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
在廣東官銀錢局開鑄前,中國還沒有使用近代機器制造銀幣,各地行用以兩為單位的銀錠,在形狀、重量、成色方面的標準有諸多不同。據(jù)1918年《幣制節(jié)略》記錄的中央政府庫平與地方通用平比較表可知,銀錠鑄造以地方論有四十八處,以平砝計有六十五種之多,可以想象在更早時期完稅及交易程序的繁瑣復雜。16世紀下半葉,海上貿易引進了大量外國銀元,初期人們都將其改鑄銀錠,爾后發(fā)現(xiàn)洋銀重量成色一致,可論枚計值,使用方便,洋銀逐漸直接在市面上通行,到19 世紀初已深入內地。
中國貨幣史學家彭信威曾言:“用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中國古代的貨幣是沒有制度可言的。”直至人民幣發(fā)行后,單一貨幣通行全國的目標才達成。而在無幣制所造成的長期混亂與清王朝對貨幣改革的抗拒下,鑄造于19世紀、存世鳳毛麟角的“中外通寶”銀幣,正是那段無序局面的實物見證,有著重大的歷史意義。
“中外通寶”關平壹兩銀幣直徑41.5毫米,耿愛德圖版原品,臺灣劉改造舊藏。
1841年香港開埠時,該地流通貨幣受廣州影響,除銅錢外各種銀元如墨西哥鷹洋、印度盧比、英國銀幣皆可使用。然而英國政府意圖把香港的貨幣制度建立在英國體系上,要求其法定貨幣和價值標準須與英國的各海外屬地同為一體。但英鎊是金本位制,而香港受中國內地銀元、銀錠的影響,屬于銀兩本位制,導致貨幣兌換價格不對等。1850年左右,英鎊在香港匯兌時貼水超過一成,在上海更達二成,駐港英軍對匯兌價被低估的損失深表不滿。因此,香港總督一直希望在當?shù)亟◤S發(fā)行港元,并通過通商口岸逐步替代其他洋銀。
羅便臣于18 59年出任香港總督后,積極推動香港貿易及爭取在香港發(fā)行適合當?shù)厥褂玫娜缡M制的貨幣,此外還可防止假幣泛濫,取代來源不穩(wěn)定的鷹洋。經(jīng)過幾番努力后終獲呈準,于是在1 8 6 4 年購置土地及機器設廠,同時籌備銀行;18 6 5 年成立香港上海匯理銀行,即后來大名鼎鼎的匯豐銀行。18 6 6年5月7日,香港造幣廠在新港督麥當奴的主持下舉行開工典禮,正式名稱為“ 香港鑄錢局”。由于營運時間甚短,外界知曉者少,多稱其為“香港造幣廠”。
香港鑄錢局開幕之初,市場期望頗高,很快收到超過12 0萬盎司的銀錠、銀條及戳記過多的爛版銀元來改鑄新幣。然而,因港府的計劃不周,未考慮到新幣在銀貨市場各種情況下價值的差異,加上用人不當、管理不善、準備不足等情況,原定日產(chǎn)4萬枚銀元,第一個月卻只造出了3萬枚。由于新幣先天失調——成本高、產(chǎn)量低,加上立法禁止在幣面維多利亞女王肖像上打戳,不利于在內地流通,加上此時鷹洋已可充分供應,因此新幣沒有得到兩地商民支持。到年底結算時,造幣所得還不足抵銷建廠借貸的利息。即便后期產(chǎn)能提高,卻因訂單數(shù)量太低不能給當局帶來預期的利潤,幣廠僅能依賴代中國或日本制造銀幣來維持營運。
18 6 6 年8月,港督通過英國駐北京公使阿禮國轉交清政府新幣的樣品,年底得到恭親王答復。恭親王駁回了新幣采用之請,但同意用于海關完稅,并表示由于清廷先前未能順利發(fā)行咸豐大錢,故預期推動銀元也會遭遇困難。但新幣市價低于鷹洋,此與原先推行各商埠取而代之的構想差異過大。事后港府試圖以配合中國習用的銀兩制試作“上海壹兩”新幣,模具于香港本地雕刻,在同治六年(1867年)五月送出樣幣至上海轉呈北京清政府,但未被接受。
