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
“我一定要逮住它?!鄙:退淖嫦葌円粯?,沉著勇敢,且耐心地等待,他們曾在這塊土地上,在森林里和河流的兩岸帶領(lǐng)著白人們圍獵獅子。他們曾用來福槍把霰彈打進兇猛的獅子和暴躁的野牛的肚子里,更不用說逆來順受的羚羊了。他們開著白人的越野車,在原野上奔馳,用沸騰的塵土將那些再勇猛也難免受到驚嚇的野獸圈在一個狹窄的地帶,再用獵槍去轟它們。在,也只有在那種時候,他們幾乎可以向白人發(fā)號施令,嘲笑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紳士們的膽怯、無知和虛榮。
它不可能跑出去,他明明看見阿里將它趕進了林子里。它挨了他好幾塊石頭;那孩子手里捧了一堆石頭,他扔起石頭來簡直比連發(fā)的沖鋒槍還快。它受了重傷,它的嘴、它的腿都被打慘了,它跑的樣子有些勉強,已經(jīng)是不想再跑。他當(dāng)時正在想著找個什么拿著順手的武器,悄悄地走過去,把它殺死在那棵樹底下。他正這么想著,阿里的石頭就飛了過來。而他連腳都沒來得及挪動。他愣住了,看見它鼻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仿佛有人用帶瞄準(zhǔn)器和消音器的卡賓槍冷不防地在他眼皮底下放了一槍似的,冷不防地打中了他眼皮底下的獵物。這一槍打得漂亮極了,除了命中時那沉悶的敲擊肉體的一聲“咚”,再沒有任何聲響。那條狗掙扎了一下,從它鼻子上通過的一根重要神經(jīng)被打斷了,四肢頓時失去了知覺,它想用肚皮站起來,但是它馬上又倒在那棵樹底下,抬起頭來嗷了一聲,第二塊石頭就在這時打進它張開的嘴里、它的牙齒上,撞出一道狹長的火花。這一下直接把整條狗打得飛起來,他親眼看到它痛苦地在空中騰起,四肢僵直,落下來時背先著地,不過緊接著它順勢一滾,像個奇跡般站了起來。它再沒力氣嗷叫了,而是從嘴里發(fā)出一串低沉的抽泣。第三塊石頭擲過來,若不是它正好低下頭去,將那張長長的臉往地上一啄,像只鴨子似的叼起了那塊滴著血的肉,它的腦袋準(zhǔn)開花了。石塊擦著它的耳朵飛過去,狠狠地?fù)糁辛藰涓?,將脆硬的樹皮擊出了碎末?!暗谒臉尅贝蛟陔x它的前爪一厘米的地面,騰起一小股干燥的塵煙。這時他看到那條狗撒腿要跑,剛邁出一步,一瞬間隨著清晰的骨頭折斷的聲音,一塊扁平的石片從它的膝蓋上彈出來。仿佛那塊石片懸掛在空氣里,狗跑的時候重重地踢到了它,將它踢飛的同時也將自己的膝蓋撞得粉碎。它一步?jīng)]邁完就摔了個嘴啃泥,像是從空中跳下來似的,幾乎是垂直砸在地上。正是這一槍,打得它心灰意冷了,?;叵胫?dāng)時的情景,它躺在那里至少有一秒鐘,就是從那漫長的一秒鐘開始,它已經(jīng)不想再跑了,盡管還是跑,朝著樹林里用三條腿跑去。
阿里手里捧著一堆石子,朝它逃竄的方向緊追。桑這時從他一動不動待著的地方,從他一直在尋思著要找個拿著順手的武器卻一直沒去找那個武器的地方,走了出來?!澳阆氪蛩浪鼏幔堪⒗?!”阿里立即收住了腳步——他本來就跑得不快,他的槍法真是沒得說,但作為一個獵手,他跑得太慢了,他就是打斷它兩條腿,還是跑不過它;他學(xué)會走路也只不過幾年而已——他就那么自然地停住了腳步,望著站在他眼前的桑,似乎在琢磨著他為什么這樣問?!拔也恢?。”他開口說道。桑伸出手掌,蓋住他手里捧著的那些石塊,“那你還這么賣命地砸它?”“給它一個教訓(xùn)?!卑⒗镎f。“你怎么不打死它呢?”桑從他手里揀起一塊石頭,扔在了地上。阿里馬上扭過頭去看著那塊滾落在泥塵里的石頭,像是看到有人在打獵的時候竟然無聊地朝地上放了一槍,白白地浪費了一顆子彈。他望著那塊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力量的石頭,茫然而強作鎮(zhèn)定地說:“不一定要打死它?!辈痪褪且驗樗鹆四憬愕耐嬉饴?,桑在心里嘲弄他,說不定你正好找到一個借口,將自己想象成一個獵人,好過一把扔石頭的癮呢。而我,跟你不一樣。