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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課

2024-05-09 23:03:48李馮
關(guān)鍵詞:小蕓蠻牛阿美

李馮

倫理學(xué)領(lǐng)域有一道著名的“電車難題”:軌道一邊是五個人,另一邊是一個人,無法剎車的司機該如何選擇?當(dāng)一個服刑的罪犯、一個曾經(jīng)的失足女和一個肇事逃逸者在一起探討這道難題時,他們能否給出新的答案?

1

十八歲,她進(jìn)酒廠當(dāng)了會計。她說:“我們家在宜賓,我是老爸子的獨生女?!蹦悄?,她拍了一張后來唯一帶在身邊的照片。鏡頭中有兩男三女,她與兩個女生在前面,后排一個男生搔首弄姿,忙著撥弄土味的港式發(fā)型,臉被拍虛了。

她抿著嘴笑,兩根小辮的辮梢被燙過,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眉毛彎彎的笑靨和苗條的身形,而是她那件淡黃色襯衫。它占據(jù)了畫面的中央,質(zhì)地挺括,印滿了星星點點的桂花,遮住了她胸部的輪廓。

“女娃子還是進(jìn)國企好,安逸。”她老爸子說。

拍照的地方在她家巷口,背后是一條坡道。每天早上七點四十,她推自行車出門,先上那個坡。它夾在低矮的民居當(dāng)中,呈25度角往上升,足有三四百米長,兩旁種有桂樹和油樟樹。

到坡頂丁字路口,上車往右騎十分鐘,便到了她上班的廠子。

“我嘛,天生喝不得酒,半杯白酒就醉。我?guī)煾挡拍芎龋任掖笪鍤q,還是廠花?!?/p>

這很奇怪,她老爸子一輩子給人看酒窖,是個酒鬼,她卻沒遺傳這個基因。因此廠長出去應(yīng)酬時,從來只帶她師傅,不叫上她。但這沒關(guān)系,下班時她從那坡道飛馳而過,依舊心情很好。她攥緊車把,樹葉的清香從鼻翼掠過??炀旁铝?,很快能采到新鮮的黃色桂花,用冰糖熬煮,往罐子里放,再一層層地添加蜂蜜,等吃冰粉的時候舀一勺出來一澆,那種余香會在齒根里留上一天!

到她二十歲時,師傅嫁人辭職了。

師傅嫁的男人家里做生意,據(jù)說婚后給師傅的零花每個月有三萬。廠里的工資才四百,所以不干也罷。“去享福嘛,師傅對我很好,說話總是慢慢的,特別溫柔。”在走之前,師傅已經(jīng)把手藝全部傳給了她。

她有一個談了五年的男朋友,就是在照片上擺弄中分頭的那個。

中分頭的媽媽得了腦癌,要做化療?!八焯煺椅铱??!彼f。

小男友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正經(jīng)工作,幫人管過街機,承包過臺球廳。他哭的時候把手深插進(jìn)噴滿發(fā)膠的頭發(fā),不停地抓揉。“他頂愛他的發(fā)型了,每天都要上摩絲,稍微被我碰散一根,他都跟我急?!彼吹侥潜蝗喑呻u窩的亂發(fā),一下子心軟了!

她從賬上挪了三千塊,勒令他一個月必須還。然而到下個月,她鬼使神差般地挪了下一筆,越往后數(shù)額越大。有時是為了平賬,不讓辦公桌對面的出納察覺異常,但其余的錢都流了出去。

從第三個月開始,她開始做噩夢,早晨醒來一綹綹掉頭發(fā)。在夢中,她頭發(fā)掉光了,變成了他媽媽,住進(jìn)了腦癌病房。醫(yī)生和護(hù)士一遍遍走進(jìn)來,預(yù)告她死亡的時間,通常只剩幾分幾秒,而且越來越短?!鞍?,我怎么還沒死?”她聽到自己跟同房的病友抱怨。死了折磨就結(jié)束了。她仿佛還能靈魂出竅,看到腦袋里的腫瘤,它像纏滿了血管的烏雞屁股,又像一個嚷嚷著要生長的黑胚胎。走廊中的啼哭聲突然傳來,那是她的小男友,躺在嬰兒車中,正等著被推進(jìn)來喂奶。她頓時被更深的憂慮抓住,要是她一死,他就什么也沒有了!

大半年后賬有問題的風(fēng)聲泄漏,被出納捅去廠長那里。

她拼命地想辦法,其實沒法可想,就連她的師傅也被驚動。那女人穿了一件藍(lán)狐毛領(lǐng)大衣,約她到茶館,坐下打量她,仿佛在表示失望,怎么教了她好幾年,她還搞不懂男人?

“那時我哪里曉得,”她嘟囔說,“他沒給媽媽治病,是在外頭賭博,欠了賭債??!”

“小蕓,你要不去坐牢,要不選另一個法子?!?/p>

師傅的態(tài)度仍然溫和,但聲音冰冷。在高聳的毛領(lǐng)背后,隱藏著一顆青色的痦子,夾有三根黑毛。

那是廠長的標(biāo)志,長在左臉頰上。過去幾年,每當(dāng)廠長喝酒回來,痦子就會發(fā)硬,腫脹成一只充血的眼睛覬覦她。師傅曾是廠長的情婦,不想讓人爭寵,所以都會把廠長攔下,但這回沒什么能阻止青色痦子的跳動了。

“你有一周的時間,讓你家里去籌錢,但條件是……”

這太過分了——是的,讓人想發(fā)怒!不管她挪了多少錢,恐怕只是這貴婦兩三個月的零花,可她不但不借錢給她,反而替舊情夫來訛詐。這是在給她上課,教她怎么選擇嗎?一邊是牢獄,一邊是痦子。

“那年冬天,我真的好難……”她說。

“后來呢?”

我凝視著她問道,隔著木頭桌子上的燭火,酒吧的窗外大雪紛飛。

“從河南到福南,難上加難……”她搖頭說。四川人講話湖、福不分,使她有一種憨憨的可愛。

事情確實都得到了解決,她老爸子拿房子去抵押,背上了高利貸。賬平了。小男友不承認(rèn)拿過錢,也躲起來不敢露面,將永遠(yuǎn)被模糊地凝固在照片里!

本來她可以接受懲處,被調(diào)去值守酒窖,或者選擇繼續(xù)向廠長屈服,可她如此羞愧,拒絕后回到家里,度過了那個嚴(yán)冬。到了開春,一個小姐妹告訴她,可以出去做服務(wù)員。“到哪里還不是活嘛,”她又喝了一口酒,大聲道,“所以,我買了一張火車票,就出來了!”

我點點頭。

可我不曾料到,幾年后的我也將發(fā)出一封信,將她推向萬劫難復(fù),逼著她再做出一次被碾壓的選擇。窗外的大雪一陣緊似一陣。

2

“哈,這個瓜娃子,跟我扯筋筋嘛?!?/p>

房間里充斥著鍵盤的噼啪聲,穿插著小蕓放肆的嘲笑。距離她離開四川,五年過去了,這是北京農(nóng)光里小區(qū)的一處出租屋。

夕陽的光輝穿過擱在窗臺上的一個五彩玻璃碗。碗的造型很特別,碗壁貼著一格格的彩色方棱。假如目不轉(zhuǎn)睛盯住它,就像看到一扇扇的小花窗,會有一種說不清的暈眩!

小蕓與一個合住的瘦女孩坐在屋角,正對著兩臺電腦打字。

與當(dāng)年照片上相比,她胖多了。一件磨起毛球的舊粉紅睡衣裹住了她,鼓起圓圓的腰,底下是睡褲和棉拖鞋。從側(cè)后方望去,她的身體在衣襟內(nèi)晃悠,那是因為她笑得太厲害,一頭亂蓬蓬的大波浪卷發(fā)明顯缺乏護(hù)理,跟著劇烈顫抖,使她像一枚垃圾堆里的洋娃娃。

屋里雜亂無章,充滿廉價的氣息。塑料拉鏈衣櫥擠在木杠衣架旁,衣架上掛著冬裝,棗紅色大衣、機織藍(lán)花毛衣、帶腰帶的夾克和綠白格子的圍巾。兩個女孩身后床上的被子沒疊,似乎她倆剛起床,或者說她倆就打算這樣一整天賴在屋里。

鐵殼鬧鐘的指針指向下午五點,隔著床,在門口處,一個穿墨綠色絨衣的小伙子正站在那兒,他提供了觀察小蕓的視線。

他目光陰郁,皮膚黝黑,渾身肌肉結(jié)實得像一頭小蠻牛,咬肌繃緊著,嘴唇如兩片巖石。哦,這沉默、這如石頭般的純樸,對一些女人來說有致命的吸引。因為她們預(yù)判不到,他是否會發(fā)動襲擊,以及這襲擊能給她們帶來怎樣的感受。

他的目光牢牢鎖定著小蕓——接下來大多數(shù)時日,不得不借助他,才能關(guān)注到小蕓的行蹤,這是我這篇文字真正的悲哀。

他和小蕓是在兩天前認(rèn)識的,就在聊天室。“他一直纏著我說話,”小蕓后來告訴我,“本來我沒打算搭理他的。”

“我二十四,你多大了?”小蠻牛打字問。

“哈哈,不要打聽女孩子的年齡?!?/p>

“我老家在湖南,你呢?”

“不好意思啊,我要下了。”

“別走啊。”

“明天對我很重要,我要早起?!?/p>

“重要?是去看你的朋友嗎?”

“哈哈,你管得倒挺寬,那我問你啊?!?/p>

“你問。”

“你年紀(jì)輕輕跑來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了嗎?”

“畢業(yè)了,我在湖南讀的是公共管理學(xué)院?!?/p>

“管理?不懂。”

“我現(xiàn)在在一家雜志社工作。”

“那也不懂。我考考你?!?/p>

“考吧?!?/p>

“有一個人叫邊沁,你認(rèn)識嗎?”

從聊天室挑出一百個人,我敢打賭,能給出答案的不超過零點五個,就算問上十天,一千個人里也不會有十個人能回答。

“邊沁?是個英國哲學(xué)家。”豈料,對話框里的小蠻牛打出一行字。

“是嗎?”

“他活在十八世紀(jì)到十九世紀(jì),創(chuàng)立過一個學(xué)派叫功利主義。”

接下來,小蠻牛繼續(xù)解釋他上過這方面的公共課,但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

靜默了十幾秒,小蕓慢慢打道:“那你有空給我上一課啊。”

“好。”

所謂上課,其實隱含有另一層意思。因為一周前,她剛收到了我一封信,就是那封碾壓她,也會改變她和我命運的信。她讀不懂其中一些內(nèi)容,才求助于小蠻牛。所以請他過來,不如說是她想找我的漏洞,給我反上一課。她想要反擊。

不管是給她指點,還是給我上課,當(dāng)小蠻牛踏進(jìn)出租屋時,這個喬裝的偽君子、這個被雇來的小打手、這位肌肉蓬勃的引誘者,哦,到底是誰被誰先上了一課???那是二〇〇三年初冬,恰逢網(wǎng)絡(luò)聊天爆火,無數(shù)男人擁擠在聊天室,點擊著列表中的女性名字,通宵達(dá)旦地排遣寂寞,小蠻牛也是其中的一個網(wǎng)癮者。雖然他沉溺的理由跟別人不盡相似,但聊法大同小異,都是先搭訕,發(fā)出各種泡沫式的囈語,再打探對方的趣味、年齡、心情、職業(yè),借此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女人的形象,讓她陪伴著通往發(fā)酵、幻想的世界,那里包含著呢喃的低語、虛擬情境或古怪的情愛,關(guān)鍵是這份幻想是獨享的,有像水一樣的包裹感。這如同一個人進(jìn)了一家空無一人的理發(fā)館,可以睡到一張專用躺椅上,在虛妄中無窮無盡地沉浸下去!

然而從網(wǎng)線一端來到另一端,小蠻牛目睹到一個何等真實、歡快的場面啊?沒有獨享,只有屠宰。小蕓和她的同屋阿美都各自在聊天室里開了七八個小窗口,應(yīng)付著源源不斷涌來的男人,閃爍密集的文字如油鍋沸騰。“美女,在嗎?”“我在順義?!薄敖裉旌美浒?。”“聽說有個電影叫《卡拉是條狗》?!毙⌒U牛震驚地看著,這如同兩個女飼養(yǎng)員端著飼料盆進(jìn)了獸籠,可她倆除了嘻哈的評論,對小窗口的感情投入完全是個零?!斑@瓜娃子沒意思?!薄拔疫@個在吹殼子,說他開了一輛跑車?!薄澳膫€?”“叫東城的雨。”“哈哈,我去逗他個貓兒?!薄耙??!彼齻z噼啪地打字,不停地把認(rèn)為沒用的窗口關(guān)掉,再飛快點開新的。小蕓還抽空回過頭來,對小蠻牛補充一句:

“小鄭,不好意思你等等哦,我和阿美懶得做飯時,就聊個天,這些男的都搶著要請客呢?!?/p>

“嗯。”小蠻??粤艘宦?。他姓鄭名巖。怎么樣,清醒了嗎?網(wǎng)癮霍然而愈了嗎?今天不管是誰,在這兩個妹子眼中都不過是一張當(dāng)晚被消費掉的餐票。他的臉上陰晴不定——但我這樣描述,可能低估了他的冷靜與決心。

過了一會兒小蕓把鍵盤推開:“好了,不玩了,剛才看你一直沒來,我才開電腦陪阿美。”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請客?!毙⌒U牛開口說。

“我?還不餓?!毙∈|逗他說,“不過你以后問女孩子,不能這么生硬,好像沒有一點感情?!?/p>

“要啥子感情,”阿美說,“你就說請她吃大餐?!?/p>

“呃?!毙⌒U牛不會應(yīng)付了。

“哈哈,你莫嚇著人家,他是來上課的?!毙∈|很開心。

“那我出去了,把房間讓給你們兩個?!卑⒚勒f。

“不要——”小蠻牛突然緊張道。

那強烈的腔調(diào)使小蕓和阿美都愣了一下?!澳悴挥X得怪嗎?”后來小蕓跟我說,“他好像不敢跟我單獨待在屋子里,生怕我吃了他,但又想把我拉出去,有話要講。”是啊,一頭拘謹(jǐn)、有爆發(fā)危險、不敢跟小蕓過分親密的小蠻牛。他似乎有什么東西害怕被她識破。

“你等著。”但小蕓當(dāng)時沒想這么多,她起身去翻找。

小蠻牛帶著挑剔打量著,仿佛剛接受完的高等教育使他打心底里瞧不上這姑娘。我知道小蕓在找我的信。

別給他啊,但小蕓不可能聽到,也來不及——

“喏,就這個。”她把一張折著的紙遞給他。

小蠻牛打開來,是一封信,寫在一張非常小的A6紙上,紙的正反兩面都塞滿密密匝匝的圓珠筆字。

“你翻過來看后面,”小蕓說,“什么一輛電車先往左邊開,再往右邊開,啥子意思嗎?”

