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策
(上海市金山區(qū)人民檢察院,上海 200540)
近年來的司法實務中,“套路貸”一直處于多發(fā)狀況,其“套路性”多體現(xiàn)在先以“小額貸”“短期貸”等各種名目的“高利放貸”誘使被害人借款,后不斷通過肆意認定違約、轉單平賬等“套路”惡意壘高債務,最后采用限制債務人及其近親屬人身自由、非法侵入住宅或跟蹤、滋擾等手段非法催收債務,最終實現(xiàn)對本金和高額利息的非法占有。基于“套路貸”本身的長期性、復雜性,大量“套路貸”債務的行為人往往在高利放貸、高利轉貸、暴力催收環(huán)節(jié)實施了多個違法行為,兩高一部《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意見》明確, “對于實施‘套路貸’過程中存在多種手段并用,構成詐騙、敲詐勒索、非法拘禁、虛假訴訟、尋釁滋事……等多種犯罪的,應當根據(jù)具體案件事實,區(qū)分不同情況,依照刑法及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數(shù)罪并罰或者擇一重處”。則部分“套路貸”案件中除非法放貸行為被認定為詐騙罪(或非法經(jīng)營罪)之外,還將討債行為視其具體手段分別以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住宅罪、尋釁滋事罪論處,使得一個行為人因高利放貸及討債行為衍生出四五個罪名,最終數(shù)罪并罰后被判處畸高刑期,一定程度上導致罪、責、刑不相適應,影響辦案效果。為此,《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了催收非法債務罪,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了依據(jù)。
《民法典》第六百八十條第一款明確,“禁止高利放貸,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的有關規(guī)定”,使得高利放貸產(chǎn)生的債務,乃至賭債、毒債等不法債務均無法通過公力救濟實現(xiàn)。為順利獲取高額利息,該類“非法債務”的債權人在放貸之初即致力于謀劃通過“私力催收”最大化促成“非法債務”的實現(xiàn),經(jīng)長期發(fā)展,形成了暴力、脅迫催收非法債務的“套路”,甚至出現(xiàn)了“專業(yè)討債”的不法團伙,這些人通過跟蹤、滋擾、恐嚇等“軟暴力”手段進行專業(yè)化、模式化的催收,為“黑惡勢力”的形成、成長提供了土壤?!缎谭ㄐ拚福ㄊ唬丰槍υ擃惙缸锍雠_了催收非法債務罪,有效遏制、震懾了相關犯罪的發(fā)展態(tài)勢。
“套路貸”犯罪是黑惡勢力滋生的溫床,而其本身具有長期性、復雜性、隱蔽性等特征,而針對層層轉貸、惡意壘高等非法放貸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套路性,由于“債權人”在放貸之初即預設了重重“套路”,以及部分被害人往往自身存在疏忽大意等過失,使得案件證據(jù)難以全面調取。在司法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往往因證據(jù)不足無法全面還原案件事實,再疊加法律適用層面缺乏準確依據(jù)等問題,容易出現(xiàn)放縱犯罪的情況。而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出臺,單獨將行為人“違法性”暴露最為直接、證據(jù)相對更容易獲得的催收環(huán)節(jié)作為定罪的基礎,并將“高利放貸產(chǎn)生的債務”明確規(guī)定為非法債務,無疑大大降低了證明難度,不僅有效彌補了立法的空白,更為高效打擊“套路貸”犯罪夯實了定罪基礎,最大限度降低了放縱犯罪乃至放縱黑惡的風險。
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前,套路貸、高利貸等非法債務隱藏在“民間借貸”的外衣下悄然發(fā)展,不僅非法放貸、資金走賬都非常隱蔽,催收債務的手段也更加“柔和”,行為人更多的使用跟蹤、糾纏、滋擾等“軟暴力”方式催討債務。由于上述催討行為一直游走于“違法催收”與“私力救濟”間的灰色地帶,在“法無明文規(guī)定”的前提下,司法實踐對該類“軟暴力討債行為”往往進行“非罪化”的處置,一定程度使得該類行為愈演愈烈,部分團伙甚至逐漸發(fā)展為黑惡勢力。而三年掃黑除惡斗爭專項斗爭期間,大量的非法債務類案件使得司法實踐對黑惡勢力、套路貸團伙非法放貸、催收債務的慣常做法有了更加全面深刻的了解,兩高兩部及時頒布的相關司法解釋也對該類犯罪行為進行了相對細化、明確的規(guī)定,為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順利開展夯實了基礎。但不得不承認,相關司法解釋一定程度上存在“應急司法”①劉艷紅:《催收非法債務罪“催收”行為的法教義學展開》,載《比較法研究》2023年第2期。的特征,部分學者對相關司法解釋是否存在追訴效力②劉憲權:《刑法條文與司法解釋交叉適用的溯及力問題研究》,載《法學論壇》2022年9月第5期。、是否創(chuàng)設法律等問題提出了質疑。而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出臺,既是對掃黑除惡斗爭相關經(jīng)驗的及時總結,也是對專項斗爭期間相關司法解釋體系的框定、完善,為后續(xù)常態(tài)化開展掃黑除惡斗爭夯實了基礎。
