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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罕達犴

2024-05-09 03:45:57海勒根那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4期
關鍵詞:納卡馴鹿

海勒根那(蒙古族)

這是一片白樺與落葉松的次生混交林,林子快有幾只松鼠的叫音那么高了,尖尖的樹冠已能遮住天空上的鷹隼。護林員納卡穿山入林,狠吸著春天讓人迷醉的草木香氣,在這萬千芬芳里,他也嗅到了一股別樣的味道,那該是落葉松毛蟲和白樺尺蠖的尿液味兒。林子生蟲害了,納卡望了望樹枝上那些蠕動的小東西,有兩條蟲甚至拉著細線落到了他的脖頸上,他小心地捏起來放進標本瓶。要抓緊為林子噴灑農藥。納卡想著這些,不知不覺來到一條溪水邊,從林中山上流下的泉水可真清冽,讓他忍不住喝上幾捧,淙淙的水聲牽住了他的腳步,他索性躺臥下來。再起身時他就望到了那個不遠處蹲坐的人,正不停地往溪水里投擲石子。納卡與陌生人打了聲招呼,對方頭也不抬,也無回應。納卡好奇地走近他,嚯,好多年沒看到有人穿著獵裝了,那古舊的式樣只有博物館里才有,并且又臟又破。

“老鄉(xiāng),你在這里干什么?”

男人這才轉過頭來,他的臉黑漆漆的,仿佛好久沒洗過,“我嗎?我在聽水花的聲音呢,一邊在這里等你。”

“等我?”

“是的,豁牙?!?/p>

“豁牙”是納卡的小名,他少年時被野豬撞飛過,摔掉了兩顆門牙,現在嘴巴里還空洞洞的,不過這個名字可有些年沒人叫了。“你怎么會知道我的?”納卡好生奇怪。

“當然知道啦,我是你的舅舅阿日坤哪。”

“阿日坤?舅舅!”納卡越發(fā)驚詫起來,“您不是……”

漢子豎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說下去,“豁牙,我知道你們早就放下了獵槍,現在不時興打獵了,而且你還做了護林員,所以我一直等你路過這片樹林,想與你講講過去的故事……”

納卡望著眼前的舅舅,從他模糊的臉頰上倒能辨別出母親家族的模樣,可又有幾分不真,像遙遠的夢。“您在等我?要與我講您的故事?”

“確切點兒說,是我和一頭罕達犴的故事。”

“一個狩獵的故事?”

“就算是吧?!睗h子眼里飄忽著一團雪絮,他的聲音一點兒也不渾濁,好似林子里的風,“那是一頭又高又大、渾身雪白沒有一點兒雜色的犴,連睫毛、頷囊、四蹄和犄角都是白色的,它穿行在林子里就像一座會移動的雪山,誰見到它都會驚訝、都會贊嘆。你不知道,我還曾親手摸過它像雪一樣干凈的皮毛呢。”

“嘿!可真神奇。”

“猜你就會感興趣,我的外甥。”阿日坤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fā),“不過,這會兒要是有點兒口煙就好了?!?/p>

“口煙?”納卡連忙掏了兜,還沒等遞與黑臉漢子,他便一把奪了去,動作敏捷得令人驚異,轉瞬,一捏煙末兒已被他抿在嘴巴里,然后舒坦地閉上眸子,待他重新睜開山貓似的眼睛,就沖納卡謙卑地笑一笑。接著,黑臉漢子清了清喉嚨,就像風清了清林子,他的故事便似腳下的溪水嘩嘩啦啦地流淌起來了。

那年冬末快開春的光景,烏力楞(氏族公社)的幾個男人——圖嘎、烏訥、尼日特和我,帶著獵狗牽著十幾頭馴鹿去呼瑪河狩獵,這個季節(jié)是“鹿胎期”,幸運的話會收獲上等的鹿胎膏。先前“阿額小組”根本不想帶我,按他們的話說,我是那種用鐵錐都扎不出血的人。的確,與這些“老獵”相比,我干起行獵的活計總是不夠利落,拖泥帶水,而且我的槍法也不夠準,明明有三只狍子,我用槍一打竟然能逃掉五只,其實那是我不忍心擊中懷孕的母狍,故意放的空槍。再有就是我的膽子小,從不敢一個人鉆林子,怕遇到兇猛的野獸和游魂??蛇@些并不是我的錯,要知道我從小是個孤兒,和烏娜吉姐姐一起長大,沒有父親的引領,我的性格只能像冬天的柳條一樣脆弱。而且,我在學校里學的是獸醫(yī),畢業(yè)后干的也是給馴鹿治病的活計,這本身就與打獵無關。不過這次,我是向塔坦達(組長)圖嘎保證過的,決不會拖他們的后腿,所以,出發(fā)前我就笨鳥先飛,早早穿好獵裝,把行囊捆綁在馴鹿背上,我還堅持和他們一樣,要牽上兩頭馴鹿上路??吹轿壹贝掖?、滿頭是汗的樣子,烏訥和尼日特倆人直撇嘴,“冬天的公棒雞還下蛋了呢?!睘踉G說?!澳且欢ㄏ略诹思{卡的褲襠里?!蹦崛仗氐轿业钠ü珊箢^摸了一把,倆人笑得像公棒雞打鳴似的。圖嘎看不過眼去,虎下臉訓斥他倆:“打獵是要閉上嘴巴的,你倆懂不懂規(guī)矩?”

這個季節(jié),風冷硬得像刀子,割得林子咔嚓咔嚓地響,山嶺上的雪表面融化又凍結,一點兒也不松軟,就連負重的馴鹿踩上去也只會留下淺淺的蹄印。我們天明趕路,夜宿篝火旁,差不多走了兩天多的時間,第三天中午才到達呼瑪河畔。幾個人凍得哆里哆嗦,嘴都張不開了,沒人再說話,說話怕牙齒像冰塊那樣掉落下來。圖嘎選了林中一片空地作為“額吐”(露營點),我們卸下行李,絆好馴鹿打發(fā)它們去密林里覓食。這邊吊鍋里已煮起奶茶,在炭火里埋了列巴和幾只灰鼠。烤了半天火,圖嘎的腮幫子才松動了些,話語也融化開了,開始慢聲慢語和我們商議,飯后怎么分頭行動,誰往哪邊走。圖嘎用目光問我打算跟誰一起行獵?我搖了搖頭,悶頭啃著灰鼠肉,半天才和他們說:“誰的尾巴我也不當,這次我要一個人去打獵?!薄斑赃裕⑷绽かF醫(yī),林子里可有大老虎?!睘踉G作張牙舞爪狀?!袄赀_博如坎(狼神)來了,我也不會怕?!蔽覕蒯斀罔F地說。

