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
《說文·艸部》:“莧,莧菜也。從艸見聲?!薄稘h語大詞典》解釋“莧菜”說:“一年生草本植物。葉對生,卵形或菱形,有綠紫兩色。花黃綠色。種子極小,黑色而有光澤。嫩苗可作蔬菜?!?/p>
《說文·部》:“,山羊細角者。從兔足,聲。凡之屬皆從。讀若丸。寬字從此?!薄墩f文》將“”字分析為“從兔足”“聲”的形聲字,清人已經(jīng)指出其誤,認為“”應該是個獨體字,這是非常正確的。字本是獨體象形字,即像“細角山羊”之形,后來在“”字上累加義符“羊”造出形聲結構的“”?!啊边€有一個后出的形聲結構的異體,從“羊”“原”聲作“羱”。因“原”“完”“元”“亙”諸字音近,所以中古以后“羱”字又出現(xiàn)了“”“”“”“”等從不同聲符的異體。《爾雅·釋獸》“羱,如羊”郭璞注:“羱羊似吳羊而大角,角橢,出西方?!薄队衿ぱ虿俊罚骸傲~,羊大角,西方野羊也?!睋?jù)研究,所謂羱羊就是如今稱為“大角羊”“盤角羊”或“盤羊”的野山羊,特點是角向前且大而盤曲,即《爾雅》郭璞注所言的“大角,角橢”。
“莧”字是個從“艸”“見”聲的形聲字,形體結構很清楚,不需辭費,但“”字字形結構卻頗不簡單,需要稍加介紹分析。
甲骨文和金文族氏銘文中的“”字寫作如下之形:
(1)《村中南》31 《合集》14801 《合集》150正
(2)《合集》20280 《合集》18296 《合集》18297
《合集》21021 《集成》6585 《集成》9185
(3) 《合集》21400 《合集》2628 《合集》32251
1式為盤角羊的整體象形,突出其盤曲的大角;2式為省去盤角羊的身體,保留羊角和兩只羊眼的減省形體;3式是在2式基礎上的進一步減省,兩只羊眼并為一只,同時有一些形體上的變形。
甲骨文中的許多“”字裘錫圭先生認為都應讀為“緩”。上古音“”和“緩”皆為喉音元部,可以相通。
西周伯睘卣的“睘”字寫作如下之形:
已有學者指出是將“睘”字所從之“目”經(jīng)“變形音化”的手段改為從“”為聲?!氨灐弊稚瞎乓粢矠楹硪粼?,所以“睘”字可以改從以“”為聲。甲骨文的“”字讀為“緩”,金文的“睘”字可以“變形音化”改從“”聲,都為“”字的讀音提供了定點。
西周時期史密簋的“寬”字寫作如下之形:
《說文》認為“寬”字以“”為聲。從史密簋的“寬”字看,“”字像盤角羊身體的部分已經(jīng)變?yōu)椤叭恕毙?。古文字字形中有些本來像動物身體的部分,在發(fā)展演變中會逐漸變?yōu)椤叭耍▋海毙?,如“虎”字身體部分的變化就是典型的例子。在金文中,一些從“虎”為偏旁的字,其形體中“虎”的身體部分就逐漸演變得跟“人(兒)”形沒有區(qū)別:
虢虒柙
“”字由最初像盤角羊的形象,到金文下部變?yōu)椤叭耍▋海毙?,這一演變跟“虎”字下部的變化如出一轍。
“”字小篆寫作“”,下部“人(兒)”形右下多出一筆,這一筆也就是隸定形“”
右下的一點。對于這一筆的來源,早期多認為是來自“細角山羊”的尾形,其實更可能是在“”字下部演變成“人(兒)”形后加上的飾筆。古文字中有些從“人(兒)”形的字,常常會在“人(兒)”形的身后部位加上一個“圈”形的飾筆,如“鬼”字和“兒”字的演變一樣?!皟骸弊謴拇呵飼r期開始,“鬼”字從秦漢時期開始,都出現(xiàn)了在“人(兒)”形后加上一個“圈”形飾筆的形態(tài),只不過“兒”字的這一“圈”形飾筆最后沒有保存下來,而“鬼”字的“圈”形飾筆卻演變成“厶”旁在后世形體中得以保留:
1. 兒字
2. 鬼字
3. 從“鬼”為偏旁的一些字
不光是“人(兒)”形可以加“圈”形飾筆,有的動物形也可以加“圈”形飾筆,如“龍”字的形體演變,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變化:
從“”的“寬”字秦漢時期作如下之形:
(1)(秦簡)
(2)(漢簡)
(3)(漢?。?/p>
其所從之“”,右下也都有“圈”形飾筆,或有由“圈”形飾筆演變成的一點。