我非打死它不可,我至少不會像你這樣要做一件事情時,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做,還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我是為了蒂妮才這么干的,我的目的就是把它變成一條死狗,讓那些本來長在它身子里面的,都翻出來扔在身體的外面?!奥犞?,小孩。”桑又幫他扔掉一塊石頭,“你站在這里,別再進樹林去把它趕走了。它已經(jīng)受了傷,我想只要你不進去攪它,它是不會出來的。你只管站在這里守著,別讓它跑出來。只要它還在樹林里待著,它就跑不掉了?!鄙S昧艘粋€優(yōu)雅的動作轉(zhuǎn)過身去,隨著他邁開步子,伸在身后的手像一桿掃帚從阿里的手上拖走了,并將那些石塊全部掃落到地上。
他知道它還在這里,還沒走出去。他在這些木棉、厚皮樹和火繩樹中間逡巡,他踩在一叢叢的雙花草、小菅草、火索麻和樸葉扁擔(dān)稈上面,他想象他面對的是一頭獅子,一頭也正在尋找他的獅子,所以他避免走在那些裸露出泥土和沙礫的小路上,免得它順著他的腳印無聲無息地繞到他身后,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他踩著草葉和點綴其間的花前行,又不斷迂回,當(dāng)他想轉(zhuǎn)身時,就用一只手挽住樹干,利用手臂的力量將身子旋轉(zhuǎn)90度或180度。他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把生了銹的砍刀,或者說一塊厚鐵皮,它的一頭卷成圈,形成刀柄。他叫阿里守住樹林的出口時,便跑回家去提了這柄笨重的砍刀出來。這中間大概只花了兩分鐘,在他回家取刀的過程中,他對自己說阿里那孩子不太靠得住,叮囑十句他可能只會聽一句,甚至他專門按照相反的意思去行事,把事情搞糟。他是那種乳臭未干的孩子,又經(jīng)常自以為是。他手里又握著一堆石頭了,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這點。不過在這兩分鐘里,他倒是仍然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除了手上又多了些石塊?!白甙?,跟著我?!鄙E牧伺乃哪X門,走在了前面。
它藏起來了。它像是消失了一樣,盡管消失了卻仍然是消失在這里而不是消失在別的地方。桑知道他一定會找到它,在樹林里,因為它消失正好說明了它也怕被他找到,而且很可能被他找到,否則它為什么要消失呢?他對這種消失不屑一顧,一點也不擔(dān)心自己拿它沒有辦法。因為它無法消失在別的地方,在他到達不了的地方。只要它是消失在這里,他就一定能找到它。如果它跑掉了,那就麻煩了;但既然只是在一個地方憑空消失,那么它一定還會在同樣的地方憑空出現(xiàn)。那時就會有它好看的了。他希望能找到它的足印,他很熟悉它們的足印,只要把五個手指攏成一爪往沙地上戳,就可以弄出一連串狗爪印來。那種圖案他閉上眼就能在腦子里浮現(xiàn)出來,他現(xiàn)在希望那些圖案在他睜著眼時也突然出現(xiàn)在他腳下?!鞍⒗铮 彼褵o名的怒火噴在那個孩子的身上,有一陣子他開始變得焦躁,將手里的砍刀揮向他遇到的隨便什么植物,可是連一朵花都削不斷。這時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沖著跟在他身后的男孩吼了一聲“阿里”,像是突然朝他轟了一槍似的。阿里站住了,不過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他突然站住仿佛只是因為他再不站住就會撞在桑的身上?!鞍⒗铮闩踔嵌咽^干什么?”桑朝他走了兩步,幾乎跟他貼在一塊。阿里仍然作出他最自然的反應(yīng)——低下頭去望著手里,好像他覺得有必要用目光暗示一下那些石頭,接下來要談?wù)撈鹚鼈?。隨后他才抬起頭作出簡短的回答:“打狗。”一股氣流從桑的心里冒起,直通過鼻孔沖出來,他頓了一下,然后平靜地問他:“狗呢?”緊接著他就退了兩步,用手?jǐn)堊∫豢脴涓衫@轉(zhuǎn)了身,繼續(xù)往前走。他讓阿里自己去琢磨他為什么要問他,而不是期待他的回答。他走著走著,突然跳到長滿草的地里去了,他再次利用樹干漂亮地轉(zhuǎn)過身對著阿里大聲說道:“聽著。它不可能走小路,所以現(xiàn)在開始我也不走小路了,我要去草叢里找它。你那些寶貝石頭,別真的以為是子彈,你不妨朝那些最密的草叢里扔一扔,看看它是不是躲在那里。扔完了你可以再撿,這地方石頭多的是?!?/p>