是啊,阿日坤,你這次爭著來打獵就是要歷練一下自己的膽量,二十幾歲的男人再不能膽小如鼠,讓烏力楞的姑娘們瞧不起了。特別是自己的心上人妞日卡,那個有一雙泉水般眼睛的姑娘,望到她就讓我口渴,我的心里就想下一場大雨。那天下午,我是第一個背起獵槍和背夾上路的獵人,并且拒絕了圖嘎讓我?guī)汐C狗的好意。

“記得不要往遠走,天黑前回來!”圖嘎在后邊喊我,我連頭都沒有回。

我們之所以這么遠來呼瑪河狩獵,是因為它的兩岸還存有興安嶺最后的原始森林,而距離我們較近的金河、得耳布爾河流域的成材林差不多都被開發(fā)光了,很難見到狍子、馬鹿、野豬這些大型野生動物的蹤影了。我朝著東南方向的山林爬去,透過一人高的灌木叢能俯瞰到凍結成冰的呼瑪河,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藍瑪瑙閃閃發(fā)光。鉆林子時,我還不忘用砍刀在樹后留下記號,以便原路返回。再往山頂就進入一片白樺林了,林下雜生著密密的達子香叢。一只飛禽不知從哪兒驚飛出來,落到不遠處的樹杈上,嚇了我一跳,瞧仔細了原來是只松雞,我舉槍瞄準,一聲清脆的槍響過后,松雞撲棱棱地跌落下來,嘿,這家伙足有一只犴皮靴子重,我拾起它來,放到背夾里。接下去我又碼到了一只灰鼠的足印,在樹隙的雪地上,不過我把它的行跡方向弄反了,跑了好一段冤枉路。不知不覺,我鉆過了差不多兩座山嶺,真沒白費工夫,我的背夾里又多了三只飛龍,這么順手的行獵對于我來說還是第一次,以致忘記了時間和疲累。

天色朦朦朧朧地黑下來,我以為到了傍晚,其實那是陰天造成的,正準備返程的時候,山嶺忽然刮起了呼嘯的北風,整個森林都跟著披頭散發(fā)地搖曳起來,地上的雪屑像游蛇似的四處亂竄,我來時的腳印很快被抹掉了。真糟糕,我想找到自己留下的返程標記,卻因為天黑辨認不清樹上的刀痕,等我莽莽撞撞地進入到一片落葉松林里,便徹底迷失了方向。那些挨挨擠擠的樹木都瞪著陌生的眼睛瞅我,像是不歡迎我這個人類,進而排列成一個偌大的迷宮,我往哪里走前面都擋著不見盡頭的黑森林。長了尾巴的雪就是那一刻從天而降的,不一會兒就把大森林變成了一鍋粥。因為長時間爬山,我的棉衣棉褲都被汗水濕透了,外面套的狍皮獵裝也凍成了盔甲,此時渾身的寒冷可想而知……我開始驚慌起來,不知該往哪里走,又不能原地不動,一種無助的恐懼把我死死抓住,我只有憑著感覺胡亂地往松林外摸索。

林子徹底黑下來了,手電筒照見的只有紛亂的雪花和樹林,望不出一米遠的距離。風雪很快把我變成了雪人,臉上和手腳又麻又脹,時而一陣刺痛,像被蛇咬了似的。

“白納查神救救我,給我指指路吧。”我心里不斷哀求著。

不知走了多久,又似乎在原地踏步,我始終不能走出森林的圍困,兩條腿比整座山還沉,眼睛也不停地被雪片封凍住。有那么一陣兒,我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氣息,帶著甜滋滋的腐肉味道,正拼命地拖曳著我的腿,要把我拉進它長滿獠牙的嘴里……恍惚中,我又被一股熱烘烘的困意包裹住,一步也不想再走,那是一口溫柔的陷阱,向我曖昧地招手,讓我無法自拔,我就背靠一棵大樹坐下來。那會兒獵槍早已不知去向,我褪起袖口,像刺猬一樣蜷縮成一團,任憑大雪噗嚕噗嚕地將我覆蓋,顧自暈暈沉沉地睡去。

你問我睡了多久?這個我真不記得了,后來,我是被一股溫暖的氣息喚醒的,像是星神奧倫的手指在觸摸我的臉、我的耳鼻,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團模糊又晶亮的白,像閃電的光芒突兀在大雪中,把雪色都比得暗淡了。對,你猜得沒錯,就是那頭白色的高得像雪丘似的罕達犴,就是它,這頭神獸,用它的鼻息、它的嘴唇,熱熱的舌尖和火炭一樣的軀體喚醒了我,然后不聲不響地轉過身去,待我爬起身跟上它,它就一聳一聳地走在前面,不緊不慢,帶我從林中穿行。它的在冬天脫掉的犄角剛剛長出新枝,偶爾碰到兩旁樹木就會發(fā)出梆梆的聲響,震落一樹積雪。這么走了不久就鉆出了落葉松林,此刻雪似乎停了,天地間一片幽暗又靜謐的雪光,我朝四周望一望,發(fā)現呼瑪河就在山坡下,被雪覆蓋的河床像條白哈達飄在那里。一個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淚濕眼眶,等我再去看那頭白犴,它已轉身入林,只留下一片空茫,要不是森林間傳來稀里嘩啦的響動,我還以為剛剛的一切只是夢境。

有了呼瑪河做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方位,沿著河岸走不多時,就聽到遠處有人呼喚我的名字,那是圖嘎他們在找我呢。

我后來是被圖嘎他們架回額吐的。三個人幫我剪掉凍成冰坨的獵裝和棉衣棉褲,拽下靴子,接著輪番用雪揉搓我的全身,直到血液重新流淌回我的血管,他們還挺奇怪呢,“阿獸醫(yī)還真行啊,竟然沒被凍死?!薄罢媸瞧孥E啊,白納查神顯靈了。”

烏訥和尼日特兩個人又扛來了站桿,將篝火加旺,我就這么背靠篝火,聞著熱烈的人間煙火味兒,身上覆滿毛皮和羽絨被,死睡了半宿,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來……我福大命大,只凍傷了兩只耳朵和半邊臉,外加三根腳趾,幾個伙伴已為我涂上了凍傷膏,沒什么大礙。雪后的天氣平和得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圖嘎給我端來肉粥,我的棉衣棉褲也被他烤干縫好,他可真是個好塔坦達。這會兒,烏訥帶著一身霜雪和寒氣從外面回來,他不知從哪里找回了我的獵槍,從肩上卸下來,放在我身旁。

我能活著歸來,“阿額”的幾個人都很欽佩,一改過去對我的鄙視。烏訥摸摸我的額頭,問我:“大英雄,還記得你是怎么找回營地的嗎?”

