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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乏世界

2024-05-19 05:34:05如君
莽原 2024年3期

如君

當(dāng)溫?zé)岬乃鳑_遍全身,人就有了生理反應(yīng)。莫凡蹲到地上,腿上的肌肉如青蛙般鼓起,他慢慢把兩腿張到極限,然后低頭死死地盯著下身這倔強(qiáng)的物件。身后,淋濕的拖把不住地滴著水。

過了30歲的關(guān)口,自己終于站在了一片奇異國度的邊境線上,失去的已然失去,新的尚未開始。此刻停下來審視人生,無異于從高速路上下車,一側(cè)是車流飛馳,另一側(cè)是沒有標(biāo)志物的行道樹,直立,齊整,延續(xù)不斷?;秀遍g,警笛聲已從遠(yuǎn)處逼近。

規(guī)規(guī)矩矩立于桌邊的工作文件,擁塞了整個書架雜亂無序的書籍,疾馳的汽車中從車窗涌進(jìn)來的清爽的風(fēng),銀行卡中變動不居的數(shù)字,聚餐時桌對面的朋友誠懇而動人的友愛,深夜從頂樓往下眺望到的死寂水面和輕柔躍動的燈光倒影,打印機(jī)轟叫著割破虛空的重復(fù)創(chuàng)生,混合在口腔中甘甜的米酒和肥碩的油炸物,昏睡的下午汗涔涔望向墻面上那根細(xì)、直、不停走動著的秒針,日復(fù)一日沖洗的腰線和圓滑的雙肩,奇跡般點燃瞬間激情的某段樂曲,目光掉落在匆忙穿行的陌生人身影上時胸腔涌起的共鳴與悸動,玻璃反光般映照這世界的攝影照片,惆悵而如夢似影的故鄉(xiāng),總結(jié)大會結(jié)束后空留下的一排排壯觀的座椅,閱讀新聞標(biāo)題時目光的停滯與思維間離的縫隙,身著黑色衣物時粘著的絨毛,安睡于冰箱一角的光滑鮮嫩的芝士蛋糕,極度空虛時的大笑,填補沉默時的低頭,在愛與空白中滑動流逝的詩句,通宵不睡的清晨鏡中孤獨又丑陋的面容,星期天的晚上散步歸來塞在門把手上不知所云的宣傳單,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散發(fā)著體味的枕頭和寂寞的床尾,日歷上時而兌現(xiàn)的約會,無法俯望的屋頂,剛修剪的景觀樹滲出的新鮮汁液,沒有替換芯的水性筆,公園草地上側(cè)耳傾聽的細(xì)語和不被揭穿的沉默,一百輛不同車牌號的汽車從面前駛過,傍晚遛狗的人臉上無家可歸的神情,被吸入酒吧墻面的工業(yè)氣味,彌散在女人肉體上的愛的嗚咽聲……

莫凡不斷生成和結(jié)束的輪回般的一天終止于他進(jìn)入淋浴間的時刻。

每個早晨,他都會像個初生的孩子般醒來,渾身充盈著天真的能量,洗臉?biāo)⒀?,換下品位不俗的睡衣,疊好放到床尾,把干爽清香的衣物從頭頂套下,從袖口伸出手,從褲筒伸出腳來,再去廚房喝下一大杯瓶裝的冰水,頭腦清醒地站在鞋架前挑選一雙自己滿意的鞋子穿上,一言不發(fā)地關(guān)上門離開。

每個晚上,他則像行將就木的老人,鏡子前的面容全無生機(jī),粗大的毛孔里充斥著城市的煙塵,人們有意灌輸給他的意義,是他活著的任務(wù)。扔在餐桌上的公文包軟塌塌地躺在黑暗中,每天承受著被拋棄和拾起的命運。

莫凡在一家紡織品外貿(mào)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部做數(shù)字化市場開發(fā)員,聽上去是跟電腦打交道的技術(shù)工作,實際上必須跟人打交道的時候也不少。一周有一半的午餐和晚餐是在各類餐館里吃的,剩下的一半在公司食堂解決。食堂的伙食很好,莫凡像為了褒獎餐飲部的同事似的,總是端著吃得一干二凈的餐盤穿過擁擠的人群,輕手輕腳地將它擺放在餐具回收處的窗口。平坦的肚腹到了晚上變得微微隆起,腸子里蠕動著一整天進(jìn)食的殘渣。

只有沖涼可以洗刷一切。莫凡扒光自己身上的衣物,包括拖鞋,全部丟在光線晦暗的浴室地板上,在這個封閉居室無用而平滑的地面上,堆起一堆即用即棄的皮囊。

封閉在小小的玻璃隔間,被熱水的霧氣包圍,于莫凡來說,如同進(jìn)入另一個領(lǐng)域。液體居于固體和氣體之間,浴室居于房屋與這個世界之間,光著身子的人居于西裝和意大利肉醬派之間。但是自己身上此刻正以奇異的姿態(tài)難以形容的挺立著的陽物,是一個長在人身上的物件,是凝固起來的液體,同時又是不被任何一種世界的光照拂和點亮的暗物,緩緩地露出頭來,葡萄酒般的液體在粗壯的血管中游蕩,有著螺絲刀的長度,螺絲刀的個性,唯獨沒有進(jìn)化的空間,像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在往復(fù)的歡愉中浮泛著短命的悲哀和健忘。