“撞了人嗎?”

“兩邊都要撞死人?!?/p>

“這叫電車難題。”小蠻牛說。

“你真的曉得?”

“是,寫信的這人沒搞明白,這道題講的并不是婚姻,”小蠻牛恢復(fù)書生本色,指著信說,“而是一門學(xué)問,叫道德哲學(xué)?!?/p>

“要得嘛,那你幫我教教他。”

“這人是誰?”

“你不要問得這么婆婆媽媽,惹惱了她,以后別想請她出去?!卑⒚勒f。

“好,”小蠻牛點頭,把信翻回正面,“可寫信的這人說要離婚,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回答他了,小蕓,別受這小子誠懇外表的欺騙,沒瞧見他孤傲的目光中,藏有一種對你這樣女孩的歧視嗎——

“是我的老公,”但小蕓立刻說,猶豫了不到半秒還解釋道,“他被判了刑,在坐牢,八年。”

3

“犯罪教訓(xùn),永遠(yuǎn)要記牢……積極改造,服從管教!”每天早晨,犯人出操時,都要唱這首改造歌曲。

腳下的塵土被微微震起,我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時我并不知道一名毀滅者——小蠻牛正在監(jiān)獄外接近著小蕓。

我是這篇文字的執(zhí)筆者。那一年,我三十七歲,因私自截留單位貨款,以挪用資金罪被判處入獄。

“孟志仁!”

“報告劉隊,到!”

“過一小時,到談話室來?!?/p>

“是?!?/p>

下午,我和同組犯人正在監(jiān)區(qū)洗滌房中忙碌,管教劉隊過來,他面無表情地說完話就走掉,把我留在工業(yè)洗衣機的轟鳴聲中。我撿回思緒,停留在對小蕓的怨恨中。

我入獄沒多久,剛從入監(jiān)隊分到三監(jiān)區(qū)。別看我外表漠然,內(nèi)心卻極為瘋狂。與許多犯人一樣,我為自己前途毀滅感到懊惱。像他們會給自己找個理由開脫一樣,我也把教訓(xùn)歸結(jié)為一件事,那就是錯誤地娶了小蕓,由此導(dǎo)致的后果極其糟糕。

下午五點,我穿過走廊,朝談話室走去。

“自從我倆結(jié)婚,就像電車上了一條軌道,”我回想給小蕓寫去的那封信,“邊沁講過一輛電車,正是這婚姻的寫照,電車往左開,要壓死五個人,往右開壓死一個,所以遲早要脫軌,左右都是毀滅?!?/p>

“你講的破電車,啥子意思嗎?”她跟小蠻牛聊完天的第二天,起大早來探監(jiān),在探視室朝我問道。

“我信上不寫得很清楚嗎?”

“老公,我搞不懂嘛!”她在對面拿著話筒哀求。

我狠心地不予理睬。電車?yán)碚撌俏覐囊槐九f雜志上讀到的,不知被哪個犯人撕走了半頁,但剩下的半頁夠我拿來發(fā)揮了。A6小紙洋洋灑灑寫滿正反面,其實就一個意思:離婚。

因為我壓根兒不相信,她一個人能在外面堅持,所以從哪兒開始,就毀滅在哪兒。

“報告?!?/p>

“進(jìn)來,坐。”劉隊說。

用A4紙打印的標(biāo)語貼在白墻上,“真誠改過,擁有未來。”我搬了小板凳,在標(biāo)語下坐好。

“今天開會時,你笑什么?”劉隊問。

“報告,我不是故意的?!蔽艺f。

事情是這樣,上午劉隊給犯人講課,題目叫“服刑人員道德水準(zhǔn)提高教育”。當(dāng)時我就想冷笑。在工科中,水準(zhǔn)和基準(zhǔn)是不同的概念,基準(zhǔn)要經(jīng)過測量,引用角速度和地心引力常數(shù)。任何人如果對我和小蕓的過往有所了解,就一定知道我的基準(zhǔn)相當(dāng)高,哪里還需要提高?麻煩在于,我心里的這聲笑居然真的撲哧發(fā)出來了,大伙朝我投來驚悚的目光。我一定是瘋了,這沒辦法跟劉隊解釋。

“你這個月情緒不穩(wěn)定,”劉隊說,“前兩天還跟人動手打架,被取消了下個月的探視資格?!?/p>

“是?!蔽艺f,心里說取消也罷。

“你是個高才生,要明事理,你看你老婆多不容易,一直在努力幫你改造。”

劉隊說著,把一封信遞給我,我知道信被檢查過。他示意我當(dāng)面看。

“老公,給你找了個懂行的老師……”小蕓寫道。

“孟大哥,我是小蕓的朋友,她讓我來跟你討論道德?!?/p>

信紙換過一張,筆跡也換成陌生的了,他寫道:

電車難題的出處并不是邊沁,而是1967年由英國人富特提出,邊沁僅代表闡釋這個道德選擇時的一個學(xué)派,另一個對立的學(xué)派屬于康德。

什么???我雖然不是學(xué)文科的,但也輪不到一個毛頭小伙子來指指點點??此晕医榻B的履歷,不過是從湖南一所高校剛畢業(yè)的本科生。

“你想研究道德,這很好,叫你老婆找老師多幫幫你?!眲㈥犝f。

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最近幾所監(jiān)獄在搞道德新風(fēng)聯(lián)合征文比賽,他希望我參加,如果入選了還能加分計入減刑。“你是——大學(xué)的研究生嘛!”他刻意提到了我的母校,鼓勵說。噢,我還是姑且把那名稱隱掉,我可不想讓那所神圣的學(xué)府替我蒙羞。

“是。”我答應(yīng)道。

我的本意是做點研究,順帶反駁一下小蕓找來的傻小子,再把婚離了。然而,等休息日跨入到第三監(jiān)區(qū)閱覽室時,我才發(fā)現(xiàn)被劉隊或者給自己挖了一個多大的坑??!

閱覽室是一個由監(jiān)室改造的狹長房間,幾百冊雜志舊書碼放在鐵架床的上下鋪,有的摞在紙盒里,根本就沒什么有用的參考書,而且監(jiān)獄里日程嚴(yán)格,每周只能去一次。我找到了一本卷邊的哲學(xué)史,加蓋有監(jiān)獄紅章,估計是哪個獄友出獄時扔下的。我做了一些筆記,發(fā)現(xiàn)哲學(xué)這門學(xué)科很賴皮。它不依賴于計算,跟擁有統(tǒng)一精密公式的工科不同,書里那些哲學(xué)大師都在各說各話,使用概念互不相通。我的腦子被搞得很亂,每天晚上躺在鋪位時都試圖與那些人辯論。像車間里那臺洗滌濾布的工業(yè)洗衣機,我自我轟鳴,高速運轉(zhuǎn)。我很清楚這是與恐懼抗?fàn)?,因為無法接受的恐懼之一就是小蕓搶先棄我而去。

但奇怪的是,我在小蠻牛所說的那門道德哲學(xué)里鉆得越深,反而暫時把這恐懼給忘了。

好了,有兩件事必須先講一講,其一是小蠻牛的正版電車?yán)碚?,他給我詳細(xì)寫過,花了兩頁紙,我對此有何見解不重要。因為不管我想什么,都無法改變身處監(jiān)室的事實。

所以我更愿意憑借想象,再現(xiàn)他給小蕓的講解。

“這是道假設(shè)題,它詳細(xì)勾勒了當(dāng)人們被逼入絕境時,究竟是哪種道德在心中起作用?”小蠻牛說。

“哦,你講嘛?!毙∈|顯然不懂。

“是這樣,假設(shè)一名司機開著電車在軌道上急駛,請注意,他是沒辦法剎車的?!?/p>

“為啥子不能剎車?”

“是假設(shè)。呃,人生不可能有剎車,大概是這意思吧。”

“懂了,你講。”

“司機突然看到,前方軌道上躺著五個人,都被綁著,動彈不了。不用管是誰綁了他們。只需要知道電車壓過去他們一定會死。”

“這我老公講過。”

“司機很著急,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條岔道,可以拐過去?!?/p>

“他拐了嗎?”

“可那條軌道上也躺著一個被綁的人,往那邊去,那個人就會死?!?/p>

“哦。”

“一邊是五個,一邊是一個,司機必須選?!?/p>

“這好難選?!?/p>

“上學(xué)時我們老師說,”小蠻牛說,“這道題的妙處就在于,選擇五個人還是一個人,看出了每人心中的道德傾向。邊沁的學(xué)派叫功利主義,主張保護(hù)多數(shù)人最大的幸福。五個人比一個人多,代表的利益大,所以應(yīng)該避開他們,朝一個人開過去!可另一個學(xué)派叫康德主義,代表哲學(xué)家就是康德??档抡f人有一些必須無條件遵守的絕對命令,其中一條是無權(quán)利決定他人的生死,所以司機無權(quán)選一個人,只能按原軌道朝五個人開過去?!?/p>

“那他不是沒選嗎?”

“不,在這里,不選也是一種選。因為電車不會停?!?/p>

“嗯?!?/p>

“所以說,你老公對電車難題的引用是完全錯誤的,并不是你們的婚姻往哪條軌道開都會遭遇毀滅,關(guān)鍵在于怎么選,是心里的態(tài)度!對普通人來說,就算沒學(xué)過邊沁、康德,不懂得哲學(xué),他們還是會靠自己認(rèn)可的道德來選,有一些道德是深藏在心里,他們自己沒意識到的。因此這道題的要點不是毀滅,而是選擇?!?/p>

小蠻牛結(jié)束了長篇大論,小蕓卻走神了。

“總是要選……這真的好難……”

她喃喃說,我仿佛替她聽到了當(dāng)年宜賓寒風(fēng)的呼嘯聲!

另一件事較為重要,不管小蠻牛如何振振有詞,對我的人生電車,我自有解釋,那是我被捕前的二十四小時——

那天我從單位下班后,晚上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對小蕓謊稱加班。等我取了放在單位的自行車回家時,大約是午夜兩三點。

前方離紅綠燈路口只剩幾百米了,到那里轉(zhuǎn)一個彎,便能到小區(qū)正門。但我通常不這么騎,都會提前抄一條近路,從小區(qū)側(cè)門回去,這樣離家近。當(dāng)時我正要拐小路,突然聽到前方“嘭”的一聲巨響,片刻后,又聽到汽車輪胎啟動的劇烈摩擦聲。

我本來可以置之不理的,但有區(qū)別嗎?過十三個小時,我在單位就將被戴上手銬。于是當(dāng)時的我雙腳一蹬,朝大路口騎去。

現(xiàn)場一片慘狀,肇事車已經(jīng)逃了。一輛三輪車被撞散了架,煤氣罐、爐具、鍋碗滾得到處都是,一個鐵桶里的水還冒著熱氣。兩個穿臃腫棉服的老人趴在地上呻吟。

后來我得知,被撞的是一對擺攤賣餛飩的老夫妻。

我支好車,察看了一下,連忙拿手機打電話報警。已經(jīng)有一些附近的居民被驚動過來了,這時我的命運出現(xiàn)了第二條分岔:

在右邊五六米開外的地上,有什么東西在閃著金屬光澤。

還是那句話,我不往那邊去,第二天的牢獄就不降臨嗎?不會有改變,都一樣是毀滅。于是我便走過去,看到一個拇指大小的小金佛,系著根紅線。我選擇把它撿起來,掂了掂像是純金的。

第二天早上八九點,我被電話吵醒,起來洗漱。小蕓還在酣睡,我昨晚回家時她就已經(jīng)睡了。

“你起這么早?”她迷迷糊糊道。

我洗臉時順帶洗了洗小金佛,一邊又冒出另一個想法,因為上班前,我仍準(zhǔn)備去一趟那另一個地方,于是我便探頭大聲問道:

“上次那個首飾盒你放到哪里了?”

“啥子盒子?”

“粉紅小豬的那個?!?/p>

粉紅小豬是一個鑰匙圈掛件,前幾天我陪小蕓過天橋時買的,小販別出心裁地給配了一個小盒,里面墊有海綿。

“哪個記得!”她說。

不過我已經(jīng)在一堆雜物里找到了。我把小盒扔進(jìn)公文包里,提著包匆匆下樓去。到小區(qū)正門外,電視臺的社會欄目組架好攝像機了,一早給我打電話的正是他們。

“這位是熱心市民孟先生,”記者把話筒對準(zhǔn)了我,“能說說你當(dāng)時看到的情況嗎?”

“我剛下了夜班,第一個到了現(xiàn)場?!?/p>

“您的報警記錄是兩點三十五。”

上午的陽光暖暖奪目,忽然間我有一種錯覺,未來會有許多話筒采訪我,為我的成功、我開發(fā)著的專利,還有那些依賴著我的女人們——

“我立刻就拿出了手機,打120、122……”

回想起來極可笑,但當(dāng)時我一沖動,便從兜里掏出手機,模仿起昨晚的報警動作。我那款舊索愛手機滑蓋不太靈了,細(xì)細(xì)的小金佛紅線卡在滑槽里,被我揮動的手一并帶出!

幾天后社會新聞播出,畫面中有那根紅線,黃澄澄的小金佛只在陽光中模糊一晃,但這足夠了!

在距離農(nóng)光里不遠(yuǎn)的一棟塔樓公寓的黑暗中,一雙恐懼的眼睛正盯著電視屏幕。

假如讓警察拿到小金佛,那上面有一處當(dāng)時的我所忽略的細(xì)節(jié),暗處刻有一個名字,順名字查到單位,調(diào)出汽車維修記錄,便能鎖住肇事者的身份。更可怕的事在于,一個月后,那對被撞老夫妻中的老太婆,死了。

說得很清楚了吧?找小蕓的小蠻牛是撞人逃逸者。

4

小蠻牛在一家倒閉的雜志社工作,或者叫留守。他出事時開了單位的桑塔納。他想問小蕓的話其實很簡單,可以歸結(jié)為一句話:

“你老公有沒有撿到我的小金佛?”

如果有,那么再加上一句——

“它現(xiàn)在在哪兒?在你手上嗎?”

