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怡 王 丹
大連外國語大學 大 連 116044 中 國
《黑貓》是19世紀美國小說家埃德加·愛倫·坡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蕭伯納曾將愛倫·坡與馬克·吐溫相比肩。愛倫·坡在美國文壇的地位頗高,是美國偵探小說和科幻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他最大的成就莫過于在短篇小說領域的建樹,享有“現(xiàn)代短篇小說之父”的盛譽。19世紀末,法國文壇先驅(qū)博德萊爾公開承認愛倫·坡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現(xiàn)代主義浪潮掀起時,愛倫·坡以不可遏之勢成為現(xiàn)代主義各流派的鼻祖(朱振武,2008:21)。他的作品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和影響力,目前學術界對其代表作《黑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恐怖效應、象征、死亡、哥特等主題上。然而筆者認為《黑貓》中主人公異化的特征十分突出。
“異化”的英文alienation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神學中指的是“圣靈在肉體化時,由于顧全人性而使神性喪失以及罪人與上帝疏遠”(郭海霞,2010:66)。在經(jīng)濟學中意為財產(chǎn)轉(zhuǎn)歸。政治上意為原始自由的消失,受異己力量支配。黑格爾首次在哲學范疇提出“異化”概念,馬克思在提出勞動異化理論,盧卡奇從商品拜物教觸及異化,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從科技發(fā)展的消極影響敘述異化。馬克思將異化理解為本屬于人的物或活動,在人的對象化活動中獲得獨立性,并反過來制約人,統(tǒng)治人。弗洛姆在《孤獨的人:現(xiàn)代社會中的異化》中認為“異化”是現(xiàn)代人對社會危機和精神危機的體驗。伊恩·羅伯遜從社會學出發(fā)將“異化”理解為人在面對社會制度的壓迫下所體驗到的無力感、孤獨與無意義感(賴干堅,1994:73)?,F(xiàn)代主義文學的特征就是描述危機社會下異化的人(石昭賢,1981:4),現(xiàn)代文學中的異化包括人與社會、與自我、與物、與自然、與人關系的異化這五個方面(郭海霞,2010:66)。文本認為《黑貓》中主人公在與人的關系、與物的關系以及與自身的關系這三方面發(fā)生了異化。
《黑貓》的主人公“我”因為遭受社會的嘲笑與虛情假意,從開始的善良變成殘忍暴力的殺人變態(tài),脫離社會群體后人物在孤立的生存困境下人格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人格的變化也隨之導致人物與多方面關系發(fā)生異化。因此本文將從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分析《黑貓》。19世紀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提出人格結構論。他認為完整的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大成分構成,人格被視為從內(nèi)部控制行為的一種心理機制,也就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間的相互作用(弗洛伊德,2018: 116)。本文旨在依托弗洛伊德人格結構論理論分析《黑貓》主人公在與人、與物以及與自身的關系這三方面產(chǎn)生的異化,從而理解《黑貓》作者的寫作意蘊。
《黑貓》中,主人公由于社會群體造成的創(chuàng)傷與人的關系產(chǎn)生了異化,長期的孤獨又使主人公與物的關系隨之也發(fā)生了異化。