蹲得久了,一陣不乏愉悅感的麻木從莫凡的腳底傳來,混進(jìn)了水流的震顫中,浪潮般沖刷著下半身的神經(jīng)網(wǎng)。掙扎起身的莫凡吹起了口哨,《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的調(diào)子穿過窗戶的細(xì)縫,飄進(jìn)夜色中。

洗完澡,莫凡瞥了一眼自己鏡中的裸體,松垮的意識已了無蹤影,身體各部分維持著奇妙的平衡,小腿偏細(xì),可能是腿毛稀疏的緣故。然而皮膚較同齡人更白凈,上上下下點綴著色澤鮮亮的水滴,像做好了烹調(diào)準(zhǔn)備的食材,洋蔥,蘑菇,或是青皮茄子。莫凡常常覺得自己這副身體說是二十幾歲也勉強(qiáng)可以,不過也難以相信有人會記得自己十年前的身體。

他抬手拽下厚厚的毛巾,一把蓋在臉上,動作粗暴地擦了起來。

電視上方的時鐘顯示現(xiàn)在是11點43分。莫凡靠在沙發(fā)上,打開一瓶冰啤酒,330毫升的比利時白熊。

體育頻道正播著世界田聯(lián)鉆石聯(lián)賽,每個項目的計分都精確到了小數(shù)點兒后兩位,讓莫凡想到了上個月銀行客服在電話那頭用悅耳的聲音報出的利率。滾動新聞一邊提示名為“小犬”的第14號臺風(fēng)正在逼近陸地,一邊預(yù)告凌晨3點將轉(zhuǎn)播英超切爾西對阿森納。

莫凡不時地按動手中的遙控器,指尖像計數(shù)器般漸漸有了節(jié)奏感。

夜間新聞?wù)笾蛔陔x奇的破壞案件。一家被洗劫得遍地狼藉的面包店里,面包失去了本來的樣貌,從一種奇形怪狀變成了另一種奇形怪狀。店主的鼻梁很高,尖尖的鼻頭正對著屏幕外的莫凡,帶著口音的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話:“這下真是麻煩了,真的……”他究竟想向誰傾訴呢?肯定不是電視臺的記者、幕后的制作人或播音員,或許是像自己這樣無所事事的人吧!如果思維有形狀,這店主的思維一定也是面團(tuán)狀的,而且聞起來一股酵母味兒,莫凡想。一個看起來十分可口的拿破侖蛋糕歪倒在店主身后的收銀機(jī)旁,像巖石的斷面,露出了層層疊疊的脆皮,白色奶油被擠壓成隆起的形狀,比任何宣傳海報上的蛋糕都要誘人。鏡頭不時掃過墻角,一個穿著牛仔裙的女孩腦后的魚骨辮忽左忽右地擺動著,半瓶巧克力醬正從只剩一半瓶身的玻璃瓶中沿著鋒利的玻璃斷口向柜臺的金屬邊沿緩慢流動。

如此這般只身一人在空蕩蕩的房子里,看著時間被電視屏幕擠奶油般一點兒一點兒擠出來,融化在看不見的角落,或許可以稱為孤獨。只是眼下莫凡沒有這樣的體會,不必張口說話,一切想法以原初的模樣毫不折損地浮出又沉下,最后歸于平靜,也會有種類似飽腹般的滿足感。年歲的增長,不過讓莫凡在獨處時腦中增加了可能性的想象,別處的人生,記憶里值得回味的東西,如此種種強(qiáng)加于人的東西,延續(xù)到一定程度便倏然消失了,比沉淀了沙石的濾水器還要干脆,不留余地。莫凡很慶幸,那種認(rèn)為自己必須擁有什么的青年時代的逝去,在自己身上沒有遺留下太多傷感。

從大學(xué)時代起,莫凡就不是在小樹林里漫步的青年,校園晚會上的曼妙舞姿不能向他的枕際投射出美的幻影,惠特曼的詩句也激不起他內(nèi)心的漣漪。暴躁的臟話,公開的意淫,愛情與流言,老鼠般的視線環(huán)繞周圍,課桌冰冷,床鋪又過于濡濕……他明白人必須忍受種種不對勁兒才能生活下去,為此改變或是不改變,誰也說不準(zhǔn)哪種人生更為庸俗或有希望。他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堆堆像是篝火的東西,四處燃起,又四處熄滅。如果說有什么堪稱不同的體會,那就是自己一次也沒有感到缺乏詩意的痛苦,沒有為巖石般荒蕪的內(nèi)心而生出自卑,甚至沒有嘗試過手淫。

每一天的度過都不過是指示著自己向確定性又邁出了一步。畢竟,說到底,一個人誕生在世界某處,過完所謂的人生,這難道是自己能決定的嗎?

