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式五十歲時,看到與亡友同游長安諸寺所聯(lián)的舊詩,而后寫下《酉陽雜俎·寺塔記》。
那次游玩發(fā)生在夏日黃昏(一院暑難侵,莓苔共影深?!踩胂﹃査?,因窺甘露門。)一陣黃昏雨,他們避入寺院廊下(慘澹十堵內,吳生縱狂跡。風云將逼人,神鬼如脫壁),觀賞吳道子的壁畫。他們評論畫意,談講佛法,聯(lián)句作詩,快意揮灑(坦率對萬乘,偈答無所避),直到深夜露水降下(時時掃窗聲,重露滴寒砌)。
歲月易得,同游的舊友竟已仙逝?!盀r血淚交”之余,段成式把長安的寺院故事細細敘說。說慈恩寺有屋“一千八百九十七間”,赦度僧人三百,并特別說明,寺內種的是白牡丹,還有柿子樹以及安西進貢的大莎羅樹。
去年五月,我?guī)畠喝ゴ榷魉屡来笱闼?,塔畔牡丹盛開,不但有白牡丹,而且有姚黃、魏紫,玉笑珠香,十分可愛。艷陽高照里,大雁塔峨峨然鎮(zhèn)在花側,令人不禁想起“雁塔題名”的美事。我們且談且笑,與古人一樣感受到“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快活。
說到唐塔,西安除了大小雁塔,護國興教寺的玄奘靈塔也頗可看。護國興教寺在少陵原畔,為民國時蔣介石、閻錫山、白崇禧等人捐資重建,地勢高爽,游人稀少,氣息極為古老莊嚴。如果去時是冬天,除了拜拜玄奘(他是多么理想主義的人哪?。?,一定要看講經堂前的冰心蠟梅。堂前梅竹兩植,西邊是梅,東邊是竹。除了這里,我再沒見過蠟梅盛開出那么大朵的花。一旦下雪,輕舞飛揚里,綠竹猗猗,梅香沁人,菩薩寶相莊嚴。那種清涼寂靜像一杯雪水,不管你心頭有多少失意混亂、熱望雜涌,它都能全部澆熄。颯颯寒風里,站在花前,看看花枝上掛滿的紅色祈福帶,“考研成功”“婚姻順利”“找到工作”,不由地就想到世人各自承擔的苦樂。于是每個人都會情不自禁地低下平日里趾高氣昂的腦袋,對著花前堂中菩薩鎏金的面容,誠實地捫心自問:我這一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菩薩沉默不語。古老的寺院,只有雪中的蠟梅沒有沉重的心事,開得一樹繁華。世人魚貫而入,魚貫而出,興教寺的大殿上,佛像正襟端坐,一坐就是一千多年。這紅塵中的善男信女,無論經了多少世,內心還是被同樣的煩惱攪擾糾纏,許下的愿望千年不變。我循著來時路徐徐步出山門,蠟梅挽手相送,出至寺外,心里無端地多了些寧靜之氣??纯赐械钠渌?,面上也浮出安寧的氣息。何嘗不是呢?不管心頭有沒有泛出一個能解除煩惱的滿意答案,離開時,腳底總會比來時多些篤定。
除了興教寺,其實段成式與友同游的大興善寺里也有蠟梅,只是花型比較普通。這幾年,大興善寺的蠟梅成了人們打卡拍照的熱門目的地。冬陽斜照里,蠟梅金燦燦地開了,照著一池凝著薄冰的水。我扶著白玉欄桿往池里看,那些烏龜都縮著脖子一動不動。段成式說大興善寺里除了吳道子的繪畫,還有四株梧桐。這梧桐與眾不同,特別愛出汗,能污人衣衫。有人就恐嚇這幾株梧桐樹,說要是再出汗,今年一定把你們砍了。從那以后,梧桐們便不敢出汗了。我在大興善寺里找過好幾遍,當然沒有吳道子的真跡,更沒找到出汗或不出汗的梧桐,只有松柏和蠟梅以及密密的塔林在繁華熱鬧的高樓簇擁里,安安靜靜、沉沉穩(wěn)穩(wěn)地看繁華長安的四季流轉、歲月無痕。