之所以在車禍后拖了半年多他才找小蕓,原因他自己后來會說。

簡單來講,就是他要找的本該是我,但我已經(jīng)被戴手銬了,先進(jìn)看守所,后進(jìn)監(jiān)獄,他根本接觸不到,所以他只找得到小蕓。

這并不是一篇犯罪者如何伏法的記錄,如果是,也不該由我來執(zhí)筆。哦,可不知為什么,每當(dāng)我寫到這段他與小蕓的交往時,我總控制不住地想笑。

一種啞然、替他感到憋屈、荒謬的笑。

為了這兩句話,他遭了多大的罪???他太不了解小蕓了。想拿她當(dāng)刺探對象?那就跟徒手伸進(jìn)蜂箱采蜜一樣。

蜂箱里有幾千只工蜂,每一只都是蜇痛他的手段。何況他本質(zhì)上不擅長跟女孩打交道。農(nóng)光里的夜色中,小區(qū)的門口被車燈照亮,看啊,率先登場的就是那輛桑塔納,開車的是一位頭發(fā)稀疏的中年人,叫作老丁,是小蠻牛的老板。雜志破產(chǎn)后,老丁偶爾會來請手下唯一的員工吃個飯。

小蠻牛坐在副座,惦記著小蕓。自從上次幫忙給她老公寫過信,她有一陣子沒召喚他了,對他的邀約也不理不睬。這天跟老丁出來,他又給她打了電話。他搖下車窗,凝望著小區(qū)黑暗中的鐵門??諝庵酗h蕩著街上油膩的餐館味、汽油味和冬天特有的煤屑味,那些居民用帽子捂住頭,提著袋子進(jìn)出,活像幽靈。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齊膝大衣出來了!她頭發(fā)吹過,唇膏閃亮,兩只手愜意地插在兜里,與那些衣著暗濁的居民相比,如同一個從廢墟里出來的酒紅色精靈!

她帶著阿美,拉開后車門上來。

“不好意思啊,搭你們一段順風(fēng)車?!彼f。

“請問,你們……”老丁問。

“我們都是小鄭的朋友,”阿美飛快說道,“小蕓做服裝生意,我賣洗滌用品?!?/p>

“哦?!崩隙”贿@滴水不漏的搶答噎了一下,不再問,踩油門發(fā)動了汽車。黑色桑塔納像只扁頭怪獸,噴出白汽,朝不遠(yuǎn)的三環(huán)路吼叫著駛?cè)ィ?/p>

“你們?nèi)ツ膬海俊毙⌒U牛問。

“朝陽門?!毙∈|說。

“找朋友嗎?”

“問這么細(xì),你想追我們家小蕓嗎?”阿美插話。

“哦?!毙⌒U牛也被噎住。

車到朝陽門,兩個姑娘叫停要下車?!靶∈|?!彼麙暝厣淼?。

“你問上課的事嗎?等需要你時,會找你的?!毙∈|猜到了他要問的話。

“上什么課?”老丁不解地問。

“哈哈,回見?!?/p>

小蠻牛徒勞地目送著她消失在燈火和車水馬龍中。

他覺得她像一條滑溜的魚,他以為把她網(wǎng)住了,她卻歡快地在網(wǎng)眼中來回穿梭,還拋下一句:“別松手,在這里等我哦?!笔裁捶b生意、洗滌用品,都是胡扯嘛!可他能怎么辦?他只能不動,他才是一條乞求她的魚!

那段時間小蕓其實過得很窘迫。有一天她總算答應(yīng)他出來,小蠻牛見她悶悶不樂,問為什么?小蕓說跟阿美吵架了,小蠻牛問為什么吵?

“房東催房租,你幫不了?!彼┧谎?。

小蠻牛有些緊張,他從老丁那里領(lǐng)的是一份微薄的底薪,在錢方面確實只能報以歉疚?!按叻孔飧臣苡惺裁搓P(guān)系?”他問。

“我老公出事后,我付房租太吃力了,才叫阿美來合住,她幫我分擔(dān)掉一半?!?/p>

“你老公很喜歡這個屋子嗎?要你繼續(xù)租?”小蠻牛想把話往老公引。

“什么啊,我不租這里,難道回四川嗎?我可不想回四川?!?/p>

她啪啪地就扯開了,什么同學(xué)啊親戚啊燃面啊上等花椒啊,他一句也插不進(jìn)去。

“所以阿美生我的氣?!彼蝗焕@回來。

“為什么?”

“你想啊,志仁今年快四十了,等他坐滿牢出來,很快就是老頭了,”她說,“阿美叫我別管他了,難道要被他拖一輩子嗎?”

“哦。”小蠻牛覺得對此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

“她還拿你跟我吵?!彼置樗谎?。

“我?”

“她說你比我還窮,還花什么時間請你上課?有那個工夫,不如去認(rèn)識成熟一點的男人?!?/p>

“這……”

小蠻牛感受到被拋棄的威脅,可他沒來得及辯解,她已經(jīng)拿著手機到一旁接電話了?!拔梗亟?,現(xiàn)在嗎?遲一個小時行不行?我正跟朋友吃飯呢。哦,哦?!?/p>

過兩分鐘她帶著歉意回來,其實也不容他挽留:“不好意思哦,臨時有事?!?/p>

“你去忙吧?!毙⌒U牛說。

那天他咬緊牙關(guān),擠出生活費,才跟她約在農(nóng)光里的一家烏江魚火鍋店,因為她說過她愛吃。她走了之后,火鍋端上來,湯里新鮮的鰱魚被剁成一截截,魚頭瞪著眼睛看他,一同上桌的還有四五碟紅紅綠綠的小菜。

小蠻牛算了一下,五百塊底薪被刨去一百二。

我必須忠實地記錄,這篇文字由小蕓歷來的親情電話、探監(jiān)和信件所提供的素材所組成,此外再加上我對她的了解和一點點想象。因為他倆交往中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可能不經(jīng)意地滲透進(jìn)來,最終影響到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

“你怎么沒生氣?。俊边^了一周他倆才重新見面,小蕓笑嘻嘻地問他。

“為什么要生氣?”小蠻牛悶悶道。

“上禮拜我放了你鴿子,還讓你破費了。”

“沒關(guān)系,你想吃再去?!?/p>

對小蠻牛的耐心,小蕓頓生好感。她認(rèn)可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坦誠,于是她告訴他,上禮拜她去見了一個包工頭,是朋友介紹的,說那人愿意出三萬塊一個月包她。

“你答應(yīng)了?”

“沒有,那人面相很惡,頭上長包包,”小蕓撇嘴說,“我正在求房東讓我房租月付?!?/p>

“你老公就沒給你留下錢,或者別的什么嗎?”小蠻牛抓緊問。

“哎呀,你不說差點忘了,你上次教得蠻好,我老公請教你新問題了?!彼蜷_手袋取出一張A6紙。

小蠻牛打開信看,露出苦惱的樣子:“這個我恐怕教不了。”

“為啥子?”

“他問的這個什么道德溯源,我沒聽說過,也沒學(xué)過?!?/p>

“哦?”小蕓失望地瞪大眼睛,“那我找別個打聽去!”

她麻利地收了紙條,轉(zhuǎn)身就要走。小蠻牛連忙叫道:“別啊,我?guī)湍闳ゲ橘Y料!首圖離我很近,就兩站路?!?/p>

“這才要得?!毙∈|笑吟吟道。

似乎是給他獎賞,天一黑她就帶著他出發(fā)了,坐了三站車,去往繁華的國貿(mào)。哦,國貿(mào)大廈2座的底層有家酒廊,一定在她的出游名單上。它寬敞明亮,燈光和頂棚統(tǒng)一裝修成橙色調(diào)子,墻壁鑲了帶有黑金屬框的鏡子,椅套和坐墊上印著五色鳶尾花。

“看到了嗎?”她坐下后指著吧臺,“剛從四川過來的頭兩年,我就愛坐在那邊,跟不認(rèn)識的人聊天?!?/p>

“嗯。”小蠻牛大概想,這種吧臺社交,像外國電影的場景,跟她一個四川妹子有什么關(guān)系?

“服務(wù)員,來兩支青島!”她招手道。

小蠻牛還會注意到她奇特的習(xí)慣,把啤酒不叫瓶而叫支。不過他不懂兩瓶啤酒算是這里最便宜的,顯然她不想一下子把他搞破產(chǎn)。

“我認(rèn)識過一個外國華人,他頂喜歡聽我說四川話,”她說著,眼神中浮起一層回憶的薄紗,“他特別斯文,喝完了酒,會幫我穿大衣,然后我跟他說拜拜。下一次他來北京,又會給我打電話,我立刻放下手邊的事過來。我們聊呀、笑呀,從來不打聽對方平時做什么。他懂得好多,教我看這椅子上的花,說黃色代表友誼,紫色代表平安。”

“藍(lán)色呢?”小蠻牛勉強問。

“代表暗戀,哈哈。”

那年有一套美劇DVD在熱賣,講幾個紐約女人的風(fēng)月往事,其中有個男主角叫Big先生。因此當(dāng)小蠻牛聆聽小蕓嘮叨時,他恐怕會聯(lián)想到那形象,一個風(fēng)度翩翩、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做著生意在各個國家飛來飛去,有一個油膩的厚下巴。

周遭煙霧繚繞,客人們在吸香煙或雪茄,嗡嗡話語聲和酒具輕碰聲使小蠻牛感到極度不適,一切都支離破碎。他自幼生活在湖南農(nóng)村,靠奔跑成績出色才被特招進(jìn)了大學(xué)。他習(xí)慣孤獨地長跑,不與人為伍,但她卻像把他拉上了嘈雜的旋轉(zhuǎn)木馬!

“喂,阿美,我們馬上就到!”

突然之間,他又被她拉上出租車。她嘰里呱啦打電話,帶他駛往未知的黑暗。小蠻牛攥緊錢包,他囊中羞澀,卻要為她突如其來的消費買單。他不安地張望,發(fā)現(xiàn)置身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堂。“喂,你們在哪個包廂?”小蕓帶他往里走。哦,卡拉OK仍是時髦的娛樂?!凹?xì)雨帶風(fēng)濕透黃昏的街道……”兩旁門上的小圓窗在嘶吼中震顫。服務(wù)員托著紅酒,閃避著喝醉的客人。進(jìn)一個包廂,阿美和一個小白臉在引吭高歌。那男生是阿美剛從網(wǎng)上約的,他剛下飛機就從機場打車過來。那是充滿投機客的年代!“在雨中漫步,藍(lán)色街燈漸露?!毙“啄樅桶⒚涝诔?。

“服務(wù)員,來兩支青島?!毙∈|按桌上的鈴。

“你老公沒給你留下過什么值錢的東西嗎?”小蠻牛趁機發(fā)問。

“留啥子?”

“黃金首飾……”

“金子?我連銅的都沒見過,”小蕓立刻委屈地叫起來,“他就送過我這個!”

她把粉紅小豬亮出來,塑膠小豬頭瞧著他笑。“相對望,無聲緊擁抱著!”阿美和小白臉粘在了一起。小蠻牛算了一下,多兩瓶啤酒他還能承受??尚∈|卻湊近了,小聲地說道:“你看他們倆好膩味哦?!?/p>

“怎么了?”

“我們倆去隔壁,另外開一間小包廂吧?!?/p>

哦,他不能拒絕,他的錢包在滴血。

一個周日,小蠻牛受到的壓榨達(dá)到了頂峰。他正在屋子里泡方便面,手機響了,他聽到她歡快的聲音:“我們馬上到羽毛球館了?!?/p>

“球館?”

“你出門左手邊,離你家不遠(yuǎn)的那個?!?/p>

他跟她提過住在哪個小區(qū),兩人相距其實就三個路口。

“喂,你怎么不說話了,你屋子里有女人嗎?沒有?哈哈,那等你過來。”她掛了電話。

小蠻牛在屋子里翻找零錢,不知道把錢都帶上夠不夠?

他下樓出小區(qū),去到幾百米外的球館,小蕓、阿美和一個男人已經(jīng)到前臺了。那男的二十六七、高大健碩、背著球包,像個酷愛鍛煉的白領(lǐng),正準(zhǔn)備訂場地。

“我朋友來了,不用你掏錢,讓他來?!毙∈|高興地指著小蠻牛說。

“這位是?”白領(lǐng)警覺地問。

小蠻牛不愿吱聲,但他又不想表現(xiàn)得太冷淡,否則那虎視眈眈的家伙隨時會把他取代。見小蕓和阿美沒帶球具,穿著高跟鞋,他又替她倆租了球鞋和拍子。

進(jìn)場地后小蕓和阿美在球網(wǎng)一邊,白領(lǐng)在另一邊,他坐在底下看。白領(lǐng)果然營養(yǎng)良好,揮拍有力。阿美不會打,比畫了幾下就興味索然地退場了。小蕓倒是認(rèn)真,可她身體微胖,動作笨拙,七八分鐘后也冒汗下來,將球拍交給他。

“你來?!彼f。

“我?沒吃午飯呢?!?/p>

“哥們兒,”白領(lǐng)在球網(wǎng)那邊叫道,“打比賽吧!”

小蠻牛能察覺對方深深的敵意,那人大概嫌他礙事,想把他擊垮攆走。他想朝對方喊,這妹子不是你想的這樣的,她連鍛煉都要求免費,連幫她免費的資格都要我們競爭!可對方的球已經(jīng)抽過來。

那些球像子彈,一個個帶著呼嘯,帶著白領(lǐng)的敵意!他劣質(zhì)的球拍難以招架,那人的拍面印有精良的“y”字標(biāo)志,而他的球拍沉重得像杠鈴。自從認(rèn)識小蕓,他的錢包就如汽車的玻璃水箱漏了,任憑雨刷怎么空轉(zhuǎn)也滋不出東西!別說午飯,他昨天晚飯都沒吃。他都啃了快一個月的方便面了,他的腿像泡過的面餅一樣軟得不行!

他跳躍、后撤,竭力救下每一個球。這本不是他擅長的項目,他憎恨這種畫地為牢的比賽,場地就像囚籠。他太餓了,也太久沒練體能了。他后悔一開始沒跟她謹(jǐn)慎地畫下界線,更不要相互深入了解。恰是這一點使他被抓住了軟肋,使她誤以為他好欺負(fù),可他確實又害怕在達(dá)到目的前被她甩掉,那樣就前功盡棄了。他寧愿在野外迎著潮濕的風(fēng)奔跑!他恨自己。

比賽十分激烈,球館里一些人停下來觀看,小蕓在鼓掌。最終還是小蠻牛占據(jù)上風(fēng)贏下了兩局,他累得癱坐在地上。

白領(lǐng)叉著腰喘氣過來,不甘地問:“你到底是她什么朋友?”

小蠻牛本想說和你一樣,但只是含糊地應(yīng)道:“噢?!?/p>

小蕓過來了,夸道:“你深藏不露啊。”

“噢?!?/p>

“有一個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小蠻牛抬起頭,他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幫她干了兩三個月。因為所謂好消息,就是小蕓叫我在獄中提出申請,下次探監(jiān)時讓小蠻牛作為函授老師被特許參加。

5

“你的通話將全部受到監(jiān)聽和錄音?!?/p>

我把目光從高處的警示語處挪回,看向面前的透明玻璃墻。人造石英石臺面上放著通話器,兩溜椅子沿內(nèi)外擺開。

這很像銀行的柜臺,我處在8號位置。犯人家屬們陸續(xù)走進(jìn)探視室,我的玻璃墻外坐下了兩個人。

“老公,這就是小鄭。”小蕓說。

“孟大哥?!彼舆^話筒說。

我點頭,盯向?qū)γ娴男⌒U牛。那是個黝黑、清爽的小伙子,會是女人欣賞的類型。他身高大約一米七,坐姿挺得很直。他新剃了頭,耳根下的發(fā)茬非常清晰。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毛,有些八字。眉頭總不停往上挑,像有什么要表達(dá),但底下的嘴唇卻蠕動著說不出,就把這上挑給抵消了。

我觀察著他。

在我的體內(nèi),有兩個我。

一個是寫這篇文字時的我,已洞悉一切。

探監(jiān)資格按規(guī)定只給予直系親屬,但為了犯人改造,獄方偶爾也會給例外,小蠻牛一直給我上課,小蕓據(jù)此讓我提出了申請。但回首望去,我發(fā)現(xiàn)小蠻牛極為瘋狂,他冒了很大的風(fēng)險。

非直系親屬要辦理一大堆手續(xù),準(zhǔn)備身份證、學(xué)位證、暫住證明、街道辦事處證明甚至老丁那個雜志社的證明。這樣他的名字便暴露了。他是賭我沒看到小金佛背后刻著他的名字嗎?還是他早準(zhǔn)備有一套謊話,來解釋他為什么偏偏就那么巧通過小蕓接近我?他就不怕我在探視室里跳起來,大聲高喊抓住這個逃犯嗎?

