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陽臺那里有一個區(qū)域,信號一定會不穩(wěn)定。有可能是那根粗大的廊柱,擋住了網(wǎng)絡(luò)通行。這是父親的判斷。不過語音竟然不受影響。從疫情開始到現(xiàn)在,兩年不能回家,視頻通話變成我的必修課。做慣家務(wù)的母親動手能力強,加上比父親年輕幾歲,她操作手機更流暢,提及家里每個角落每件物事,她都能準確移動鏡頭讓我看見。她每次非要炫耀她種的花,一說起,就動身晃去陽臺,手機掃向凌空加蓋的那排花架子,月季、海棠、石斛蘭、繡球花……運氣好的時候,鏡頭會定格在一朵絳色的月季花上,背景是河對岸綠茵茵的榜山,看著像一幅畫。但大概率畫面會停留在她臉上某個松垮垮的局部,或者一排銹跡猙獰的鐵欄桿。
“媽,別往陽臺走?!蔽覍χ謾C大聲喊,像來不及阻止一個人踏進路邊的水洼,眼睜睜看她麻利地拉開那扇鑲嵌著隔音玻璃的移門,又迅速關(guān)上。
這一次,鏡頭剛好停在晾衣竿一端掛下來的幾只年代久遠的竹籃。閉著眼睛我都能認出那里用牛皮紙包著的草藥,鳳尾王、一點紅、百花草、蒲公英、車前草……
“林姨媽走了。”母親的聲音從幾只滿當當?shù)闹窕@里跑出來,跑到一千多公里以外我的手上。
“我知道,媽你說過了,是在養(yǎng)老院。”
頻繁視頻,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題可聊,不像真的坐在一起,圍著功夫茶盤,東扯西扯,就連微微感受到空氣中濕度加重了,我們都可以一起抱怨今年的“黃瓜季”過于綿長,導致人酸軟無力,然后順著這個話題交流去濕養(yǎng)生的做法。我們相聚的時間多半都是這么度過的。屏幕畫面有限,一周或兩周甚至更早以前說過的話,又經(jīng)常被當作新的事情被母親說一遍兩遍,傾聽很考驗我。要是有耐心的話,我會裝作第一次聽,中間還提些已經(jīng)知道答案的問題,但多半我會像現(xiàn)在這樣,簡單總結(jié)試圖阻止她主題不集中的絮叨。
“嗯。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給我打電話說,阿蓮,我要回家了。我問她是不是小堅要來接她回家,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又重復兩句,我要回家了。之后電話就斷了。不像是掛斷的。養(yǎng)老院那里信號總是不好?!?/p>
第一次講這些的時候,母親盡力克制,哽咽得像個孩子。我比她更早流下了眼淚。母親自責在電話斷掉以后沒回撥過去。她反復強調(diào)自己以為林姨媽說的回家,是指小堅來接她回家過中秋,就想著等過兩天中秋節(jié)再給她打電話,畢竟她接電話的時候,鍋里正處于小火轉(zhuǎn)大火的收汁階段,她怕搞焦了那只花一下午工夫鹵起來的豬肚。她們之間從來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要急著打電話,幾十年都沒發(fā)生什么要緊的事。母親責怪自己現(xiàn)在很沒用,已經(jīng)不能同時做兩件事。
“我哪里知道,她說回家,其實是走?!币呀?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母親說得平靜。我也靜靜在聽,眼睛盯著屏幕,希望信號如同福至心靈,會跳出母親的臉??赡菐字混o止的籃子一動不動。
“媽,翻篇吧,不要再去想這些負能量的事。”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將一些不好的消息統(tǒng)統(tǒng)稱為“負能量”,要求我們的通話避開負能量,恨不得在耳朵外豎起一根粗粗的廊柱。對于七八十歲的老人們,不好的消息無非就是生病和死亡。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從他們那里聽到的負能量,多數(shù)來自他們認識或者知道的遠遠近近的人。與其說害怕這些負能量會影響血壓、脈搏的數(shù)值,不如說是害怕負能量的殘酷本身。中年以后,我也不知不覺害怕殘忍的事情,在手機上看網(wǎng)劇,遇到誅心的情節(jié),會不由自主拉進度條跳過。