室內(nèi)燈照亮的夜晚甘甜而黯淡。

莫凡啜了口啤酒,睡倒在沙發(fā)上,枕著軟乎乎的絨面靠枕,微微張嘴向空氣中吐著酒氣,這會兒反復(fù)咀嚼著一句話。

“和我睡過的男人都想一直和我睡。”

說這話的女人到底和多少男人睡過呢?一個或是無數(shù)個都有可能。

睡意隱約襲來,酒精讓扎根于頭腦最深處的妄想浮上了表面,先是行走在內(nèi)臟之間,又從腹部爬遍全身。

女人濃黑的發(fā)絲在空洞而狹小的世界里游魚般逃逸,四處滑行,肘彎從靜寂中散出香氣,隨呼吸一起一伏的毛孔細(xì)細(xì)地從眼前滑過,如風(fēng)掃過閃動光點的金色平原,無邊無際地吞沒了空蕩的夜晚。在冗長的想象中,思緒絕無阻礙地行走,每一幀畫面都是焦點,是特寫,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光源,照得女人身體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真實可感,這真實是畫廊里的真實,也是面包店的真實。

莫凡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他在等待情欲的退卻,像只等待雪融的兔子。雨刷般濃密纖長的睫毛下,兩只眼睛動情地閃著亮光,片刻之間,那里頭流動著不切實際的深情,周圍的一切都在布滿肉欲的注視下瀕臨融化。女人的話音也被吸進(jìn)了深不見底的漩渦,筆直地沉進(jìn)未知的地方。狼藉中的秩序,無言與停頓,細(xì)小而頑固的自言自語……欲望的深淺變得易于衡量,有如斟酒般順暢,一氣呵成,這便是任何一個貧乏世界中僅需的慰藉。

莫凡本能地閉上眼,沉入記憶的湖底,啤酒在口中散發(fā)出一絲酸澀的涼意。

與妻子分居兩年以來,莫凡還從未以這樣具象的方式想過一個女人。

電視熒屏向外投出閃爍的光影,空曠的房間隨之起舞。

女孩提議去她的新家看看。

莫凡沒有拒絕,雖然他感覺不到這樣做的必要,但他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兩人坐上了莫凡的車,從停車場緩緩

駛出。

“聽歌?想聽什么?”

不等女孩回答,車?yán)锉沩懫鹆恕禕ut Not For Me》的旋律。

日間的劇場仿佛才剛開幕,隨著道閘桿的抬起展現(xiàn)出街道的真容,《河邊的日落》足足演了兩個半小時,下午4點,正是一天中最疲倦的時候,兩人都懶懶的,不太想說話。

“你結(jié)婚了嗎?”女孩開口問道,帶著一股柑橘味的香氣。

劇院的扶梯以十分緩慢的速度向上

運行。

莫凡站在扶梯上,一手捏著票,一手塞在口袋里,有些無聊地不停撥弄著車鑰匙。

位于老城區(qū)的這家劇院是一座建在斜坡上的歷史建筑,在一片斜陳交錯的居民樓中辟出了一方平坦周整的開闊地面,不甚真實的奢侈感低調(diào)地藏身于絳紅色的磚瓦中,與青灰色的地面一同暴露在和煦的陽光下,塵封的時間在此停留。越是這樣不起眼的地方,越是住著一群神秘的居民,他們遠(yuǎn)離車水馬龍,過著步行的起居生活,仿佛秘而不宣地占據(jù)了城市的心臟。劇院的結(jié)構(gòu)外方內(nèi)圓,莫凡站在這巨大的圓形穹頂下,舉目四望,精美的拼花地磚上遍布和自己一樣平凡黯淡的男人女人,聳動著肩膀穿行交錯。大堂正中豎著音樂會的巨幅海報,樂團(tuán)的首席小提琴手微微側(cè)身,美艷動人地向外凝望著,玫瑰色的裙裾火苗般燒進(jìn)人潮洶涌的廢墟。

連最親密的朋友也不知道,莫凡是一個樂于穿梭在演出中的男人。

一個人在城市里各種晦暗的去處游逛,隨時可以品嘗出夜晚的滋味?;蛟谌肆飨∩俚慕窒?,踩過地面上隨意撒落的廣告卡片;或在客源不足的咖啡館,猜測店主結(jié)算營收時的灰暗心情;或坐在煙霧繚繞的小酒吧里,研究菜單上酒水時體現(xiàn)出的壞品位,慢慢感知追尋舊夢的自我刺激無可挽回地沉寂下去,像酒杯里的冰塊融化,酒味淡了,夜也就更

深了。

開演前的演藝廳,籠罩在一片昏暗中,這與人群共處的曖昧不明的環(huán)境正是莫凡想尋求的安身之地。

幕布緩緩拉起,舞臺被投射出一片光明之地,吸走了這座城市華燈初上時的黏稠與不安。樂手們面帶不易覺察的微笑陸續(xù)走上舞臺。

就在第一個音符響起的瞬間,莫凡清晰地覺察到有一個女人坐在自己身邊。

莫凡沒有轉(zhuǎn)頭去看,不知怎的,直覺告訴他這是一個獨自來看演出的女人。年紀(jì)約在25到30歲之間的,獨自一人的女人。

臺上的女提琴手沒有讓人失望,琴弓在她手中上下翻飛,眼神自信而平靜,美麗的面孔與旋律纏繞在一起,變得模糊不清。樂隊在無處逃竄的人群中一邊演奏一邊下沉,藍(lán)色的海浪映出冰冷的月亮,人們的眼睫毛上結(jié)出了霜,冷得無法動彈,四重奏的旋律還在拼命地?fù)]灑——這是《泰坦尼克號》電影里的一幕,自它從某處進(jìn)入了莫凡的腦袋,就年復(fù)一年地駐扎了下來。

莫凡感到身旁的女人和自己一樣,在音樂中失去了控制身體的力量。她穿著低跟鞋,腳跟不知何時已經(jīng)脫離了鞋子,裸露在外,小腿從拖地長裙中蹺起,朝向莫凡棉質(zhì)的灰色褲管。