后來,阿里也消失了。不過他知道這種消失就跟狗的消失一樣,是一種假象。是表明他其實就在這附近的一種更加令人確定的方式。有時,他腦子里分明有一種異樣的自信,那個孩子就蹲在他身后——并且只會蹲在他身后——的某堆草叢里,利用他身材矮小的優(yōu)勢隱匿著自己。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那個阿里?他不知道。他遺憾的是,對于那條狗,他卻沒有這么強烈的預(yù)感。他有時幾乎要懷疑它已經(jīng)成功走出這片林子了,它不再僅僅是消失了,而是重新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別的,與他毫不相干的地方。他踩著的草叢邊上發(fā)出“嗦”的一聲,他察覺到那些草莖的顫抖。他迅速朝他一直有所預(yù)感的那個方向望去,視線里出現(xiàn)一垛格外濃密的草叢,那是一叢比他還要高的黃荊和黃茅,他相信阿里就躲在那里。他望著那里足足有一分鐘,再也沒有什么石頭飛過來。他蹲下身,坐在草上面,然后又躺下去。他雙手枕著頭,眼望向天上,用相信阿里能聽到的聲音說:“阿里,你砸我十下我也最多不過挨十下。我要是給你一刀,會叫你沒命?!?/p>
我一定要找到它,我要取回我想要的東西。我倒不是非要它死不可,它沒和我有任何瓜葛,就算真的想體驗一把打獵的刺激,我也不會找它來當(dāng)獵物。不過它的出現(xiàn)倒是挺有意思,像是真主的安排。如果光是那個東西扔在地上,我估計我不會去撿起來,雖然它是蒂妮的那個東西,但要去撿起它來總是怪難為情的??墒羌热荒菞l狗把它吃了下去,我就覺得我應(yīng)該從它肚子里把它掏出來,這樣做體面多了。如果說它不把那東西吃下去,我還不知道我那么想得到那東西呢。我知道它已經(jīng)把它咽下去了,像青蛙咽下一只蒼蠅那樣,連嚼都沒時間嚼,連嘴里的食物是什么味道都來不及吃出來??赡苁且驗槟菚r它的牙齒被阿里的那一槍打崩了,它那么痛苦地從地上啄起它來,還滴著血就把它咽下了肚子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后,它的腿上又挨了一槍??蓱z的狗,今天它是自找的。我看見它一大早就來到蒂妮家,那時那一家子正坐在大門口曬太陽,雖然今天連半個太陽都沒有。他們一家五口坐在那些沙堆上和木樁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在葡萄架下玩時看到的,他們家的藤椅被他坐在屁股下,因為他是一家之長嘛,他是他們家的國王哩。我知道他們家今天會有大事,原因是他們很少這樣一家人滿滿地坐在門口,他們肯定是在等什么。先是來了一條狗。就好像它自以為他們都是在等它似的,好像它是什么大人物。它伸著舌頭走過去,坐在蒂妮的對面,望著她。蒂妮也友好地望著它,臉上掛著一種無聊的微笑。蒂妮的父親一直在抬頭看天上,每當(dāng)他想知道是不是到時候做一件事情了,他就這樣抬起頭去看太陽的位置,盡管我說過了,今天連太陽的影子都沒有。他終于從藤椅上吱吱呀呀地站了起來,蒂妮的姐姐一直看著他慢慢地起身,仿佛她在盼望著那把藤椅呢,她看著他慢慢地走到墻角,然后從那里消失不見了。我感覺她早就知道他要到那里去,早就知道他每到這種時候就會無緣無故地消失一整天,就像幾年前的那一次一樣,直到什么事情都做妥了他才現(xiàn)身。藤椅接著被蒂妮的母親坐在了屁股下。那時阿里還專門蹲在蒂妮的身邊逗那條狗玩,可是那條狗對他愛理不理,它只是認(rèn)真地望著蒂妮,流著口水。我不得不相信我爺爺以前說過的話:狗是有預(yù)感的。一個小時之后發(fā)生的事,對它們來說,已經(jīng)是既成的事實了。所以那條狗才會坐在蒂妮眼前,口水流個沒完。也許它也早就知道了阿里后來給它的那幾下,所以在這之前就不愿理他了。