但另一個我,當(dāng)時坐在探視室8號位,絲毫看不出他眼中那種難以理喻的執(zhí)著。

“老公,小鄭給你買了幾本參考書。”小蕓說。

“唔?!蹦菚r的我,正陷進(jìn)一些黑暗的問題里,仍然想給我倆的關(guān)系來上一刀。

“你有什么問題趕快請教他。”

“花了多少錢?”我突然問。

“什么錢?”

小蕓拿著話筒,詫異地與身旁的小蠻牛交換了眼神。我一陣刺痛,想象他倆給我寫完信后抱在了一起。

“你們都到了錢不分家的地步了?”

“孟志仁,你又來了,你成天懷疑我這個那個。我告訴你,我從沒有跟別人好過,倒是你——”

“我怎么了?”

“你的錢呢?你如果有錢能退回去,還能減刑!”

“哼?!?/p>

我們倆的爭吵通常都這么起頭,都為了這個話題,錢。

我見她氣呼呼地把話筒交給小蠻牛,起身離開。我按捺著情緒,是的,我的全部聲音都受到監(jiān)聽和錄音。

“孟大哥?!?/p>

我望過去,小蠻牛垂下臉,但眉毛往上挑。

“我去華威橋的首圖查過,你想了解的問題,能解答的書籍很少。你問有沒有先驗道德,國外倒是做過嬰兒試驗,讓嬰兒在代表善和代表惡的行動中選擇,但沒有結(jié)論,至于成年人,就更無法測試了。”

我沒有說話。我確實問過有沒有一種道德并不來自后天教化,就刻在人的基因里。

“你為什么想知道這個?”他眉頭又一挑。

“我娶小蕓時,她是什么情況,你明白的吧?”我直接問。

“明白——”他看我一眼,又把頭低下去。

我再度刺痛!他連這也知道了,說明他和小蕓的關(guān)系真到了一定程度。請允許我把娶小蕓這件事往后放,因為這一段現(xiàn)在并不是屬于我的段落。

“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他又開口了。

“你講。”

“我沒插手你們的婚姻,孟大哥,你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我對她不好嗎?哪里不好?除了坐牢不好,我對她都非常好!世界上有誰能比我對她更好?既然你什么都懂,我倒要問,你覺得她好在哪里?值得我更好?除了她做的冰粉好吃。噢,你好像還沒有吃過?”

我深吸一口氣,把冷嘲熱諷都拋過去,不料這套重拳像沒打準(zhǔn),他抬起頭,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我在圖書館看到過這句話,人是經(jīng)不起逼迫的,約翰·穆勒說的。”他淡淡道。

“逼迫?”

“逼下去,你看到的可能是黑暗?!?/p>

這令我大為驚訝。那時的我已經(jīng)知曉,隔著玻璃的他畢業(yè)于湖南某大學(xué),是一名體育特長生,出身貧苦,擅長跑步。作為體育生他算得上勤勉,連公選課都能拿優(yōu),但這并不代表他能說出深奧的道理。面前玻璃2.5千克/立方米的密度阻止不了我倆之間390納米的目光波長。莫非他是有感而發(fā)?我隱隱有一種直覺,這小子藏著秘密??上夷懿鲁鲇忻孛?,但猜不準(zhǔn)是什么,那甚至都不止是車禍。

“孟大哥,還有件事,小蕓說你出事那天,想送她一件金首飾,有嗎?”他又問了。

“沒有?!蔽艺f。

他很不甘心,脊背微微躬起,像一個蓄勢待發(fā)、破釜沉舟的運動員。

“小蕓說你在找首飾盒子。”

“那是同事要借用的,進(jìn)看守所時,就被我扔了?!?/p>

我掐斷了他的念想。后來的我,能從他眼中看出深深的失望。

6

除夕到了,小蠻牛跌入低谷。

他握著刀叉,望向餐吧的窗外。黑暗中狂風(fēng)肆虐,發(fā)出渦輪機般的旋轉(zhuǎn)聲。餐廳內(nèi)的龜背竹紋絲不動,吧臺處一名男服務(wù)員托著下巴,瞧著僅有的兩名客人。

“沒想到,年三十晚上這么難熬!”老丁咒罵道,“小鄭,我們找人來陪陪吧。”

“找誰?”小蠻牛驚訝道。

老丁之前在德國生活,據(jù)他說漢堡有一份心理學(xué)月刊非常暢銷,所以一年多前他鼓動幾個投資人買了版權(quán),便撇下老婆孩子,孤身回國來創(chuàng)業(yè)。小蠻牛被招來當(dāng)編輯助理時,投資人之間發(fā)生糾紛,雜志已經(jīng)快不行了。

“頂多下個月,新的錢就來了?!崩隙〔煌=o大伙打氣,可其他編輯都辭職了,只剩下小蠻牛。

除了工作不好找,小蠻牛沒走的原因主要是覺得欠老丁一份情。

剛進(jìn)雜志時,一天晚上老丁出去喝酒拉投資,喝到半夜讓小蠻牛把桑塔納開走,明天再接他上班。小蠻牛抄近路回雜志社宿舍,結(jié)果就在農(nóng)光里撞了人。下車察看時,他嚇得心狂跳。小金佛的紅線大概是慌亂中扯斷的,它掉在現(xiàn)場。等他回到住處才發(fā)現(xiàn),可他沒有勇氣回去找了。

“你撞到路邊停的車子了?”第二天,老丁去摸被撞凹陷的保險杠。

“我錯了,我轉(zhuǎn)彎太急?!?/p>

“怪我不該讓你開車走,沒事,讓保險去修吧?!背龊跻饬侠隙]有責(zé)怪。

眼下這位慷慨的老板站在一盆龜背竹旁,正陷于可怕的譫妄。吃年夜飯牛排時,老丁已經(jīng)把能打的電話打過一遍,忽然他又從名片本里摸出幾張小卡條?!靶▲P嗎?我是劉哥的一個朋友,什么,你回老家過年了?”“喂,小田嗎?”“哦,你也不在?。俊薄靶??你旁邊的鞭炮怎么那么響?”

小蠻牛面無表情,想要怪笑。多么荒誕的夜晚,人們發(fā)明了節(jié)日,可一旦不能從中得到寬慰,人反而變成了被細(xì)火炙烤的痛苦的小牛肉。微妙之處在于,在老丁從陌生女子那里乞求慰藉的行為中,隱藏著對他的諷刺!因為他也一直在依賴小蕓,但冒險的結(jié)果是空無。那瘦高個子的囚犯志仁矢口否認(rèn)有過金子。他不禁懷疑自己在電視上看錯了——如果志仁沒有撿到小金佛,那么他一遍遍地接近小蕓,得到的是什么?他發(fā)現(xiàn)跟她越熟悉,被逼著品味的苦難也越多。

“我不該同他吵架,”她聲音中帶上了哭腔,“他被抓那天早上,我還吵了幾句?!?/p>

“吵什么?”

“我說他影響我睡覺,答應(yīng)過的月供也是吹牛?!?/p>

“月供?”

“就是零花錢。為了嫁給他,我下的決心很大,為了讓別人找不到我,光手機號碼我都換了兩次?!?/p>

小蠻牛很困惑,“別人”包括她提過的“Big先生”嗎?

我不清楚小蕓跟他說這些時在哪兒,卡拉OK?餐館?還是黑暗的小酒吧?但地點不重要,讓她說完了,小蠻牛才能明白我娶小蕓的不易——

“認(rèn)識他那年,他欠了一屁股債,都三十五歲了?!彼珠_口。

旋轉(zhuǎn)的五彩射燈光暗淡地灑在她的臉上,她穿著毛茸茸的藍(lán)毛衣。音響震耳。嗯,還是把她放在包廂。屏幕上放著古早的演唱會——“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

小蠻牛勉強能聽清,她遇見老公是在認(rèn)識“Big先生”之后。志仁老家在河北,有過一次婚姻。他辭去了很好的國企工作下海創(chuàng)業(yè),卻賠得精光還惹怒了妻子,被掃地出門。為了還債,他只好到一家私企當(dāng)業(yè)務(wù)員,賣一種控制鍋爐的設(shè)備。后來他被控挪用貨款也栽在這設(shè)備上?!八潜辉┩鞯模切┩潞λ?!他們恨他,笑話他!”小蕓語無倫次,小蠻牛更加迷茫,因為她說的話總在跳躍,突然又跳到了她剛來這里時?!耙鹿颍羌視霉蚴椒?wù)!”她說著,被痛苦所淹沒。

“我笨手笨腳,總打碎盤子,還要被客人亂摸。”清脆的盤子爆裂聲一遍遍地回響,小蠻牛盯著面前這個表情破碎的淡藍(lán)色洋娃娃,可這跟她丈夫志仁有什么關(guān)系?

“服務(wù)員,再來一支青島!”她按茶幾上的鈴。

啤酒送來后,她抿了一口,瞪著小蠻牛,帶著委屈的表情:“那年冬天,真的好難,我丟了幾次工作,所以我就去做了那行……

遠(yuǎn)處小區(qū)中有違禁的煙花在燃放,升在空中“嗵”地炸開。從餐吧出來,已經(jīng)午夜兩點了。小蠻牛與老丁分開,獨自去長虹橋下找通宵公交車。

手機響了,是小蕓打來的?!拔梗愀蓡崮??”她問。

“我在東三環(huán)?!?/p>

“外面很冷嗎?你聽起來在打哆嗦,”她顯得熱情洋溢,“我年夜飯和老鄉(xiāng)聚會,燉了一大鍋湯,你來喝吧?!?/p>

“不了吧?!?/p>

小蠻牛已經(jīng)打定主意,把小蕓撇開,不再去找她了,讓小金佛就這么消失吧??墒喾昼姾?,他還是用兜里剩下的錢打車去她的小區(qū)。已經(jīng)不算大年夜,最難熬的時間都過去了。他上到二樓,在觸摸式樓燈下敲響她家的鐵門時,他忽然一陣心悸。

對這個家他熟悉的程度遠(yuǎn)超過小蕓的想象,他甚至清楚塑料衣櫥里有幾個收納盒,這是他的秘密。

所以他進(jìn)去后。立即發(fā)現(xiàn)客廳中茶幾被挪了位置。它跟一張小桌拼著,剛被抹布抹過,殘留著油花。暖氣燒得很足,夾著熱烘烘的菜味。幾個空酒瓶沒來得及收拾。他瞥向廚房,水槽里摞滿了碗筷。

“她們都出去玩了,阿美也去了?!?/p>

“你怎么不去?”

“哈,老了,不能跟小姑娘混了?!?/p>

她穿著那套粉紅色睡衣,頭發(fā)比以往更蓬松,解釋說酒喝多了頭痛。幾天沒見,她胖了一圈,臉圓鼓鼓的,像一個小主婦,讓他先坐。

“不用忙,我吃過了?!?/p>

“那就把湯給你熱一下?!?/p>

她在客廳與廚房間來回跑動,找可用的湯碗。地方其實很窄,小蠻牛坐在舊沙發(fā)上。

喝完了就走,他對自己說。

沙發(fā)的舊絨布摸起來有顆粒感。小蕓從廚房出來,笑嘻嘻地說:“湯馬上就好,來,我們來玩蕩秋千。”她似乎真是喝多了,然后未經(jīng)他許可就分開兩腿,跨坐到他大腿上。變胖了的她很重,小蠻牛不敢吭聲。她十指交叉抓住他雙手,閉上眼,頭朝后仰去。他能感覺她薄薄的棉睡褲在他的腿上蹭。突然她睜開眼睛,說:“不能再玩了,要讓阿美知道了,一定該罵我了?!?/p>

她起身去廚房盛湯,拿的是窗臺上那個玻璃碗,一邊說:“這碗是我以前給老公做冰粉用的?!?/p>

雞湯雖然加過水,仍然是乳白的。

“小心燙哦,我看你這人蠻脆弱的,哈哈。”她說。

熱氣氤氳,彩色棱格灼燙著小蠻牛的手指,但他不敢松開,仿佛一脫手它們就會變成五彩羽鳥飛走!小時候他跟爸爸在山上抓過鳥,灼痛感繼續(xù)襲來!五歲時爸爸死了,不久媽媽也撇下他改嫁了。熱流鉆遍了他的全身。他跟著奶奶過,雖說后來他與媽媽取得了聯(lián)系,可即使過年他也不愿上她那兒去!他不愿面對她旁邊那些陌生人,寧愿孤獨地練習(xí)奔跑。

小蠻牛有好些個秘密,可他一個也不愿說出口!

他低下頭去吹氣,被熱浪灼臉,還以為自己在啜飲。“呀,你怎么真的掉眼淚了?”小蕓吃驚叫道。

7

農(nóng)光里在北京東南三環(huán)外側(cè),據(jù)說古代這里養(yǎng)過老虎,后來設(shè)過農(nóng)業(yè)機械廠,所以有個農(nóng)字。如果從南往北,在潘家園橋右拐,在下一個路口往左,便可到達(dá)農(nóng)光里狹窄雜亂的街道。

和小蕓在那兒住了兩年多,租的是老舊的六層紅磚樓,房號212,因為房租便宜,離我上班的單位也近。房東沒裝空調(diào),夏天到了,我倆經(jīng)常晚上八九點出去散步。那時行人已經(jīng)稀少了,頭頂?shù)臉淙~嘩嘩響。從盛夏走到入秋,心情越來越愉快。

我清楚地記得,有幾個晚上聞到了清甜的桂花香。這地方怎么會有桂花樹呢?我四處張望,不知它藏在哪兒?;蛟S,香味藏在小蕓做冰粉的玻璃碗里。

“我老公有胃病,冰粉不能吃冰的。”小蕓大概對小蠻牛說過。

“冰粉,不就是冰的嗎?”小蠻牛悶聲道。

“哎呀,你不懂,一開始要用冰粉籽來搓,做起來好麻煩的?!?/p>

小蕓的那種做法確實煩瑣,先拿冰粉籽泡水,裹在紗布里用手搓,等里面的膠質(zhì)都揉出來了,加入生石灰,才能使膠體凝固。

“本來放冰箱會凝得快一些,可我老公要吃常溫的,所以我都是放在窗臺上慢慢晾。”小蕓又解釋。

“哦?!毙⌒U牛說。

那是小蠻牛和小蕓交往中,他最平靜的一段時間,他除了偶爾陪伴她,就是幫我找資料,寫信上課,無欲無求。

“每一種健康的道德,都受到生命本能的支配,”他寫道,“孟大哥,這句話可能對你有啟發(fā)。本能雖不等同于道德,但很接近你說的與生俱來的力量。”

“我老公那個人脾氣很差?!毙∈|又說。

“是嗎?”