“嗯,你爸在書房?!蔽液鋈灰庾R到母親跑到陽臺的廊柱后邊,不是為了重復講林姨媽的去世。一下子心被揪了起來。說到底,害怕聽到他人的負能量,不就是害怕負能量終于降臨我們自身?我擔心那里微弱的信號支撐不了母親的吞吞吐吐。好在,那幾個籃子雖然紋絲不動,但母親的聲音還很連貫,除了在一些地方是因為她本人的停頓。
母親是求我做件事———找一找鐘俊仁,如果他還在的話,“告訴他,林姨媽回家了……但是要讓他明白,她是走了,時間是2021年9月16日,酉時。”
我的幾個姨媽當中,林姨媽最好看。母親一直是承認的。她們當年一起從農(nóng)村被招到文工團,到各個區(qū)縣演樣板戲。不是科班出身,但都在十七八歲的年齡,學東西也快。林姨媽必然是主角?!都t燈記》里她是鐵梅,母親是慧蓮,而徐姨媽和王姨媽因為骨架寬大,肉多,顯老,往往只能輪流化妝演李奶奶?!都t色娘子軍》里,林姨媽是吳瓊花,她的腿又長又直,“向前進,向前進,戰(zhàn)士責任重,婦女怨仇深”,她穩(wěn)立舞臺中央,腿繃直抬高,一點不影響臉上昂揚的表情,母親她們幾個則站邊邊,矮下去半截,腿潦草上踢。林姨媽身材比例好,腰短,腿長,脖子細,穿肥大無形的土布衫都好看,又有一張小鵝蛋臉,化妝最省心。母親說,她最費事的是眉毛———樣板戲要求一字粗眉。林姨媽的柳葉眉是她的苦惱。我看過林姨媽演戲的照片,只覺得她五官精致,哪里都好看,唯獨那道粗黑的眉毛突兀,好在底下有一雙明眸救場。在她們幾個人的生活合影照中,即使不站在C位,我也能一眼確認林姨媽的主角相。我母親僅有過一次主角時刻。因為長得的確蠻像陶玉玲,她在《霓虹燈下的哨兵》里撈到了演春妮。
主角往往會遭到嫉妒的,但林姨媽和配角們玩得很好,她們的友誼跨越半個世紀。文工團解散之后,她們得到了樣板戲的回饋———安排進城里工作。林姨媽在棉紡廠,徐姨媽在印刷廠,王姨媽在工人醫(yī)院,而母親因為早在進城前嫁給了父親,作為家屬被安排到了政府后勤處。四個人按著時間給出的劇本,各自演著人生這出大戲,結(jié)婚生子,工作至退休,繼而含飴弄孫。那些樣板戲的歲月,僅作為幾張黑白照片存放在各家的相冊或抽屜里。父親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母親演春妮的一張后期放大處理過的黑白照片,不過已經(jīng)不完整———圍巾、額頭、臉頰、脖子以及斜襟扣子系得緊緊的胸部,這些地方都被我和弟弟的彩色照片蓋住了,而我們那些彩色照片又陸續(xù)被他們兩個孫兒的搞怪大頭貼蓋住了大半。
林姨媽跟我母親最親密,她是我家的???。她挨著母親竊竊私語的樣子,倒像她是母親的妹妹,實際上她比母親大一歲。奇怪的是,我并沒有遺傳到母親對林姨媽的親密,整個童年我最怕見到她———她的到來必然伴隨一個熱烈的見面禮,這種熱烈不見得是有多喜歡我,而是進他人家門那一刻的開心。她抓住我,像啃蘋果一樣,口水印在我胖嘟嘟的臉頰,接著又從正面亂親一氣。我肯定是掙扎躲避過的,但這討厭的見面禮幾乎伴隨我整個童年,等我長到有足夠的力氣,能讓她感到我的掙扎是認真而不是出于小孩子的忸怩,她才停止這樣做。有一次,林姨媽開玩笑問我,妹妹,分了新班級,同桌男同學好不好看?我大方地點點頭。又問,有多好看???我惡作劇地大聲喊,像鐘俊仁那么好看!那時,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從母親與林姨媽的竊竊私語中聽到過這句話。林姨媽用手把整張臉捂起來,手心里傳出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像是在害羞,笑過之后,忽然將我一把拉到她的腿邊,不顧我的掙扎,對我一陣亂親。她親得很用力,好像懷著某種善意的報復,又好像在我臉上撒嬌,嘴里咬牙切齒般喊出鐘俊仁這個名字。
“媽,林姨媽嘴巴好臭?!蔽医K于確認我的不適來自那些口水的臭味。我小時候有一些奇怪的邏輯,比方說看到滿臉皺紋的老人,我會悄悄對母親說,這個老爺爺好痛欸。同樣,林姨媽的口臭讓我認定她總是不開心,甚至覺得她身體里藏有什么東西在腐爛。