桑又站起來,繼續(xù)尋找他的獵物。它跑不掉的,他想,因為它只不過是消失了而已。他確信很快就能撞上它了,他知道那條狗準(zhǔn)是預(yù)感到他要殺它,所以才會躲著他。既然它預(yù)感到了他會殺它,那么他就肯定會殺了它,因為它的預(yù)感總是準(zhǔn)確的。我要是有桿槍就好了,他閃過這樣的念頭,而我卻只有兩把刀。如果不是兩把刀,而是兩桿槍那就精彩了,那樣一來我就會分給阿里一桿槍,免得他老是扔那些石頭,而且我們就可以公平地比一比看誰才是真正的獵手,看誰可以把那條死狗掛在槍桿上,大搖大擺地走回村子里?!拔铱吹剿恕!边@時阿里從一棵樹上跳了下來,正好落在他身后。他來不及抱住那棵樹干,只好接受以隨隨便便的姿勢轉(zhuǎn)過身來。“它怎么樣了?”桑問他?!八沉?。”阿里說。“那你沒追上它?”桑帶著嘲弄問他?!皼]有。”阿里說,“如果是在路上,我肯定會攆上它?!薄拔以缇驼f了,它會在草叢里鉆來鉆去,是不是?”桑說?!笆堑?。但它好像迷路了?!卑⒗镎f?!澳阍趺粗??”桑說。“它在逃跑時鉆到我腳底下來了。它不知道我就站在那里,有些事情它好像記不得了?!卑⒗镎f?!澳悄憔椭皇亲屗隳_底下鉆,沒干點什么?”桑說?!拔覜]打中它?!卑⒗锛拥厝缕饋?,“太近了?!鄙5闪税⒗镆谎?,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面。不過他心里倒是挺高興的。他的心思跟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點也不一樣,你簡直看不出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想,它還在這里!它還在!它又憑空出現(xiàn)了,它不可能出現(xiàn)在別的地方啦。它的鼻子一定是讓阿里給打壞了,只有這樣它才會迷路,只有它們什么也嗅不出來的時候,它們才會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往敵人的腳下逃竄,對于一條狗來說,這已經(jīng)是天大的笑話。這是一條快要死的狗啦。
而它今天最有活力的時候,最像一條還活著的狗的時候,就是當(dāng)它坐在蒂妮面前第一次站起身的時候。那條狗迅速地瞥了蒂妮的姐姐一眼,當(dāng)時她正扭過頭去看著她父親慢慢地走向墻角,消失在那里。它瞥了她一眼,弄得她被它的目光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扭過頭來回看它一眼,生怕它咬到她似的。它愉快地叫了一聲;它的屁股在地上一扭,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四條腿有力地刺在地上。它一站起來,就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調(diào)了個個兒,屁股朝著蒂妮,舌頭向著村口的方向吐著。它突然想起來自己有條尾巴似的搖了搖尾巴,像是讓無聊的蒂妮摸一摸它的尾巴。又好像它自己是一匹馬,突然想起來可以讓蒂妮騎到它身上來。蒂妮捂住嘴巴笑,想用一只手指去刺它尾巴上的毛,但是它突然又跑了出去。又遲疑地停住了,然后又跑,又停下。這時,來人距它只有十步了……那人驚愕地站在它面前,然后還退了兩步。他拖著一根修剪過的樹枝,當(dāng)他往后退時,那根樹枝只是拖在地上無力地向后劃去。那條狗便再次覺得自己是一匹馬似的,抬起一條前蹄,一塊石片從身后軟綿綿地丟過來落在它背上,使得它馬上放下那條前腿,慌亂地轉(zhuǎn)過身去,在離地面十厘米的空氣中嗅到了某種敵意,又轉(zhuǎn)回去,但仍然擺脫不了那種令它驚慌的氣味。