這個我當然記得,可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能說破,那是白犴和我之間的秘密,就支支吾吾地與他們說:“我在一片林子里迷路了,睡了一會兒又醒來,誰知道后來是怎么鉆出林子來到呼瑪河邊的?!?/p>

“阿獸醫(yī),你一定隱瞞了什么,不是嗎?我為了找回你的槍一早就碼著你的腳印走了一趟,那片林子我也鉆了進去,我想問你的是,那個大家伙的蹄印是怎么回事?我看好像是它把你引出林子的?!睘踉G瞇縫著一只眼睛定定地瞅我。

“沒、沒有什么大家伙?!蔽冶荛_他的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阿日坤,有什么不能說的嗎?”圖嘎走過來,“我們身邊可點著篝火呢,獵人是不能當著拓博如坎(火神)撒謊的?!?/p>

圖嘎的話戳中了我,此時我心里就像揣了只亂跳的兔子,好吧,說出去又怎么樣呢,那確實是事實啊……于是我試著坐起來,把昨天雪夜里的遭遇一股腦地與他們講了,當我說到是一頭罕達犴救了我,把我引出險境的,烏訥和尼日特都瞪圓了眼睛,“你確定是一頭犴帶你走出林子的?”我使勁點點頭,“這個千真萬確,我發(fā)誓。”

烏訥瞅著我,忽然咧開嘴哈哈大笑,笑得彎腰撅腚的,口水都流出來了。

“這有什么好笑的嗎?”我羞惱地說。

“阿獸醫(yī),我看你的腦子也凍壞了,一頭犴能救個獵人,你的意思是山鼠也可以給狐貍帶路啦?”烏訥說。

“你看走眼啦,肯定不是什么白犴,怕是‘白胡子老頭(白納查神的俗稱)救了你。”圖嘎噗噗地吹著奶茶。

“我看他是做了個夢。”尼日特一臉不屑,“我昨晚還夢見一個白胖的姑娘跟我好了呢?!?/p>

“好吧好吧,就算我做了個夢。”我不再和他們爭辯,跟幾個沒見過飛機的人就不能說房子可以在天上飛。我重又躺回睡袋里,咴,雪后的陽光真耀眼,在樹隙間掛了一串又一串彩色光環(huán),仿佛輕輕一搖就能發(fā)出駝鈴似的叮當聲。三個人喝過馴鹿奶茶準備打獵去了,圖嘎臨走又加了幾塊木段在火里,和我說:“今天你就別亂動了,看好火,暖好身子,等我們回來?!?/p>

做一個“莫日根”(好獵手)真需要磨煉意志啊,不僅要有好槍法,還要禁得起翻山越嶺爬冰臥雪的考驗。我琢磨著這些,又想起那頭白犴,想起它身上的松雪氣味兒,天鵝絨似的皮毛,和它在黑夜里閃著綠寶石光亮的眸子……烏訥、尼日特,你倆能相信風神、雷神、火神,卻不相信一頭真正的犴神在森林里存在著,不,那也不該是什么神,而是一頭真正的罕達犴,與我們族人一樣善良的罕達犴。

那天晚上星星出齊時圖嘎他們才回來,好好的幾個人去打獵,回來的時候竟然兩個抬著一個。

“尼日特怎么了?”

“他從雪坡上滑了下來,摔斷了腿?!睘踉G呼哧帶喘,一邊沒好氣地說。

我上去幫忙,把尼日特從樺樹枝做成的擔架上抬下來。圖嘎剝開他的褲管,尼日特的右腿錯折著,骨頭碴都支在了皮肉外面。塔坦達示意我和烏訥摁住他,一邊將獵刀柄塞在他嘴里,讓他咬緊,自己則灌了一大口白酒噴到傷處。猛地,圖嘎將那斷腿捋直撫平,疼得尼日特渾身像觸電一樣顫抖,差點兒沒把刀柄咬斷。

接連的倒霉事兒讓大家都沒了興致,露營地像冷霧一樣沉悶,只有呼呼獵獵的篝火苗伸長舌頭舔著夜空,也舔著幾個獵人疲憊的身影。我那會兒已經煮好了飛龍湯,盛了滿滿一碗肉遞給尼日特,尼日特推開了,只顧哼哼唧唧地呻吟。

從濕透的獵裝看,圖嘎他們應該走了很遠的路,可卻兩手空空,什么也沒帶回來。

“你們什么也沒打著嗎?那怎么還傷到了?”我問。

圖嘎瞥了我一眼。

“最起碼也該打到幾只松雞灰鼠啊?!蔽胰圆蛔R趣地說。

烏訥不耐煩起來,“我們當然不會像你一樣放空槍了,小的獵物我們根本不稀罕?!?/p>

“那你們打到了什么?”說完這話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心頭一緊,盯著圖嘎的眼睛,“告訴我,塔坦達!”

“沒有,”圖嘎慌亂地搖頭,“我們就是去打獵,你沒看到嗎?我們今天不走運,什么也沒獵到。”

“烏訥說你們沒放空槍。圖嘎,你說過,獵人不能當著火神撒謊!”

倆人的目光開始躲躲閃閃,好半天,圖嘎才抬起頭,“好吧,阿日坤,實話和你說了吧,我們找那頭罕達犴去了?!?/p>

圖嘎話音剛落我就驚呆住了,“你們……你們真的去找白犴了?”

沒人再答話,都悶不作聲。

我一把抓住圖嘎的衣領,“告訴我,你們把它怎么樣了?”

“放開手!”圖嘎以他塔坦達的威嚴命令我。

“不!”那一刻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你們這幾個騙子,是不是殺了它?”