“他一直賭咒發(fā)誓,說能掙大錢。我說你少吹,結(jié)婚時你說過有兩萬月供的呢?他一聽就更急了,說別說兩萬,以后他十萬都給得起。有時候他不高興,就朝我摔東西?!?/p>

“那你呢?”

“我才不慣著他,我也拍桌子,有一回太生氣了,把手都拍斷了?!?/p>

“什么?”

小蕓抬起右手掌根給他看,“就是這兒,痛得連鍋勺都拿不了,去醫(yī)院看過說骨頭裂了?!?/p>

對這種激烈到骨折的關(guān)系,小蠻牛沒什么體驗。在大學(xué)里,他有過一個女友。那女孩家里有錢,小金佛就是她送的。畢業(yè)時她被父母送出國留學(xué),兩人就分手了。

“他經(jīng)常抽風(fēng),跳起來說等掙了錢,要把錢甩到同事的臉上去?!毙∈|繼續(xù)絮叨。

“甩同事做什么?”

“因為,那些人認(rèn)識我比他早,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們結(jié)婚后,他們就沒有停過笑話他?!毙∈|如實說。她跟小蠻牛熟了,說話就更沒有顧忌。

“哦?!?/p>

“走吧?!彼f。

必須給出提示,那一陣小蕓帶小蠻牛去的地方,都遵循著一個模式,沿著我當(dāng)年跟她走過的路線。

腳步沙沙,她和小蠻牛走在鋪有積雪的人行道上,旁邊是亮燈的居民樓,前方放有擋路的自行車。

從農(nóng)光里動身,只需兩三站,便可抵達(dá)國貿(mào)CBD,從那里再出發(fā),即可深入繁華背后細(xì)小的核心,三里屯、使館區(qū)、日壇公園,既有食客喧鬧的餐廳,也有隱藏在冬夜枯樹叢中的小酒館。

“有一次我老公跟他們動手了,那些人記恨他,才害他去坐牢?!?/p>

“啊?”

“是真的,我老公幫單位賣了很多設(shè)備,應(yīng)該拿一大筆提成,可那些人去找領(lǐng)導(dǎo)告狀,領(lǐng)導(dǎo)扣了他的獎金不給他。那些錢本來就該是他的?!?/p>

小蠻牛沉默,對挪用貨款這種事他也沒有發(fā)言權(quán)。

他倆經(jīng)過日壇公園外的拐角,一盞濁黃的門燈點亮在一家酒吧殘損的霓虹招牌上,小蕓領(lǐng)他推門進(jìn)去,里面非常小,暗得看不清桌椅,一個扎馬尾辮的中年女人迎上來:“小蕓。”

“秦姐,這是我的好朋友小鄭,先來兩支青島?!?/p>

“嗯。”那女人隱沒掉。

小蕓帶小蠻牛在一張桌旁坐下,拿打火機點燃蠟燭,小聲地說:“以前這家店是黑店,專門宰客呢?!?/p>

“哦?!?/p>

“那時我急著幫家里還債,在夜總會做完了,還過來這邊做。我和志仁就是在這里認(rèn)識的?!?/p>

小蠻牛聽著。

“他在附近做工程,等我過來都十二點多了。我被客人灌過酒,又累又餓,可他偏偏還要請我喝酒?!?/p>

小蠻牛繼續(xù)保持安靜。

愚鈍如他,恐怕也能體會,她把他拉到這些場所,是想再現(xiàn)她的某段人生??伤秊槭裁刺糁辛怂??她想把他也復(fù)制進(jìn)去嗎?小蠻牛是個孤僻的孩子,難得享受被關(guān)注,他有一種受虐般的酸爽。

“他欠的債一點不比我的少!可他一個勁地買紅酒,說幫我沖業(yè)績。我勸他別瘋了,說怕他被債主砍!他笑了,說我太不了解他!他會東山再起的,他是——大學(xué)的高才生!”

她差點泄露了我的隱私。噢,就讓她說吧。

“他家在河北,有姊妹弟弟好幾個。他是家里最大的男孩。他爸爸有病,一家人常受欺負(fù),可他爭強好勝,一邊跟人打架,還一邊割豬草、背英語單詞。他上了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開始幫助弟弟妹妹,把他們都接出來補習(xí)和找工作。可后來他一破產(chǎn),弟弟妹妹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特別生氣,說等他發(fā)了財,非要找他們,把錢甩到他們臉上去!”

小蠻牛覺得志仁的貧苦童年跟自己的很像,可他不懂,干嗎非得甩別人的臉?呸,愚蠢的小蠻牛。

“那年冬天,不停地下雪,一場接一場。”小蕓說。

我很難過,燭光去除了她那層防備的面紗,而寫這一段的我,卻被高墻所阻隔,不得不借助于蠢笨的小蠻牛才能欣賞她的臉!我不愿意讓他的目光觸及她更多的部位。我只能從心底最深處找出一根琴弦,與她的那根用264赫茲的頻率共振。振動加快,達(dá)到1022赫茲的神秘級別,那是兩粒原子核在跳動,以每秒1022次的速度在相互召喚!哦,我飛了!

漫天雪花吞沒了我踉蹌的腳步,她扶著我。虛幻的霓虹燈化作她小屋里的紅燈,她給我一碗滾燙的醒酒湯。我喝完,靠著她睡去。破產(chǎn)后我就那次睡得最安穩(wěn),甚至在夢里回了一趟老家,跟俺娘抱怨:“媽,我從小到大,你和大大就沒把我攬在懷里過,害得我老覺得冷?!?/p>

第二天離開時,我要給小蕓錢,她哈哈笑著說不要。

“我沒喝過這么好喝的湯,恨不得以后天天喝!”我說。

“我還有更拿手的冰粉呢,”她說,“孟志仁,你不要以為嘴巴這么甜,就可以免費蹭我!少喝點酒,你是高才生,搞你的正經(jīng)事業(yè)去!”

8

“這是什么?”兩三天后,小蠻牛接過了一張A6紙。

“老公叫我去討債呢,說追回的錢可以幫我付房租?!毙∈|說。

她顯得很高興,并不完全因為錢,而是因為得到了關(guān)心。

小蠻??焖贋g覽了一下,他已經(jīng)很熟悉那種極細(xì)極用力的筆跡了,寫滿了正反面。

從正面下半頁開始,列出了密麻麻的人名,每個名字后是地址、電話號碼和收款數(shù),標(biāo)注有借出的時間,并附有提示,比如“容易”“該款較難收”“與此人說話要和氣”,簡直像一份買電器時的詳細(xì)說明書。

金額都不大,多半是三百、五百,偶爾有幾個一兩千的,但積累下來也不少。

“你老公放這么多債出去干嗎?”小蠻牛問。

“哪里啊,這里面有好幾個是他的同事?!?/p>

“哦?!?/p>

“他傻唄,還喜歡逞能,那些人很無賴,借了他的錢就假裝忘記,不過這些人的錢我不打算要了?!毙∈|皺眉說。

小蠻牛無心深究,但他想到了另一件事:“你老公挪用的公款呢?”

“你問這個啊,他拿去搞專利了?!?/p>

“專利?”

小蕓解釋道,志仁一直在自己研發(fā)一項專利,這是他有底氣稱將來賺大錢的原因。但研發(fā)很花錢,因為志仁委托了一家實驗室出數(shù)據(jù),還找工廠做樣品,具體她不懂。反正志仁就是這么給她交代的,錢都花完了。

小蠻牛略感失望,他隱隱覺得志仁沒說實話。男人之間往往更容易相互看穿。他雖然只見過一次志仁,但感覺自己跟這個男人挺相似,否則小蕓不會無緣無故中意他。這一點連小蕓的同屋阿美、那個刻薄的瘦女孩都看得出來。有一回他去接小蕓,阿美在門口冷冷警告說:“對我們家小蕓好一點啊?!彼滩蛔∠敕瘩g一句,像她說話這么難聽,哪兒能討男人喜歡?可他不敢吭氣。

“哈哈,阿美說了,我連名校的研究生都拿得下,還治不了你這個本科生?”另一回,小蕓模仿說。

小蠻牛將A6紙翻到背面,果然看到了實驗室和工廠,但都注明了“極難”。下一家叫“新玲美容美發(fā)”,只有一個號碼,沒有負(fù)責(zé)人,注解是“投資”,可收回五千。

奇怪,志仁花幾千塊去投資美容美發(fā)干嗎?

“唉,我得謝謝你。”小蕓卻沉浸在別的情緒里。

“謝我干什么?”

他心想如果小蕓不提美發(fā)店,最好別多問。

“少了你幫忙,我老公在監(jiān)獄里一個人亂想,拿我撒氣,我早就同他吵翻了?!?/p>

“是嗎?”他問。

“是啊?!彼f。

然而到晚上,電話里就傳出她的哭聲。

“志仁騙了我,玲玲是他的女人?!?/p>

“哪個玲玲?”

“美容美發(fā)院!”她尖叫道。

就像剛目睹了災(zāi)難發(fā)生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一座樓塌了,她老公被壓在里面,還是建筑師。

“你慢慢說。”

“我的手麻了,動不了!”她又叫道。

“你不要急,聽我的話,先放下手機,去衛(wèi)生間洗個臉,對鏡子做深呼吸,記住呼氣時看著鎖骨,讓鎖骨下沉?!?/p>

“嗯。”

他等了十分鐘,她撥回來了。

“今天我一打過去,”她恨恨道,“那女人就露餡了!”

小蠻牛發(fā)現(xiàn),她遠(yuǎn)比他想的機敏。事實上她一拿到志仁的紙條,立刻就覺得美容院有貓膩。只是小蠻牛不問,她便沒提。

“我開口說是志仁的老婆,她慌了,推托說跟志仁不熟?!?/p>

“那投資是怎么回事?”

“她不停地撒謊,先說沒這筆錢,又說根本沒合伙。我惱了,就吼了她一句?!?/p>

“哦?”

“我說沒合伙,那他是拿錢包養(yǎng)了你???”

“她呢?”

“她一下子就老實了,承認(rèn)有投資,你猜,志仁到底給了她多少錢——三萬!還說只是第一期!”

“天哪。”考慮到這筆錢夠小蕓在農(nóng)光里付快兩年的房租,小蠻牛確實有些吃驚。

“他寧可不減刑,也不肯叫她把錢吐出來!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嘛,在家。”

“那你等著,我去找你商量!”她語氣急促。

“這不好吧?”

小蠻牛有些驚慌,目光落向自己的住處。

一截粉色的帶子從客廳對面主臥中的紙箱子中露出來,那是女人內(nèi)衣。這套兩居室的公寓付了一年租金,其他編輯辭職后就小蠻牛一個人住。紙箱外還有幾個粉色和白色的漂亮磨砂瓶子,散發(fā)著保濕乳液的香味。

除此之外,屋里透著長期未打掃的霉味,窗簾拉緊,像焊在窗簾桿子上。小蕓知道他的小區(qū),在松榆南路的末尾,離農(nóng)光里和首都圖書館都是三個路口。

“你別過來?!彼麑χ謾C說。

“可是……”

他了解她的偏執(zhí),于是補充道:“明天吧,我?guī)湍阏夷莻€女人對質(zhì)?!?/p>

9

同一天夜晚,三監(jiān)區(qū)二十六號監(jiān)舍。

鄰近監(jiān)舍傳來晚點名的聲音。下鋪一個家伙白天犯了錯,在緊張地背誦三十八條監(jiān)規(guī):“二十四條,閱讀健康有益書刊,按規(guī)定收聽、收看廣播電視。”房間里充斥著薄荷牙膏味,那是從漱洗回來的舍友口中飄出來的。

我坐在上鋪,朝床上一本書望去,書名叫《哲學(xué)導(dǎo)論》。它的封面填滿紅藍(lán)幾何狀的色塊,三根灰色、鉻黃和礦紫色的箭頭往上指,外表幾乎像一本工科工具書。還記得我當(dāng)初想和小蕓離婚的念頭嗎?我從夜總會拯救過她,那是我體內(nèi)道德爆發(fā)的時刻,如果按照世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壓根兒該遠(yuǎn)離她,可我沒有!遺憾的是在那之后,我走上了另一條軌道,并且在行駛了兩年左右時,出車禍了。

所以我才想舍棄她,這樣對她好,對我也好。怎么,難道我還指望一個風(fēng)塵女子跟我有一樣的基準(zhǔn),在外面等候我嗎?我才是司機,如果電車一定要撞毀,也應(yīng)該由我來操縱,而不是由她。但小蕓找來了小蠻牛,反駁了我說的電車,還將我的注意力引往另一個方向。

我朝枕頭旁望去,攤開的筆記本記下了小蠻牛從獄外寄來的參考書,此刻它們都存在閱覽室里:

《人類理解論》,洛克。

《純粹理性批判》,康德。

《人類理解研究》,休謨。

《邏輯哲學(xué)論》,維特根斯坦。

《道德情感論》,亞當(dāng)·斯密。

《道德與立法原理導(dǎo)論》,邊沁。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華。

《道德的譜系》,尼采。

《憂郁的熱帶》,列維·施特勞斯。

狗屎一樣的哲學(xué)——我的邏輯原本是這樣,按照我自己認(rèn)定,我的道德基準(zhǔn)異乎尋常的高,這能力沒人教過我,肯定也不是受到潛移默化,那么它是從哪兒來的?關(guān)鍵在于,我是這樣強的男人。入獄前我干過的最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便是娶了她,如果我能證明體內(nèi)這種力量的存在,或許我能在難熬的刑期中好受一些,忍的時候更有信念。

至于它是不是屬于道德的范疇,那不過是小蠻牛幫我提供的一個標(biāo)注,概念并不重要。

然而,賺錢的人生業(yè)已破滅,對哲學(xué)這門學(xué)科的鉆研也一無進(jìn)展。我花了幾個月推導(dǎo)不出來,或許這想法本身就很荒謬?紙一樣薄的護(hù)盾擋不住腦中那些圍繞著我的嘲笑!“志仁,你瘋了,真要娶一個小姐???”“要缺錢,跟兄弟們說??!”像空轉(zhuǎn)的洗衣機那樣我折磨著自己,還要承受著對小蕓與小蠻牛在外面親近的想象。

小蠻牛告誡過:“你逼出來的可能是黑暗?!?/p>

沒錯,我努力打開內(nèi)心,想找到能讓我支撐下去的寶石,但進(jìn)入的只是一片混沌。于是,我選擇了暗黑,寄出了討債信。我當(dāng)然清楚,將美發(fā)店寫進(jìn)去會使玲玲暴露,但為什么不能暴露?