樂曲進(jìn)入舒緩的小節(jié),環(huán)繞在女提琴手身旁的樂手們隨著節(jié)律晃動身體,像是要將自己的靈魂從身體中搖出來,再收回去。莫凡此前幾乎被管樂器震飛了的神志逐漸恢復(fù)了清明,他看到臺上,一股緩慢流出的哀婉的力量正死死地掌控著一雙雙凝視著樂譜的眼睛,須臾不曾分離。人們的靈魂在僵硬的身體中坐立難安,忍耐著對永不停歇的刺激的渴望。每當(dāng)這時,莫凡便感到,令人感動的不再是音樂,而是這數(shù)千人的大廳里,有人在共享著自己的存在。

悲傷的尾音走向漸弱。

莫凡感到口渴難耐,極度缺水,忍不住轉(zhuǎn)頭去拿手邊的純凈水。余音回蕩的禮堂中,女人側(cè)頭朝莫凡禮貌地笑了笑,一閃而過的眼神在黑暗中倏忽逝去。與莫凡的料想不同,那是一張女孩的臉,她的笑容里殘留著青春的滯澀,長相并不優(yōu)雅或沉靜,跟臺上的小提琴手全然不同,臉龐渾圓,五官都不夠美麗,結(jié)合在一起卻也能讓人留下小小的、但不深刻的特別印象。如果用樂器來比喻,大概算是一臺擊弦的揚琴。

莫凡向?qū)Ψ交匾孕θ?,這淺淡的笑容便整晚一直掛在臉上。

“你也喜歡聽門德爾松?”揚琴女孩先

開口。

“更喜歡柴可夫斯基?!?/p>

“《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

“《六月船歌》?!?/p>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怎么,沒跟男朋友一起來嗎?”走在劇院廣場的臺階上,莫凡試探著問道,步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一旁的細(xì)葉榕遮住了夜空。

“喜歡的事情果然還是要一個人做比較好。你呢?”

“無事可做?!?/p>

“本地人?”

莫凡搖搖頭。

“我也不是?!?/p>

“男朋友呢?”

“他呀,能力有限,雖然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不過嘛……”

女孩停頓了好一會兒,莫凡等待著下文。

“不會有太大出息的,希望渺茫。”

“哦?是嗎?這你都知道,看來你挺厲害的?!?/p>

女孩像只松鼠般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體來說,我還挺喜歡他的?!?/p>

一個戴深藍(lán)色棒球帽的小孩從兩人面前呼叫著跑過,像插圖本童話故事集里奔跑的小馬駒。

晚風(fēng)的觸感,讓人想閉上眼睛,享受一杯微甜的苦咖啡。

名為“Leisure”的音樂收藏夾里滿500首了,在這天夜里3點15分的時候。

這晚是第三次見面,在莫凡家里,兩個人做了3次,空調(diào)定格在21攝氏度,自動模式。

中間休息的時候,莫凡點起一支煙,喝了口罐裝的綠色嘉士伯,把隨機(jī)播的一首《Everything Happens to Me》點進(jìn)了收藏夾,第499首是《I Didnt Know What Time It Was》。

“啤酒喝嗎?”

“不喝,水倒是可以?!?/p>

莫凡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遞給她,順便拿了煙灰缸和一罐啤酒,放到櫻桃木床頭柜上,隨手又打開了智能臺燈,一男一女便在昏黃的墻面上顯出了各自的身影。

“你在看村上春樹?”女孩一只手拿起水瓶向喉頭灌著冰水,一只手摸起了枕邊的《尋羊冒險記》。

“嗯,從高中起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年讀幾本,挑簡單的看,國內(nèi)國外的都看。”莫凡盯著女孩拿書的手,是那種異常小的、孩子般的手,肉乎乎的,指尖修長,肉粉色的指甲剛剛還觸碰過自己的身體。他很想捏一捏這只手,卻只是看向天花板,猛吸了一口煙。

書的封面上,畫了幾只很抽象的形狀怪異的黑羊。一眼望過去,任誰都要說一聲:這東西能叫羊嗎?

莫凡記得村上春樹在一篇文章里說過他是在寫完這本《尋羊冒險記》后不久,開始了漫長的跑步生涯,又正式?jīng)Q定成為一名職業(yè)小說家。也就是說他33歲那年,他的一生就這么劃定了范圍。

然而莫凡很失望,他很想知道這本書里藏了何種人生暗示,或是獨一無二的品性,類似于一群黑羊里的一只白羊,讓人不得不保持神志清醒。最終他卻發(fā)現(xiàn),它和其他村上春樹的小說沒有任何不同。

當(dāng)然也沒有任何相同。

他失去了繼續(xù)讀下去的欲望,又懶得去考慮如何處理,于是一直塞在枕頭下。

“那么,讀小說有什么體會?”女孩問。

“小說家有兩種,一種是在你讀進(jìn)去第一行字的時候?qū)δ阏f,嘿,我編了個故事,來看看我編得如何?另一種小說家說,怎么,你打算讀會兒書?在這個下著雨的午后,無處可去了是嗎?我更喜歡后一種。”

女孩露出了有些好奇的神情,盯著莫凡聽他繼續(xù)講。

“世上的人大概也分成類似的兩種。一種人會對你這樣的女孩說,幾點下班?一起去打場球怎么樣?不想運動?那看電影吧,新上映的電影評價不錯,你看的話大概會看哭的哦!另一種人,會盯著你衣服領(lǐng)口處不小心滴上的一滴油漬,幾天后你帶他去一家面館,他心里會想那塊兒油漬大概是在這里滴上的。然后什么也沒對你說?!?/p>

“什么都沒說?”