“本我”由本能、沖動及欲望構成,包含的許多部分為社會倫理道德和法律所不容,因此受到“自我”的壓抑?!氨疚摇笔亲铍y以被察覺的心理部分(弗洛伊德,2018:117)。主人公“本我”中愛的本能無法在社會群體中得到滿足,導致與物的關系發(fā)生異化?!叭伺c物的關系的異化即“物質(zhì)與精神的對立”(郭海霞,2010:70),也就是說人類本來是物質(zhì)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但最后人類反倒被物質(zhì)所掌控和主宰主宰,也就是物質(zhì)制約了人。主人公“我”從小由于“心腸軟”遭受旁人的嘲笑,因此逃避與人交往。長大后又領略了社會的虛情假意,于是便脫離社會集體,常年宅居在家不與人來往。然而獨處導致極致的孤獨,因此主人公將愛轉(zhuǎn)移到寵物上,靠占有更多的寵物來獲取快樂?!拔摇笔呛谪埖奈镔|(zhì)所有者,然而當“我”越是將快樂依托在寵物的親昵上,就越意味著“我”對物質(zhì)的依賴,假設當失去黑貓時,我也等于失去精神寄托。因此當發(fā)覺黑貓突然變得疏遠自己時,“我”立馬暴怒。從這個意義上,物質(zhì)就主宰了“我”?!拔镔|(zhì)財富的擁有者淪為物質(zhì)的奴隸”,坡告誡我們將快樂寄托在物質(zhì)上是十分危險的,而通過占有物質(zhì)獲取滿足感并不能消解孤獨。
主人公逃避社會與人疏離,意味著“我”與人關系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表現(xiàn)為人與人之間缺乏溫情,疏遠和分離,甚至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排斥,相互殘害(郭海霞,2010:67)。一方面主人公“我”常年蝸居在家,出入的固定場所“酒吧——家——回家的路”形成一個封閉的空間走向,代表了他與社會集體之間疏遠而孤立的狀態(tài)。同時,這種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深入到了最親密的夫妻關系之間,主人公和妻子丈夫同處一個屋檐,卻對妻子拳打腳踢。夫妻關系之間,主人公對妻子具有絕對的統(tǒng)治權,而妻子只是默默忍受毫無怨言,通篇缺少女性的聲音,女性處在邊緣位置,處在男性的控制之下。值得關注的是,我”是因“從小性情溫順”,以“富有愛心而聞名”而受人嘲笑。與人為善,遵從“至善原則”卻并不能換來尊重和朋友的喜愛,只有對“我”軟心腸的嘲笑以及薄情寡義,這也從側面說明坡反映了整個社會下人與人之間同樣處于冷漠無情的,相互對抗、競爭和疏遠的異化狀態(tài)。
《黑貓》中“我”沒有姓名和任何身份信息,愛倫·坡企圖以這種方式將其在讀者心中放大為一個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當人們不再以“善良”為值得稱贊的品質(zhì),嘲笑軟心腸是性格怪癖時,這是整個社會道德價值觀的扭曲。作者愛倫·坡企圖諷刺的是社會的冷漠與虛情假意以及對道德淪喪的批判。
事實上,主人公脫離社會群體的選擇其實是對“本我”中愛的本能的堅守和對“惡”的抵制?!爸魅斯辈]有因為遭受同伴嘲笑,就第一時間摒棄善良的品格,沒有為了想融入集體而順應形勢變得與同伴一樣冷漠和虛偽,逃避是主人公面對整個社會道德淪喪的困境的無奈以及對“本我”中善的維護,這一定程度上傳達了的反異化思想。
綜上所訴“本我”中渴望愛的部分使主人公脫離社會群體,將快樂依托于占有寵物,導致主人公與物的關系發(fā)生了異化。主人公與妻子,與社會集體的疏離反映了人與人關系的異化。表達愛倫·坡對社會道德價值觀扭曲的批判,對人與人之間冷漠疏離的生存困境的擔憂。
主人公“超我”削弱意味著主人公與自我的關系發(fā)生了異化。
“超我”遵循“至善原則”,是人類在成長過程中將社會道德與理想、價值觀內(nèi)化形成的部分。當“本我”違背“超我”時,通過良心懲罰使人為自己的不道德行為產(chǎn)生罪惡感(弗洛伊德,2018:118)。
主人公的孤獨使“超我”的作用被削弱,導致主人公與自我的關系發(fā)生異化。人與自我關系的異化主要指人性的異化,自我的喪失?!叭水惢煞侨耍耆チ俗晕叶蔀榉俏摇保ㄐ焓镉?,2001:12)?!熬凭焙汀皯嵟奔ぐl(fā)了“本我”中惡的部分。弗洛伊德說過“人內(nèi)心的潛伏著的無法察覺的思想、痛苦等感覺會在個體控制能力松懈的時候,比如醉酒或夢境,出現(xiàn)在意識層面讓個體察覺”(弗洛伊德,2011:13)。主人公常年處于孤獨封閉的狀態(tài),當“我”始終抗拒與人與集體接觸,而無法獲得滿足感和安全感時,人與自我的關系在悄然異化。在愛倫·坡的《黑貓》中出現(xiàn)過對主人公這種異化的描述:
我的性情因過度飲酒變得極其惡劣,我一天比一天陰郁、暴躁,全然不顧他人的感受。對妻子我也開始口出惡言,最后甚至拳腳相向。我的寵物們自然也能感受到我性情的轉(zhuǎn)變,我不僅忽略他們,還虐待他們。 (2018:301)
主人公“本我”中的邪惡的沖動借助酒精和憤怒得到了釋放,當“我”殘忍地剜去貓的眼后,我會感覺到朦朧的悔意。長期封閉的獨處生活使“超我”道德規(guī)范的效力逐漸被削弱。虐待寵物,家暴妻子,無視別人的感情,這意味著“本我”中惡的部分在逐漸失控。主人公原本善良、性情溫和。但由于“超我”的消弭,最終淪為一個暴力冷血又陰郁的“非人”。