仿佛它已經(jīng)被前后夾擊的敵人包圍了,最后它從一個想象中的縫隙躥了出去,給陌生人讓出一條路來,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望著所有這些人,望著陌生人慢慢地靠近蒂妮一家。阿里坐在木樁上,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陌生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澳鞘强δ录业墓??!蹦悄泻⑾裨谑^上刻字般一字一頓地說,“你是第一個怕它的人。”說完又嘎嘎地笑了起來。
先是來了一條狗,然后又來了一個陌生的老頭,桑想道,這挺像是真主的安排。真主想讓那個陌生的老頭拖著手杖從遠(yuǎn)處走到這里,割下蒂妮的乖,然后又讓狗把蒂妮被割下來的乖咽下去,所以真主早早地就讓狗和老頭出場了,讓二者和蒂妮一塊碰頭在蒂妮的家里。真主還安排我去打死那條狗,把蒂妮的乖從它肚子里掏出來。那個東西歸我所有。真主一定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不知道他安排的這些事情當(dāng)中,哪個是因,哪個又是最終的結(jié)果?也許這么想是不對的,真主想要的是:每一件事情都發(fā)生??赡埽褪沁@樣的……那個陌生的老頭生怕自己碎了似的,慢慢地屈下身子,讓屁股去貼在擺在那里的唯一的藤椅上。蒂妮的母親從那張?zhí)僖紊险酒饋?,對那個男孩說:“你去玩?!卑⒗锉銖哪緲渡险酒饋恚唛_了,但并沒走遠(yuǎn)。母親在他騰出來的木樁上坐下來,目光望向了蒂妮——她臉上掛著一種無聊的微笑,不過好像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感覺到什么事情那么無聊。她剛才差點就摸到狗的尾巴了。那時老人的目光已經(jīng)盯著蒂妮看了一陣子,而她母親也是在看到老人的目光之后,才開始跟著望向了蒂妮?!笆堑?,是她?!眱扇擞滞说倌菀粫?,母親才把臉轉(zhuǎn)向了老人,這樣對他說。老人什么也沒聽到的樣子,繼續(xù)盯著蒂妮的臉和身子看?!八啻罅??”他望著蒂妮的眼睛,突然開口問道?!八钡倌菥o張地回答,但她馬上意識到她并不知道母親到底多大。這時她母親說話了,她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安和急于擺脫的愧疚:“快八歲了。事情是這樣的,法老……”“太大了?!蹦抢先顺龊醯倌菀饬系匦肌!笆堑?,是的?!彼赣H卻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急于擺脫她內(nèi)心的愧疚,“我們知道這是不妥當(dāng)?shù)模乙恢痹谪?zé)怪自己褻瀆了神靈。但是,這是事出有因的,法老?!崩先藫]了揮手,終于將目光從蒂妮身上移開,仿佛不忍心再看她一眼。就好像她讓他心碎,又讓他憤怒。“你們這一帶難道沒有別的法老了嗎?”“有的,有的?!蹦悄赣H說,“不過這都是事出有因,法老。”法老又揮了揮手,不讓她說下去。
多年后,當(dāng)桑拿著一柄刀片走向蒂妮,那時他就想起了法老手里的那把丑陋的深黑色的鐵刀,那把刀的樣子就像一根筆桿上系著一片樹葉,整個刀身都是黑的,布滿大大小小的疙瘩,只有那橢圓形的刀片的邊緣被磨成白色。那時他就想,你一生當(dāng)中有兩個男人在你身上動過刀子,而我是那第二個。那是在他和蒂妮的新婚,他們蜜月的第三個晚上。那時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鎮(zhèn)上的警察。上司特別批準(zhǔn)他使用局里的警車將新娘子拉到鎮(zhèn)郊區(qū)的一家旅館里。都說在這間偏僻的旅館,不管新娘子叫得多么大聲,都不會被人聽到。旅館雖然地處偏遠(yuǎn),但裝修得挺豪華舒適,鎮(zhèn)上的新人們度蜜月只要能消費得起的都到這里預(yù)訂房間。