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摘要：“古詩詞誦讀”在統(tǒng)編教材的每一冊書里都有，是新教材編排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文學(xué)閱讀與表達”任務(wù)群的重要補充和價值延伸，不能因其不屬于任何單元序列和任務(wù)群系列，就忽略了其教學(xué)價值而與其他內(nèi)容割裂看待。在實際教學(xué)中，引領(lǐng)學(xué)生在自主誦讀的基礎(chǔ)上，選擇其中某些作品，嘗試抓取文本中的“矛盾”“對立”，對詩詞作品做深度思辨，把對作品主題、情感指向、人物（作者）形象等的單一認知引向更深入的文本理解，挖掘作品隱性價值，可以幫助學(xué)生對傳統(tǒng)詩詞的理解走向深層、廣域和高階。本文以《江城子·記夢》為例，試做探尋。

關(guān)鍵詞：江城子；古詩詞誦讀思辨閱讀；時空跨越；三重矛盾；第四種蘇子

《江城子·記夢》選編在統(tǒng)編高中教科書語文選必上冊的誦讀部分，教學(xué)中除了應(yīng)引領(lǐng)學(xué)生以誦讀為主線貫穿課堂外，還有必要做一次思維和文化引領(lǐng)下的思辨性閱讀，以更深刻體會蘇軾的復(fù)雜情感、感知蘇子的多元人格以及作品中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文化特質(zhì)。如，作品名為記夢為何寫夢不多？既是為懷念亡妻而專門作悼念性作品，夫妻之間必定情深義重，但為何又十年不歸？詞中展現(xiàn)的“淚千行”式的蘇軾與我們熟知的超脫曠達、豪邁睿智的蘇子形象是否格格不入？這一系列“矛盾”問題頗值得我們引領(lǐng)學(xué)生做深度閱讀。

一、名為記夢，為何寫夢不多？

本詞題為《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按照我們慣常的寫作思路應(yīng)該是：夢前、夢中和夢后，或者是入夢、記夢、夢醒?？傊?，要以“夢”為主線，而相應(yīng)的寫夢的文字不是全部也應(yīng)是主體。但縱觀整首詞，上下兩闋，真正涉及夢境的內(nèi)容似乎只有下闋的“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四句。這一點和《木蘭詩》的處理很像——為表現(xiàn)花木蘭的“非英雄的姿態(tài)”和“不忘女性本來面貌的女英雄”[1]特點，全詩真正寫作戰(zhàn)打仗的似乎只有“將軍百戰(zhàn)死”這樣近乎概述性的敘述詩句。而本詞中，蘇軾為何做此處理？其深層原因也大可探究。

（一）悼亡而又不止于悼亡的復(fù)雜心緒

從作品中不難讀出蘇軾的內(nèi)心很復(fù)雜，悼念肯定是本詞的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但絕不是唯一，甚至不是緣起。

我們知道自熙寧七年（1074）開始，蘇軾不見容于朝堂而任職地方，而在這之前，他母親、父親相繼去世，師友也因為政治原因逐漸離散，甚至從他后面的人生歷程看，這次離開朝堂，基本就是他仕途下坡路的開始。一系列的變故，對于才情四溢、躊躇滿志，甚至仁宗皇帝許為“后世宰相”的蘇軾來說，心理落差之巨大，乃至心理打擊之沉重，可想而知。所以，詞中的“凄涼”“淚千行”乃至“腸斷”的痛點與淚點，除了對亡妻的深切懷念外，是否還包含了對人生多變的感慨，對仕途不順的失落，對往日生活、工作順暢以及師友、父親、母親的懷念？我想都是有的。所以本詞的寫作是由悼念而至其他還是其他引發(fā)悼念不得而知，也不必深究，但詩詞讀來，其悼念而至懷念，感慨而至失落，憤懣而至沮喪，心緒復(fù)雜，非一言而能盡，卻是毋庸置疑的。其情感沉重和巨多，頗有些淚千行也流不盡的意味，應(yīng)該不是一句悼亡能解釋的，更不是靠“幽夢”就能消解的。所以，作者記夢，卻沒有全部依托于夢境，故而名為記夢，實并未完全寫夢。