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之一將“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作為本罪的目的性、前提性要件予以規(guī)定。但何為“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理論界存在一定爭議,有學者將本罪的“非法債務”界定為“基于高利放貸等非法行為產(chǎn)生的本金以及合法利息”,即便是“基于高利放貸等非法行為形成的合法限度內的、行為人有權催收的債務”也應當認定為“非法債務”,而對高額利息部分的催收,“理當成立搶劫、敲詐勒索罪”①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4期。。上述觀點強調高利貸本身“徹底的非法性”,即只要該債務在放貸之時屬于“高利放貸”,則無論后續(xù)催收的金額是 “高額利息”還是“合理利息”,只要符合該罪的其他的構成要件,均應當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罰。而有學者提出反對意見,認為“民法并不認為高利放貸行為全面違法,只是強調借款的利率不得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就單獨的每一起高利放貸而言,民法對出借人的本金部分仍然是予以認可的,借款人對于此部分也應當欠債還錢。這樣一來,為追討借款本金(包含法律保護的利息)而實施的相關行為,是行使權利的行為,不構成犯罪。……為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超過法律保護利息部分的)非法債務的行為具有一定程度的違法性”②周光權:《刑事立法進展與司法展望——〈刑法修正案(十一)〉總置評》,載《法學》2021年第1期。,即承認高利貸債務中的本金和合法利息同樣受到法律保護,對此債權人享有合法的討債本權,而只有針對法律不予保護的高額利息予以催收時,才可以認定該債務屬于非法債務 ,符合其他條件的才能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罰。
筆者同意第二種觀點,首先,本罪中的“非法債務”應當至少與“高利放貸”產(chǎn)生的債務具有不法層面的相當性,這是本罪“違法性”的基礎。僅催討高利放貸中合法本金、利息的行為與催討合法債務的行為不存在本質區(qū)別,將其納入刑事打擊范圍不利于民間借貸行為的正常開展;其次,僅催討本金與合法利息的行為相對較少,且往往存在正當理由。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shù)非法放貸者在放貸之初即以高額利息為目標,一般均會對利息、債務進行一體化催收,而僅僅對合理本息進行催收的情況往往多見于“民間投資的借貸行為”,該類情況中的債權人往往因債務人“賴賬不還”而自降利息乃至僅要求歸還本金,期間容易產(chǎn)生暴力催收等私力救濟的情況,如將該類行為一并納入刑法予以否定性評價,可能會對已經(jīng)產(chǎn)生財產(chǎn)損失的債權人造成二次侵害,反而助長“老賴”的氣焰,與立法原意不符;再次,被害人“過錯”弱化了非法債務類犯罪的違法性。就“套路貸”等放貸類犯罪而言,部分案件中借款人往往存在過錯,甚至可能存在老賴賴賬、債務人自陷風險等情況,相較于典型的敲詐勒索、搶劫等犯罪行為,該類催收非法債務行為的違法性相對較弱,以催收非法債務罪這一輕罪來定罪處罰更有利于實現(xiàn)罪責刑相統(tǒng)一的效果。最后,有利于合理劃定“非法債務”的標準。法條“催收高利放貸等產(chǎn)生的非法債務”的表述首次將“高利放貸”納入刑法語境認定為非法債務,在為刑事打擊提供合法依據(jù)的同時,更是劃定了犯罪打擊的下限,即“高利貸”可以認定為非法債務,舉輕以明重,賭債、毒債、套路貸債務以及其他違法犯罪產(chǎn)生的債務均可以被認定為非法債務,而較之高利貸客觀危害更輕的債務,一般不宜納入刑事犯罪予以評價,宜通過民事、行政手段予以解決。
本罪是情節(jié)犯,只有催收非法債務達到“情節(jié)嚴重”程度的才能將該行為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而2021年3月1日《刑法修正案(十一)》生效以來,一直未出臺相應的司法解釋對“情節(jié)嚴重”予以明確,使得司法實踐中對于如何認定“情節(jié)嚴重”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
學界也從不同的角度就 “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給出了不同的方向,有觀點將催討債務的屬性納入了情節(jié)是否嚴重的討論范圍,認為“催討賭債、毒債等不具備權利基礎的債務”的債務應當納入“情節(jié)嚴重”的范圍予以充分考量;也有觀點將情節(jié)是否嚴重著眼于催收手段的不法程度,認為“‘情節(jié)嚴重’是指暴力、脅迫、跟蹤等行為的情節(jié)嚴重,而不應將催收合法本息之外的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因為對這種情形應以搶劫或者敲詐勒索罪論”①張明楷:《催收非法債務罪的另類解釋》,載《政法論壇》2022年第4期。。