圖嘎忍耐著我,烏訥這時走過來使勁掰開我的手,他力大無比,把我推倒在地,“它又不是你的女人,要知道我們是獵民,別說一頭犴,就是一頭熊我們也要替烏鴉啄了它?!?/p>

“可是,你們不是說那只是個夢嗎?為什么還要去找它?”我滿臉是淚,沖他們憤恨地嘶喊。

“行啦,一個大男人哭什么呀?”圖嘎往嘴里抹著口煙,“真懦弱,連一頭犴都可憐!告訴你吧,我們只是打傷了它,那頭白犴可夠強壯的,中了兩顆子彈竟然被它逃掉了,我們三個真沒用。”

那天夜里我一宿都沒怎么合眼,眼前都是白犴遭受槍傷痛苦掙扎的情形,它忍痛逃去,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可憐的罕達犴,是我害了你啊,我不斷地自責,又不斷以薩滿的方式為它祈禱。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爬起身準備去尋白犴,我忍著腳趾的疼痛,跛著足。

“阿日坤,你要去哪兒?”圖嘎叫住我。

我沒搭理他,昨晚我就發(fā)過誓,再不會與幾個騙子犯話,在我看來,他們比狼還兇殘。

“你受了凍傷,不要一個人進山去,那樣你會死掉的?!眻D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甩開他,他的聲音嚴厲起來,“我說不讓你去就不能去,要不然我就用槍打斷你的腿,像尼日特那樣,把你倆一起拖回去,省著連個尸首都找不見?!彼青陰紫陆o槍上了子彈。

那次行獵我們無功而返,就這么灰頭土臉地回去了。要不是尼日特大腿骨折需要馬上救治,圖嘎和烏訥還會去追獵那頭受傷的罕達犴,他們血管里流淌的是獵人的血,也流淌著一堆冰碴子。歸途中,圖嘎牽著馴鹿拉著雪爬犁,尼日特捂得嚴嚴實實躺在上面,一路哎喲哎喲地叫。我故意落在最后,離他們遠遠的,看著他們耷拉著身體真像下不出蛋的公棒雞。

回到烏力楞的那段日子里,我仿佛得了場大病,總是魂不守舍,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穩(wěn)。我甚至出現了幻覺,總聽見有人在叫我,那聲音像盤山小路一樣悠長又曲折,隔著重重霧靄,那是罕達犴的叫聲,可它分明在叫我的名字“阿——日——坤——”

烏娜吉姐姐扭著鼻子問我:“你怎么了?不是得薩滿病了吧?”她的鼻頭是酒后卡到樹樁上撞歪的,說話鼻塞得很。

“我在悔恨自己,我想那兩槍應該打在我的身上……”我痛苦地說。

“你會在夢里見到它的,把你的話和它說說吧,它會原諒你的?!?/p>

烏娜吉姐姐打小就瘋瘋癲癲的,整天胡說八道,不過,她的腦子一點兒也不糊涂,預測起事情來比莫日根的槍口還準,祖母活著時就說她是做薩滿的料。

那天晚上,真如烏娜吉所言,我夢見了那頭白犴,在一片郁郁蔥蔥的樟子松林里,我望到它閃電一樣白的身影,我放聲呼喚它,“呼嘿兒呼嘿兒!”它聽見了我的呼聲,轉過頭看我,閃著那對星星似的眸子,那里邊沒有怨恨,也沒有敵意,但卻距離遙遠,遠得真像星星……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從夢里醒來,卻想再回到夢中去。那個夢好真實啊,就像剛剛發(fā)生過似的,我揉了揉眼睛,發(fā)現手指縫里掛著一縷犴毛,白如銀針的犴毛,我驚訝極了,難道白犴真的光臨過我的夢嗎?

我的心上人妞日卡住在另一處斜仁柱里,她剛剛大學畢業(yè),就成了馴鹿飼養(yǎng)能手。我走到她的門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和她說會兒話,她看到了我,像只百靈鳥似的飛出來。

我?guī)退皖~沃(祖母)給馴鹿喂鹽,馴鹿亂哄哄地擠來擠去更讓我心亂。

“怎么,有什么不開心的嗎?”妞日卡問。

額沃是山林里最老的一棵樹,也是族人們最敬重的老人,我正想解心里的疙瘩,就把心事與她倆說了。

“你一定要去找那頭白犴,”妞日卡的眼睛流淌著泉水,“阿獸醫(yī),你要去救它!”

“可圖嘎說我懦弱,連一頭犴都可憐……”

“不,你的心是用金子做的,所以才柔軟,而他們的心是鐵打的?!?/p>

“是啊,”額沃接過話,她臉上長滿了老松樹皮似的褶皺,頭發(fā)白得像銀絲,話音里有股濃濃的松香味兒,“山林里連一根小草都有靈魂,都要人去尊敬。阿日坤,我們族人打獵,就像從河里舀水喝一樣,夠用就可以了,從來不會浪費一滴水,因為獵殺的都是生命,祖先早就規(guī)定了像星星一樣多的禁忌,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說得和清水里的石頭一樣清楚。可現在的年輕人都被外面教壞了?!?/p>

老人說著話,一邊展開枯樹枝似的手指,掌心里攤滿了鹽,兩頭馴鹿爭相舔舐,眼睛要鼓冒出來似的。

聽過妞日卡和額沃的話,我的心胸像被細雨淋過一樣清爽,而妞日卡的話就是細雨里淋濕我心口的那幾滴。

晚上我睡不著覺,捂著怦怦的心跳去敲妞日卡的門,她在斜仁柱里面問:“你是誰?”

“我是……罕達犴?!蔽叶吨齑秸f。

妞日卡打開門來,伸手擁抱住了我,“我猜就是你,白色的罕達犴……”

那晚的月光可真干凈,透過木帳的煙囪口灑在我倆身上,像珍珠的光亮。

四月的山嶺里已能嗅到潮濕的泥土味兒,那是春天的氣味兒,更是妞日卡身上的氣息。我備了三頭馴鹿,馱了鋪蓋、白面豆油和卷心菜,帶了獸醫(yī)箱和一袋子鹽,唯獨沒帶獵槍。

烏娜吉剛好從河邊背冰塊回來,看到我馱了那么多東西,問我:“你這是要去貝加爾湖嗎?”