“你林姨媽白長了一張好臉殼。”母親認為林姨媽不經(jīng)營自己,更不經(jīng)營家庭。樣板戲主角在臺上演著別人的人生,催人振奮,臺下卻一塌糊涂。但這反倒使林姨媽和母親她們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平衡,她們和諧安好一輩子。她們時常聚會,各自牽著兩個或三個孩子,呼呼喝喝,雞飛狗跳。只有林姨媽單丁獨戶,偏坐一側(cè),瘦瘦的兩腿間夾著一個同樣瘦瘦的小蘿卜頭。小堅向來不合群,融入不到我們這些時而合作時而互相搶地盤的孩子們中間,他咯嘣咯嘣咬完一塊水果硬糖,就開始鬧著要回家找爸爸,嘴里被塞進一塊新的水果硬糖才消停。多塞兩次,他不干了,臉埋在林姨媽腿上故意使自己憋氣,兩只手在林姨媽身上抓來撓去。林姨媽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草草收兵回家。她們說,小堅好像不是林姨媽生的一樣,養(yǎng)不熟,也治不住。林姨媽根本沒有心思研究出對付小堅的辦法,同樣,她也沒心思研究出跟林姨父家和萬事興的秘訣。那個沉默寡言的林姨父,一輩子在生產(chǎn)資料局工作,憑票購物的時候有過點小權(quán)力———我們家第一臺黑白電視機,就是托林姨父拿到票買的。新舊世紀交替之際,單位轉(zhuǎn)企,毫無斗志的林姨父干脆提前退休回家。林姨父總是一個人到河邊小公園看人下象棋,間中按捺不住低聲發(fā)幾句議論。像小堅一樣,林姨父也沒能融入棋局作為對弈的任何一方。他和林姨媽各玩各的,直到最終先于林姨媽獨自走上黃泉路。
上世紀七十年代,獨生子女這個詞語還沒有被造出來,只有一個孩子的家庭,時常被人暗戳戳地揣測問題出在男方還是女方身上。林姨媽生下小堅,剛出月子,就跑去工人醫(yī)院找王姨媽,瞞著林姨父做了結(jié)扎。我母親知道這事后,把王姨媽大罵一通。王姨媽說,你來攔攔看?林莉這個顛婆,死都解不開那個結(jié),她一遍又一遍搬出鐘俊仁來說,你叫我怎么勸?母親一聽,怒氣頓時熄成嘆氣。
那只節(jié)育環(huán)早早地在林姨媽子宮深處套上了一個結(jié),就好比現(xiàn)在一個已婚人士把一枚戒指套在了無名指上。只不過,這種宣誓的形式不是出于愛,而是——拒絕。因為身體里的這枚“戒指”,林姨媽跟林姨父關(guān)系變得很糟糕。有段時間,林姨媽像是把家當成旅舍,一到晚上就愛跑到我們家。有時給我媽的家務(wù)搭把手,更多會坐在窗下一張板凳上,默默地織毛衣。母親沒工夫理她,父親在書房寫領(lǐng)導發(fā)言稿,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差點忘記了屋子里還有個林姨媽。到我們準備刷牙洗臉睡覺了,她才理平針腳,毛線團一卷,小籃子一裝,塞到板凳底下,伸個懶腰,好像剛結(jié)束夜班收工。隔天,她又來我家上“夜班”。
中秋節(jié)晚上,林姨媽也照樣來。月亮還沒升起,她就拎著用油紙包的四只大月餅和一網(wǎng)兜柚子,直接爬到天臺等我們。那時我們住在宿舍樓最頂一層。我家門口往上還有一截樓梯,盡頭是一扇虛掩的小木門,從小木門走出去是個公共的天臺。除了鄰居偶爾趁天好爬上來曬曬被子,這里幾乎屬于我們家自用。母親施展農(nóng)民出身的本領(lǐng),在天臺四周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種滿了蔬菜,中央搭起一個高高的瓜架,絲瓜、苦瓜、葫蘆瓜、葡萄……藤蔓四處攀爬,綠葉密密麻麻隔出來一個小天地。父親從家里牽出根電線,在瓜架上吊兩只小燈泡,這里就變成了一個小茶室。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地上鋪席子,放張小茶幾,坐到這個小天地里喝喝茶嗑嗑瓜子望望天。逢著節(jié)假日父親有空,檢查我和弟弟背誦唐詩宋詞,也在這里進行?!罢l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父親最欣賞這幾句,搖頭晃腦單揀出來背。這些時候母親是插不上嘴的,她只會簡單的“鵝鵝鵝”。母親指著夜空中那三顆等距排列的星說,看,扁擔星,多平。白毛女逃進深山老林,夜夜望星空,盼救星。林姨媽穿著破衣裳,一頭披散的白發(fā),對著夜空苦大仇深地唱。舞臺一側(cè)那棵紙皮糊起來的樹梢頂端,掛著三顆整齊的紅五星。團長在臺下一看,蒙了,這一場,八路軍還沒殺到,哪里來的紅五星?仔細又一想,后邊出場那些八路軍帽子上不是兩顆扣子?謝幕之后,團長調(diào)查這幾顆無中生有的星星,才知道,我那幾個沒文化的姨媽,為了增加舞臺效果,請鐘俊仁在部隊倉庫里翻出些褪色廢棄的舊紅旗,剪下三顆紅星,用毛線整齊串在一起。高高掛著的扁擔星陪伴凄苦的白毛女。