在它邊上還有一家小醫(yī)院,以應(yīng)對新婚夜發(fā)生的任何不測。結(jié)婚的第一天晚上,桑心里默念著那套“無意冒犯”的說辭,一邊小心翼翼地脫下蒂妮的褲子,讓他驚訝的是,盡管剛剛洗過澡,蒂妮的那里仍然是臟的。一種紅色與黑色摻雜的鼻涕狀的流質(zhì)糊在那里,那是被水浸泡之后又重新溶化的淤血塊。他想,怎么回事?她告訴過我,一個星期之前就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所以我才會把日子定在今天。他很久之后才弄明白,她們的血需要十天,有時是半個月才會流完。在結(jié)婚之前,她們有一半的日子里都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著血。而蒂妮當(dāng)時什么也沒說,她自己把褲子穿上了。直到第三天,她告訴他:“干凈了。”桑取出鋒利的、消過毒的刀片,將蒂妮的陰道割開,新鮮的血液和仍淤積在里面清除不出去的經(jīng)血凝成的硬塊一齊流了出來。蒂妮慘叫得像是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殺她。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大聲地哆嗦著:我總算是見識了,法老只留給她們一個很小的孔。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老人手里的那把深黑色的刀子??匆娝燮鹆艘滦洌瑢㈦p手——像病死在地里開始腐爛的樹根一樣——伸進一只瓦罐里浸了浸,一塊白色的毛巾遞了過去。擦干手后,他從袍子里掏出一只卷起的布袋,彎下身去放在地上,慢慢地展開。當(dāng)他用手指撥動里面包著的那些深黑色的奇形怪狀的物體時,從布片上面發(fā)出一陣清脆的時斷時續(xù)的響聲。
后來他又用這些手指中的一根溜進蒂妮朝著他的臉露出的粉紅色的縫里。她光著身子,坐在她姐姐的腿上,她母親拉她的左腿,她姐則按住她的右腿,用另一只手勒緊她的肚子。她還用兩個鐵球似的膝蓋鎖住蒂妮的膝蓋,使她最大程度地張開雙腿,好讓她朝著那個老人的臉露出那條縫。那把刀子就銜在他嘴里。他喘著氣把她兩條腿中間那些暴露出來的肥嘟嘟的肉用五根手指揪起來,另一只手慌慌張張地從嘴里拔出刀子,這把刀子割過之后,老人的五根手指便可以在他頭頂?shù)奈恢蒙吓e著那塊肥肉了——他將它舉過頭頂,以便扔得更遠(yuǎn)一些。他好像連同我的目光也一塊從葡萄架下面扔了過去,摔在地上沾滿了灰塵。我的目光和蒂妮的乖被扔在了同一個地方。而那條狗就像是從另一個方向被同樣一股力量給扔過來似的,齜開大嘴往地上戳去。蒂妮就是這個時候大哭起來的,把我耳朵都炸痛了,我感覺她那聲哭是在叫我去攔住那條狗,揍得它把它吐出來。然后安靜極了。我朝蒂妮望去,她將嘴巴張得很大,而整張臉都在使勁,不知是使勁把嘴張得更大,還是使勁把嘴合上。那個老人已經(jīng)扔掉了他的刀子,爬滿了血的手里捏著一根黑色的彎針,上面穿著黑絲線,朝蒂妮走去。我的目光轉(zhuǎn)了回去,追隨著那條狗,我心里在尋思著去找一個拿著順手的武器,把它擊斃在那棵它正在走過去的樹底下。那條狗剛在那樹底下坐下,而我卻還沒來得及挪動一下腳呢,一塊石頭就打在了它的鼻子上,緊接著就是第二塊石頭飛過來。這一塊打在它露在空氣中的牙齒上,打出了火花。從它嘴里掉出一塊紅色的肉來。在逃跑之前,它的膝蓋也被打碎了,但它還是將它那張長長的臉往地上啄了一下,又叼起那塊肉來,迅速咽了下去。蒂妮的弟弟手里捧著一堆石頭,朝它逃竄的方向追去。