“不,我要去找那頭受傷的白犴?!?/p>

“我勸你不要去,阿日坤,我做了一個不吉利的夢,你最好不要出門,特別是不要去山林里?!?/p>

“烏娜吉,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和她說,“我的夢可是好兆頭,我要去救那頭白犴,否則天氣轉暖,它傷口腐爛會死掉的?!?/p>

姐姐搖了搖烏鴉窩似的頭,嘴里叨叨咕咕,我已走出很遠,她又叫住了我:“阿日坤,我忘了和你說,昨天我在林子里遇到了圖嘎和烏訥,兩個人又背著槍去山上打獵了?!?/p>

“天!”我驚叫了一聲,不用說,他倆一定賊心不死,又去追獵受傷的罕達犴了。

頭兩天,我一直碼著運材路前行,柏油公路很狹窄,來回的運材車輛塵土飛揚,咣咣當當,我和馴鹿時不時要靠邊站,以躲避那些冒煙咕咚的家伙。第三天我遠離了公路,又翻過幾道山嶺就進了呼瑪河深處的泰加森林。鹿鈴叮叮咚咚,布谷鳥這兒叫一聲那兒叫一聲,我牽著馴鹿走在越來越稠密的樹林里,卻沒有心思流連這初春的景色。下午的光景,一輛皮卡越野車從左側的自然路斜插過來,與我相遇。車上下來幾個男人,大聲地說話、吐痰,一個剃寸頭的人脖子上拴著馴鹿才戴的鏈子,沖我打著招呼:

“哎,老鄉(xiāng),你這是要去打獵嗎?”

他們身上有股豬飼料味兒,那是山里沒有的味道,很陌生。我搖了搖頭,“我不去打獵?!?/p>

“那你進山干什么?”

“閑,閑逛?!蔽艺f。

幾個人聽了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寸頭說:“你真逗樂,你們獵人都這么逗樂嗎?”

另一個戴墨鏡的,嘴角叼著煙卷問我:“大兄弟告訴我,這附近哪兒能打到熊瞎子?老犴也中,我們轉悠兩天了,喏,只打到了這些不夠塞牙縫的小東西?!彼噶酥负筌噹镞叾褲M松雞、飛龍、灰鼠、雪兔。

聽他說這話我眉頭鎖緊,頭搖得像薩滿鼓一樣,“這個我不知道?!?/p>

“哎,都說你們獵民實在,你這么說就不厚道了?!蹦R又吐了一口痰。

我的腦門兒冒著汗,想了想便給他們指了與呼瑪河相反的方向。

“那是回鎮(zhèn)子的路,你搞錯了吧,老鄉(xiāng)!”

“算了,咱們還是自己探探路吧,多繞點兒彎子總能打到大家伙。現在獵民老鄉(xiāng)也學奸了,生怕咱們搶了他們的生意?!?/p>

“真有意思哈,獵物又不是他們養(yǎng)大的?!?/p>

幾個人大咧咧地說著話,對著一棵粗樹墩胡尿一氣,順手把煙頭兒拋在尿窩里,轉身上了車。

“咴!”我沖戴墨鏡的招手,示意他回來。

他扒著車窗摘下墨鏡。

我指了指他尿窩里的煙頭兒,“把它弄滅,”我對他說,“這是森林,會失火的?!?/p>

“老鄉(xiāng),你還是看好自己的馴鹿吧?!彼啃蔽乙谎郏瑏G下這句話,皮卡車一溜煙去了。

我心里一邊祈禱,一邊彎腰拾起那枚煙頭兒,熄滅后揣進垃圾袋。這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他們還朝樹墩上滋尿呢,那可是神靈坐的地方。還叫什么熊瞎子、老犴,族人可不敢這么亂叫,我們把熊都尊稱為“合克”(爺爺)“額沃”,熊神的耳朵靈著呢,它什么都能聽見。這些強盜,他們褻瀆了神靈,什么都別想得到,薩滿可說過——貪婪的眼睛什么也不會看見。

呼瑪河還沒解凍,但已有了魚腥味兒。我沿著河岸尋覓露營點,無意中瞥見了最不想看到的,那是一處新“額吐”,從掩埋炭灰的方法和露宿痕跡看,那該是族人里的“老獵”留下的。我心事重重,刨了冰塊煮飯,一邊燒了狍子肩胛骨做占卜,測下白犴的兇吉。燒裂的骨縫呈神秘的閃電狀,我把它舉在篝火前,透過火光,影影綽綽的,我看到了那頭白犴,它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左沖右突,好像陷入什么困境……這么說它還活著,這足以讓我寬慰,我又仔細觀察了骨裂的走勢,判斷白犴的方位,不出意外的話,它應該在呼瑪河左岸的山嶺里。

太陽還沒早起,山林鋪滿了厚厚的白銀,到處閃著亮晶晶的光,那是早春的霧凇。我揣了砍刀,背了醫(yī)藥箱鉆入林子。

你不知道那時盜獵人有多猖獗,我絆絆磕磕穿越了幾片森林,就發(fā)現了至少十幾個“捉腳”和鋼絲套,這些可不是真正獵人做下的,再壞的“莫日根”也不會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我咬著牙,見一個拆一個。

如果不是神靈相助,在重重密林中要想找到一頭犴真像在大海里撈針。我又進入一片白樺林,拿出狍骨比對,發(fā)現上面的裂紋一如眼前的山脈,凸起的骨脊像極了森林背后那座巍峨的雪山。林間的冰雪還沒融盡,一片肅冷與寂靜,風蹲在樹梢上不聲不響,反倒是衣物剮蹭樹枝和腳踩冰雪的聲音一傳多遠。我把砍刀鑲嵌在一棵樹杈間,舉起雙手,獵人相信神示,白犴就在其中。我盡量將腳步放緩,搜尋了不知多久,林子里什么都沒有,甚至聽不見鳥叫,只有稀疏的陽光不時從高空的樹隙間潑灑下來,把林地弄得斑斑駁駁。

突然,白樺林深處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側耳諦聽,沒錯,那是罕達犴的叫聲,曲曲彎彎地傳來,像一只大鳥粗憨的啁鳴。順著聲音的方向尋去,透過密密匝匝的林木間隙,我望到了那個耀眼的身影,如同夢境一般浮現在那里……喜極的淚水一時迷蒙了我的眼睛。