后果無非是小蕓憎恨、并離開我。

這與我當(dāng)初想達(dá)成的離婚一樣,從原點出發(fā),兜完一圈又回到原點。但有一點卻不同,我將更誠實地面對命運賜予的悲慘,更誠實地面對內(nèi)心,接受失敗、孤獨。

所以我才將電車設(shè)定為讓小蕓開往新玲美容美發(fā)店,不管她遇到什么,撞毀都將發(fā)生!而且與我上課之前相比,電車的驅(qū)動變?yōu)閺姾肆?,確定不了引力常數(shù)。

它速度更快,也更瘋狂!

10

那件深豆綠色呢大衣小蠻牛沒見過,它有一排牛角扣,腰帶上附了黃銅圈,就像制服。

當(dāng)小蕓把兩手插在兜里,抿緊著嘴,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不用去太早?!彼院喴赓W地告訴他。

所以中午過后兩人才出發(fā),到華威橋坐運通107路,去往豐臺。

上車后見小蠻牛瞅著她的大衣,她咕噥了一句:“志仁不喜歡我穿這件衣服?!?/p>

“哦?!毙⌒U牛說。

這很不像她,換作以往,她都會噼里啪啦說個不停的?!八f是我陪別的男人時穿過的。”過了好久,她才補充后半句。

車過十里河家居建材城,下去的人多,他倆找空位置坐下。頭頂上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壞了,沒有蓋板,暖風(fēng)無聲地呼呼直吹下來,灌入兩人的脖頸。

“他給我的錢,從來沒超過兩千。”她突然說。

“嗯。”

“那個爛女人,居然從他手里騙走三萬!”

小蠻牛聽著,往窗外看去,電線桿和仍然光禿的楊樹干往后掠過。他仿佛模糊地看到了一個三十七歲、襯衫褲子都不熨的中年男人奔走在工地和車間。自己是他的影子嗎?與他互為鏡像?不然為什么會深陷其中,身邊坐著他的妻子,去尋找另一個叫玲玲的女人?

小蠻牛絲毫沒預(yù)感到,這段路途他很快就要再走一次。

一小時后他倆到達(dá)城南大紅門,見到有菠蘿形頂蓋的六層服裝市場。汽車、板車、電動車圍著大廈在轉(zhuǎn),但等小蕓領(lǐng)他鉆入后面的小巷,才像真正進(jìn)入了蜂巢。

眾多電動縫紉機的嗒嗒聲從各間磚頭平房中襲來,半空中拉著粗細(xì)不同的電線,墻根堆了螺殼、蝦皮和魚骨頭,窗戶旁貼著制衣、紐扣和打版的廣告。

幾個人推著漆成黃色的平板小車經(jīng)過,傳來難懂的說話聲。

“是溫州人。”小蕓皺眉說。

僅乘了一趟公交車,小蠻牛覺得就像來到另一個世界,嘈雜、無序,與他平時蜷縮的塔樓不一樣。

小蕓則很警覺,她瞪大眼睛,像要憑嗅覺追蹤老公的路線。小蠻牛甚至覺得,如同手推板車上那堆皮衣領(lǐng)口縫的商標(biāo),她身上的妻子標(biāo)簽也從沒這么明顯過。

她問了幾次路,又找了七八分鐘,終于在一個拐角看到了新玲美發(fā)店。

令人驚訝的是它很小,跟那種有玻璃櫥窗的大美容院不是一個檔次,就一個單間門臉。門外垃圾桶少了蓋子,掉出一些黑頭發(fā)屑。

“這女人不是出來賣的?!毙∈|冷冷觀察后說道。

“你怎么知道?”

她沒有回答,上前推門進(jìn)去。小蠻牛連忙跟上,進(jìn)去時被厚棉簾打了一下。

一個消瘦的女孩驚慌地抬起臉。屋里日光燈白亮,她穿著一件白色薄羽絨服,敞開懷,里頭是駝色線衣,下身是連褲襪和黑色短裙。小蠻牛估計她的身高不到一米五八。

“要理發(fā)嗎?”她手里拿著笤帚。

“你是玲玲吧?”小蕓說。

“哦,志仁來過信,說你可能要來?!彼畔麦灾?,疲倦地說。

她看上去確實很弱,相比之下兩手插兜的小蕓顯得咄咄逼人。她瘦得連胸都沒有,志仁看上了她哪一點?小蠻牛大概會這么想。

“聽你的口音,不是溫州的?”

小蕓上下打量她,忽然問。玲玲回避著小蕓的目光,將笤帚和長柄簸箕歸攏。屋里有三張理發(fā)椅,幾叢黑茸茸的碎頭發(fā)擋在她倆中間。

“我是河北的?!彼f。

“是我老公的老鄉(xiāng)?”

“算吧,我是阜平的,他在蔚縣,中間隔著一個縣?!?/p>

“那不遠(yuǎn)。”

“他也這么說。他說他們那邊的胡麻油好吃,不苦,也不麻?!?/p>

小蠻牛聽小蕓一句句盤問。原來玲玲之前在木樨園一個小區(qū)做洗頭妹,志仁認(rèn)識她后,聽說她學(xué)了些手藝,便鼓勵她出來單干,因為他一個溫州客戶的表弟正找人合伙,想在做衣服的浙江村開店。

“我說我不行的,可他說溫州人認(rèn)老鄉(xiāng),表弟能拉來客源?!?/p>

“那你呢?”

“他說他有絕招,”玲玲瞟了一眼,“教我用茶麩給客人洗頭?!?/p>

“茶麩?”小蕓叫道,“這明明是我跟他講過的,他一個北方人懂個啥子?”

“反正他買了茶麩餅,又買了紗布,教我搗碎茶麩裹起來往熱水里泡?!?/p>

“難怪呢,有一天他拿回兩大卷紗布,說便宜,我還以為是給我做冰粉用的,結(jié)果第二天就不見了!這個騙子!”

“我才被騙慘了,”玲玲幽怨道,“他一直說能無罪釋放,叫我把店撐下去。”

原來發(fā)廊的生意早不行了,先是雇來的廣東發(fā)型師跑了,接著溫州表弟也撤股了,還搬走了店里的焗油機。她不會講溫州話招攬客人,可這村里除了溫州人沒別人。

“我才不信吶,”小蕓怒沖沖道,“你拿了我老公那么多錢。”

“錢早沒了,我還倒欠了債?!绷崃嵊袣鉄o力地說。

“那這間是做什么的?讓我進(jìn)去看看!”

小蕓突然指向一處門簾,小蠻牛才發(fā)現(xiàn)還有間里屋。玲玲尖叫一聲,上前攔她:“那是辦公用的!”

“鬼才信!”小蕓雙手掏出一甩,撥開玲玲掀簾子進(jìn)去。玲玲往里追,小蠻牛略一遲疑,也跟進(jìn)了屋。

可那不是小蕓懷疑的房間,所以她進(jìn)去后,一下子就愣住了。哦,假如我在現(xiàn)場,恐怕也會尷尬!

一張超大的黑色皮躺椅擺在屋子當(dāng)中,座位升得很高,空蕩蕩的小屋使它顯得格外突兀。

更惹人注目的是椅背傾斜,準(zhǔn)確地說是142. 5度。這有人專門測量過,是一個躺上去能使人身體徹底得到放松的角度,甚至有漂浮感。小屋里很昏暗,大約就七八平方米,平時應(yīng)該極少開燈,當(dāng)小蕓和小蠻牛在朦朧中打量時,一股茶籽香飄進(jìn)他倆的鼻孔。一個茶麩餅擱在隱蔽的角落,約有臉盆大小。墻上貼著舊海報,一張是綠背景中臉蛋被柔光籠罩的鄧麗君,另一張是個不知名的女模特,濃眉杏眼,條紋西裝,都是我十一二歲時樂見的風(fēng)格。在舊貨市場淘買時我就知道,要讓小蕓看到了,一定會嘲笑我土氣。

“這是志仁睡的,他就喜歡把椅背調(diào)這么低。”小蕓氣惱道。

“他說累?!绷崃嵊挠牡馈?/p>

“呀,這不是我家的靠枕嗎?”小蕓突然又有新發(fā)現(xiàn)。

小蠻牛望去,一個暗花小靠枕擱在椅子上,如果不是小蕓眼尖真發(fā)現(xiàn)不了。

小蕓想去拿,但玲玲這回有了防備,搶先一步護(hù)到椅子前。

“你走開,”小蕓怒道,“靠枕是我的,椅子是用我家的錢買的,這里全都是!”

玲玲直搖頭。扶手上有一個開關(guān),是我裝的,她啪地按下去,頂上射燈亮了,打下來一束光!一瞬間她的姿態(tài)和臉都變了,她抓著扶手,身體柔軟得像一只貓,但臉像個三十歲的婦人。

“誰也別想搶走我的店?!彼f。

“這破店誰要啊?”小蕓道。

“我要,志仁也要——”她弓起身體,像要發(fā)動攻擊,“他在乎我,不在乎你?!?/p>

“你放狗屁!”

“他什么都先盡著我,”她聲音有如夢囈,站在那團(tuán)光暈中,“連出事那天上午,他還專門跑過來,說為我買了禮物。”

“什么禮物?你扯吧,拿出來看看!”

于是在小蕓的怒喝聲中,玲玲望向別處,掛著冷笑,慢慢把手伸進(jìn)衣領(lǐng),拉出了一根紅線。她再繼續(xù)拉,帶出了小金佛掛墜。對面小蠻牛的腦子“嗡”了一下!

小蕓至少有一部分被撕碎了。

回程的車上,雖然還伶牙俐齒,但她說的話基本上都在重復(fù)。

“嗤,這賤女人不要臉,明明想賴賬,非要說我老公黏著她!”

小蠻牛沒心思聊。到華威橋,兩人下車分別。天有些陰,快下雪了。小蠻牛到家后沒幾分鐘,她的電話就來了。

“你說,我明天給監(jiān)獄打電話怎么樣?”

“什么電話?”

“我舉報她!她又不是家屬,憑什么影響志仁改造?”

小蠻牛說正在開冰箱準(zhǔn)備做晚飯,費了勁勸她掛掉??伤芍洌锩嬗邪氪賰鏊?、瓶子見底的辣醬、一棵發(fā)霉的白菜。他想起有好一陣沒敢去超市了。是的,那里很危險。他都是靠樓下小便利店活著。

過了一陣電話又響了。“我們?nèi)ゲ樗馁~!”她嚷道。

“查賬?”

“不是還有一個溫州人嗎?他們?nèi)揭欢ê炦^合同,我們一看就知道志仁被那賤女人騙了多少錢!”

“沒用的吧?!?/p>

“你說什么?好冷?!彼緡佒鴴鞌唷?/p>

小蠻牛去掀起窗簾一角,外面一層層絮狀的雪花從黑暗中撲來。她說冷,是因為一直沒回家嗎?

他把手機調(diào)至振動,過了許久,一度以為她消停了。

可桌面振起來,他按下接聽鍵。“志仁為什么要騙我?他如果喜歡那女人,跟我說啊,我可以放他走?!彼薜馈?/p>

“明天說吧?!?/p>

“我們很省、很省。結(jié)婚兩年了,志仁穿的還是剛工作時的舊襯衫,我也沒要他買過新衣服,一件都沒買過。”她壓根兒沒聽他說話。

“你在哪里?”他問。

“你的小區(qū)?!?/p>

“什么?”小蠻牛緊張叫道,“我睡了,你回去吧。”

“回哪兒?”

“回家啊?!?/p>

“家里沒人,阿美這幾天到四川去了?!彼f。

“我真的已經(jīng)睡了?!?/p>

他狠心把手機關(guān)了。至少等了四十分鐘,他才重新開機。

“你不肯見我嗎?”她的聲音立即沖出來!

小蠻牛一愣,他沒有這樣說過,但這確實是他心底的意思:他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只嫌她礙事。

“志仁對我就很好,會教我怎么走!”她顛三倒四道,“那年我去志仁單位宿舍找他,他說小寶貝,這么大雪天你跑來干嗎?你乖乖站著別動,我下去接你!”

小蠻牛心想,志仁這個嘴甜、花心的男人。“他找到你了嗎?”他問。

“你說過住頂樓,一進(jìn)小區(qū)就往左轉(zhuǎn)。我剛才上去了,到三十樓,按了門鈴。開門的男人說這層樓沒有鄭巖,可能在隔壁樓?!?/p>

“你到底上了哪棟?”

“我下了樓又去隔壁樓,那邊的電梯壞了,我拼命往上爬。到十五樓,真的爬不動了。可我面前只有這條路,只能咬牙叫自己上去!十六、十七、十八。上到頂,沒有一家愿意開門。只有一個老太婆出來罵我,說我打擾她休息,要報警抓我!我回去看著樓梯,腿都在抖,上得來,下不去了!”

“你下來了嗎?”小蠻牛心軟了。

“在大門口?!彼薜?。

“你往左邊看,數(shù)到第三棟樓,而且我不在三十層,是2801?!毙⌒U牛說完,立刻后悔了,跳起來收拾。他必須在小蕓找上來之前,把一切都藏好。

可他沒想到,小蕓不僅提前調(diào)整好情緒,在電梯里描口紅補了妝,進(jìn)來后還笑嘻嘻地朝他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你是個怪人哦,怎么從來都不想碰我?”

“有什么怪?”小蠻牛說。

那時她進(jìn)了客廳,左嗅右嗅,面前擺了一張圓桌、四把椅子,靠墻是冰涼的三人實木沙發(fā),都是最普通的款式和顏色。

“有女人味。”她說。

“瞎說,半年多了我都一個人住,那間主臥是以前同事住的,現(xiàn)在改成儲藏室,我住客臥。”

“哈,客臥好,我是你的客人,你歡迎嗎?”

小蕓朝小房間走去,里面是白色墻壁,有一張雙人床、一張小書桌和一個木衣柜。

“簡直像個招待所,拎包入住。”她評論道。

對小蕓和小蠻牛來說,這個夜晚都很重要,因為小蠻牛向她透露了第一個秘密。他有好幾個秘密?!鞍?,”小蕓伸了個懶腰,“你寧可不停地請我吃飯,手都不敢拉我,你這張床還蠻舒服的。”

“嗯,”小蠻牛咽了下唾沫,“其實……”

但我不想把太多筆墨花費給小蠻牛,這個夜晚首先是小蕓的?!肮?,沒事,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所以當(dāng)聽完了小蠻牛的秘密,她不介意地說道。

她打著呵欠,要求小蠻牛早點睡覺,養(yǎng)足了精神,再去找賤女人算賬。

“今天我是累了。我跟我老公都是裸睡,跟你嘛,斯文一點?!彼贿呎f,一邊脫去長褲、絨褲和毛衣。借助小蠻牛的視線望去,那雖然只是一個側(cè)影,腰間有贅肉,但仍然有順滑的曲線。然而令人心酸的不是小蠻牛對她的冷漠,而是她那套舊內(nèi)衣褲。原本酒紅的內(nèi)衣被洗褪了色,成了鐵銹褐,蕾絲花邊也磨禿了。她沒有更好的貼身衣物了嗎?多久沒去買過新的了?然而在小蠻牛看來,這可能是一個令人喪氣的形象——他仍然在骨子里對她有一種歧視!