筆者認為從司法實踐的角度出發(fā),對于“情節(jié)嚴重”的把握應當充分參考2013年兩高《關于辦理尋釁滋事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尋釁滋事解釋》)關于“情節(jié)惡劣”“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標準,結合催討債務的不法程度、催討手段的惡劣程度、造成結果的危害程度進行綜合評價。
就法條關系而言,刑法將催收非法債務罪作為二百九十三條之一規(guī)定在尋釁滋事罪之后,一定程度體現(xiàn)出兩個法條在法益保護、行為方式等方面內在的關聯(lián)性、一致性,具備同類參考的基礎;就客觀行為而言,兩罪行為表現(xiàn)出較大的相似性。催收非法債務罪規(guī)定了三種行為模式,一是“使用暴力、脅迫方法的”,與尋釁滋事罪“隨意毆打他人”相近;二是“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與尋釁滋事罪“追逐、跟蹤、攔截他人”相近;三是“恐嚇、騷擾他人”與尋釁滋事罪“辱罵、恐嚇他人”相近。而尋釁滋事罪中的三類行為同樣系情節(jié)犯,《尋釁滋事解釋》對其各自“情節(jié)惡劣”“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標準均進行了細化規(guī)定,參考適用有利于統(tǒng)一司法實踐的打擊尺度。
兩罪最大的不同在于主觀動機的不同。《尋釁滋事解釋》第一條明確“行為人為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等,無事生非,實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規(guī)定的行為的,應當認定為‘尋釁滋事 ’”,可知尋釁滋事罪以“無事生非”為動機,而催收非法債務罪屬于目的犯,其所有的客觀行為都具有催收非法債務的明確目標,就此而言,當行為人基于催收非法債務的目的而毆打、恐嚇、辱罵他人時,即排除了其“無事生非”的動機,應當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罰。
在明確兩罪區(qū)別的基礎上,同樣應當看到兩罪的競合關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解讀》明確“如果行為人實施恐嚇、跟蹤、騷擾行為構成尋釁滋事罪,同時其行為目的是催收非法債務,且具有多次、手段惡劣等情節(jié)的,則應當按照處罰較重的規(guī)定處罰 ”。如前所述,尋釁滋事與催收非法債務在客觀行為方面有諸多的重合之處,都存在暴力、軟暴力類的客觀行為,如果行為人實施恐嚇、跟蹤、騷擾等暴力行為同時具有逞強耍橫與催收債務的動機,則此時兩罪屬于想象競合,應當從一重罪,以法定刑較重的尋釁滋事罪論處。實踐中該類情況主要表現(xiàn)為黑惡勢力為樹立威信、形成威懾,在催討非法債務的同時,使用暴力、脅迫等手段制造社會影響,比如僅針對少量債務而超過必要限度使用恐嚇、騷擾等手段侵害被害人生活安寧等,針對該類情況可以認為行為人同時具有逞強耍橫與催收非法債務的動機,應當以尋釁滋事罪論處。
在涉及債務催收時,兩罪的區(qū)別主要有兩點,一方面,債務性質存在的區(qū)別。刑法二百三十八條第三款明確“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前兩款的規(guī)定處罰”,最高法2000年7月13日《關于對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明確“行為人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條的規(guī)定處罰”,綜上可知,只要實施了剝奪他人自由的行為,無論是索取合法債務、非法債務,均應認定為非法拘禁罪。但如前所屬,催收非法債務罪必須同時滿足債務非法、手段非法兩個條件,以非法手段催收合法債務的不構成犯罪。
另一方面,兩罪客觀行為模式存在區(qū)別。構成非法拘禁罪要求對他人自由達到“剝奪”的程度,一般表現(xiàn)為非法將行為人禁錮在特定的場所,并剝奪了行為人自行離去及求助的可能。而催收非法債務僅要求“限制”他人自由即可,主要表現(xiàn)為同吃同住、跟蹤貼靠等,該種情況下行為人雖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但他人的滋擾、限制嚴重影響了被害人在本來生活狀態(tài)下的行動自由與生活秩序,由于未達到剝奪自由的程度,對該類行為僅能認定為催收非法債務罪。而當行為人為催收非法債務而剝奪債務人自由時,該行為同時構成催收非法債務罪與非法拘禁罪(基本犯),屬想象競合,由于催收非法債務罪法定刑刑期高于非法拘禁罪,想象競合依然應當以催收非法債務罪定罪處罰,只有在發(fā)生“過失致人死亡”等法定刑升格情形時,才可以適用非法拘禁罪予以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