“是呀?!?/p>

莫凡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又點了一支煙。

“你說話真夠成熟的。熟男。”

“本來就比你大?!?/p>

“我呢?我成熟嗎?”

“女孩是不是喜歡別人說自己不成熟?”

“女孩喜歡被當(dāng)成特別的存在?!?/p>

“平平無奇不好嗎?”

“沒什么不好,不過,人接受平平無奇是有限度的?!?/p>

“你呢?”

“我?我一點兒也不平平無奇。跟我睡過一次的男人都想一直跟我睡?!?/p>

莫凡沉吟半晌,女孩把書和空瓶子一起丟到了一旁。

啤酒喝得人頭腦昏沉了起來。

“再給我說說你的故事吧。”

“沒什么好說的,都是些無聊的事情?!?/p>

“無聊嗎?”

“極度無聊?!?/p>

“不想跟我說說咯?”

“不想?!?/p>

沉默了一會兒。

“你們男人吧……”女孩突然打破沉默開口,意識像是去到很遠(yuǎn)的深處,辛苦地挖掘著什么,眼神也隨之變得疲憊起來。

“嗯?男人怎么了?”

“是一種靠優(yōu)越感生存的動物。”

“算是說對了。不過也不全是啊,你有沒有想過,懦弱的人可以把懦弱當(dāng)成優(yōu)越感,無恥的人把無恥當(dāng)成優(yōu)越感?!?/p>

“廢話!你這么說是等于說面包把面粉當(dāng)成優(yōu)越感,橙子把橙汁當(dāng)成優(yōu)越感咯?!?/p>

“嗯,表現(xiàn)形態(tài)大概千變?nèi)f化,說穿了果然還是優(yōu)越感啊,不這樣就根本活不下去?!?/p>

“活不下去的人可以把活不下去當(dāng)成優(yōu)越感?!?/p>

“這話也沒錯?!?/p>

莫凡又開了一罐啤酒。

“還喝?”

“有問題?”

“哪里,沒有問題。不過想不通這東西哪里好喝?!?/p>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在我小時候,抽煙喝酒是被當(dāng)成典型的道德敗壞?!?/p>

“現(xiàn)在不是?”

“我想大概不是了。不過你這么問,我又不確定了。”

“有點兒好笑。”

“真的,那個年代的人把抽煙喝酒跟賭博斗毆差不多當(dāng)成一回事。找對象的時候,這都屬于硬性條件?!?/p>

“這倒是,確實像有這么回事?!?/p>

“是吧,你也想起來了。不過也有人專找愛好抽煙喝酒的人。”

“那抽煙喝酒算不算道德敗壞?”

“我嘛,倒覺得只要是一個人做的事情就談不上道德敗壞?!?/p>

“一群人抽煙,一群人喝酒就有問題?”

“肯定有問題。”

“道德敗壞?”

“簡直是腐爛了?!?/p>

“自己一個人喝酒就沒問題?”

“當(dāng)然。純潔得很?!?/p>

“胡說八道?!?/p>

孤獨又在誘惑著黑夜。

“藝術(shù)增添了感官的數(shù)量。”不知何處聽來的話。

交合的時候,莫凡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在侵犯眼前這具身體,可他卻第一次在做這件事時真切地感到有個清醒的自己正在這房間的某處注視著,渾身四處蔓延直到腳趾的快感,在這注視下好像變成了和脆弱一樣的東西。莫凡想,人的脆弱毫無意義,唯因毫無意義,才令像在鹽粒中蠕動的毛蟲般的人有了大汗淋漓的人生。仿佛害怕自己因呆滯而一點點兒變成野獸,莫凡竭盡全力將自己體內(nèi)的熱情搜集一空,投入這場人為的激情。

重要的是,兩人都明白,這關(guān)系本身并不存在,不存在于這世界的任何地方。

那晚,莫凡身上好像有什么東西溶解了。

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籃球場。

“水流要不急不緩?!?/p>

女孩說道。端著手沖壺的手仿佛機(jī)器臂在作業(yè)。

“要圍繞中心點打轉(zhuǎn),轉(zhuǎn)的圈不可以太大哦,尤其不能貼到濾器的邊緣?!?/p>

“為什么?”