她鉆被窩躺下,慵懶的眼中又漂起一縷夢幻。

“你猜我和阿美有什么打算?”

“嗯?!?/p>

“我們想開一家小店。阿美攢了一點錢,不夠,我呢又是個窮窟窿,但做做夢總可以吧。我原本想開好店,就等志仁出來?,F(xiàn)在叫那個賤女人去養(yǎng)吧,天天喂他喝胡麻油,把他喝成一個哈包!”

她一心想忘掉渣男,小蠻牛則心有別屬,不愿答話。于是她睡了,在夢中,一切有了個純潔的開始。

她把頭枕到了小蠻牛的肩窩,仿佛扳動了電車的方向,駛上了另一條軌道。她駕駛著,愉快地行駛。云彩瑩白,空氣中有桂花香。然后到早上九點她醒來,小蠻牛已溜掉不見了。

11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xiàn)在城中村。

如果我是小蠻牛的熟人,頭天恰好跟他見過,此刻一定認(rèn)不出他了。一截溫州干粉掛在嘴角,像死魚的細(xì)須,被寒風(fēng)吹干的唾沫凝固住,地面是烏黑的臟冰,他額頭上也有。顴骨下的咬肌和頰肌扭曲到一塊兒,整張臉都給凍青了。

他一大早乘車趕到大紅門,鉆入巷子內(nèi)的迷宮。他給小蕓留了言,說要去單位辦事,并刻意強調(diào)是一整天,叫她凡事都等他回來。沒料到謊話成為預(yù)言,成了對他的詛咒。他去到新玲美發(fā)店,卻發(fā)現(xiàn)那里上著鎖。他心想等一會兒,很快能見到玲玲,可一晃三四個小時過去了。

他手腳在顫抖,體驗著北方的寒冷。他只穿了沖鋒衣,經(jīng)過好幾個月的自我幽閉,他的體能大不如前了。這一點昨天晚上已經(jīng)被小蕓發(fā)現(xiàn),上床時她在他的腰上捏了捏。

“肉多了啊,你該跑步了。”她開玩笑說。

曾經(jīng)的他在家鄉(xiāng)的丘陵中奔跑,那時他是少年。一位體育老師告訴他跑步能改變命運。他渴望改變,可命運把他帶至了何等的窘境?。≌惶焖荚诖謇镛D(zhuǎn)悠,踩中垃圾上的薄冰摔了幾跤。四周的縫紉機轟鳴,陌生的溫州話飄來,他渴望早點了結(jié)這件事,把小金佛拿到??赡莻€玲玲像捉弄他,中午過后仍不見蹤影。到下午四點他再堅持不住了,進(jìn)了一家有魚腥味的溫州小餐館,鄰桌是一個溫州人和一個北京人。

“哥們兒,你上個月出了幾百件皮衣,掙了八九萬吧?”北京人說。

“哪有,我一家都在干啦,連我老婆的表弟表妹,給他們發(fā)完工資剩不下多少?!睖刂萑苏f。

小蠻牛聽得一驚,因為他算出,那溫州人一家的年收入有近百萬之巨!這番刺激,加上餐館內(nèi)的暖氣,使他腹股溝內(nèi)的灼癢劇烈發(fā)作起來!

一聲哀號式的痛苦!它藏在他的深處,是他幾重秘密中唯一被迫對小蕓承認(rèn)的。

“一起睡不好,我有病?!彼蛲碚f。

“什么病?”

一種像菜花的小顆粒,能成片蔓延,瘙癢難耐。

“你怎么染上這種病?!蹦腔卦谂思覉@一家中醫(yī)院沒治好,他坐兩站車去垂楊柳醫(yī)院,皮膚科一個瘦得像衣架的老太婆檢查完說。

“馬大夫,有什么藥?”他問。

“沒有藥,用激光刀治療。”馬老太冷酷地說。

可是,打激光刀真的很痛、很痛,沒有麻藥,股溝被灼燒時會冒起青煙、帶有焦煳味。

“又長出來了!”復(fù)查時,那老太婆皺著眉喃喃道。

小蠻牛對小蕓聲稱,病是大學(xué)前女友傳給他的,當(dāng)時前女友畢業(yè)了要出國。這可能是謊話,但不重要。誰有心思去揭穿他呢?

“不就是病嘛,去治就好了?!毙∈|見怪不怪道。

“噢疼。”

“別亂動?!瘪R老太拿著激光刀喝道。

小蠻牛吃了一份溫州炒粉干,離開餐館,跌跌撞撞走回圍繞理發(fā)店的巷道,他不斷迷路。天快黑了,犀利的冷風(fēng)在磚房間穿梭。電動縫紉機的嗡嗡聲像小蜜蜂,那些溫州人多么勤勞,每天創(chuàng)造著財富。他才二十四歲,可已經(jīng)虛度了多少光陰,他想跪下來哭!

然后他看到美發(fā)店的小窗口亮起了燈。

他愣愣地看著。

然后他跺一下腳,上前沒有敲門就推門進(jìn)去。

玲玲站在屋子中央,又提著笤帚。她看向他,表情不全是訝異,猶如一個婦人打量歸來的男人。

她每次迎接志仁時,就是這副模樣嗎?“你找我?”她問道。

“嗯?!?/p>

“他老婆叫你來的嗎?”

“哦不,我是志仁的朋友。”

小蠻牛不想多費口舌。她更加不安,將笤帚握牢。這太可笑了,她店里根本沒什么客人,還成天掃啊掃,對這家店她就這么放不下嗎?他朝她逼近,踢開了地上的藍(lán)色簸箕,伸手抓過了她的笤帚扔下。

他的臉仍是青僵的,胸口內(nèi)的小鍋爐卻如裝了兩噸煤,燒得黑中透紅。這村里到處都是土鍋爐。他身上的黑色硬殼沖鋒衣被凍硬了,走起來時咔咔響,可他必須抓住這個瘦小的姑娘。搖晃她、壓緊她、逼迫她,讓她像一條狡猾的魚那樣,把刻有他名字的小金佛吐出來!

他把她抵近窄窄的理發(fā)臺,吹風(fēng)機和金屬燙發(fā)棒被碰中當(dāng)啷掉落。他脫下她的羽絨服,往她扁平的胸上亂摸,他是在找小金佛嗎?

“砰”的一聲,美發(fā)店的門被撞開,小蕓闖進(jìn)來。

小蕓嘴唇顫抖著,先看向玲玲,再盯向他,就這樣反復(fù)看。小蠻牛害怕極了,可她爆發(fā)的方式還是出乎他意料!

“我打110,告你們賣淫嫖娼!”她掏出了手機。

“不要??!”小蠻牛驚呼道。

他撲上去,但小蕓自有一種瘋狂中的靈敏,她退向操作臺,操起了一把牙剪對準(zhǔn)他。

“你敢過來?說,鄭巖,你為什么找這個爛女人?跟誰學(xué)的?”

“我?”小蠻牛一時被卡住。

“等一下,他叫鄭巖?巖石的巖?”玲玲突然問。

“呸,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跟警察說去?!?/p>

“我這里是正規(guī)美容院,怕你什么?”玲玲氣惱說,“可有一件事,志仁送給我的小金佛上,刻有他的名字?!?/p>

“什么名字?”

“那幾個字刻得特別小,藏在背面皺褶里,有一天我拿放大鏡才看清楚。志仁送的時候我就奇怪。那其實是個觀音,男戴觀音女戴佛。他送我男人戴的做什么?看到字我才明白了,它根本不是專門為我買的。也許是他貪便宜在哪里買的贓物?!?/p>

小蠻牛低下頭,他很清楚那幾個字是“蘇愛鄭巖”,蘇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那又怎樣?”小蕓困惑道。

“如果是贓物,這個人怎么能跑來?還亂摸我?!?/p>

“我沒摸?!毙⌒U牛掙扎道。

“嗤,看你找的男人什么貨色?”玲玲朝小蕓冷冷道,“他以前跟你們兩口子很熟嗎?”

“以前不認(rèn)識?!?/p>

“那就怪了,不是他送給志仁的,也不是志仁偷他的,他跑來做什么?反正跟我沒關(guān)系,你們自己出去說去,不要耽誤我做生意?!?/p>

“你說!”小蕓朝小蠻牛怒道。

“是我不小心掉了,被你老公撿到的?!?/p>

“胡說!”

“那你也講不清楚啊,”玲玲嘲笑道,“志仁撿的你怎么知道?你故意陷害他?。磕愀救视谐?,想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你們倆還是趕緊走,愛哪兒說上哪兒說去。”

小蕓臉色越來越難看,小蠻牛急得滿頭大汗:“小蕓,你聽我說?!?/p>

“你不老實,我這就給監(jiān)獄打電話,叫劉隊找志仁來說!”她把手高舉起。

“我說,是那場車禍!”小蠻牛崩潰了。

的確,造化弄人。我有些同情小蠻牛。

他應(yīng)該是一步步自己選擇到這兒的,但中間有些事也不可控——假如他當(dāng)初上課不是那么賣力,他早被小蕓甩開了。但話說回來,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在那些書本中鉆得那么深,并冒出邪惡的念頭,寄出討債信。那樣我們?nèi)齻€人的軌道將不會交叉。

我可能早和小蕓離婚了,他也見不到玲玲。

不管小蠻牛預(yù)設(shè)過什么用于搪塞的謊言,他一定反復(fù)推演過其中的邏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引起我懷疑。只要我懷疑,向警方交代小金佛,那輛桑塔納的維修記錄和老丁的物證人證俱在,他逃不掉。

所以小蕓一提到找我告狀,他就沒法守了。拖延下去更不可逆,還不如趁著我不知道趕緊博取兩個女人同情,于是他就把怎么撞人,怎么遺落小金佛都說了,包括看到我接受采訪,手機滑蓋上纏著小金佛紅線的細(xì)節(jié),但真正觸怒小蕓的不是這些,而是他怎么找到她。

“我從電視上拍了一張你老公的照片,”他低頭說,“后來去農(nóng)光里找他,這很難,我也很小心。等打聽到才知道你老公坐牢了,你和阿美同住。本來我應(yīng)該放手,可不知道為什么,每隔三五天我總會控制不住地跑去你們小區(qū),在你樓下蹲守?!?/p>

“什么,那時候你就到我樓下了?”

“有一天,我見你和阿美穿著睡衣出門,估計去便利店,心想是個機會,便上到二樓。運氣很好,第一道鐵門你們沒鎖,里面的木門是老式鎖,我拿身份證從門縫一捅就開了,我們上學(xué)時常這樣開宿舍門。我進(jìn)了屋,心想小金佛或許在里面。可到處搜了一遍,連塑料衣櫥里的收納盒都翻了,還是沒找見!”

“你敢翻我的內(nèi)衣?”

“見你電腦沒關(guān),你掛在聊天室里,網(wǎng)名是八月桂花,我才記下來。不然后來聊天時,我怎么能一下子點中你?”

小蕓聽著,瞪著眼回不過神來。

“這名字好土?!绷崃嵬诳?。

“玲玲,”小蠻牛突然轉(zhuǎn)過身,央求道,“求你把小金佛還給我,我保證以后不再打擾你?!?/p>

“你還對她低三下四?賤女人!”小蕓立刻有了反應(yīng)。

“哼,罵也沒用,它已經(jīng)不在我這里了。”玲玲說。

“什么?”

“一個破金佛,還想讓老婆來要,”玲玲把手抄起來道,“你們以為我今天一天不開店是為什么?我越想越氣,就給志仁寫信,罵了他,叫他以后別叫老婆來煩我。寄完信我還是生氣,索性把小金佛也寄了出去,誰稀罕啊!”

“寄去哪兒了?”小蠻牛驚顫道。

“志仁的河北老家,哼,你們別想從我這兒輕易拿到,自己到河北去!”

“小蕓,志仁老家在哪兒?你幫我拿吧!”小蠻牛立刻又轉(zhuǎn)回身。

發(fā)廊里有許多面鏡子,每一面中的小蠻牛都在乞討。

小蕓上去給了小蠻牛一記耳光:“叫你騙我,還學(xué)我老公,找這個賤女人!”

耳光不會太重,如果小蠻牛接受,一切仍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因為小蕓恨的不是車禍,但這時小蠻牛犯下了第一個錯誤——

他捂著臉叫道:“你已經(jīng)害了志仁,不要再毀我了!”

“你說我害哪個?”小蕓警覺道。

“呃?!?/p>

“不說清楚,我立刻打電話,叫你們分分鐘去死!”

“別亂打,你們滾!”玲玲道。

“是志仁——”小蠻牛尖聲叫起來,開始犯第二個錯誤,“你真以為他貪污錢是犯糊涂嗎?還不是因為你?老公,我的月供呢?老公,人家以前是有Big先生在追的。你把啤酒叫作支,我查了,這是你們的職業(yè)習(xí)慣,從紅酒轉(zhuǎn)過來的!都是因為娶了你,志仁才受到了壓力!”

“啥子Big先生?”

可小蠻牛已經(jīng)收不住了,他揮舞胳膊,打倒了長桿簸箕,地上的吹風(fēng)機也被踢走。他像一條毒蛇那樣嗤嗤噴出毒液。

“看到里面的椅子了嗎?他是被你逼來的。他不過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他從山里考出來容易嗎?這個社會給過他機會嗎?你呢,給過嗎?你照照鏡子,你為他做過什么?他被送進(jìn)監(jiān)獄,你呢,忙個不停,秦姐、那個包工頭,還有我!你不是還想拿我替換掉他嗎?”

“你閉嘴!”

所有鏡子里的小蕓都握不穩(wěn)手機。

“你說過二十歲時克過一個男朋友,你克男人!你克完男朋友不夠,還要克志仁,克我!你口口聲聲罵這個騙、那個賤,以為自己是個好老婆,可是你沒有這個資格——”

“噢噢?!?/p>

“告訴你,你就不配當(dāng)志仁的妻子,你本性貪婪,你才是你嘴里說的賤女人!”

12

小蕓垮掉了。

那些話像密集的小針穿透了她的皮膚和鎧甲。人人都有鎧甲,比如厚臉皮的我。

有些人更甚,比如小蠻牛,臉皮之下還有防御的肌肉,足有兩三層。有時候我不禁苦澀地想,我請他上過那么多課,為什么我和他一開口,反而更加惡毒?我們至昏至憒,都白學(xué)了。

但小蕓沒這么復(fù)雜,小針很快便能到達(dá)心臟,那是一個球囊,里面沒有空氣,被扎中了只會痙攣。還記得小蠻牛說過,不要輕易打開心底可能的黑暗嗎?