蠟梅一謝,春節(jié)過去,下來的長安花當然屬于玉蘭。許多人推彌陀寺的紅玉蘭為盛,但我私意以為凈業(yè)寺的白玉蘭更美。凈業(yè)寺是律宗祖庭,建在終南山北麓的鳳凰山上,就這一點,便比建在城市坊間的寺院更清幽、更寂靜。進了山門,拾級而上,頗要幾十分鐘的腳程。初春之時,春意朦朧,春寒料峭,一路爬上去,陳葉滿階,林密路陡,春陽卻不饒人,曬得冒汗;一陣風來,卻又凜然鉆膚刺骨。就這么又冷又熱又渴,終于到了院門前,卻是一觀景臺。站在此處,往南一望,天大地大,秦嶺延綿不絕,不禁心胸一寬,喘息微定。再回身邁入院門,眼前一片藏藍墨綠,夾雜一兩點緗黃——藏藍的是那古老的大雄寶殿,墨綠的是古老的松柏,緗黃的則是緩緩往來的僧人。好!就在這暗雅的藏藍墨綠的卷上,瑩瑩然的、銀星般的點綴著一樹二層樓高的白玉蘭。你不能不從心里喝聲好!肺里裝著的那一路爬山的緊促呼吸,這時才真正平定下來。我在花下的灰藍磚石圍欄上坐下,身后,是秦嶺綿延無盡的山巒起伏,眼前,是初春里潔白勝雪的滿樹玉蘭。我瞇起眼,仰著臉,細細看那玉蘭。鐵樹銀花,燦然照明心眼。微醺的春風吹得人一時恍惚,似有仙人舉杯邀約同飲瓊漿,我飲下一杯醍醐,感到自己被洗凈了,而且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從心底生發(fā)出來。似夢非夢中,我與玉蘭相約,明年春天,一定還會來凈業(yè)寺,與她共享春日之樂。
到了陽歷三月末,西安有一場盛大的花事,也在寺院,那就是青龍寺的櫻花。青龍寺最早建于隋代,定名于唐,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日兩國佛教徒在寺中修建了空海紀念碑,并種下上千株櫻花。櫻花,和唐時的空海和尚一樣,從日本來到長安。寺中櫻花品種極多,但我鐘愛的,當屬“八重紅枝垂”。如果你在三月去京都,也可以見到這種櫻花,足有三四層樓高,枝垂若柳,掛滿瓔珞琳瑯。太陽好的時候,立在樹下,仰頭,好像粉色的光的瀑布,又像住進粉色細花的密密簾櫳。太美了,美得讓人陡生絕望凄楚,真正的物哀之美。因為那種極端的繁華和精美,竟然會在一場隨意的春風春雨中轉瞬成空。這真讓人無法接受。想及此,我甚至會感到一種痛苦吞噬了我,讓我害怕、恐懼,不敢靠近清麗卻嬌弱的櫻花。好在我們中國人有儒釋道三者的安慰??椿?,便認真地、飄逸地看花;花落了,可以去喝酒,可以去唱歌,可以依舊瀟灑;還可以抄一頁《心經》,或填一曲花間詩詞,撫慰花開花落的憂傷。
春神歸位,到了夏天,也不要緊,小雁塔的繡球花又開了。藍紫之間,如秀如茵,非??蓯?。進門前,我花幾元錢在小販手里買了一杯鮮榨的橙汁。街頭小販們榨汁的機器非常簡單粗暴,橙子連皮帶瓤被“嘭”得壓爆,喝起來帶點苦味。發(fā)根的汗是黏黏的,淌到手心的橙汁也黏黏的,這種感覺,很夏天。賞完繡球花,喝完飲料,天色漸晚,空氣中略略生了點氣若游絲般的涼風,這時就可以洗洗手,去撞鐘祈福了。
秋天的寺院里似乎沒有什么花,西安的各種大小型菊展都在公園里。秋天,人們都愛看銀杏。觀音禪寺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得提前預約,就為寺里的千年銀杏樹。據(jù)說,這棵銀杏是唐太宗李世民親手栽種的。我不喜歡賞花時有太多人相伴同游,這讓人總不免覺得無意中拉遠了與花的距離,又或者,如果花有心思,大概也不會喜歡太多人打擾它們認真而專注地盛開吧——畢竟花期短促,生命有限,無端被人攪擾打斷,生命便沒了有始有終的完整性。其實百塔寺的銀杏同樣壯大而古老,只是極少有人知曉罷了。
百塔寺位于終南山下的子午峪口,寺院玲瓏,一株銀杏樹遮天蔽日,倒比寺院還大。大樹蔭下,村里的老太太擺著攤子,賣甜的拐棗、香的木瓜和千年銀杏樹結的銀杏果。這株樹雌雄同體,成千上萬枚果實把黃澄澄的枝干都壓彎了。
