意識和批判精神。

“同治中興”是晚清歷史的大環(huán)節(jié)，自然成為近代詩史的典型事件。詩人于變局下的盛世夙愿于今仍然煥發(fā)光彩，而其反思諷諭的濟世情懷亦有現(xiàn)實價值。從這一意義上說，周延考慮在近代詩史中安頓同治中興詩歌的作者們是必要的，而深入闡發(fā)其家國情感的人文價值則更為重要。

[責任編輯：黃建林]

On the Chorus and Dissonance of Tung Chin Restoration Poetry in Historical Development

SUN Qi-hu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Xian Feng and Tung Chin，the social changes of internal and external difficulties forced scholars to be extremely anxious about governance and to seek survival in the world.Scholars who aspire to a prosperous world make full use of the principles of historical turmoil and hope for revival.The poet’s Restoration writing，which reached its peak twice during the Tung Chin Reform and the Jiangnan Restoration in the third and fourth years of Tung Chin’s reign，was imbued with strong political implications：the first period of Restoration poetry writing focused on inspiring and stabilizing the hearts of the people;the second focused on eulogizing the revival of the Qing Dynasty.When writing about the situation of the Tung Chin Restoration，some poets also created works that pointed to reality，which formed a unique dissonance in the writing of Restoration poetry.These different tones showed different tendencies in the content during the Xiantong and Guangxu periods.In the first period，the focus was on the situation of the Restoration，which was not true to its name，while in the second period，it tended to criticize reality by recalling the situation of the Restoration.The poet’s writings on the rise of the Tung Chin era，whether in the form of chorus or dissonance，both show opposite aspects of the same reality.They not only demonstrate the poet’s long-standing aspirations for a prosperous era under the changing circumstances，but also reflect their spirit of using literary works to satirize reality and do good to the world.

Key words：Restoration;the Xian Feng and Tung Chin Period;Taiping Heavenly Kingdom;Disso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