（二）夢與不夢，不是關(guān)鍵

題為“記夢”，但并不像《夢游天姥吟留別》一樣，夢與非夢之間界限分明，就本詞而言，可以說全詞皆夢，也可以說全詞無夢。

全詞皆夢，是他在現(xiàn)實中很難找到出口，也很難有傾訴之人，所謂“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潛意識驅(qū)使下像李太白一樣要在夢境中找尋那個人、那個出口——他曾經(jīng)的發(fā)妻兼知己王弗。

而全詞無夢，是雖然在“不思量”一句就開始進入懷念層面，但是直到“鬢如霜”一句，上闋基本都是以自己為表達主體的自說自話，這可以理解為夢境中的傾訴，也大可理解為現(xiàn)實之中的孤影盤桓。而到“料得”三句，作者似乎又悄然出離了夢境，開始對未來場面進行設(shè)想，這可以理解為夢境中的別離之語，也大可理解為作者從夢境回到了現(xiàn)實?！靶≤幋啊彼木錉I造“愛妻梳妝”和“相顧流淚”兩個場景，可以是作者夢中依稀所見，當然還可以是作者現(xiàn)實中的回憶與想象。所以，本詞從頭至尾，現(xiàn)實交疊著夢境，夢境重復(fù)著現(xiàn)實。幽夢，是作者傾訴的出口，愛妻，是作者傾訴的對象。顯然，對象可以在夢中，也可以在畫中、在心中，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懷念中的釋放。所以，如果將“小軒窗”四句算作是夢境的描述，確實寫夢的篇幅不多，但如果將作者的復(fù)雜心緒為貫穿理解全詞，則認為全詞皆夢之語也不為過。

二、平凡動作里的深層文化蘊含

雖然本詞寫夢境的話語不多，而且似乎平凡無奇，但細讀深思之下，頗有意趣。

先是細節(jié)真實，特殊寫作對象的特征性細節(jié)?！靶≤幋埃釆y”，對于古代女子來說再日常不過，所以這是作者捕捉的一個經(jīng)典鏡頭，同時，我們還應(yīng)注意到“梳妝”也是閨閣中的一個相當私密性的動作，如果是已婚女子，應(yīng)該是只有丈夫可見。所以蘇軾在懷念亡妻的夢境中見到她“小軒窗，正梳妝”，表現(xiàn)的不僅是一種朦朧、溫柔、嬌羞的美，更是一種內(nèi)心的唯一感、獨特感的展現(xiàn)。萬千思念都融化在這個細節(jié)性動作中，表現(xiàn)的是妻子最美一刻在丈夫內(nèi)心的永存駐留，側(cè)面展現(xiàn)出大丈夫的溫情脈脈的一面。

其次是抒情有度，含蓄內(nèi)斂的文化特質(zhì)。作品營造的這場“相會”是不容易得到的：要跨過歲月的時間阻隔，要越過距離的空間阻隔，還要沖破仕宦的人事阻隔——悔教夫婿覓封侯，仕宦漂泊不由己！所以，這該是多么難得，又該是多么令人激動的場面！但是相見的情景里，沒有我們現(xiàn)在影視劇中司空見慣的擁抱、擁泣、擁吻，有的只是三個非常平凡的動作——“梳妝”“相顧”和“流淚”，以此營造的也不過是“背影相望”和“對面相見”兩個普通場景，這里面有士大夫的矜持，但更多的是我們有別于西方文化的含蓄內(nèi)斂的傳統(tǒng)文化特質(zhì)，以及其主導(dǎo)下的含而不露的表達。

再者是那種無理而妙，無言落淚中的情感真實?！跋囝櫉o言”，初看令人費解——多年未見不應(yīng)是萬語千言嗎？為何是相顧無言呢？“淚千行”會不會過于直白、過于夸大？