我走近了它,小心地,生怕它受到驚嚇起身逃掉。可眼前的罕達犴卻不像我二十幾天前見到的那頭大獸了,它滿身泥土和污垢、血跡……我看到了它身上潰爛的槍傷,正流著膿水,散發(fā)著腥甜的味道,而它的身軀也縮小了一半似的,瘦削得就剩下了一把骨頭。它望著我,眼神像燭火一樣暗淡,沒有驚恐也沒有喜悅。嚯,原來它想逃也逃不得了,一根粗如手指的鋼絲套勒緊了它的脖頸,深入到血肉里去了。它的周邊,所有能夠到的樹皮都被它啃食光了,包括地上的積雪、腐葉……“我的白納查神??!”我顫抖著手,試圖給它松綁,可鋼絲套似乎連針都插不進去。手忙腳亂地,我掏出了鐵鉗、錘子、鋼錐,白犴見到這些亮晃晃的工具驚恐起來,一股逃生的力量讓它像條拋到岸上的大魚,好一陣狂蹦亂跳,直到鋼索讓它窒息,讓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它喘吁著,嘴里噴吐著白沫,繞在一棵白樺樹后躲避著我??晌乙认滤駝t它會隨時死掉……我急得滿眼是淚,“妞日卡,幫幫我吧!”我呼喚著心上人,此時她若在該多好啊,她會給我智慧和力量的……我努力向罕達犴證明自己只是一個施救者,沒有一點兒惡意。終于,白犴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劇烈起伏的身體漸漸平復下來,我趁機上前,費好半天勁兒才將鐵鉗嵌入鋼索里……白犴重獲自由,卻頭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逃去,可它的槍傷還沒處理呢,我招呼著它,緊跟在它的后面。

它虛弱不堪,顛跑不動了,費力地走著。我與它保持著距離,有時故意繞到它的上風頭去,讓它遠遠地嗅到我的氣味兒,慢慢熟悉我這個沒有危險的人,在它停下歇息時,我還要咳嗽幾聲,弄出一些響動,讓它感知到我的存在。但白犴從不用正眼瞧我,也不吃不喝,對一切都充滿警惕。等它鉆出白樺林,就進入一片紅柳和榛叢遮蔽的山澗,那兒有一條細細的從高山瀉下的不凍泉,仿佛山谷唯一流動的血脈,飄散著裊裊霧氣??蕢牧说暮边_犴急迫地把泉水含在嘴里,飲罷又使勁抖了抖軀體,似要把那一身的臟污、屈辱與傷痛都抖摟開去。它扭過頭來看了看我,像是看到了一個不太親近的同類,然后默不作聲地離去了……它開始捋食紅柳枝和山毛櫸,嘴巴像揮著一把唰唰作響的鐮刀。不遠處就是一片密不通風的原始冷杉林了,我判斷它應該在那里過夜,此時天色已晚,我不得不反身去尋我的馴鹿和露營地。

可原路返回的我又遇到了什么?一口陷阱!一心想著白犴的我差點掉進去,它的兩邊橫著木桿,留著唯一“通道”,覆滿厚厚的腐殖葉。要不是一只棒雞從旁邊飛出來驚嚇到我,我肯定會朝那個“通道”走去。我用棍子撬開了陷阱,露出它的真容——足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猙獰的嘴巴,就是一頭大象掉進去也休想活命。

第二天,我是牽著馴鹿進山的,為了不弄出聲響我解下了鹿鈴。我有備而來,心中便有了主意,腳步也輕快了一些。傷口潰爛的白犴應該不會走遠,它還會來不凍泉飲水,我將在那里守候它。

不出所料,傍午時,陽坡那邊傳來了響動,像一股緩慢的風從遠到近搖曳著樹叢,犴齒剪枝的嚓嚓聲越來越清晰,我盯著那個方位,在紅柳叢和榛樹林的掩映下,那頭白犴來了,它的身后是起伏不定的針闊葉混交林,混交林的背后是高入云端的雪山,那是怎樣一幅泰加森林的美景啊,我贊嘆著,心想,就是畫家也難以畫出來啊。

白犴似乎嗅到了林中馴鹿的氣味,這讓它多少放松一點兒,再往前走,我就暴露在它的視線里了,它遲疑了一番,卻聞見了我撒在泉邊的幾把鹽巴,那是反芻動物無法抗拒的美味,而且它沒感到威脅,膽子大起來,等它撿食干凈我就再丟下一些,引它不斷靠近……后來我就打了幾聲口哨,那是呼喚馴鹿吃鹽巴的聲音,不一會兒,三頭馴鹿從林子里鉆出來,走近我身邊,我抓了鹽,像額沃那樣攤開手掌讓它們舔食,這么做是為了讓罕達犴在一旁看到。

第三天下午,白犴已經探著大鼻子和粗糙的舌頭在我的手里吃鹽了,它瞇縫著赭石色的小眼睛,四條細腿繃緊肌肉,做著隨時逃跑的準備。我感受著它溫熱的鼻息和嘴唇上松針似的長須,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它的皮毛,為它撓癢,它懂得了我的好意,或許把我當成了一截樹樁,干脆將身體蹭過來,我趁機查看了它的傷口,那里潰爛得差點兒露了骨頭。

下次我就用馴鹿的鐵撓給它梳理皮毛,精精細細地,從上到下,由里到外,像玉石匠洗刷一件珍貴的玉器。白犴接受著這一切,偶爾轉過頭看我,目光里滿是溫情,它喘著粗氣嗅著我的氣味兒,甚至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手指,那或許是在表達一種親昵。

信任是一天一天建立起來的,等到我可以觸碰它的傷口時,算下來我已在叢林里與白犴相處近一周了。它習慣了我的存在,更似乎依賴起我的陪伴,我、馴鹿,和罕達犴,暫時就游蕩在這片叢林之間,像幾個伙伴相互依偎。馴鹿和罕達犴的食物不同,前者只在森林里翻找地衣和苔蘚,而后者喜歡灌木叢的枝葉,所以它們更易相處,互不打擾。夜晚,我就陪在它們附近露營,白犴有獨處的習性,它趴臥在朦朧的夜色里,像一艘停靠林中的大船,而我就枕著它嚯嚯的錯齒聲入睡。

那幾天我只顧著白犴,卻不料馴鹿出了事。當天下午其實我聽到了那兩聲槍響,距離很遠,似從一口燜鍋里隱約發(fā)出的,白犴驚愣了半天才緩過神來。到了傍晚,三只馴鹿反常地沒回來飲水,我去找它們,卻一無所獲。直到夜晚三星打橫時,一只馴鹿才慌慌地回到我的宿營點兒,另外兩只仍不見蹤影,這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第二天我順著槍聲的方向搜尋過去,在冷杉林的背后,我見到了馴鹿,它倆已經變成了兩張馴鹿皮,上面洞穿著彈孔。偷獵者把它們當野鹿獵殺了。