樣板戲從上邊出發(fā)到區(qū)縣,專業(yè)性會大大減弱,業(yè)余班子業(yè)余演出,在故事情節(jié)大方向不變的情況下,道具會因地制宜作些微調(diào)整,有時細節(jié)也會結(jié)合當?shù)赜^眾的喜好進行改動。比方說,《沙家浜》的蘆葦蕩在我們這里變成了一塘荷田,《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皮草大衣改成了我們這里有錢人穿的香云紗襖。類似這樣的改動很常見,是為了更能引起當?shù)赜^眾的共情。反正這里的觀眾誰也沒有看過正版的演出。但這三顆被姨媽她們發(fā)揮出來的扁擔星,使團長大發(fā)雷霆,責令她們逐個寫檢討。
“這個死饅頭,差點要給我們定性為‘破壞革命樣板戲。”母親笑著罵的那個人,我們經(jīng)常見。中山電影院放映新電影時,等觀眾都在位置上坐好,我和弟弟到門口跟檢票員講,“饅頭讓我們來的?!币沁€不給進,我們會繞到電影院的側(cè)門,那里有間小屋子,饅頭叔叔一準兒在那里面辦公。他會趕在劇場熄燈前把我們領(lǐng)進去。在空曠的影院前廳,他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我們前面小跑,腰上一串鑰匙抖擻雀躍,如同我們看“霸王戲”的心情。退休后,姨媽她們經(jīng)常約他在西江邊飲早茶,杯盞一推,幾個人打斗地主,輪番贏他的錢。
“媽,八路軍帽子沒有紅五星的啊?”我弟弟那一陣的理想是當解放軍,他拿母親做衣裳余下的布條綁在小腿上,皮帶在腰上一捆,深深吸著氣,木頭槍困難地插進皮帶內(nèi)側(cè),敬起軍禮也是雄赳赳的。
“救白毛女的八路軍是沒有的?!蹦赣H只記得戲里的服裝。
父親說:“八角帽才有紅五星,國共合作后,紅軍改編為八路軍,帽子正前方縫兩顆扣子,是為了跟國軍的帽子區(qū)分開來?!?/p>
弟弟就吵著母親給他的帽子縫上兩顆扣子。
比起父親那些“小園香徑獨徘徊”的詩詞,我更愛聽母親講她們演樣板戲的故事,臺前和幕后,戲里和戲外。
天臺的避雷針塔下,有塊小平階,林姨媽在那里扦插種下了兩盆曇花。林姨媽不知從哪里聽說,曇花好養(yǎng),又可以入藥,煲湯清熱解毒,種曇花符合她的日常需求。這兩盆曇花也是她經(jīng)常來我家的一個理由。施肥、修剪枝葉,在林姨媽的精心照料下,它們長得比母親種的菜還肥壯。每到夏天,葉子邊緣會伸出一些長長的花苞。大清早,母親給她的蔬菜澆水,翻開那些像海帶一樣肥厚的葉子,找到一朵垂頭喪氣軟塌塌的花,咿,這朵昨晚開過了。好像剛發(fā)現(xiàn)昨晚那里發(fā)生過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總會有那么幾朵曇花像是被林姨媽施下了魔法,準時在月圓時分開放。我從沒見過曇花開放的整個過程。往往只看到,曇花掙脫紫色的衣裳,昂起頭,好像下定決心要出來跟我們一起望月。它的嘴巴剛剛張開一個小口,我就呵欠連連。那些發(fā)誓要等曇花開的話,就像大人哄孩子入睡前的承諾。迷迷糊糊被父親從天臺上抱回床,第二天醒來記起,跑去看,那幾朵曇花又整齊地扣好了紫衣裳,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開花只是做了個夢,跟我一樣剛醒過來。不過它們不再昂起頭,泄了氣般垂落在葉子下,遠遠看就像那里晾著我和弟弟的幾雙白襪子。
除了林姨媽,我們家沒人看見過曇花開到盡頭的樣子。在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大家作息都還很“農(nóng)民”,早睡早起。我們小孩子自然是抵擋不住瞌睡,父母那時候似乎也特別缺覺,絕對不會為一個月亮一朵花熬夜。但林姨媽對熬夜很不以為奇,好像在夜晚醒著是她練習出來的一個本領(lǐng)。她獨自在天臺守一整夜,等曇花開,又像是為了送走天上那輪圓月。南方的中秋夜,暑氣仍盛,躺在席子上一夜到天明也不覺得涼。暗夜里,曇花與明月同色,因過于潔白亦有光一樣的明亮。