“會有未經(jīng)過濾的清水流下去呀!喏,像這樣,很快的,總共時間不超過250秒?!?/p>

250秒聽起來是個很長的時間??Х确鄣闹醒雵@著一條細(xì)細(xì)的水柱不斷向上翻起細(xì)膩的泡沫,由濃黃轉(zhuǎn)白,堆疊至邊緣。

莫凡從正在沖咖啡的女孩身后擦過,繞著廚房和餐廳間的島臺轉(zhuǎn)了一圈,島臺的上方裝著吊架,倒掛著6個高腳酒杯,4個咖啡杯和幾個不成套的馬克杯。橡膠杯墊整齊地摞在臺面的角落,挨著小小的玻璃酒柜。說是酒柜,里面只有一瓶紅酒兩瓶果酒,剩下的全是咖啡豆和茶葉,還有一罐吃到只剩一半的杏肉果脯。島臺的上方斜吊著一排只有3個燈泡的吊燈,漸次升高。

比起餐廚區(qū),客廳十分空曠,只有一臺索尼電視對著一張棕綠色的沙發(fā)和一個矮腳凳,沙發(fā)扶手上搭著一條編織毛毯,連茶幾也沒有。轉(zhuǎn)過沙發(fā)的一側(cè),有一雙厚底的男式拖鞋正對著墻面。拖鞋邊的地上扔著幾本薄薄的雜志和宣傳單。

莫凡停在客廳的正中央。

“很空是嗎?墻上本來打算掛點兒什么來著,還沒想好?!迸⒍酥Х茸叩侥采砗蟮纳嘲l(fā)邊坐了下來。

“不坐嗎?”女孩問。

“咖啡很香?!蹦仓嶂鴳?yīng)了聲,沒有動彈,他瞥向客廳通往臥室的走廊,空空的走廊上放著一個橘紅色的籃球。

“這是耶加雪菲紅櫻桃?!迸⒄f。

“什么?”

“我說這杯咖啡呢!”

房子所處的小區(qū)位于郊區(qū)的一個鎮(zhèn)子里,開車來這里的時候經(jīng)過一片又一片的農(nóng)田,農(nóng)田像是沒有人打理,顯得有些衰頹,豐茂的雜草隨處可見。莫凡對一旁的女孩說,這里風(fēng)景很好。

“或許吧!我現(xiàn)在成了這里的鎮(zhèn)民了?!迸⑿χ鸬溃拔依霞乙彩窃谝粋€鎮(zhèn)上,還是很不錯的一個地方哦!跑到這大城市來,換了個鎮(zhèn)當(dāng)鎮(zhèn)民。”她邊說邊把窗戶打開,側(cè)頭對著車窗外。莫凡盯著前方筆直空曠的道路,不知道她臉上是什么表情。

莫凡挪動腳步在這陌生的屋子里四處看著,忍不住懷疑,這么輕率地來這即將結(jié)婚的女孩家里,是一種什么樣的行為。可奇怪的是,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拘謹(jǐn),反而開始想象在一個更多的家具被一件件搬進(jìn)來的下午,待開封的紙箱堆滿地面,女孩卻并不急著拆開,而是盤在沙發(fā)上追劇,扔一地的零食果皮。男友和她靠在一起,時而用手機(jī)應(yīng)付下工作,也會將手邊的毛毯拽到身上將兩人一起裹住。他們會聊些什么呢?無非是早晨的親密體驗如何,待會兒吃些什么,或是下個月的工資估計到手多少。女孩不會向男友提起自己的存在,又或許會。

咖啡在味蕾上綻出微苦的酸味,同時帶著些許果香,一并將莫凡的胡思亂想沖散了。

這間房子據(jù)女孩說是男友千湊萬湊加上貸款買來的,作為新房來說已經(jīng)十分像樣了。約莫有八十幾平方米的樣子,除了少量日用的器具,什么都是新的。一股新東西特有的氣味不斷從各處散發(fā)出來,從奶咖色的墻面上,從裝吸頂燈的天花板上,從木質(zhì)的雜物柜上。

連裝有兩人合照的相框看上去也是新的。相框旁擺著一小桶散裝的燕麥巧克力餅干,女孩從里頭拿出一包,開始吃了起來。

這些東西匯聚起來,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嫉妒的感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并沒有想要占有女孩,得到她,并朝著喜歡的目標(biāo)深挖下去。只是眼下,女孩顯然正在邀請他來到她的世界。一個人的心門是不可能永遠(yuǎn)封死的,對一個人關(guān)上了,就會向另一個人打開。這個下午,自己正是她想要打開的對象。那么女孩的心是在何時在何處對誰封鎖了呢?莫凡不得而知。

“房間里就不用參觀了,比這兒還空呢!除了床什么也沒有?!迸⑦@么說著,還是領(lǐng)著莫凡走到了臥室門前的走廊。洗手間正對著臥室,里面非?;璋?,但仍能看到磚石的邊角殘留著裝修時白色的粉塵。

籃球就在莫凡的腳邊,上面用黑色粗體印著“JORDAN”字樣。

“他打籃球嗎?”

“是啊,喜歡得不得了,有沒有伴兒都去。喏,那個窗戶,從那兒看就能看到,樓下隔條馬路就有個還不錯的籃球場?!?/p>

“嗯,是啊,打籃球的話是一個人就可以了。”

在綠色圍網(wǎng)環(huán)繞起來的球場中,一個人左手拍起,右手去接,雙手舉起向半空投出,籃球在磨損了的籃筐上轉(zhuǎn)圈,停留在落籃和不落籃的邊緣,隨后,這雙手再將落下的球接住。如此往復(fù),孤獨地跑動著,大汗淋漓,避讓著想象中的對手。球體不停砸向堅硬的地面,咚咚咚,咚咚咚,發(fā)出只有自己才會去欣賞的沉悶的聲響。

