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倩

北京典當業(yè)盛于清代，是北京經濟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萬慶當鋪是清末民初北京五大當鋪之一，是老北京當鋪的典型代表。其所在地聚集了眾多八旗達官顯貴，他們因生計問題而頻繁典當物品，因此當鋪生意興隆。萬慶當鋪的出現(xiàn)，是清廷面對八旗人口日繁，改變對旗人管理策略，充實國庫的歷史見證。它曾繁榮一時，但囿于清末民初戰(zhàn)亂不斷、幣制紊亂、苛收雜稅等因素，萬慶當鋪于民國后期倒閉。新中國成立后，對南鑼鼓巷進行修繕保護時，萬慶當鋪重現(xiàn)于人們視野。而今它作為南鑼鼓巷的著名景點，備受人們追捧。其興衰歷程反映了京城旗人生計方式變遷與老北京的當鋪文化。

一、萬慶當鋪興起與旗人生計密不可分

清末民初，北京稱錢、糧、金、當為四大行，這四類行業(yè)與國計民生密不可分。錢是錢莊，糧即糧棧，金指金店，當則是當鋪。[1]典當業(yè)具有金融性質，主營業(yè)務為抵押放款。當鋪通常需要豐厚資本作支撐，業(yè)務往來時當期和利率均有相應規(guī)定，且物品存放概由當鋪負責，所以其信用可靠。它一面向政府按期納稅，并緩解人們資金急缺之難，一面又從放貸中獲益，因而人們對其評價褒貶不一。

老北京當鋪真正的發(fā)源地是寺廟。我國典當行業(yè)起源很早，南北朝時期一些寺廟為了保證日常資金來源用于寺廟維修等，便開展了最初的典當業(yè)務。其形式是以物品作抵押，向抵押人放款，然后收取利息。由于是寺廟開辦，所以被稱為“寺庫”，后又有“質肆”“解庫”的說法，最后“當鋪”成為普遍稱呼。[2]在歷朝歷代的發(fā)展及沉淀后，清代典當行業(yè)最為繁榮。這在當鋪數量上有一定反應，清乾隆年間北京當鋪已有六七百家。雖然清末各種復雜的社會經濟狀況有礙典當業(yè)發(fā)展，但是北京仍然有當鋪200家左右。

北京典當業(yè)于清代已有盛況，但是在雍正之前，并無旗人經營。這是因為早在清代以前，政府只允許商人經營當鋪，皇家及官宦顯貴不可進入典當行業(yè)。至清代初，清廷對旗人的要求是不準做工、務農、經商等，所以除了為官、當兵之外，從事工商業(yè)、農業(yè)是一律禁止的，否則消除旗籍。[3]但是康雍乾時期旗人生計問題逐漸凸顯，隨著內憂外患的加劇，這一問題日趨嚴重。清朝實行以旗統(tǒng)民政策，“八旗子弟，國之世仆”[4]，旗官與旗兵均仰仗朝廷補給，按季領取豐厚俸銀俸米。八旗人員正常履行差事之外，游手好閑、生活腐化的習氣與自視過高的心態(tài)日漸養(yǎng)成?？滴鯐r起，滿族人口增多，讓原本規(guī)定的糧餉、俸祿等資源緊缺，旗人生活每況愈下?！耙环种a而養(yǎng)數倍之人矣”是當時的真實寫照。[5]與此同時，國家財政面臨前所未有的壓力。

面對上述情況，清廷轉變了對旗人的管理策略，允許他們從事商業(yè)、農業(yè)等。雍正帝推動了“內府官當”的皇室內府典當業(yè)創(chuàng)辦，使生活窘迫的旗人可以通過典當救急，而較有實力的旗人也可以通過經營當鋪謀生計。這暫時性地解決了八旗“人口日繁”造成的日用短缺、生計艱難等困擾。乾隆初期，京旗所分之地，已典賣大半。[6]到了清末，許多內務府官員和太監(jiān)間接經商，與漢民合營并由其出面，開設錢莊、票號、當鋪等。旗人生活水平由此改善些許。此外，清廷向典當業(yè)征繳各類費用以補充國庫，財政支出亦更加一層保障。

南鑼鼓巷3號萬慶當鋪的建立就是這一歷史變化的結果。萬慶當鋪東家是曾于內務府任職的旗人，他管理皇家金庫，居住在南鑼鼓巷西側的蓑衣胡同8號至14號。由于家中殷實，清末其在南鑼鼓巷主街開辦當鋪，附近居民稱其家為“金王家”。[7]老北京的當鋪有許多都是內務府官員和有勢力的太監(jiān)出資開辦。店主人一般只是負責出資，并不參與經營，當鋪的人員構成一般包括朝奉、票臺、伙計、學徒等。