“昨晚曇花怎么開的呀?”我們問林姨媽。
林姨媽表演給我們看。她將五個手指尖攏在一起,自己制造出某種節(jié)奏,一下,一下……直到將手掌張開到最大,每根手指仍保持微微的彎曲:“最大的時候,有我們吃飯的碗那么大?!?/p>
很多年以后,我在微信上看到有朋友發(fā)夜晚曇花開放的全過程視頻。類似于孔雀開屏。在那潔白的花苞里,仿佛含著一股力量,先是掙開了紫紅色的棱脊,接著沖破白色花瓣的重重包裹。綻放如同破裂。由于經(jīng)過剪輯技術(shù)處理,五小時的花開過程,被壓縮成一分多鐘,但不覺得急速,倒使人安靜地看到一種時光流淌的節(jié)奏。最終,視頻定格在花開的極致處,果然“有我們吃飯的碗那么大”。
開過的曇花,林姨媽會將它們剪下,用毛線針在粗莖上穿個小孔,繩子一串,倒掛在晾衣竿上,跟那些她不時從北山上、河灘邊、公園里摘來的鳳尾王、一點紅、車前草、蒲公英、百花草、雞骨草之類的掛在一起。等到曬干曬透,這些她稱為“看門藥”的東西,就會被逐樣分成幾等份,包在一種黃色的牛皮紙里?!翱撮T藥”在我家以及每個姨媽家的陽臺上都掛著。我結(jié)婚后搬到現(xiàn)在住的家,陽臺上也同樣有,只是,在我的那些牛皮紙面上,母親生怕我不會分辨,讓父親用鋼筆分別寫上了:鳳尾王2015。一點紅2015。車前草2018。蒲公英2019……
這一類常見的野草曬干后變成了“看門藥”,它們分別負責一些常見的病癥:鳳尾王負責小腹墜脹、車前草負責小便不暢、蒲公英負責白帶異常、雞骨草負責口苦口臭……事實上,這些僅僅是林姨媽的常見病癥。久病成醫(yī),她總覺得大家———主要指女人,都會像她那樣,在戴上那枚“戒指”之后,仿佛就攜帶了終身不愈的婦科病,從小腹到腰到雙腿的整個下半身,連綿不絕的酸酸脹脹,描述不準是什么滋味,總之是那種可以忍著不去醫(yī)院的癥狀。
記得有一次,我生完孩子回家度產(chǎn)假,林姨媽專門拿一包金嬰子來,吩咐母親用40度酒加紅棗枸杞浸泡。每天飲半兩,專門保養(yǎng)被胎兒傷害過的子宮。初為人母,我仍沉浸在對嬰兒奶香芬芳的甜蜜期,聽到她用“傷害”二字,心里覺得印證了小時候?qū)λ笎鄣〉呐袛?。不過有一次,我突然感到小腹劇痛,母親從陽臺的籃子里扯了一把鳳尾王,煮水,一大碗喝下去,癥狀竟很快消失。從此對林姨媽那些“看門藥”有了些許迷信,雖然極少使用,還是會讓它們掛在我家,看門。
我母親認定,最終是那枚“戒指”要了林姨媽的命。對照自身,母親甚至認為那“戒指”早已經(jīng)腐爛在林姨媽的子宮里。五十二歲告別月經(jīng)那年,母親在父親的陪同下,去醫(yī)院將那枚戴了二十多年的“戒指”取下。本來以為是個門診小手術(shù),沒想到,隨著子宮的衰老、萎縮,“戒指”嵌入肉內(nèi),與子宮相連相生,需要用鉗子將它一點點剝離。手術(shù)花兩個多小時才結(jié)束。因為出血量大,母親從門診轉(zhuǎn)到住院部,吊水消炎,前后三天才出院。母親說,比任何一次生孩子都疼。她朝父親亂發(fā)脾氣,好像這“戒指”真的是父親當年送給她的劣質(zhì)禮物。父親任由母親罵,他向來嚴肅的臉上出現(xiàn)一種我?guī)缀鯖]怎么見過的壞笑。
經(jīng)母親這次經(jīng)歷的提醒,我那幾個姨媽才忽然記起她們身體里那枚“戒指”。日久年深,她們已經(jīng)忘記了它的存在,如同自己忘記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徐姨媽退休后馬不停蹄接連帶大三個孫子,一直拖拉到六十多歲才有空閑想想自己的身體,多虧了一次劇烈不止的腹痛,檢查出那枚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已經(jīng)逃離她荒蕪的子宮,跑進腹腔里試圖繼續(xù)尋求安居的沃土。幸而發(fā)現(xiàn)還不算晚,做掉一個腹腔的大手術(shù)后,徐姨媽說話的中氣少去一半?!昂迷趲讉€孫子已經(jīng)念書了,完成任務(wù)了?!碧崞鹱约旱纳眢w狀況,徐姨媽總不免這么說明。