阿里在他身后說:“我回去了?!比缓缶统喾吹姆较蜃吡恕K贿呑哌€一邊回頭,似乎他過了三個多小時之后才開始感到好奇。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困惑的樣子,原來他也想知道問題的答案,他心里說,原來這個奇怪的孩子更習(xí)慣于在放棄一件事情時才想去弄清楚這件事情,我還以為他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的呢。但是他沒搭理他,繼續(xù)往前走去。他又走了很久,肚子餓得咕咕響,這時他才看見那條狗。它就像剛從樹林里辦完什么事回來,不緊不慢地、心事重重地沿著那條小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它只有三條腿著地,另一條腿僵硬地彎曲著懸掛在地面之上,仿佛那只是它爪子里握著的一根棍子,不過它倒是走得蠻平穩(wěn)的。因為走得慢,所以不太能看出來它是瘸的。他想,再也不能讓它從我眼皮底下跑掉了。這是最后的機會了,不能再拖下去啦。它消失了整整一個上午,如果讓它跑掉,它又會消失一下午,到了明天它就再也不是我要的那條狗了,那時就算我把世界上所有的狗打死也要不回我想要的東西。他努力去想象他的那些祖先在這種時候會怎么應(yīng)付,在轉(zhuǎn)了一天之后突然撞見自己尋找的獵物時,他們是否也像他這樣激動得束手無策呢?他要是有桿獵槍就好了,但是他現(xiàn)在手里卻握著這樣一塊廢鐵。我要是有桿槍,我也會表現(xiàn)得和他們一樣好,他想。最后他決定慢慢地靠近它,他打算用一段漫長得超出他所能想象的時間來將他和它之間的距離從十米縮短到十厘米。但是他才跟了一分鐘,它就發(fā)現(xiàn)了他。它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站在那草叢里,真主啊,它要跑掉了,他想。接下來他很奇怪他為什么還不撒腿追上去,但他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之后才知道,他沒追上去是因為它壓根就沒跑。它站在那里,隔一秒鐘就搖幾下尾巴,等著他靠近。它突然朝他笑了一下,張開大嘴伸出舌頭仔細(xì)地抹了一把臉,它那樣子就像在為自己的寬容感到自豪,它已經(jīng)拋掉了一切痛苦的回憶和糟糕的預(yù)感,仿佛它認(rèn)為那只不過是一場鬧劇。他干脆大步地走了上去,最后從草叢中直接跳了出來,站在它對面,使得它昂著頭才能正視他的臉。他一下也沒耽擱,揮起手里的砍刀就朝它的腦袋掄下去。它將身體跪了下去,在地上彎成一個圈,刀子落在它的背上,彈了起來。那條狗就像鍋里的煎餅似的,突然翻了一面,肚子和臉朝上,仿佛盤成一堆的水管被人用力拽了一下,猛地伸成了直線,躍起來咬住他的手臂。他倒在地上,手里的砍刀從他的手摔下去的地面上跳起來,滾進了草叢里。它松開嘴,朝著刀子滾落的那里狂叫了兩聲。趁著這個機會他貼著地面撲過去,捉住了它的一條后腿,可是他覺得自己握住的是一股難以置信的力量,通過擠壓他手掌上的皮膚讓他感覺到自己全身骨頭在體內(nèi)的暴動。他直擔(dān)心他的骨頭將被晃成粉末,那樣他就不得不松手讓它跑掉。可是它并沒有讓這事情發(fā)生,而是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把自己的一頭釘在了他身上,而它的另一頭——兩條后腳——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往后拉,它的全身繃成了一根弦,動也不動地懸掛在他胸膛上方。他躺在地上笑了起來,嘴巴湊到它耳邊,因為你聽不懂人話,他說,所以我不怕告訴你,我腰帶上還藏了一把短刀,我爺爺用來剝獸皮的刀。他的肚皮上——終于結(jié)束了一種等待似的——迎來了一陣跟他想象中一模一樣的柔軟、濕潤和沉重的溫暖。