正因“陌生不識”，故要仔細端詳。“相逢不識”，這種陌生感，來自時空阻隔的疏離和生活折磨的蒼老：十年不見，千山遠隔，生活磨擊，歲月留痕。這些帶來了太多的不應(yīng)該在夫妻間出現(xiàn)的陌生，所以要“相顧”，要細細打量：你的鬢角又添了幾絲白發(fā)；你的額頭又有了一些皺紋，你的臉頰又添了一些滄?！@種相顧，更多的是王弗對蘇軾的端詳，因為十年間經(jīng)歷太多的是蘇軾，雖然還沒有從子瞻變成東坡，還能偶有牽黃擎蒼的豪情迸發(fā)，但也已“塵滿面，鬢如霜”。這一切都是王弗未曾與蘇軾共同經(jīng)歷的，所以她不了解在丈夫身上發(fā)生了什么，這是一種悲哀。但同時她又對丈夫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愛：仔細端詳，拂去塵霜！此時說什么呢？安慰、鼓勵，還是同情？說什么都是那么蒼白無力，都是那么不合時宜，都不如一個細微的動作和寧靜的對視帶來的溫暖和力量——這是來自最親密的人的最知心、最深情的關(guān)懷！

那么，“淚千行”，多不多，好不好？

淚水，可以是思念的，可以是別離的，當然也可以是相逢的，但“淚千行”則肯定是文學(xué)夸張。用這種夸張來表達相逢的激動而復(fù)雜的心緒自無不可，但有兩點似可商榷。

首先要考慮的是這是否與整體文風(fēng)不符，割裂整體感？本詞屬于懷念性作品，本不宜夸張宏大，豪放雄奇，而且雖然詩詞的寫實性不比散文，如《赤壁懷古》中的大江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而《赤壁賦》中的大江則是“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我們可以說前者要營造一種激昂慷慨的氛圍，為塑造周郎形象做準備；后者是營造一種寧謐的氛圍，為表現(xiàn)曠達超脫的心緒做準備，但是很顯然，前者的大江更像大海，后者更接近大江本身。但本詞中的“十年”“千里”等數(shù)量詞基本寫實，并不是刻意追求“百”“千”“萬”等數(shù)字的宏大效應(yīng)。即使是形容面貌變化巨大，作者也是考慮到自己再滄桑也不過時年38歲，故還是選用更為嚴謹?shù)摹棒W如霜”，而不是“發(fā)如雪”或者“搔更短”。所以，“淚千行”的出現(xiàn)略顯突兀。

其次，要考慮這樣是否過于直白，擠壓了想象空間？“相思墳上種紅豆，豆熟打墳知不知？”這是黎簡對亡妻梁雪的悼念；“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是納蘭對亡妻盧氏的悼念；“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這是賀鑄對亡妻趙氏的悼念。在這些溫情脈脈的話語中，寫深情、抒厚意，但都不寫盡，留空白。這就是我們的審美傳統(tǒng)。相對于“惟有淚千行”一句，本詞的結(jié)尾二句“明月夜，短松岡”所營造的明朗中蘊含憂傷的意境似乎更讓我們在想象中體會生死兩隔、相見實難的悲情。

三、三重悲痛的思考

第一重，悼亡則情深，卻十年難歸。蘇軾與王弗是由相知到相愛，可謂感情甚篤。按照常理，愛妻去世必然悲痛，那么每年的清明、忌日前去祭奠哀悼應(yīng)該是必須的，但是詞人卻為何十年不歸？甚至可能以后也不會歸——“料得年年”，不是親見年年——似乎詞中的“十年生死”與“自難忘”在行為和自我宣稱的情感上不甚匹配。這又是為什么呢？