但林姨媽一直都記得的。她的一生被它硌得酸酸脹脹,下半身狀況迭出,但卻從未曾想過將它取出,她與它共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至將它帶進墳?zāi)?。她的去世離奇,聽小堅說,突然連著幾天吃不下東西,人就沒了。后來,養(yǎng)老院里有個母親認識的護工,小心翼翼在電話里跟母親講:“你那個姐妹,剛走掉的那個林莉啊,一點不‘突然的。來這里之前就有子宮癌,不治療,不讓說。兒子也沒來管。難受了,就讓我們護工幫著煲點草藥喝喝。癌啊,喝草藥能喝好的?”放下電話,母親哭一陣、罵一陣。兩個姨媽知道后,也是哭一陣、罵一陣。
我以為林姨媽害怕懷孕是為了保持身材,就像現(xiàn)在很多女明星那樣。
“你別忘了,林姨媽怎么說都是女主角,跟你們不一樣的,她會在意自己的形象。”跟母親逛街買衣服,懊惱一條褲子的加大碼斷貨時,我不止一次這樣打擊過她那如同懷胎六月的大肚腩。
母親哈哈一笑,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安菖_班子的女主角,誰還記得誰演過誰?!蹦切资昵白谂_下看到過她們的人,用母親的話來說,“多半已經(jīng)入土的入土,老懵懂的老懵懂了吧?!?/p>
林姨媽吃再多再好都不可能胖。“這個鉆牛角尖的人,怎么會胖?”母親接下去又要提到鐘俊仁。
掐腰的紅衣裳,翠綠色的褲子,喜兒的大辮子扎上了紅頭繩。林姨媽把鐘俊仁看癡了。作為當時地委書記的貼身警衛(wèi)員,常常得以坐在前排看戲,謝幕接見演員的時候,他也在場。他近水樓臺,順利獲取了林姨媽的芳心。在人們眼里,他們兩個的確般配。無論什么時候,母親講起鐘俊仁,即使往往帶著一種惋惜的語氣,都不忘贊美他的英俊。退休在家,母親跟我一起看港劇《原振俠》,見到黎明出場,她會指著屏幕說,鐘俊仁就長得像他,臉型和鼻子特別像。我曾經(jīng)狂熱喜歡過黎明,無數(shù)次想過,不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才能嫁給他。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林姨父,我跟林姨媽會不會親密一些?不過也有可能會更疏遠,至少她不會以經(jīng)常到我們家玩為樂。
在情感道路上跌跌撞撞,我拖拉到三十四歲終于出嫁,婚事定下之前,母親有一次拉我進房間,關(guān)上門,那架勢像是要獨授我一份沉甸的家傳之物?!懊妹?,結(jié)婚一定是要跟自己喜歡的人?!狈路鹨痪浣?jīng)典的臺詞,母親存了好多年終于說出口。
林姨媽沒能跟自己喜歡的人結(jié)婚,原因在她。人生中某件重要事情出了一個錯,好像之后容易一錯再錯。而對于那個時代的女人而言,沒有什么比嫁人更為重要的事情了。林姨媽跟鐘俊仁的戀愛在那個小縣城是很轟動的,又因為得到地委書記的認同而有了極大的正確性———這其實在很多人看來可以列為光榮了。沒想到,1968年,我們這一片開始武斗,兩派對壘,地委書記錯站在了“422”一派,鐘俊仁不可避免跟著倒霉。
在一個明月皎潔的夜晚,鐘俊仁拿著一張地委書記簽署的結(jié)婚介紹信,跑來征求林姨媽的意見。那個時候,傳言已經(jīng)四起,大趨勢大家也看清楚了。地委書記命運未卜,他此前所有的政績都將被推翻甚至被視為反面教材,他的派系隊伍即將潰散,有他名字簽署的文件將統(tǒng)統(tǒng)失效。而林姨媽和我母親她們,也已經(jīng)聽說鐘俊仁將被“流放”到山區(qū)農(nóng)場護林。時年二十七歲的鐘俊仁向林姨媽拿出那封信,但并沒有提及自己的明日厄運。他不提,她也沒問。兩個人,坐在被黑夜籠罩的小河邊,隔著這張未被捅破的窗戶紙。黎明到來之際,希望跟月亮一起隱去,失望漸漸日出東方。年輕的林姨媽沒能正確地作出決定。我猜,“正確”這兩個字,是跟我說起這事的時候,母親自己加上去的。
在這張結(jié)婚介紹信作廢之前,像是部署某個戰(zhàn)略,由地委書記牽線,鐘俊仁迅速跟另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一個黃昏,縣長途汽車站的黎司機給母親她們幾個帶來了一包喜糖,托運人是來自二百多公里以外松村農(nóng)林站的鐘俊仁。
“媽,這不能怪林姨媽,他不說出來,難道打算騙她結(jié)婚?”