“中外通寶”二錢銀幣直徑21.5毫米,輔幣面值兩旁為茶樹枝葉圖案,北京誠軒2007年秋拍拍品。
“中外通寶”一錢銀幣直徑20毫米,2015年SBP拍品。
同治六年十月,香港造幣廠廠長金達在赴日本洽公時途經(jīng)上海,與駐華公使館漢務參贊威妥瑪進行會談。威妥瑪建議試作新幣,重量采用各通商口岸進出口稅征收標準之海關平(37.68克),比以上海地方所用漕平(3 6 . 6 4克)更適合貿易需求。威妥瑪還手繪草圖,壹兩正背面除龍圖外全部是中文,分別是“中華通寶 壹兩”及“同治年鑄”,同時增加五錢、二錢、一錢及五分等輔幣。威妥瑪?shù)脑O計是參照清政府早先頒發(fā)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有功之常勝軍(洋槍隊)將士的“獎武功牌”,這種雙龍圖案日后常見于清代各種勛章、賞牌。
金達會談后將上述內容呈報港督麥當奴著手進行,副本也報送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協(xié)助推動。據(jù)現(xiàn)存英國皇家造幣廠檔案中發(fā)現(xiàn)的改繪圖稿,增加了“銀”字且銘文全在正面,有趣的是書法雖佳,上端文字左右讀法卻與傳統(tǒng)不合;背面則去除英國皇室的嘉德勛章簡徽(即香港錢幣研究會前會長張璜在19 8 1年編著的《中國銀元及銀兩幣目錄》戲稱之“吊襪帶”),雙龍置于外圈,中心為太極八卦圖。但雕成幣模時,文字面改成了“中外通寶”及“關平銀壹兩”,也因此太極八卦圖案,早期有為韓國對外貿易制作之說。
錢幣界最早進行有關查考的是對中國機制幣極有研究的意大利外交官羅斯,但有具體成果的是銅元收藏大師伍德華。伍德華的研究于19 3 7年8月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英文《中國雜志》月刊上,惟當時未見實物且所獲資料內沒有威妥瑪?shù)牟輬D,誤以為此事半途而廢。彼時“七七事變”“八·一三”淞滬戰(zhàn)役連續(xù)爆發(fā),國內泉界或無暇顧及,始終將“上海壹兩”及“中外通寶”兩者視為上海工部局委托制作。只有耿愛德在1954年出版的《中國幣圖說匯考》中對前者有正確記述,對后者則再比較各種說法,如輔幣面值兩側圖案的茶樹源自中國而非韓國等,此幣應歸類中國,來源可能是英國,這一判斷正確但無具體證據(jù)。
1980年,鉆研中國錢幣的英國學者李察偉德對此兩枚香港造幣廠的銀兩幣作了深入的探討后,發(fā)文披露了前香港造幣廠廠長金達逝后,家屬將“中外通寶”的全套5枚樣幣及模具在18 8 8年捐贈英國皇家造幣廠的事實,先后收錄在19 0 6年及1910年出版的《館藏目錄》中,只是無人關注。同時他還在英國伯明翰造幣廠發(fā)現(xiàn)一張“關平壹兩”銀幣的照相底片,信封上注明“1878”,這是所知最早的紀錄。
“中外通寶”關平系列銀兩幣的迷霧,直到《香港匯豐銀行藏品圖錄》于1987年由S p i n k公司出版后,終于塵埃落定。作者克里布在編撰此書時搜集大量原始文獻,挖掘到皇家造幣廠檔案中有一張“中外通寶”的幣廠繪圖稿,可作為模具來自皇家造幣廠的依據(jù)。背面下方雙龍首尾相接之處有一記號,推測可能是皇家造幣廠廠長葛拉漢隱藏的印記,符號的準確含意仍有待查考。