那天我正在吃中午飯,那個孩子像個鬼一樣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他的衣服上全是血,他的手被咬爛了。那條狗被他拎在手里,跟一條在泥漿里浸泡過的褲子沒什么兩樣,他就那樣將狗扔在我面前,用一副不知悔改的口氣沖著我說:“喀穆,我將你們家的狗打死了?!蔽沂裁匆矝]說,我只看了一眼那條狗,它那樣子我知道已經(jīng)救不活了,所以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那條狗跟一條死過九次的狗沒什么兩樣。我只是坐在我的椅子上,慢慢地吃我的飯,他站在那里等得不耐煩了,就一聲不吭地走了。我看他是死不悔改。那個法老從蒂妮家出來——她母親留他在家里吃飯——我就向他借了針和線,我把它被那個惡魔劃開的胃縫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它到了真主那里后,真主仍然會賜給它食物,我把縫好后的胃和腸子一塊塞進它的肚子里,再將肚皮縫起來。我可是把它完完整整地葬了,做了真主也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做的事。這個孩子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他不信奉真主而反倒信奉惡魔,我連一拳頭都不屑于打他,因為真主會讓他自食其果的。我對自己說,不管他種下的惡果是什么,總有一天,他會自己把它咽下去的。但是真主考驗起我們這些無辜黎民的耐心來,可真是不遺余力??!似乎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考驗我們的耐心,而不是懲罰那些作惡的人。那個孩子當(dāng)上警察的那一天,我就大不敬地對他老人家說:真主啊,你把武器交給了惡人,我不贊成這樣的安排。那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有過的最大膽的念頭吧,后來我就請求真主原諒了。有一晚真主在夢里對我說,我已經(jīng)選中了你,不過你要善于等待,你還要答應(yīng)我隱藏你的身份。就是自從做了那個夢之后,我便主動和桑打起招呼來,并一有機會就邀請他到我家來喝茶。我倒并不是想讓他相信我的誠意,只要讓他覺得我跟別人一樣懾服于他身上的制服也就夠了。蒂妮死于難產(chǎn)后,我再沒有什么機會靠近他了,因為他突然變得孤僻起來。他變成了一個——就像人們常說的那種——不跟人打交道,而專門跟各種東西打交道的人,他會盯著一個東西看,或者在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自言自語,仿佛在跟墻壁或他腳下的那條路說話。有天傍晚,桑從鎮(zhèn)上唯一的那家酒館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一定是喝多了那種仙人掌釀的燒酒,我跑上去扶住了他。他眼里才不會有我這個大活人,要不是喝得神志不清了,他一定會把我的手甩開,跑去跟一根木頭抱在一起。但是當(dāng)時,在那種情況下,他就好像不知道我是一個活人似的,空洞的目光只顧看著罩在他臉上的那團空氣。當(dāng)我攙住他的手時,觸到了他掌心里一塊硬硬的東西。他正緊緊地握著它,但是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把手松開了,好像在他看來我就是一張桌子似的,他只是把他手里的東西放在了一張桌子上。我邊走邊看著那個東西,它黝黑發(fā)亮,皺巴巴的,堅硬而帶有韌性,由對稱的兩瓣組成,像是風(fēng)干的雞胗一樣。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他的惡果,他是為了這個才殺死那條狗的。是真主把它交到我手里來的。我把桑扶進我家里,又給他倒上了燒酒,我還依照真主的指示走進廚房,把手里的那個東西用白醋泡軟,切成絲,配上姜和小黃瓜給他炒了一道香噴噴的下酒菜。我陪著他喝酒,但我一口菜也沒吃,而是看著那個魔鬼一點一點地把他的惡果嚼爛之后吞掉了?!疤贸粤耍@蛤蟆肉?!蹦莻€可憐的人邊吃邊哼。
根據(jù)印度廣告人Jackie Hathiramani的公益廣告文案《在蘇丹,丈夫不是第一個刺破新娘的人》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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