“從來就沒有人怪她,是她自己怪自己?!蹦赣H苦澀地笑笑。
在母親僅存的幾張老照片里,有一張林姨媽和母親、徐姨媽三人的劇照。林姨媽坐在鋪滿稻草的木板上,母親和徐姨媽則分別坐在她的左右,大概是因為寒冷,三個人身體緊緊挨著,目光望著同一個遠方,臉上卻是那種夸張的堅定。這是在獄中臨刑前話別。再說幾句話,母親和徐姨媽就會被國民黨拉出去槍斃,獨剩林姨媽一人,等待烏豆那一幕經(jīng)典的刑場救人?!抖霹N山》,林姨媽演視死如歸的鐵血隊女黨員賀湘。她們演過很多場類似于這種表達堅強意志的戲。演得多了,好像感覺自己真的連赴死都不害怕。我母親告訴我,有一個晚上,她們到梅花村演出,因為第二天一早要開大會迎接最高指示,她們連夜走三十幾里的山路回縣城,半途掉隊了,她們舉著僅有的一盞煤油燈,路過一片磷火亂飛的山墳地,她們大聲唱著歌走過去,一點都不感覺害怕。可是那次,她們商量了一整夜,拼命勸阻林姨媽,再也不能回到松村那種窮山旮旯里生活了。她們對那種窮極無望的生活更感到徹骨的害怕。她們對“新生活”滿懷激情和希望,堅強的意志在“新生活”的召喚下變得風吹草動,即使用愛情這種美好的東西也難以固定。
誰說不是?愛情從來就是生活的一種。僅僅是其中一種。
母親在舞臺上只演過一次愛情戲。就是她當主角的《霓虹燈下的哨兵》。春妮的丈夫———三排排長陳喜,被上海南京路的“香風”腐化,一度喪失革命意志,幸而最終被英雄感化,回歸正確的革命道路。有一幕:陳喜嫌棄糟糠之妻,將他們的定情物———一只針線包,扔得滾落舞臺。那只針線包是林姨媽一針一線做出來的,被母親像勛章一樣留下來,紀念自己的這次主角身份。小時候我時常偷穿母親的衣服,在一只大大的樟木箱里見到過它。紅緞面上一只手繡的小鳥,展著灰色的小翅膀。
掛掉視頻,不一會兒,我收到母親微信傳來的照片,不是原圖———她總是忘記點下邊那個小圈。但那張舊紙片上的字夠大,夠嚴肅,筆畫不作潦草的勾連,好認:鐘俊人邕縣良寧鎮(zhèn)自然資源所。我第一個反應(yīng)竟然想笑。原來他的名字是這樣的,幾十年來,我一直很自然地認為是鐘俊仁。要早知道是這樣的“俊人”,估計每次聽到我都會忍不住笑出來。我甚至懷疑,之所以隔著那么遙遠的記憶,使得她們對他的俊美不減贊賞,多半是受這個名字的暗示。
為了騰出老房子給小堅二婚,林姨媽收拾好一些自己的東西,準備住到北山腳下的養(yǎng)老院。這張舊紙片就在這些東西里面。去養(yǎng)老院之前,她把它放到我母親的手中。
“哪天我走了,想辦法,告訴鐘俊人?!边@句話讓我母親傷心了好多天。她們在一起好了那么多年,互相幫忙的不過是些柴米油鹽,芥豆之事,這張舊紙片就像一個即將奔赴“刑場”的人托下的愿望。母親想起前半生她們一起演過的那些英勇故事,覺得這件事情非做不可。
我其實并不太抱希望,潛意識里還有些嫌麻煩。這不是一個電話打過去就能完成的。人海茫茫,大費周章去為一個已經(jīng)離世的人完成一件事,其實僅僅只是為了告慰活著的人。何況是這樣的一件事。這又算是一件什么事呢?
在電話里,我跟母親兜來兜去,最后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媽,你算一下,五十三年了,五十三年間沒任何聯(lián)系的一個人,說不定他早就不在那個地方了?!逼鋵嵨蚁胝f的意思是,說不定他早就不在了。但這話我不敢對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人講。
“我覺得不會。嗯,不一定會。她之前還去找過他?!蹦赣H把聲音壓得很低、很輕。
我才忽然醒悟,這張舊紙片上的地址不是松村,不是那個把母親她們嚇怕的窮山旮旯。
“之前是什么時候?有電話號碼嗎?”我仍然希望一個電話能搞掂,或者加個微信搞掂?,F(xiàn)在跟人聯(lián)系,即使是一個陌生人,不須見面,在微信上也能說很多話,交代很多事。
“呃,只有這個地址。”母親在心里算了一下,“林姨父去世那年,應(yīng)該是2007年。”
我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媽呀,十五年前了欸,那還叫什么之前啊,媽,你這是什么時間概念呀……”十五年前,我的孩子才剛剛出生。
2007年,林姨媽偷偷跑去松村找鐘俊人。誰也不知道她想干嗎。她對母親她們從沒說過,直到她將那張紙片放到母親手上。她也只是簡單告訴母親,她“之前去找過他”。那時,松村已經(jīng)不存在了,合村并鎮(zhèn),鐘俊人就在紙片上這個地址?,F(xiàn)在,拉進度條一樣,我從五十三年前前進到十四年前,要找到十四年前的鐘俊人。即使時間“咻”一下縮短,我也覺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默默在我的人際圈里搜索了一翻,確定在邕市有聯(lián)系的只有一個老同學,不過她的工作跟自然資源一點不沾邊,她是個中學老師。硬著頭皮電話打過去,簡單把事情說了一下,裝作好像為了找這個人我在很多地方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似的。我認為她頂多只會幫我打幾個電話,畢竟只是———這樣的一件事。倒是反復回味剛才在那通電話里,我靈機一動,將鐘俊人這個人定義為“我姨媽的前男友”。老同學還以為要找的是這個單位的在職人員,覺得難度不大,答應(yīng)得也干脆。不過,當我接著說出他的年齡。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改口說,那我?guī)湍銌枂枺冶M力啊。