我悲憤不已,又無可奈何,眼下,讓白犴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是當務之急?;氐剿逘I點兒,我便用火燒過手術刀和鑷子,以撓癢癢的方式讓白犴趴臥下來。在這之前的幾天里,我曾不止一次用酒精給它的傷口消毒,為的是讓它適應疼痛……白犴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一動不動地任我擺弄……我先用手術刀一點一點地剔除傷口周邊的腐肉,它渾身痙攣著,就是一個鐵打的獵人也會疼得叫出聲來,可白犴都沒動彈一下……一顆帶血的彈頭被我夾出來,接著我又開始處理下一個傷口。我的手心和額頭全是汗水,“好了,就要好了?!蔽也粩喟参克?,好像它是個乖順聽話的孩子。等取出第二顆彈片時,我已禁不住內心的激動,謝天謝地,讓我與一頭駝鹿這么親近,而我拯救的仿佛不是這頭白犴,而是我自己,還有族人犯下的錯……

去除了彈片的罕達犴行動自如起來,在我身邊頑皮地蹦跳了幾下,搖晃犄角左挑右挑的,最后定定地瞅著我這個施救的人,目光像五歲的孩童那么清澈,里面充滿了情感,原來不只是人類才懂得愛啊。

罕達犴去叢林里覓食,我點火做飯,掏出一瓶老白干酒放在火旁溫熱,準備犒勞一下自己。如果這世界真像人們祈愿的那樣該有多好啊,白犴的傷口隔不了多久就會愈合,它奔入泰加森林深處就脫離了危險境地,而我也要返回烏力楞去,從此不會再摸一下獵槍,我不能阻止別人打獵,可我能做好我自己,逢人就講一講白犴的故事。我還要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訴給妞日卡,其實這些時日,我無時無刻不想她,在我最束手無策時,都是她附我耳邊說:“阿日坤,你是好樣的!阿日坤,堅持下去,你能做到!”獨自在山林的夜晚寂寞又寒冷,我也是枕著妞日卡的溫暖入眠的,雖然她不在我身邊,但我與她有說不盡的話。誰知就在那天中午,一場突如其來的森林火災燒毀了這一切……

大火來臨時我還絲毫沒有察覺,我以為那嗆人的煙霧是身邊的爐火造成的,等到煙氣越來越大,把我嗆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我才感到情況不對,這時北方的山林上空已煙霧彌漫,憑經驗我已想到出什么事兒了,山火正向這邊襲來,天!一定是那些肆無忌憚的家伙弄失了火!慌亂中的我已找不見唯一剩下的馴鹿,好在白犴就在不遠處,我拼命地呼喊它,給它警示,讓它離開。后來我看到了白犴奔逃的身影,它早預知了火情,我提著的一顆心放下一半。那天風力不大,我辨別了一下呼瑪河的方向,寬闊的冰河應該是最好的隔火帶,我便奔著那里逃生。

我呼哧帶喘一刻也不敢停歇,不知跑了多久,天空已被升騰的灰燼籠罩,變得灰蒙蒙的,分不清黃昏還是什么時辰。等我爬上一道草坡,便望到了前面那幾棵嵬嵬的樟子松樹,那是接近呼瑪河的標志,我這才手扶膝蓋喘一口氣。忽然間,我聽到有野鹿的叫聲從身后傳來,回頭看正是那頭白犴,它抬著前蹄停在不遠處的白樺林外面,歪著犄角望著我。原來它并沒有自顧逃命,竟追隨了我一路,我的鼻子一酸,反回身去,迎向它,它一顛一顛地向我跑來,我擁抱住它的脖頸,就像擁抱離散又重逢的親人,我和它說:“傻瓜,你應該自己逃走才對啊,怎么跟著我來了……”我這么說它,它也不顯委屈,一個勁兒用頭蹭我的身體,它那么高大,脖頸就有一棵大樹那么粗,在我面前竟像個孩子似的撒歡兒,笨拙地蹦跳,與我使勁兒親昵,那會兒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

可是,納卡,不幸的事情就是在此刻發(fā)生的,兩聲槍響從哪個方向發(fā)出的呢,把森林的耳朵都震疼了,我整個人隨著癱跪下來……我的后背遭到不明物的痛擊,強大又尖銳無比的力量讓一口鮮血噴涌出我的口鼻。罕達犴一定嗅到了那股熟悉的火藥味兒,差點兒要了它性命的味道,它驚恐萬狀,撒腿狂奔,卻又忽地停下來,它該是想起了我這個伙伴,隨即轉過身來,而我向它最后揮了揮手,要它離開。罕達犴猶豫著,可槍聲又起了,擊飛了它腳下的冰屑,刮過它高揚的脖頸……后來我的意識就模糊了,眼中仿佛有一大團雪花向遠方飄去,直到融化在山嶺間……

轉瞬,幾個人雜沓的腳步聲來到我的身邊,圍住我亂哄哄地說話,“糟了,打死人了。”“怎么回事?明明是兩頭老犴,怎么一頭變成了人?。俊薄笆前?,真見鬼了?!薄拔覀兣Я嘶?,現在又打死了人……”

聽話語好似圖嘎、烏訥他們,似乎又不是,口音里邊帶著一股豬飼料味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感到幾個人影在頭頂上晃動,晃動。隨后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森林里一片肅穆,連冰雪融化的聲音都聽得見……

講到這里,阿日坤語調低沉起來,“那場大火燒掉了不少林子,和我判斷的一樣,呼瑪河擋住了火勢,后來人們花費了好幾天時間才將它撲滅……大火過后,烏娜吉姐姐和族人帶著獵狗找到了我,先前他們還以為我是被煙熏死的,后來發(fā)現我背部透著兩個彈孔,好似兩個冰窟窿……不久,來了很多警察,可是現場早被山火破壞掉了,警車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折騰了好多天。

妞日卡也來了,其實我不想讓心上人見到我的不幸而傷心。按照族人的規(guī)矩,在外面遭遇不幸的人要風葬,好在高崗上的那幾棵樟子松還幸存著(團團火簇從它們的頭頂飛過,落到河水里熄滅了),人們就把我安葬在了那棵最粗壯的樟子松枝杈間。妞日卡仰起頭望著樹上的我,只聽見風刮樹梢的嗚嗚聲,那么單調、枯燥,她從馴鹿脖頸解下一副鹿鈴,爬上樹去,把它系在我的耳畔,這樣,風一吹我就聽到馴鹿的聲音了,那也是烏力楞的聲音,家的聲音……妞日卡發(fā)現我睜著眼睛正癡癡地看她,“睡吧,阿日坤,睡著就不痛了?!彼秊槲疑w住了穿透腹部的冰窟窿,可我還舍不得閉上眼睛,妞日卡把頭貼在我的胸口,卻瞥見了我眸子里飄忽的那團白,“我看到你的影子了,白犴,你沒有走遠,還在林子里呢……”說完,妞日卡哭了,眼睛里的泉水涓涓不斷地流下來,像這條不凍泉似的,繞過山澗,一直流進呼瑪河里去……