這時候百塔寺的香火最盛。無形的縹緲虛煙升上天空,又沉下來,逐漸凝聚成寺后暗藍且壯麗的秦嶺山脈。山下吹吹打打,喜氣洋洋,清秋佳日,村里有戶人家的兒子娶親了。千年的樹枝輕輕地抖一抖,一片小金扇子落在我頭頂上。熱情的生活緊貼著幽靜的寺院,喧囂的歸喧囂,沉默的歸沉默,仿佛各不相干,又水乳交融。銀杏樹與我,村落與白塔寺;小與大,今與古,就這樣又近又遠地交織在一起,渲染出秦嶺腳下一幅淡遠的水墨畫,又勾畫著生活在白塔寺附近的普通人家熱鬧濃烈的世情百態(tài)。如果段成式看到白塔寺下的鄉(xiāng)村喜事,會不會把這個平凡的故事也記進《酉陽雜俎》里?
段成式會讓我想起杜牧、晏幾道:一樣的名門之后,一樣的有個宰相祖父或父親。臨淄段世家族從漢代以武起興,到唐代,他的祖爺爺段志玄陪葬昭陵,圖形凌煙閣,父親段文昌做過宰相和兩屆西川節(jié)度使。他的母親是詩人、宰相武元衡之女,武則天的曾曾侄孫女。
段成式們很難再創(chuàng)祖上輝煌的事業(yè),因為輝煌上面已無法有更大的輝煌,他們生命的光華便流向了另外一邊:文學與游賞。沒有對人生的極大熱情,寫不了生動博學的《酉陽雜俎》?!队详栯s俎》仍在,段成式卻不知哪兒去了。
訪凈業(yè)寺白玉蘭時爬到半山,路旁有一幅僧人的字,抄錄的是《宗鏡錄》:
情牽萬境,意起百思。投五欲旋火之輪,未曾略暇;陷五濁狴牢之處,何省暫離。塵網千重,密密而?;\意地;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聳高阜于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于貪海,吞盡欲流。若蟻聚蜂攢,攀緣役役;如鼠偷狗竊,結構營營。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河恒沒。輪回生滅,苦惱縈纏,皆是不能自安心耳。
讀罷,倒讓人沉思躊躇,只是普通人哪能大徹大悟?如果真要徹悟,長安寺院里的四時之花也不會年年歲歲花相似,照得歲歲年年人自擾了。
西安地處西北,不像江南有那么多海棠、芙蓉可看,也沒有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無間隙賞花時節(jié),也因此,這些嬌艷的花兒就成了西安城最珍貴也最珍惜的點綴。西安的古跡太老了,王侯將相,巍峨宮殿,壞一點成了一抹灰,好一點也成了一堆土。唯有寺院,卻是按原址保留下來的。寺院里的花,雖不是唐朝的那一朵,卻仍然依時而開。普通生活著的我們,有花堪折直須折,開花時便好好看花吧。唐代的段成式們在寺院游覽園林,登塔遠眺,擺酒設宴,看燈觀畫,我們也差不多。走著,看著,停著,想著,長安這座城就在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離開時,你用生活的喜怒哀樂去澆灌它、滋養(yǎng)它,漸漸地,長安在你心里就會長成一棵植根靈魂的參天大樹。
長安四時有佳興,花木靜靜,依序而開?;ㄩ_時,可與明月相邀;花落時,可與子喬共賞。
所以,這座城永遠不會寂寞。
(責任編輯:孫婷)
王揚靈 80后,陜西商洛人,文學碩士。有短篇小說見《延河》《莽原》等期刊,已出版長篇暢銷小說《理想主義羅曼史》《大唐女史薛濤傳》《美人食夢》及唐詩鑒賞集《唐詩寶鑒·至愛真情卷》。多部作品版權授予芒果影視等知名影視公司,同名影視劇正在籌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