其實在本詞上闋部分，蘇軾的悼亡懷念，看似是單方的、單向的，實則細品之下會發(fā)現(xiàn)，這種類乎自言自語式的深情抒發(fā)，更是與愛妻的傾訴——一個飄零十載的游子對著妻子大吐苦水，把刻骨的思念化作家常話語，在家常的傾吐中不自覺地寫出自己這十年的不易、不順與不幸。這也能間接回答，為什么感情甚篤，卻十年不歸：是因為不得歸，不能歸，人在宦海，身不由己。更有一種可能就是，十年闖蕩，沒有能“覓封侯”，反而是“塵滿面，鬢如霜”，歸程帶不來榮耀與自豪，愧對曾經(jīng)紅袖添香、舉案齊眉的愛妻，從而還不想歸。這是讓人悲哀和傷痛的。

第二重，相知相愛，卻相逢不識。蘇子跨越時空、跨越生死，在夢境中歸來，但是愛妻卻不能一下子把眼前人與當年的巴蜀驕傲、當朝才俊重合起來，也就是知道我愛你，卻又“不認識你”，這豈非更遙遠的距離？更大的悲哀？而且這一句“不識”關(guān)涉后文的“淚千行”乃至“腸斷”，將仕途失意、人生多磨的復(fù)雜難言盡數(shù)包含：最熟悉的枕邊人都不認識這個只離別了十年的丈夫了，那么，這個丈夫得被生活折磨的如何面目全非啊？

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不識”二字的表意重點在于巧妙地抒發(fā)苦痛、襯托悲哀，而不是說二人因時間和生死而情感的厚度和思念的沉重有所降低。

第三重，相逢實難，卻無言相對。十年變化，蘇軾再也不是那個少年高中、跨馬游街，王相賞識、前途無量的蘇子瞻。他雖年方38歲，卻已鬢見白發(fā)；雖才高八斗，卻不見容于朝堂；雖逐漸領(lǐng)袖文壇，卻師友離散；雖還聊發(fā)少狂，卻總感壯志難酬。而這些，王弗都沒有陪同他一起經(jīng)歷。隔膜了？疏離了？相逢的話語不知從何說起，而說這些不如意似乎又不適宜于這難得的相見，于是無言勝過有聲。這又是一層悲哀。

四、詞風(fēng)大異，與豪邁蘇軾大不同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方溫柔時空，蘇軾也不例外。我們見慣了“大江東去”中的豪邁蘇子，也欣賞“清風(fēng)明月”中的智者蘇子，甚至更熟悉“日啖荔枝三百顆”的放達東坡，但是這種幽夢還鄉(xiāng)的溫柔子瞻卻也真實可親，可視作是第四種蘇子。

雖然在創(chuàng)作上，蘇軾主張詞須“自是一家”，創(chuàng)作上“氣格”頗高，他的許多詞作，壯闊慷慨，充滿豪壯之氣，后世也將其列為豪放一脈開創(chuàng)者。如王灼就說他“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指出蘇詞的豪邁曠達特點，但這并不妨礙他那柔情可愛的一面。

他寫閨怨“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fēng)敲竹”；他寫傷春“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他寫悲痛“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他寫離愁“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他寫相思“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他寫落寞“又莫是東風(fēng)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種種柔情他無不能寫。甚至他的《蝶戀花·春景》借傷春寫出的傷感、無奈與寂寞，乃至和“你我皆行人”“人生各不同”的哲學(xué)感慨，讓朝云每每歌之，皆悲戚不已。

值得一提的是，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說，“蘇東坡是個稟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至少給蘇軾冠名了18種名銜，而陳鵬在《蘇東坡的下午茶》中又把蘇子當做美食家、超級驢友、潮流教主、養(yǎng)生達人共21種身份來寫?？梢娞K軾不管是子瞻，還是東坡，人還是那個人，不過我們可以從他的作品和人生中讀出不一樣的他，所謂“1000個人眼里，有1000個蘇東坡，各人完全可以根據(jù)各人的思路去理解他，領(lǐng)悟他，熱愛他”?！八裢◤V大，無處不在?！盵2]

注釋：

[1]孫紹振.月迷津渡.古典詩詞個案微觀分析[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148.

[2]陳鵬.蘇東坡的下午茶[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