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平
與鍾叔河先生相關的著作——他的單本著作、文集以及他編選、輯錄、箋釋的前人著作,在我的書架上占了整整一個單元格。即使有了岳麓書社的十卷本文集,早先不同時期購買的單本書——依照舊例,應該稱為“別集”——也不忍舍棄;舊書有了增訂本,也一并收納。享受這種“待遇”的現(xiàn)代學者、作家,還有錢鍾書、陳寅恪、汪曾祺、周作人等七八位。
文集作品覆蓋所有的別集自不必說,即便先前的單本書中,也有純粹是選本而所有文章皆出自以往著作的,這種不厭其煩、不厭其重復購買收藏閱讀的行為,近乎時下影視歌明星的所謂“忠粉”“鐵粉”了,不免要被聰明人哂笑。
我從何時起關注并認真閱讀鍾叔河先生的文章、著作以及他編輯整理的前人著述,已經(jīng)無法回想,也懶得從日記、筆記中尋根索源自我考據(jù)。書架上出版時間最早,也是購買時間最早的,是《知堂序跋》(岳麓書社1987年2月1版1?。瓋r3.7元,在專營舊書、庫存書的海淀文化書社2.6元購得。大學期間正值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正本清源矯正偏差的高峰期,錢理群老師的“周作人研究”是深受歡迎的選修課。在周作人著作無處尋覓的當時,這本《知堂序跋》卻屈尊在古舊書店蒙塵,等待我去拂拭。
《知堂序跋》“編者的話”提到,這是《知堂書話》的續(xù)編。據(jù)偶然看到的傳記資料,鍾叔河先生1984年擔任岳麓書社總編輯,1986年編輯出版了《知堂書話》,這是建國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的新書。1988年,在岳麓書社內(nèi)部的一次民主評議中,鍾叔河落選,不再擔任總編輯,次年,五十八歲的鍾叔河提前退休。他之所以落選,是因為他破天荒出版了周作人著作,還是因為他在擔任總編輯期間出版了本人編選的著作?個中原因不得而知。
我早年買書,扉頁或環(huán)襯總要寫上購買的時間地點,甚至順手記錄一點當時情景。但與鍾叔河先生相關的十幾種著作,只有海南出版社《書前書后》(1992年10月1版1?。┖捅痹牢乃嚦霭嫔纭对鴩視罚?994年10月1版1印)標記了時間。《書前書后》硬卡紙環(huán)襯頁上寫著本人的英文簽名以及“93.10.17昆明東風西路金穗酒店下”,內(nèi)文最后一頁左下角寫著“94.11.13夜初雪后再讀畢”。一年讀了兩遍。《曾國藩家書》目錄頁左下角記著“95.3.6雙榆樹書攤”,末頁左下角記著“95.5.21晚”,兩個多月才看完,讀得很慢。
《書前書后》應該算是鍾叔河先生在國內(nèi)出版的第一本個人文集吧。他1985年在中華書局出版的《走向世界:中國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是編輯《走向世界叢書》的副產(chǎn)品,可以視為歷史研究的專著。
鍾叔河編輯生涯所做的主要工作,《書前書后》都已經(jīng)呈現(xiàn)。有與周作人相關的,《知堂書話》《知堂序跋》《〈亦報〉隨筆》《知堂集外文》《知堂談吃》《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的序,或前言、后記;有與曾國藩相關的幾本書,以及《走向世界叢書》《鳳凰叢書》的序;此外,還有一系列鮮明體現(xiàn)了他的趣味、眼光和文風的讀書筆記。近日再次翻閱此書,發(fā)現(xiàn)皇皇數(shù)本的《學其短》,在這本書里已經(jīng)先期透漏出消息。還有一篇隨筆《“籠中鳥”小議》,大概是后來結(jié)集的《籠中鳥集》的前奏吧。
在一年時間里,我居然不可思議地把一位當代出版家以序跋為主的文集讀了兩遍,足見此書對我的吸引力。黃裳先生在序言中稱贊作者文章之妙:
如果尋根溯源,這種筆路風致,可以到東坡、山谷、放翁的題跋里去找。有如人的面目表情,有的只是一微笑、一顰蹙,而傳達情愫的力量卻遠在橫眉怒目之上?!髡叩囊幌盗凶x書筆記則讀來有入口即化又富于營養(yǎng)之妙,正是我所愛讀的文章,雖是隨筆短篇,卻并非一揮而就。
當年閱讀,出于職業(yè)編輯的習慣,我順手勾出并糾正了不少錯別字,細數(shù)竟有十幾處之多。猜想當初拿到《書前書后》的樣書,視錯字別字如仇讎的資深編輯鍾叔河先生一定哭笑不得,徒喚奈何。
在《走向世界后記》一文開頭,鍾先生引用了法國詩人繆塞的名句:“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彼诤髞矶嗥恼轮卸家昧诉@個名句,足見鍾先生對這句話體悟之深刻。我在北京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團前身)青年編輯業(yè)務研究會會刊《熱土》(1996年第2期)上,寫了篇卷首語,也順手引用了這個名句:
“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這是法國浪漫主義詩人繆塞的一句詩。詞淺義深,表達了生命的尊嚴和個性的價值。我們一生勞作,可能無所成就,但重要的是,我們不違初衷地去做了,就能心安,就能永無怨悔。
鍾先生謙稱《書前書后》為“編輯應用文”,但它深深影響了我的編輯工作,也影響了我此后的閱讀選擇、人生觀和審美觀。這些篇章成了我按圖索驥的閱讀指引,它的趣味、審美、歷史眼光和對待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三十年前我這個年輕的讀書人。
當年如此用心讀了《書前書后》,卻沒有寫下一點閱讀心得,日記中也只有寥寥數(shù)句,不值得引用發(fā)揮。但書中有多處用圓珠筆、墨色不一的鋼筆畫的重點線,大概是當年特別會心之處,不妨像周作人寫讀書筆記一樣,抄錄幾句原文:
舊中國的統(tǒng)治階級,有它的統(tǒng)治思想和統(tǒng)治方法,這就是以儒為體,以法為用,以黃老為權(quán),以縱橫為變。在這方面,曾國藩有很深的研究和心得。(《一個政治人物的私房話》)
我一直看重晚明人的文章,因為在專制倒臺、傳統(tǒng)崩壞的時代,才容得一點思想的自由和個性的表露,這也就是“亡國之音”往往比較動人的原因。(《末世官僚地主魂》)
好大喜功雄主事,飾非拒諫獨夫心。(《讀〈豫陜川行小紀〉》)
刊物可以研究《圍城》,刊物卻不能成為圍城。要努力種好這一塊“自己的園地”。(楊絳《洗澡》中許彥成語)要留得住真正的讀者,使他們進來了就不忙于出去。(《談錢鍾書研究》)
傳統(tǒng)學問固不能使中國現(xiàn)代化,熟讀離騷培養(yǎng)不出現(xiàn)代精神來,但如果能以超越厲害的態(tài)度,以現(xiàn)代化的思想,以現(xiàn)代科學的方法,來一層一層掘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找出我們這個古老民族血管里流動的東西的根源,卻是中國現(xiàn)代化非走不可的一步。(《〈周易的智慧〉序》)
記得后來還買過《書前書后》的再版本,依舊小開本,封面藍底白字,但紙張稍精美,錯字甚少。可惜此書毀于去年“七·三一”涿州洪災了。“水火無情”“洪水猛獸”,我第一次對這些成語有了深切理解。
《知堂序跋》之后所買的第二本書是《周作人、豐子愷:兒童雜事詩圖箋釋》(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年5月1版1印)。黃裳先生在《書前書后》序言中,曾稱贊此書編輯箋釋工作功力之深:
他的為周作人《兒童雜事詩》作箋釋,卻更能看出其功力之劬。最難得的是他對周氏著作讀得那么仔細,用考據(jù)家“本證”的方法,借了詩人自己的話來闡發(fā)詩意,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致。
鍾叔河先生不僅是我的編輯榜樣,也是我的學術(shù)榜樣、文章榜樣。
《書前書后》之后,與鍾叔河相關的新書被列入我毫不猶豫的必購目錄。新世紀初,鍾先生作品進入出版高峰期,我先后購買了《知堂書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9月1版1?。赌顦羌罚ò不战逃霭嫔?003年2月1版1?。?,《念樓學短》(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8月1版1印),《學其短》(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5月1版1?。?,《記得青山那一邊》(海豚出版社2011年8月1版1印),《籠中鳥集》(青島出版社2009年7月1版1印)。愛屋及烏,我還買了鍾叔河作序、陳子善輯錄的《知堂集外文》。
2021年,疫情中傳來喜訊,岳麓書社推出了十卷本精編精印的《鍾叔河集》。一位資深的出版人、歷史學者、隨筆作家,在自己工作過的單位出版親自編定的文集,其意義和價值不言而喻。于是我欣然購藏。
鍾叔河先生給予我青年時期的知識開悟和精神啟迪,受惠至今,僅僅羅列這些書名難以傳達我的感謝和敬佩之情。如果將來時間從容,再讀、細讀,且悟性不減,我要寫一下與鍾叔河相關的幾個核心詞:“周作人”“書話”“曾國藩”“走向世界”“學寫短文”“古文今譯”,等等。談談他如何拂去時間的塵埃,還歷史以最初的面目;談談他以材料表明態(tài)度,對歷史人物的“了解之同情”(借用陳寅恪先生評馮友蘭哲學史語);談談他為中國固有文化梳別整理、對外來文化的甄別吸納所作出的示范,以及他對中華文明走向現(xiàn)代化的期盼;談談他如何受錢鍾書器重,成為錢先生主動為其著作作序的唯一一人,楊絳先生也待若上賓;談談他不以文學名家自詡,卻寫出了“入口即化”而滋味深永的文章佳作。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