萬慶當鋪的客戶基本都是在南鑼鼓巷居住的富人，當鋪生意興隆。一般而言，進當鋪的大多是窮苦人。這不難理解，日子艱難，或者用錢較急，又無地可借，只好去當鋪抵押借貸。而萬慶當鋪則相反，受地理位置影響，往來于此的人則多為南鑼鼓巷東西兩側的達官顯貴。晚清之際，這些旗人因錢糧俸祿日減，不得不將祖輩遺留下來的貴重物品送進當鋪，以維持日常生活。民國時期，“鐵桿莊稼”無存，旗人遺老遺少進出當鋪更加頻繁。[8]他們沒有或少有進項，只能靠典當度日。這也從側面體現(xiàn)了那一時期旗人生活的艱難處境，除非生活緊迫，否則人們不會進入當鋪，一是利息太高，再者就是面子問題。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當鋪交易物品的種類十分廣泛，但也有一定忌諱。老北京當鋪有“四不當”，主要是將冥品及來路不清之物排除在外?！八牟划敗币皇巧衽蹜蚍划?，二是旗鑼傘扇不當。這些物件或曾用于殯葬事宜，而冥品是當鋪大忌。三則皮貨無袱不當，其含義是皮貨若無包袱皮包裹，怕為偷盜之物。四是低潮首飾不當，非貴重金屬與不值錢的首飾往往不能使當鋪獲利，故而商家不愿交易。

民國時期，商事登記制度化，對這一階段的萬慶當鋪有相應記載。辛亥革命以后，北洋政府于民國三年（1914）一月頒布《商人通例》。條例要求，若經營當鋪，負責人需要向本地官廳呈報注冊，并由官廳隨即公告。遇變更或關閉之況，當鋪人員應到所在地官廳注銷。同時，北洋政府時期規(guī)定警察機構也負有商業(yè)管理職責。按規(guī)定，營業(yè)人員需要在一定期限內將當鋪地址、營業(yè)類型、注冊資金、開業(yè)時間、經營人員姓名等內容向警察所報備。警察所在核實之后發(fā)放經營許可證。滿足上述兩道手續(xù)后當鋪才準予營業(yè)。由此，萬慶當鋪在民國時期的相應信息被記載下來，《北京典當業(yè)之概況》中提到，萬慶當鋪于民國二年（1913）一月開始注冊營業(yè)，經理為郭潤田，鋪中8名員工，地址位于南鑼鼓巷3號，店鋪注冊資本為14000元。當時，京城當鋪以鋪掌姓氏著稱的有“常、劉、高、董、孟”五號，萬慶當鋪屬于“當鋪劉掌管”，是清末民初京城五大當鋪之一。[9]

二、萬慶當鋪隨清末民初歷史潮流漸衰

北京典當業(yè)，是舊式當業(yè)之典型，其制度完備，組織嚴密，遠優(yōu)于其他行業(yè)。但是在清末到民國這一階段，戰(zhàn)亂蔓延，舉國上下社會經濟都呈凋敝之勢，典當行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一是八國聯(lián)軍入侵，給北京典當行業(yè)以沉重打擊。據官員報告稱，京城二百多家當鋪大多都遭遇了掠奪，僅有個別逃過此難。參與搶劫的人不僅有入侵官兵，還包括盜匪。被搶后的當鋪虧空較大，雖實若虛，幾乎無法周轉。[10]二是袁世凱竊取辛亥革命成果，并授意發(fā)動北京兵變，縱兵掠奪。北京當鋪再次慘遭洗劫。三是清后期由于對外貿易逆轉，加上多次戰(zhàn)敗賠款，導致中國白銀大量外流，發(fā)展經濟所需的資金不足。清政府滅亡以后，生息款大部分被收回，銀根緊縮，典當融資困難。在這樣的形勢下，時有當鋪倒閉，北京當鋪的數量銳減。按光緒庚子年（1900）以前的統(tǒng)計，北京當業(yè)共有210余家，民國元年（1912）壬子兵變以后，則一落為170余家，后遞減為120余家，而后全市僅存87家。典當業(yè)之衰落，幾有一落千丈之勢。