這事要不是身處其中,外人總歸是會覺得過于戲劇性,能否做成,但也不是編劇說了算。
那通電話后,幾天沒消息。有一天傍晚,在社區(qū)做核酸,工作人員掃一掃我的健康碼,一個機器里立即準確地念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亮了一下。
按照我提供的思路,那個老同學找到了她一個學生的家長,這個家長在邕縣衛(wèi)健委工作。果然,幾天之后,萬能的大數(shù)據(jù)讓我們鎖定了生于1941年的鐘俊人。他屬于良寧鎮(zhèn)一個叫益民社區(qū)的網(wǎng)格管理范圍。
我添加了一個微信名為“人在旅途”的人,頭像是有山有湖的風景。此人是良寧鎮(zhèn)平安養(yǎng)老院的院長。對于我和母親來說,“人在旅途”現(xiàn)在是這個世界上離鐘俊人最近的人了。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居然有幾個人不約而同叫“人在旅途”,有男有女。如果不是及時添加備注,我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他們平時不怎么發(fā)圈,一到周末,美景美食幾欲刷屏,各種節(jié)假日會分享官方制作的賀卡。我猜,“人在旅途”也屬于這類中年人。
加上不到一分鐘,“人在旅途”發(fā)來一張照片。他老得不像一個剛跨入八十歲的人。要是按照我小時候那種奇怪的邏輯,這個人一定會被我列為“好痛欸”的那類。除了因為肉少而倔強挺直的鼻子,他臉上每一個地方都塌下來了。不過他花白的板寸頭,讓我確信他就是我要找的鐘俊人。這一點跟母親多年來對他的描述是吻合的。吸引我注意的是,在他長滿老年斑的手上,竟然拿著一張報紙。從他的姿勢上看來,拍照是為了使鏡頭更好地展示這張報紙。
這張照片不是特意為我拍的。每個月,“人在旅途”都會為那里邊的老人拍這樣的照片,然后上傳到社區(qū)街道辦的一個系統(tǒng),照片被確認后,這些老人才能領(lǐng)到每月80元的養(yǎng)老補助金。因為疫情的緣故,本人沒法前往街道辦確認身份并領(lǐng)取80元,“人在旅途”每個月就多出了這么一樁任務(wù)。像道具一樣,他們手上會拿著一張當天的報紙,上邊的日期就是他們當月活著的證明。
“他只認得出少數(shù)人。腦萎縮啦?!薄叭嗽诼猛尽庇谜Z音發(fā)給我。她果然懶得打字。
我將照片轉(zhuǎn)給母親。隔了很久,母親才給我回電話。“怎么那么老了啊。好像真的是他,眼睛和鼻子都像鐘俊人?!?/p>
又過了一陣?!叭嗽诼猛尽卑l(fā)來一段視頻。時長一分三十七秒。
跟我想象的不相上下,“人在旅途”的確是個中年婦女,肥胖。唯一稱得上特征的是她的穿著———一件緊身的橙色毛衣,一條黑白豎條紋的闊腿褲。她一出現(xiàn)便奪走了我的注意力。
她湊近椅子上的老人,嗓門很大,說出了我寫給她的那段話。
“你還記得林莉嗎?”她跟我說過,鐘俊人是那里邊唯一一個講普通話的老人。好在,她的普通話講得還行。
在養(yǎng)老院做久了,“人在旅途”很能把握跟老人說話的節(jié)奏。她停頓了一下,看看他的反應(yīng)。
“嗯,是的,住在梧市的那個林莉?!蔽也磺宄窃趺茨芙邮艿剿磉_過“是的”的意思。我一點都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應(yīng)。
“林莉有個親戚,讓我告訴你,林莉回家了,時間是2021年9月16日,傍晚六點左右。”在我寫給她那段話里,在“酉時”的后邊,我用括號注明“傍晚六點左右”。看到她這么講,我竟生起一絲得意,仿佛相比整件事,我更期盼這個地方的出現(xiàn),更為自己的用心感到滿意。
“人在旅途”又停了下來。這次停得比上一次久一點。
“你聽懂了嗎?林莉過世了。林莉過世了,聽懂了嗎?”
說完,她指了指我這邊,讓他看過來。他的眼睛就看向我了。我突然感到有些慌亂,好像他真的能看見我。好在,他那雙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如往常只能看見他所身處的熟悉的周遭,那些將伴隨他到達人生終點的時間地點和人物。他臉上的迷茫沒有一絲改變。想到這個,我頓時釋然。
視頻結(jié)束了。那么短,短到我都很難在它底部的進度條進行拖曳。一拖就到了開始,或者到了結(jié)束。它并非像人們回憶中的時間,自成節(jié)奏,有的會被無限壓縮,有的會被盡力拉長。
原載《鐘山》2024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李? 洋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