“老公,以后我可能不會再找你了,因為我不配……”第二天,她給我寫來了一封信。

我讀過的書本中有一個極有意思的詞,叫作物自體。

它是電車難題中,另一派別里叫康德的老先生發(fā)明的,大意是有一種高級的物質(zhì)實體,絕對不受人們精神認(rèn)知的局限。但以我一個工科生的角度看,心靈,在高等物理的譜系內(nèi)也可能是實體,屬于物自體呢!

倘若小蕓的內(nèi)心是一件物自體,在被小蠻牛破壞后,便如一臺開胸手術(shù),它將向人們展示什么?

“你不要躲了,能躲一輩子嗎?”她朝小蠻牛喊道。

“你不懂的!”小蠻牛也咆哮道。

“我知道那種滋味,我希望你能好!”

“我根本就沒法好,小蕓!”

噢,看到兩人這樣親密呼喊,我不禁生出一股醋意。在她心中小蠻牛多少是有一些位置。

“志仁,我給你做了一碗冰粉?!彼龑懙?。

這個傻婆娘,她說什么?我隱隱覺察到一絲不妥,為什么她不稱呼我老公了?

我仿佛看到她在屋子里換裝,先在里面穿上樸素的灰色純棉胸罩、平腳內(nèi)褲,都是超市買的便宜貨,再是白襯衣、淺色開衫毛衣,最后她穿上棗紅色大衣,出發(fā)了。

她出小區(qū),叫了一輛出租車?!皫煾?,三元橋?!彼f。

你對我一直特別有耐心,我朝你亂發(fā)脾氣,逼你賺錢,你也不生氣。其實我寧可你把錢都給那個女人。沒有錢,我也過得很開心。我不該拖累你。沒有我,你就能好好改造,早點出獄了。以前我每次摔東西,你總是哄我,說小寶貝,那個碗莫摔哦……

這都什么???她寫得亂七八糟的。

滿街枯樹枝,出租車離開三環(huán),進(jìn)了一個小區(qū)。她下車看好樓號,走進(jìn)一棟,一口氣上去。就在半小時前,用她那土得掉渣的網(wǎng)名,她約了一個男人。

她按門鈴,門打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審視她。那是個公司職員,眼中透出難耐的饑渴。

“是你嗎?”

“是我?!彼兄?jǐn)?shù)卮稹?/p>

她低頭走進(jìn)去,客廳有二十平方米,鋪淡花地磚,電視對面是一張沙發(fā),帶有睡榻。

“坐這兒行嗎?”

“行?!?/p>

“你……”

“我不上班,是家庭主婦?!?/p>

她牙齒打戰(zhàn),飛快地答。為什么她要格外強調(diào)這重身份?老天,我明白了!這女人在發(fā)瘋,這和我吵架時能把手骨打折的暴烈妹子,打算來把“妻子”的身份毀掉!

志仁,我走了,以后你不會記得我!我把冰粉做好了,放在窗臺上!它會變涼的,會變涼的……

忽然之間我想要放聲狂笑,這太荒謬了!熟悉的夕陽穿透了玻璃碗。她當(dāng)真聽信了小蠻牛那廉價的攻擊,覺得自己永世被人輕賤?她嘴唇發(fā)白,渾身顫抖,雙手緊絞在一起,真像個沒有經(jīng)驗的少婦!

“那個,我們到里面去吧?!蹦腥私乖甑卣f?!暗鹊?。”小蕓冒著冷汗搖頭,仍死死攥住衣角。

我和她一樣,都在這痛苦的磨盤下被碾著。小時候我在村子里看驢拉磨,曾經(jīng)對驢同情。豈不知我連驢都不如,只是那些豆子,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陪著她被碾軋。你這是何苦啊小蕓!我在監(jiān)舍中忍痛,手邊有兩本書。“看哪,新的、對生命有意義的道德將誕生!”“這是精神的分野,她乃須遵從道德律?!币姽?,這些哲學(xué)家全都胡言亂語。我要哭了,受不了這漫長的折磨。假如我胸中有一個物自體,那可能是骯臟的。還有,我塞給玲玲的錢不是三萬而是五萬。

“你從大老遠(yuǎn)趕來,不就為了做這事嗎?”那男人罵著,動手拉她。

“不!”小蕓瘋狂地喊道。

在這絕望之際,唯有一種力量可以阻止悲劇發(fā)生,那就是小蕓的內(nèi)心!若人們以為她的發(fā)瘋僅限于此,那就錯了。

“小鄭,你跟我講過那輛電車,不管開往哪一邊,都要撞死人,現(xiàn)在我就開著它……”她給小蠻牛也寫了一封信。

小蠻牛走進(jìn)了皮膚科灰綠色的走廊,盡頭是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的水泥桿、幾排電線和天空。

黃色座椅靠墻列開,坐著七八個男人,都是候診的病人。

他坐下,拿出手機來看,小蕓給他發(fā)來了信息。

“昨天晚上,我約了個男人,可最后一刻我哭著跑了,我做不到!”

奇怪,她跟我說這些干什么?他心里嘀咕。

“鄭巖。”診室里傳來喊聲。

“在。”

這家醫(yī)院很簡陋,連個叫診的護(hù)士都沒有。他不喜歡被直呼名字,但他沒有選擇。

他進(jìn)到診室,拉方凳坐下,馬老太冰冷的目光從眼鏡片后投來。

“又復(fù)發(fā)了?”

“新長了一大片?!?/p>

一絲罕見的遲疑從鏡片后掠過,馬老太的臉頰瘦得幾乎不見肉:“那再打一次?!?/p>

“是?!?/p>

他乖乖起身出去交費。手術(shù)室在診室斜對面第二個門,他熟門熟路地進(jìn)去,脫掉鞋,翻身上了手術(shù)床,硬海綿墊硌得他不舒服。

“為什么你不敢去自首?”昨天吵架時,小蕓朝他喊道。

“我有難處!”他也吼。

“難處,是那些胸罩吧?還有化妝品?”

“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好心幫你收拾房間,看到有一個藏在垃圾桶里,貯藏室里也有,哼,告訴過你,我感覺很靈的?!?/p>

這是他隱瞞的秘密中最不能見人的一個。他不記得這癖好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車禍后便愈演愈烈,化妝品、胸罩、內(nèi)褲,他什么都偷。直到有一次工作人員把他攔下,幸好他跑步的功底還在,他推開他們奪路而逃。

“幾家超市的監(jiān)控都把我拍下了,說已經(jīng)報過警,如果我因為車禍被抓,這事也瞞不住。”

“褲子怎么還沒脫?”馬老太進(jìn)來了,隨手關(guān)上門。

他連忙把褲子褪到膝蓋處,馬老太咳嗽一聲,他側(cè)過身,把屁股掰開。

“果然長了不少。”馬老太觀察說。

馬老太拿過通著電的激光刀,床邊連簾子都沒有拉。被激光刀刺中時,會針扎般的疼痛,小蠻牛擔(dān)心自己的喊聲會傳到外面走廊去。

“你這人好怪哦,為撞死人投案可以,偷東西就不行?”

“就是不行!小蕓,你不明白的,這個罪名會讓人笑話,親戚、朋友、同學(xué),我受不了!被人說偷內(nèi)衣會毀了我一輩子!”

“鄭巖,我都想過了,好幾年前,我選過一次,可能選錯了……這次我替你去自首!”

什么?

“我去坐牢,其實當(dāng)年我就該選擇坐牢!你就說我是一個小姐。那天半夜,我喝醉了非要開你的車,結(jié)果撞了人。警察問你時,你只要承認(rèn)我把你的車開走了就行。”

瘋了啊,這女人完全是瘋了,他想。

小蕓笑盈盈的淚眼出現(xiàn)在他眼前,“其實電車不用往左,也不用往右,我是司機,我可以跳下去讓車碾死,不管能不能擋得住車。你看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進(jìn)派出所了。”

“嗷。”鉆心的灼痛開始了。

“忍著?!?/p>

“你不曉得你的樣子好讓人心痛!我多少是喜歡過你的,你要知道,有人在乎你?!?/p>

小蠻牛淚眼模糊,他承受不了這句話。

他疼啊,馬老太這回格外心狠手辣,以往的治療都是點擊,可今天的激光束一刻也未離開,就如帶鉤子的鐵犁在他的股溝中來回地翻來拉去。

“啊——”他終于發(fā)出了痛徹心扉的慘叫!

13

楊樹的巴掌葉在風(fēng)中沙沙響,被進(jìn)站的汽車?yán)嚷曆蜎]。

“華威南路,華威南路到了啊。”售票員在公交車上叫道。

把絲巾扎起來,該下車了,她想。

車站的左邊是華威橋,往右走回農(nóng)光里,右邊鐵柵欄后有一處廣場,占據(jù)了整個東南路口。一座帶有兩根巨大圓柱的八層建筑矗在廣場后,門上有金字:首都圖書館。幾分鐘后她就將意識到,三年多過去了。

一些讀者從金字下的館門出來,穿過廣場,來到人行道。其中一個戴著墨鏡,挾著幾本書。

她愣了一下,輕輕叫道:“鄭巖?”

那人怔了一下,摘掉墨鏡,似乎等她的名字從腦海里蹦出來:“小蕓?”

兩人站在往來的人流當(dāng)中,彼此沉默著。下一輛公交車進(jìn)站,“華威南路!”

“哈,你減刑了嗎?出來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以前的老師推薦我當(dāng)志愿者,跟一個課題組去外地。”

兩個人又停頓了片刻,這回小蠻牛先開了口。

“你好像一點沒變?!?/p>

“什么啊,老多了!有魚尾紋了,還有白頭發(fā),阿美現(xiàn)在每天都幫我拔,哈哈!你忙不忙,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小蕓笑著看看他。

“好。”他說。

兩人并肩朝那邊走去,說話聲往后飄來。

“你還是跟阿美???”

“對啊,她在牛街忙著,我先回來。本來我要坐到下一站,突然想起要去松榆里買個東西?!?/p>

“是嗎?”

“坐下去,不就碰不到你了。哈哈!”

從這一站走過去大約要十分鐘,很難精確復(fù)原他倆一路上怎么聊的。那非得有一個帶表盤的精密工業(yè)卡尺才行。

哦,我突然意識到,我這篇由歷年資料匯總成的研究也快寫到尾聲了!

小蠻牛抬起頭,仰望著暗紅的212號舊磚樓。

陽光穿過了高處的榆樹枝。如我之前的思考,假如有一種力量刻在基因里,存在于我們心底,不管它是不是叫道德,關(guān)鍵時都會拯救我們。

小蕓絮叨著:“房東說我太難了,就一直沒漲我的價。這樣等志仁出來了,他還認(rèn)得門?!?/p>

她掏出鑰匙,領(lǐng)小蠻牛進(jìn)樓道。有些細(xì)節(jié)小蠻牛不太會注意到,比如她的鑰匙圈上仍掛著粉紅的塑膠小豬。泛黃的過道燈觸摸開關(guān)也還在,不過白天不用開燈。

到了二樓,小蕓把鐵門咣當(dāng)打開,她換把鑰匙,把曾經(jīng)被小蠻牛撬過的木門再打開,赭黃色的舊地板膠便出現(xiàn)在眼前,伴隨而來的是一股老房子特有的霉味,八月底,北京多雨的季節(jié)剛過。

小蠻牛跨進(jìn)去。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借助他的視線,打量小蕓的生活了。幫我看看,那個我喜歡的冰粉碗還在不在?

小蠻??聪蚶锩媾P室的窗臺,玻璃碗嶄新如初,七彩格子被擦得锃亮。

“坐啊。”

“哦,好?!?/p>

“冰箱里有大半支可樂,你喝不喝?”

“不用了,我不渴。”

“好吧。”小蕓舒口氣,搬個凳子,在小蠻牛對面坐下。

她眼睛亮晶晶地打量他,那是一種極度純凈,試劑中用綠色瓶簽的優(yōu)級純。畢竟有一些事情,只有他們倆能彼此體會。

三年前,小蕓進(jìn)派出所之后,小蠻牛追進(jìn)去自首。小蕓挨了通訓(xùn)斥,被處以十日行政拘留處罰。

“公訴時我才知道,三輪車那家的老太是病死的,所以我判得比較輕?!毙⌒U牛低聲說。

“我知道。”

“那你呢,過得怎么樣?”

小蕓的選擇,雖然我比小蠻牛早知道,但我還是想在我不在場的時候,聽她再親口講一講。

“頭一年,我去動物園批了些童裝來賣,擺地攤,打游擊。大紅門我也去批過貨。”

“是嗎?”

“到了冬天很冷,別人一喊城管來了,我就在天橋上抱起衣服跟著他們跑?!?/p>

“這么難?”

“不難,”小蕓說,“為了等我老公出來??!一想到這樣他才會相信我,再冷也得咬牙啊。第二年,阿美見這個生意可以,就掏出錢,跟我在商場租了個攤位。我倆又苦干了一年。我心想等志仁出來,就可以跟他說,老公,你安心,我養(yǎng)得起你啰!”

不爭氣的淚水禁不住滴落到我面前的本子上,我哭了!旁邊是幾本翻爛的工具書。三年了,我的A6本已經(jīng)進(jìn)化成了A4本,這樣才能容納下更多的話。

“到今年,我們盤下了一家小店,在牛街,那邊的人非常好。現(xiàn)在我給阿美打工呢?!?/p>

“那太好了?!?/p>

“夸啥子,講講你嘛?!?/p>

小蠻牛望向地面:“以后我應(yīng)該忙一點比較好,幸好你當(dāng)年提醒,電車難題還有第三種解法……”

“哈哈,不要再上課了?!?/p>

小蠻牛起身說:“我還得去趟社科院?!?/p>

“哦,好嘛?!毙∈|送他到門口。

“我參加的是一個田野調(diào)查項目,社科院的老師說蠻適合我?!毙⌒U牛說,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你跑得快嘛,”小蕓往他腰上戳了戳,“喲,變結(jié)實了?!?/p>

“是。”

這回連小蠻牛也笑了,他像卸下了包袱。

我提起筆,慢慢地在紙上寫道:

那種力量強而人未必自知,一旦迸發(fā)出來,即使被世人輕蔑的小蕓也會如鮮花盛開。

也會如火一般熾熱。

仍然有許多話要講,比如我曾經(jīng)認(rèn)為自己很強,但強的其實是欲望。其實我不需要證明自己,用錢去打那些同事的臉。但都不重要了,就讓我的筆送小蠻牛下樓。我寫著他繞過花壇,朝小區(qū)外走去。

重要的是這句——

歸根到底,我們活在世上,不過是為了得到所愛的人的認(rèn)同,要有所愛。

還有這一句——

當(dāng)他走到了農(nóng)光里的街道上,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淡淡的桂花香。

原載《山花》2024年第3期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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