清政府倒臺以后，民國初期北京的當鋪和票號、銀行等聯(lián)手，形成新的高利貸網，短暫興盛余年。但是民國后期連年內戰(zhàn)，課稅增加，又遇到持續(xù)數年、漫延大半個中國的抗日戰(zhàn)爭，典當業(yè)從此一蹶不振。國民政府對典當業(yè)征稅增加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征繳明目增加，二是各明目征繳數額增加?！板拭駠辏?914），財政部以典當為大宗營業(yè)，又有厘訂當稅，加重征收之舉，較昔加倍。余外尚負擔各種捐款，如鋪捐、慈善、冬防、地方借款、御匪、供應等，亦均較前增加。雖此種雜捐不限典當一業(yè)，但典當在各業(yè)中，一般視為第一等，當業(yè)所負擔之數額，自較其他營業(yè)為多?！盵11]財政部向典商征繳的稅外收入，在國民經濟中占有一定比重，均屬典當業(yè)被動對國計民生的額外作用。1937年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在日寇統(tǒng)治下的典當業(yè)已近途窮。日本憲兵隊批準日本人、高麗人開設質屋（日本當鋪），因而對本土當鋪也形成了一定排擠。20世紀40年代物價上漲嚴重，滿期貨少，通貨貶值。只要有物可當（抵押），幾乎人人都可以從當鋪中提款，當業(yè)再次受損。[12]

總結而言，戰(zhàn)爭擾亂、幣制紊亂、苛捐雜稅、滿貨虧損、開支增大等均是導致北京當業(yè)衰落的因素。北京當鋪在各種壓力下陸續(xù)倒閉，萬慶當鋪作為其中之一，在民國后期衰敗關閉。隨后在店前蓋小房遮住“萬慶”二字，并將店鋪出租。[13]

三、萬慶當鋪的保護與歷史意義

從1990年開始，南鑼鼓巷修護團隊秉承繼承與發(fā)展的理念，對胡同、四合院等進行改造。在南鑼鼓巷歷年的逐步更新過程中，作業(yè)人員重新發(fā)掘和保護了不少歷史文物構件，萬慶當鋪就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1997—2006年間，政府進一步對南鑼鼓巷進行整修。[14]主要任務是整理街面兼院落修繕等工程。其中萬慶當鋪西墻和水準點石碑得到了較好的還原。2006年整治修繕過程中，工作人員新發(fā)現(xiàn)了萬慶當鋪的夾桿石。修繕改造的原則是堅持老物件“能用盡用”。故而作業(yè)團隊將原本發(fā)現(xiàn)的石材等修復還原，尤其是保存完好的石材門樓和院落，磚材小院門和小商鋪。萬慶當鋪西墻的墻面以打點為主，盡量保持原狀，對南側墻面堿化嚴重部分進行了挖補處理。原南門清水脊的蝎子尾按原狀恢復，同時亦復原了其門前“夾桿石”。

對于萬慶當鋪的保護，其背后的歷史文化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方面，萬慶當鋪是清末旗人生計的縮影。當鋪，上裕國富，富時取物因時典。下濟民急，急處當衣緩處贖。典當業(yè)自產生時起，就與社會生活有著基本聯(lián)系，即調劑經濟緩急。對清末南鑼鼓巷附近旗人而言，每到告貸無門的窘境，就不得不把家中貴物送進當鋪以解決經濟問題，帶來了很大便利。對清廷而言，也大大緩解了其財政支出的壓力，補充政府經費支度。無疑，隨著八旗人口愈增，當鋪起到了重要作用。萬慶當鋪的出現(xiàn)與繁榮是清末民初八旗人生計問題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另一方面，萬慶當鋪位于南鑼鼓巷主街，一定程度上承載著深厚的清代官府文化。歷史上居住在南鑼鼓巷的人多是八旗達官顯貴，隸屬鑲黃旗管轄。鑲黃旗作為“上三旗”又直接由皇帝統(tǒng)帥，具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清前中期限制旗人房屋轉讓，所以官員居住位置變動不大，因而該區(qū)域積淀了濃厚的官府文化氣息。

至今，萬慶當鋪作為南鑼鼓巷文化街區(qū)的經典景點之一，受到人們喜愛?，F(xiàn)在青磚砌封的墻面上可以看到三處門洞，是萬慶當鋪的店門，墻內密封著當鋪鐵門。[15]在店門前右側，便是被復原了的“夾桿石”，人們用鐵鏈環(huán)繞，中間石洞上放了一顆石球。同時，關于萬慶當鋪簡要歷史介紹的石牌設于“夾桿石”旁，是旅游者拍照的一大熱點。妥善的整護及深厚的歷史文化價值使萬慶當鋪在經年歲月中未被遺忘。

注釋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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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6]鄂爾泰，等.八旗通志[M].李洵，趙德貴，點校.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5：9.

[4]劉錦藻.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下）：第74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770-7771.

[7]曲彥斌.典當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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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中國聯(lián)合準備銀行調查室.北京典當業(yè)之概況[M].北京：中國聯(lián)合準備銀行調查室，1940：71-72.

[10]馬平安.民國初年袁世凱對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處理[M]//陳樂人，等.北京檔案史料.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208.

[11]許小.典當[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 2009：196.

[12] [13]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史》編寫組.北京史[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247.

[14]郗志群.南鑼鼓巷史話[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161.

[15]果孝鴻.北京史話[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75.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經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