這樣的身影一定在女孩身體的某處存

在著。

莫凡回到客廳坐了下來,他覺得有些

疲倦。

女孩進(jìn)洗手間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

莫凡躺在床上無聊地等著,繼續(xù)喝著啤酒,他忽然覺得夜晚靜得有些不自然。

換氣扇的開關(guān)在洗手間門外的墻上,跟頂燈、柜燈、夜燈、暖風(fēng)的開關(guān)并排在一起,難以分辨哪個對應(yīng)哪個,不知道女孩有沒有注意到。也許她根本不會注意這種小事,有什么必要呢?她又不住這里。莫凡的妻子有個習(xí)慣,在馬桶上待到一半時間,就會對著門口大喊,讓莫凡幫她開換氣扇的開關(guān)。

女孩也突然在洗手間朝莫凡喊了起來。

“你老婆的事?!?/p>

“怎么了?”莫凡也啞著喉嚨喊回去。

“也許我不該說什么,不過還是想說?!?/p>

“想說什么就說?!?/p>

女孩已經(jīng)從洗手間出來,站在門口,甩著手上的水,倚著門框,苗條的身材一覽無余。

“人是不會變的,你以為自己每天都在變,以為別人比你變得更厲害,以為自己每分每秒都在錯過,被人丟在后頭,其實沒那么回事。你也沒變,別人也沒變,一切都會是老樣子。你信嗎?就算你什么都不信,也好歹相信這一點?!?/p>

女孩說完,朝莫凡擠了擠水汪汪的眼睛,俏皮地笑了起來。莫凡想告訴她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只是看不出她有幾分認(rèn)真幾分玩笑,于是什么都沒說,只是直視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他倒是很想問女孩,為什么要跟自己睡覺,可終究還是沒有問。這個問題太傻了,不像男人會問的問題。

“好像已經(jīng)不那么在意了?!豹q豫許久,莫凡還是開口道。

“不在意當(dāng)然好,只不過你的話不太可信?!?/p>

“是真的。有過在意的時候。門把手的形狀,床單的顏色,發(fā)信息用的標(biāo)點符號,飯菜的味道,鄰居家的人數(shù),全都在意得不得了?!?/p>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被人拿著槍,瓦爾特PPK手槍,魯邦用的那種,頂著太陽穴,‘砰的一聲,轟得血肉四濺。不過到底還是活下來了。在那之前一直想過勵志的人生來著?!?/p>

“勵志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人生?”

“酒吧去過嗎?”

“嗯。”

“酒保給你端過酒吧?”

“當(dāng)然。”

“酒杯下印著廣告的墊子。有時候不是寫一句‘YOU CAN MAKE IT嗎?見到過吧?”

“完全沒注意過?!迸⑹箘艃旱?fù)u著頭。

“總之跟那個差不多。”

“那么,酒好喝嗎?”

“那是自然?!?/p>

“嘖嘖,無聊的人生?!迸⑼蝗徽f道。

9點剛過,女孩走了,走之前對莫凡說她不會再來了,下周要去新婚旅行,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你明白嗎?”“明白的?!眱扇说淖詈笠痪鋵υ挕?/p>

女孩走后,莫凡心里的感受有些復(fù)雜,酒也不想再喝下去了。

他回想起妻子搬走后那些傷感與喜悅疊加在一起的日子,前一分鐘他還為自己被迫擁有這份孤獨而感到抑郁,轉(zhuǎn)瞬就因自由許諾的未來而放縱自己的心被甜蜜的希望占滿。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為了生存下去,會生出各種奇怪的想法。

妻子搬離后的第三個月,莫凡曾獨自去海邊的山頂看日出。

那個早晨,新鮮而潮濕的海浪聲伴隨著撲面而來的涼意,無所不在的空曠,讓莫凡一點點兒失去了等待的勇氣。直至那渾圓而遙遠(yuǎn)的光球浮現(xiàn),眼前不過是一副淡然置之的冷峻面孔,溫暖的顏色將人刺傷。那是莫凡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到徹底地失去一個早晨的瞬間。

那之后他沒再出過遠(yuǎn)門,他明白了無意義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以為這么歇斯底里地沖我嚎叫就能改變我的想法,那你就徹底錯啦!你的痛苦毫無意義,知道嗎?什么也不是!”

莫凡曾經(jīng)這么沖妻子吼過,他堅持不肯離婚,可自己也不知道還在期待什么。妻子為了另一個男人離開自己,卻絲毫沒有坦白相告的打算。莫凡像被人用透明的塑料袋蒙住了頭,雖然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對方的面孔,卻只能一味窒息下去。他沒有勇氣捅破,拆穿。人是擅長受傷的動物,莫凡對此堅信不疑,拆穿彼此的偽裝,除了映照出兩種方向相反的丑陋,莫凡想象不出別的結(jié)局。

整個花開燦爛的五月,莫凡都被自我毀滅的沖動折磨著。有時他的心因為想到有其他人愛著她而絞痛不已,可他也會突然間無比確信,這世上除了自己,根本沒有人愛她。直到最后,他唯一關(guān)心的,是如何避免那份悲哀永遠(yuǎn)嵌在自己的記憶里,像是抹在過期面包上的草莓果醬。

妻子離開后,莫凡在長時間的獨處中徹底地看清了自己,那種自以為很一般的東西,比想象的要濃重許多,那東西像清澈見底的湖水下的淤泥,只要愿意留神去看,一眼就能看見,只是沒法知道淤泥柔軟的深度在何處停止。他開始覺得,自以為失去的東西也許從來就沒得到過。

也許所謂愛情并不是什么深不可測的東西,不過是遇上了一個人,你便為了她在自己心上挖出一個洞,有時候幸運的話,這洞會被填上,直到挖出下一個洞的時刻到來。更多時候,洞就只能永遠(yuǎn)保持著洞的形態(tài),就算它那么空虛,讓你的整個人生都變得輕飄飄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你卻并不會因此就放些別的什么進(jìn)去,只是一直瞪大眼睛看著它,日復(fù)一日這樣過下去罷了。

門鈴響了,該去開門??墒悄矃s不想起身。

你這個人從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妻子好像這么對自己說過。

那次是咳嗽了好幾天,掛了號,莫凡卻賴在床上,不想去。

為什么有這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呢?