主人公性格和道德的巨大顛覆意味著“我”與自我關系發(fā)生了異化。主人公“本我”中惡的欲望因為“超我”的消削弱而得不到壓制,最終釀成慘禍,側面表明了愛倫·坡告誡我們在處于獨處的困境中時,重視“超我”道德自省對壓制邪惡沖動的作用。
“自我”代表著理性,它在盡可能滿足“本我”需求的情況下,又制止著“本我”違反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標準(弗洛伊德,2011:38)。
主人公的“本我”存在惡的原始沖動。主人公的善良溫與軟心腸只是“本我”“自我”和“超我”共同作用后的顯現(xiàn)。文中提到妻子和“我”性情相似。但最后只有“我”變得暴力殘忍,妻子即使經(jīng)常要遭受家暴依舊為救貓挺身而出。這說明主人公“本我”中存在惡的本能且比較強烈?!白晕摇钡臍缫馕吨伺c自我關系的進一步嚴重異化。
主人公的死亡恐懼感終究逼瘋了他,“噩夢”充當打開潘多拉盒子的第三把鑰匙,“自我”就此毀滅,“本我”中惡的部分得到了徹底的釋放。弗洛伊德說過“抑郁癥中的出現(xiàn)的死亡恐懼,是因為自我放棄了自己,因為它認為自己沒有得到超我的愛,而是受到超我的迫害”(弗洛伊德,2018:124)。主人公因為被憤怒蒙蔽雙眼在虐殺第一只黑貓后,始終飽受著“超我”的譴責和“我”對死亡的恐懼。在西方文化里黑貓的形象使女巫的化身,同時愛倫·坡又將黑貓命名為“Pluto”,“Pluto”在羅馬文化中是掌管死亡與陰間的冥王,這也給黑貓這一形象增添了一絲恐怖和死亡的色彩。尤其是在主人公殺死第一只黑貓后,莫名出現(xiàn)了與死去黑貓極其相似的黑貓,而且最令其感到恐懼的這只黑貓的胸口上那酷似“絞刑臺”的“死亡之圖”。由此可見,主人公在殺貓后內(nèi)心承受著由死亡恐懼帶來的強烈恐懼感而備受折磨?!拔摇背惺苤鵁o法忍受的痛苦,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
弗洛伊德認為當“自我”處在靠自己的力量無法消弭的危險之中時,“自我”就會放棄自己選擇毀滅。于是主人公的“自我”便在持續(xù)性的死亡威脅下,選擇了毀滅,當“自我”失效,不再發(fā)揮“本我”和“超我”之間的中間人和調(diào)節(jié)者,這意味著“超我”的徹底失效。
“自我”的毀滅,意味著“本我”中惡的部分猶如被打開的潘多拉的盒子,徹底釋放且失去控制。此時主人公與自我的關系進一步發(fā)生異化?!白晕摇甭爮摹俺摇钡赖乱?guī)范的要求對“本我”進行壓制,由于“自我”的毀滅,主人公的善良和理智被徹底泯滅了。這體現(xiàn)在結局主人公本想在地窖中虐殺第二只黑貓,但是妻子的阻攔使我更加被憤怒蒙蔽理智,最后殘忍地虐殺了妻子。殺人過后,主人公完全沒有任何后悔和恐懼,反而冷靜地思考著如何處理尸體,因為主人公已經(jīng)完全失去道德感,不再受良心、道德的約束和譴責,而是徹底被“惡”所掌控。后來,即使是在面對警察的盤問,也能做到坦然自若,甚至是將其視作一種挑戰(zhàn)的游戲,挑釁著敲擊妻子尸身所在的墻面提示警察死尸的所在。主人公肆無忌憚地宣泄著“本我”中惡的部分,道德淪喪,失去理智甚至變得麻木,“我”變?yōu)椤胺俏摇?,人變?yōu)榉侨?,原本善良溫和的“我”早已不復存在,最終淪為殘忍暴虐的殺人狂魔。
“自我”的毀滅,意味著“超我”道德規(guī)范的完全失效,這導致“本我”中惡的部分將不再受壓抑,主人公喪失道德感和理智,此時主人公與自我的關系發(fā)生了進一步嚴重異化。
在《黑貓》中,作者愛倫·坡展現(xiàn)了主人公為了逃避虛偽冷漠的人,脫離社會集體,在孤立狀態(tài)下走向異化的過程。無名的主人公代表一個社會縮影,它體現(xiàn)的是作者所處的19世紀,當時正處工業(yè)化加速發(fā)展和社會轉(zhuǎn)型時期,資本主義的入侵使人變得疏離和重物質(zhì)。社會道德價值觀的扭曲——對“善”的輕蔑態(tài)度其實是主人公走向孤獨與異化的根源,愛倫·坡企圖批判這種扭曲的社會道德價值觀,喚醒人們與善的追求。同時表達了對現(xiàn)代人處在孤立狀態(tài)下,面臨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危機的擔憂。愛倫·坡強調(diào)理性的重要性,應當重視內(nèi)心道德對邪惡沖動的壓制作用。作者通過人物走向癲狂的過程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不僅讓我們要警惕自我封閉的病態(tài)性格,鼓勵處于孤立封閉的人們要勇于回歸社會集體,在人群中獲得快樂和歸屬感。而若將快樂寄托在物質(zhì)上,必將失去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