是的,正如妞日卡所說,我沒走遠,也不會走遠,我記掛這片山嶺呢,而且就要住到高高的樹上去,放眼就能看到大片山林和呼瑪河。當然也可以看到那頭白色的罕達犴了,它一定逃出了山火和偷獵者的魔爪,強健的身形還會出現在這片山林,那是大興安嶺的魂魄……

“阿日坤舅舅?!奔{卡叫了一聲。關于舅舅的故事,他從小就聽家族說起過,不過那只是一棵樹簡單的主干,現在它枝繁葉茂了,而且所有的葉片都清晰可見。納卡表情憂傷,還未從故事的重重霧靄里走出來,但他急切地與舅舅說:“您知道嗎?整座興安嶺二十幾年前就不許采伐了,所有的獵人都放下了獵槍,你看到了吧,嶺上的樹木又多了起來,包括野生動物,一切都在變好。”

“我當然看到了,豁牙,燒光的林地又長滿了新樹,沒事兒干的時候我會從樟松上爬下來,整天鉆林子,漫山的綠染透了我的眼睛。去年秋天,一頭棕熊帶著兩只幼崽路過這里,在我的樟子松樹下蹭癢癢,夢中的我還以為是地震了呢?!卑⑷绽と滩蛔⌒ζ饋?,樹林也跟著呼呼啦啦響過一陣兒,“還有一群群狍子總是從我眼前竄過,翹著一朵一朵的白屁股,要不是它們嘟嘟地放臭屁,我還以為那是遍地開放的野百合花呢?!?/p>

說話間,樹林上空的流云變成了鉛灰色和絳紫色,轉眼已是黃昏,阿日坤舅舅吐掉嘴唇上最后的煙末兒,抬起屁股與納卡告別:“我就要回樟子松樹上去了,之所以和你講上這些,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左望右望,看到許多消失的鳥獸都回歸了,卻始終沒見那頭白犴的身影,可我分明嗅到了它的氣味兒,聽到了它的叫聲,我就想到了你。豁牙,你做護林員常年巡護山林,沒準兒能見到它,到時別忘了來告知我一聲?!?/p>

納卡使勁點點頭,算作回應。他想起應該再問問舅舅的近況,可阿日坤像頭詭秘的野鹿一般,在茂密的枝葉搖動處,轉眼隱沒了蹤影。納卡告別的手勢還停在空中,蓁莽的林子卻已恢復平靜,那一刻只有溪水匆匆趕路的細碎聲響。難道剛剛的一切是一場夢境?可為何又像夕光刺目那么真實?納卡爬起身,胡嚕胡嚕屁股,悵然若失地鉆出眼前這片夢幻般的樹林。

春天是護林員最忙碌的季節(jié)。回到護林站的納卡,那兩天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又來到瞭望塔爬上爬下。第三天下午,新調任的中心站站長隨同兩個工作人員來到納卡的駐地,了解森林病蟲害情況。一行人驅車去實地考察。

隨同人員給納卡介紹年輕的新站長,“咱們白犴站長可是林業(yè)專家,和你一個民族,大家都管他叫白博士?!?/p>

納卡一怔,“站長叫什么名字?”

站長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我來自巴依格家族,叫白犴,額寧(媽媽)說,她生我的時候夢到了一頭白色的罕達犴?!?/p>

納卡張著的嘴巴半天沒合攏……

白犴博士名副其實,談起生態(tài)學、森林動植物保護學頭頭是道。從林中一走一過,他就能叫出每一棵不起眼的小草的名字,什么門屬,哪些動物愛吃它。這會兒他彎腰拾起幾坨獸類糞便,用手指捏一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興奮地和工作人員說:“這是原麝的糞便,它們可是林中‘稀客啊。”

“對了,白博士,前些天你不是用紅外線攝像機拍到了六頭犴嗎?那是一家六口呢。”工作人員說。

“六頭罕達犴?”納卡驚訝著,“那里邊有白色的嗎?”

“這個沒有,”白博士搖搖頭,“我想,它只會在額寧的夢里出現。”

轉天,在儲木站改造成的飛機場里,納卡與白犴博士隨同幾個穿迷彩服的護林員登上了一架小型飛機,隨后一溜煙向森林深處飛去。

機艙里,他們俯視著重巒疊嶂的山嶺,比照地圖上的標記,為一片又一片的次生林、過火林噴灑滅蟲藥。太陽再抬高一些的時候,厚布幔似的晨霧也漸漸消散開去,裸露出莽莽蒼蒼的大嶺。納卡欣賞著機艙外的景色,一邊有意無意地辨別飛機投在林冠上的影子。就在這時,他發(fā)現一團雪在叢林里飄動,嚯,那是一頭白色的罕達犴。沒錯,它正穿行于茂密的灌木叢中,跨越銀亮亮的小溪,進入一片大峽谷,寬闊的呼瑪河正在那里靜靜地流淌。白犴碼著河岸跳躍、飛奔,像極了滑行在浩瀚綠海里的一葉白色扁舟……納卡激動得不知所措,趕忙呼喚白博士來分享這一奇景,年輕站長扒窗下望,卻只看到綠如煙海的山嶺和將山嶺一分為二的呼瑪河,還有從空中掠過的三五對野鴨、幾群飛鳥,再無其他。這就奇怪了,納卡揉了揉眼睛,竟也不見了那物的蹤跡,難道剛剛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覺?撓頭詫異間,忽見平如明鏡的河面有個東西露出頭來,如同白鯨一般漫游而去,看仔細了確是一頭白色大犴無疑。

白博士一時驚詫住了,嘴里喃喃自語:“咴咴,這該就是妞日卡額寧的夢境啊?!?/p>

說者無意,納卡聽到站長的話卻驚訝極了,“您剛才說您的額寧叫——妞日卡?”

“是的,妞日卡是我的額寧,她很美,有一雙泉水般的眼睛……”

那會兒,機艙里的人都在俯瞰山嶺間這天地造化的一切,極力捕捉著那個強勁的自由自在的生靈,此時,唯獨納卡轉過頭去,淚水正模糊著他的視線……是的,他要把這所知所見稟知阿日坤舅舅,告訴他,興安嶺上日月常新,森林的魂魄猶在……

原載《民族文學》2023年第5期

原刊責編? 安殿榮

本刊責編? 周美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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