床頭音響循環(huán)播著克里斯的《Wicked Game》,女孩走了快兩個小時,莫凡突然期待她打來電話,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想對她說些什么。

想起烘干機(jī)里的衣服已經(jīng)放了一整天,還沒拿出來,莫凡翻身坐起。

打開衣柜,襯衫、西服、T恤、夾克、長褲各占一片區(qū)域,互不干擾,雖然不少衣服是三四年前買的,卻幾乎看不出明顯的穿著痕跡。拉開衣柜下方的兩個網(wǎng)籃抽屜,一堆灰藍(lán)色的襪子中間夾著幾雙白襪子,內(nèi)褲沒有疊起,正面朝上整齊地平鋪著,一條花花綠綠的泳褲單獨擺在一邊,尤為顯眼。

默默地疊完衣服,莫凡去洗手間沖澡、刷牙。之后隨手拿起一本小說,坐在餐桌邊讀了起來。

一只碩大的甲蟲,不知從何處進(jìn)來,深更半夜里拍動著笨重的翅膀,在玻璃窗上短暫停留后,便一味地向著光源處飛撲。燈罩雖是磨砂的,可甲蟲也無法在上面久留,大約被熱浪炙傷了,它掉到地上,掙扎著爬行了一小段距離,又再度飛起。

如此反復(fù)。

莫凡坐在這燈下,喝著冰水,手里的 《旋轉(zhuǎn)木馬鏖戰(zhàn)記》 讀到了最后幾頁。他帶著冷漠的沉靜,不動聲色地讀完小說的結(jié)尾,并不為甲蟲是否會掉到自己身上而擔(dān)心。

合上書后,莫凡站起身,去廚房最頂端的柜子,取出來一小瓶粉色的殺蟲劑,思考了幾秒,找出家里最高的一把吧臺凳搬到燈下。

甲蟲正在墻上爬行。奶油色的墻面上,它的翅膀烏黑發(fā)亮,足肢的動作不均衡地切割著時間,少頃又再飛起,向著燈罩而去。

莫凡不知道自己噴了多久,他一邊噴一邊定定地望向甲蟲,觀察著它的一舉一動,直到它啪的一聲落在地上,像只陀螺似的旋轉(zhuǎn)起來。莫凡從凳子上下來,用一張紙巾包起甲蟲的尸體丟掉,又去洗了手,放好了吧臺凳。

幾分鐘后,莫凡就感到了眼睛的刺痛,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回想起殺蟲劑從燈罩上雨霧般落入眼睛的情景,甲蟲則在這有毒的雨霧中攀爬不休。

有幾秒,莫凡幾乎睜不開眼,淚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一瞬間,他的心被失明的恐懼占據(jù),但很快又恢復(fù)平靜。

他在水池邊半弓著身子,讓水流對著睜開的眼睛沖洗了很久。

他邊沖水邊想,一個人在預(yù)感到要傷害別人的時候,究竟是何種感受呢?

大概就同這短暫的失明是一樣的吧!

女孩整晚沒有打來電話。

夜晚的每一張床上,都擁抱了一個人的疲倦人生。

莫凡躺在床上做著關(guān)于女人的夢。女人的面孔看不清,可自己到底還是不受控制地起了生理反應(yīng)。他伸手去摸,卻好像怎么也碰不到,越是碰不到,強(qiáng)烈的快感越是向全身上下所有部位涌動,隱匿的肉體不斷地與空氣發(fā)生摩擦,直到筋疲力盡為止。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棟雄偉建筑前的空地上。

巴赫的 《哥德堡變奏曲》 從黑黢黢的建筑中隱隱傳來,琴鍵像雨水砸進(jìn)了地面,重重地落下。窗欞投出暗影,白晝的莊重和清晰不知何時已隨樂聲消散,歷史在緩緩沉入地下。

莫凡躺在異世界的中央,像一臺失聲的音箱,過往悠揚的旋律記錄著曾被拍打過的肉體的觸感。不論身處怎樣無法把握的世界中,人還是會不停地尋找另一個異世界,一個讓自身可以成為一切的世界。被夢抽空了熱量的心靈,留下的只有痛苦和疲憊。可即便如此,夢也永遠(yuǎn)無法被現(xiàn)實占有,因為只有在夢醒后的虛脫感中人們才能真正體驗到睡眠的存在,獲得真正的休憩。

夢中的涼風(fēng)吹進(jìn)現(xiàn)實,吹過莫凡的面頰,四面方正的鮮紅色圍欄在暗黃色的燈光映照下如油彩畫般失真,汽車鐵獸般埋伏在這荒蕪莊園的四周。人影綽綽,陸續(xù)消失在空曠靜謐的廣場。

責(zé)任編輯 劉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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