在“關平壹兩”進行之際,英國駐北京公使阿禮國就與恭親王面談后于18 67年11月2 2日致港督麥當奴的13頁長函中,說明了沒有繼續(xù)推動機器制造銀幣的必要,因為海關總稅務司赫德18 6 3年上任后曾多次向清廷建議設置造幣廠,均無下文,若施壓或強行推動可能產(chǎn)生反效果;他還指出此事是在清廷當時有事相求于英使館、條件很好的背景下提出的,但也無法推動。信函內沒有提到清廷對上海壹兩樣幣本身的任何意見,但這一回復就此決定了香港造幣廠存廢的命運。1868年2月22日港督收到英國政府授意結束造幣廠,他隨即裁定4月2 5日關廠并尋找買主。港督提議,若此造幣廠的關閉是不可避免之事,應“務實的”盡早實施,他也指示廠方,鄰近國家有意購買前不應停工。因澳大利亞簽約動作遲緩,最后機器設備在1870年以6萬港元賣給了日本以成立大阪造幣局,廠房及廠地則以6.5萬港元的價錢售給怡和洋行,改作煉糖廠。港府之所以在香港造幣廠事件上大費周章,乃因投資巨大,有學者估計這4 5萬港元的開辦費相當于如今的2億港元以上。
中外通寶銀兩幣何時在內地出現(xiàn),目前未見具體記載。1938年6月上海出版的英文《中國雜志》月刊登出一枚壹兩仿品的圖片,當時認為純屬臆造幣,只因其以類似真品拓片仿刻才會如此逼真,可見流入內地已有若干時日。據(jù)2 0 19 年施新彪、周壽遠、李維編《中國近代鑄幣仿造臆造拓選》頁七可知,上海錢商平玉麟曾仿造中外通寶銀幣。實物照片首見于19 4 9年出版的施嘉幹《中國近代鑄幣匯考》圖版63,此品于1998年捐贈上海博物館并展出,圖片見2 0 0 0年該館出版的《施嘉幹先生舊藏中外錢幣》4 6頁。據(jù)耿愛德《中國幣圖說匯考》記錄,上海錢商于1950年在北京鑒定全套五枚為真品,其中壹兩與五錢由其收藏。按香港鑄錢局結束后售予日本,金達在1870年3月至1875年1月間擔任日本大阪造幣局造幣首長,這或也解釋了日本銀行藏有關平一錢及大阪造幣局被列入可能出處的原因。
英國皇家造幣廠博物館藏威妥瑪手繪草稿
英國皇家造幣廠檔案中的“中華通寶”改繪設計圖及關平壹兩幣模圖
“中外通寶”銀兩幣系列于18 6 8年制成,但港督年初已決定關閉香港造幣廠。誰料,不到3 0年后兩廣總督張之洞在廣東設廠機器造幣,“與洋銀一同行使”時,朝野幾無反對意見。歷來國家鑄幣僅有銅錢一種的中國,終于在1910年由清政府奏定《幣制則例》立法統(tǒng)一國家貨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出師未捷的“ 中外通寶”雖是曇花一現(xiàn),曾被棄若敝屣,如今卻華麗轉身,“飛上枝頭”變珍寶。
從存世情況來看,“ 中外通寶”壹兩主幣目前僅知7枚,有3枚分別藏于海內外博物館。英國皇家造幣廠博物館藏品由香港造幣廠廠長金達親屬捐贈;上海博物館所藏為施嘉幹夫人于19 9 8年捐贈;上海造幣博物館藏品則為美國收藏家包克的親屬于2 010年捐贈。另外4枚收藏于民間,耿愛德圖版記錄的原品歸臺灣藏家劉改造;鴻禧美術館舊藏一枚現(xiàn)由國內藏家保有;G o o d m a n舊藏一枚歸美籍華裔藏家;北京誠軒2 0 0 7年秋拍也曾上拍過一枚,現(xiàn)況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