“”字的隸定形本來應該寫成上部從“”,下部有一點作“”的形態(tài),《漢語大字典》第一版“”字字頭字形作“萈”,上部從“艸”,第二版字頭字形作“”,上部改為從“”,更為近古,是正確的。早期從“”的字,其“”形后世往往跟寫成“”“”形的“艸”字相混,如從“”的“茍”字和從“艸”的“茍”字本為不同的兩個字,但因“”形和寫成“”“”形的“艸”字相混,造成本從“茍”的“敬”字的“茍”旁,從很早開始就寫得跟“茍”字沒有區(qū)別,以致很多人不知道“敬”字本從“茍”,并不從“茍”。還如本從“”,讀為“huán”,義為“鴟鸮”的“”字后來跟從“艸”“隹”聲、讀為“zhuì”、義為“艸”的“萑”字相混,也是相同的例子。漢字演變有一條規(guī)律,即構字能力強的形體往往會逐漸吞并寫法相近、構字能力弱的形體,“”形的構字能力遠遠弱于“艸”字,所以“”形逐漸被“艸”形吞并很正常。
“”字由從“”逐漸被改寫成從“艸”作“萈”,或省掉右下一點作,“萈”這一形體又受從“艸”“見”聲的“莧”字的影響,也省掉右下的一點,開始變得跟“莧”字混同,于是形體呈現(xiàn)出由“”到“萈”或“”再到“莧”的變化過程。相應地,從“”的“”字也呈現(xiàn)出由“”到“”或“”再到“”的變化過程。
由于“”字有從“”到“萈”或“”再到“莧”的演變,加上還有眾多的在偏旁中的一些俗寫,從“”的字如“寬”“”“”“臗”“髖”“”“”“”等形體中的
“”旁,就呈現(xiàn)出多種多樣,變化不定的形態(tài):
1. 寬
2.
3.
4. 臗
5. 髖
6.
7.
8.
這些不同的寫法,在歷代辭書、碑刻或手寫本中都有體現(xiàn)。以“寬”字為例,《玉篇》《類篇》《字鑒》《康熙字典》《中文大辭典》等辭書字頭作“”,《篆隸萬象名義》作“”,《龍龕手鏡》作“寛”,《字匯》《中華大字典》《漢語大字典》作“寬”,《漢語大字典》同時還收有俗體“寛”。有時同一種且同一版本的辭書,字頭所用的字形也不相同,如《集韻》把“寬”字置于兩處,桓韻下用“寬”,“換韻”下用“寛”。有時同一種辭書,因版本的不同,字形也會不同,如《廣韻》有的版本用“”,有的版本用“寛”。這些不同的字形,跟辭書產(chǎn)生的時代和辭書版本的時代以及辭書不同的版本都有關。因為辭書既有延續(xù)性,又有時代性,辭書的時代與我們所見版本的時代很多情況下并不一致,有些辭書屢經(jīng)翻刻,很多字形早非原貌,且層累地集聚了不同時代的不少問題和錯誤,所以辭書中的字形顯得很混亂,不同字形體現(xiàn)出的辭書間的傳承關系也頗為復雜。
對于“”字與“莧”字的相混,歷代辭書中曾有一些專門的區(qū)別提示,如《字匯》“萈”字下說:“從非從艸,又見有一點,寬字從此。”《正字通》“”字下說:“從非從艸。按艸分類,既知從,復附入艸部,非?!薄犊滴踝值洹贰叭P”字下說:“上從,是羊頭,非艸頭;下從,如兔字,非見字,《字匯》訛列艸部,非?!笨墒请m然歷代辭書屢有此類區(qū)別提示,但卻依然沒能阻遏“”和“莧”相混的結果,就連明確強調(diào)“”字從“”不從“艸”的《字匯》《正字通》《康熙字典》等辭書,也都依然將“”列在“艸”部。《字匯》字頭作“”,還可以說是因上部介于“”與“”之間容易混淆,可《正字通》字頭作“”,上部明確從“”,卻也將其列在艸部,就未免有些奇怪了。
“”字在《說文解字》中本來是單獨成部的,《玉篇》《類篇》《篆隸萬象名義》等幾種辭書延續(xù)了這一處理方法。除此外的很多歷代辭書,都將“”列在“艸”部,這顯然是“”字上部訛變?yōu)椤捌H”造成的結果?!啊迸c“莧”的相混,可以追索到宋代的《集韻》。《集韻》“裥”韻下有訓為“莧菜也”的“莧”,“潸”韻下有訓為“莧(莞)爾笑貌”的“莧”,這里的“莧”顯然是“”的訛誤;同時“霰”韻下又有一個訓為“菜名,商陸也”的“”,字形是“萈”?!犊滴踝值洹贰扒{”字下引《集韻》“戶版切,音浣,與莞同。莞爾,笑貌。”又引《集韻》“胡官切,音桓,山羊細角也。”也是延續(xù)《集韻》的錯誤,混淆了“”和“莧”的結果?!吨形拇筠o典》“艸”部“莧”字下列讀戶版切,訓為“莧爾小笑貌”的丙類和讀胡官切,訓為“山羊細角者”的丁類,《中華大字典》艸部“莧”字下列“戶版切,音睅,潸韻。莧爾,笑皃”的義項,犯的都是相同的錯誤。
《漢語大字典》“艸”部收有“”字,又在“莧”字下列有兩個義項,一個讀為“xiàn”,訓為“菜名”,一個讀“wǎn”,解釋為“同‘莞,微笑貌”,這也是延續(xù)舊辭書之誤,混淆“”與“莧”兩字造成的問題。《漢語大詞典》不收“”字,“莧”字下義項的處理跟《漢語大字典》基本相同,也是分讀為“xiàn”,訓為“莧菜”和讀為“wǎn”,謂“莧爾”“同‘莞爾”兩類。其實通過上文的論證應該很容易看出,所謂“莧爾”的“莧”,本應該是“”字,“”與“莧”雖然上古音都在“元”部,但中古音一在桓韻,一在霰韻,并不相同,尤其是一為合口,一為開口,差別很大。“”的形聲異體作“”,又作“”“”“”“”等,其聲符“原”“完”“元”“亙”等也都為合口,所以“爾”才又作“莞爾”。從音的角度說,就是讀合口的“”字不可能與從“見”得聲、讀開口的“莧”字相通,從“見”得聲的“莧”字同樣也不可能有讀為“莞(wǎn)”的讀音,所以“莞爾”這一義項,應該放到“”字下,而不應放到從“見”聲的“莧”字下才是。《論語·陽貨》“夫子莞爾而笑”的“莞”《經(jīng)典釋文》作“莧”,前人已經(jīng)認識到“莧”應為“”字之訛,如劉寶楠《論語正義》說:“‘莞爾,《釋文》作‘莧,華版反,今本作莞?!兑住肪盼澹骸P陸夬夬。虞翻注:‘萈,悅也。讀如“夫子萈爾而笑”之萈。按《說文》:‘萈讀若丸。與‘莧字從艸從見,形最相似?!墩撜Z》正字作‘萈,假借作‘莞。……《釋文》所見本作‘莧,遂音‘華版反,非也?!读凶印ぬ烊稹菲骸暇轮疄檩敢?。殷敬順釋文:‘莞,一作萈。亦二字混用不別。《廣雅·釋詁》:‘萖,笑也。疑‘莞字小變。唐貞觀孔子廟碑:‘唲而微笑。此后出俗字?!卑磩氶稄V雅·釋詁》“萖,笑也”謂“萖”為“莞”之俗字非是,《廣雅·釋詁》的所謂“萖”字其實應作“”,寫成從“艸”從“皃”,“萖”是“”的訛形。王念孫《廣雅疏證》認為“”是“莞”字隸書之訛也不對,其實“”更有可能就是“萈”字之訛。上引“寬”字俗書作“”“”,“”字俗書作“”,所從的“”字都與“皃”和“”形體相同或相近,很容易產(chǎn)生訛混。
歷代辭書對“”“莧”兩字造成的訛混,既部分泯滅了“”“莧”兩字的差別,剝奪了“”字“(莞)爾”的用法,又憑空將“”字“(莞)爾”的用法張冠李戴到“莧”字上,并為“莧”字增加了一個本不存在的讀音。這個錯誤延續(xù)時間長,傳布范圍廣,不可謂不嚴重,已經(jīng)到了必須加以糾正的時候了。
《周易·夬》九五說:“莧陸夬夬,中心無咎?!睂τ凇扒{陸”的解釋,歷代有很多說法,或認為“莧陸”為一物,就是“商陸”,或認為是指兩物,“莧”指“莧菜”,“陸”指“商陸”。其中“莧”字孟喜《易》作“”,虞翻注:“,悅也,讀如‘夫子爾而笑之?!边@說明從漢代開始就已出現(xiàn)“莧”與“”相混的情況。對“莧陸”應作“陸”,歷代有很多人信從,并由此引發(fā)出一些相關的解釋?!督?jīng)典釋文》引作“莧”,謂:“一本作莞?!睆摹督?jīng)典釋文》說“一本作莞”來看,《經(jīng)典釋文》的“莧”應是“”字之訛。《集韻》“霰”韻下有一個訓為“菜名,商陸也”的“”,“”就是“”字,這表明至遲從宋代開始,就開了辭書收錄“”指“商陸”這一說法的先河。因為存在到底是“莧陸”還是“陸”的不同認識,歷代辭書對此的處理也不相同,如《字匯》《正字通》《類篇》《康熙字典》《中文大辭典》《中華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王力古漢語字典》等將“莧陸”一詞收在“莧”字下,而《經(jīng)籍籑詁》《故訓匯纂》則分別在“萈”和“莧”字下都有收錄。其實從出土的上博楚簡《周易》“莧陸”作“莧(陸)”,馬王堆帛書《周易》“莧陸”作“莧(陸)”來看,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是寫作“莧陸”的,所謂“陸”還是應作“莧陸”,“陸”之“”還是應看作“莧”字之訛,如此以往將“莧陸”視為“陸”并在此基礎上做出的各種解釋或引申,就都變得不可信了。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責任編輯 郎晶晶)
* 本文為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項目“出土文獻學科建設與中國古典學的當代轉(zhuǎn)型”(項目編號G260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