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暉》(長江文藝出版社版)這本小書能夠呈出完全源自師友鼓勵。讓我談論它,很難避開回瞰來處的視角。又不好將自己當一個外人,僅談論它的外圍。一個作品有一個作品的“周邊”,在一個有“邊”的空間中,它才得以確立。于我而言,“寫”的過程,也是不知不覺中去探觸一些觀察或思想的邊界的過程?;蛞浴皩憽睘榘霃剑卣?、越過已知已見之邊界;或以“已有之邊”建立新的精神空間。
這些空間并非可憑“空”存在。我也清楚其間的交錯、縱橫,但身處其間時,寫每一個時,仍會有迷路之感。迷者之一,是寄望它能有好一點的“成色”。而成色,有時是一發(fā)而即觸,有時則需要沉淀。要經受一些外力影響,或不受任何外力影響,只在緩慢中生出分量。被蒸發(fā)是尋常之事。但不管最后成相如何,在初始時,都是在心里把一塊“好地方”騰了出來的,來放那個將寫的事物——以足夠的“空”,讓它得以自在地過來。來與我互相填補。另一個方面,我也不能它一到來、一成活就把它移交出去。我會放它們在心里多“養(yǎng)”一會。觸及一些我不親歷的場景時,也總是希望比較到不同視角,想事先找到一個遠一點的位置,可以行俯視、旁觀一下的各種梯度。這總繞離一會后的再折回很用時間。但也因而會促它長得“成實”一點,也從而獲得一點語言與結構的結實。然后,是把它放下來,讓它冷卻。等再次拿在手里時,它又恢復為一個熱源的狀態(tài)。會奢想著避開電影、文獻、圖畫聲像里一目即可了然的,能一目了然的,為何要讓人通過閱讀很多句子來達到?
師友鼓勵的外因之外,內因則是一些事件、思想、情緒的推動,一個人日常的完成,大部分受益于共處之“物”的補給與眷顧——那些在我們的理解里無法自行言說或沒有持言說系統(tǒng)者,我愿以此表達與他們會意能力的存在。
每一個作品毋庸置疑,都擁有它的出生地?;窗搽x北京城一千公里,離省會南京200公里,離上海500公里,離城市東部的大海也是二百多公里。與格林尼治標準時間差大約是8小時。如以莊子所言的八千年為一春為時間單位,它的建城史才2200年,初過四分之一春。年輕人出去了,很少會回來。外來人口亦少,很難有不同文化傳統(tǒng)或思想的對沖。城市的形態(tài)主體是熟人社會。菜場、公交車站、廣場,甚至一場散步中都會遇見“熟人”。熟人密度與一個人混跡其間的年份成正比。熟人間彼此看待的入口在初見時幾已知及。時間讓人事發(fā)生變化。這個變化在熟人間、在熟人眼前總似可被略過而不計——似有一個外見端口就可以了,一個平常的、以一枝巢世的人,似與外部有一個接口就可以了,從而缺乏新鮮的力量來激活新的互相發(fā)現(xiàn)與確認。展眼可見的、被動接受即可見的變化遮蓋著城市與個人的內部,那些滂沱的內部與不被識見,是無邊無盡的可資一記的材料。這種素材的補養(yǎng)飽含能量,讓一個有邊有限之人深感豐足,并心懷感激。我城雖然偏僻,但交通、物流、信息卻暢通,可隨時獲取任何想要的一流閱讀資源,這讓我有幸有依據了解判辨何為好的文學,并剔去直覺與先驗中已不可靠的認識。
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是我傾慕之人,是有豐沛的內在之人。陶淵明、王維,也是我反復閱讀的對象。我因他們的作品而喜歡他們。另有二類作品讓我震動、心愛,一是冠以無名氏的,比如《古詩十九首》;二是具名但不以實名具著的,比如《紅樓夢》《金瓶梅》,超然之人寫超然之作,氣蒸云河、風華絕代,我敬這樣的人物,是其人自我之修成,抑或是無形“大象”之妙創(chuàng)。從類別上,第一愛是邊塞詩,其次是有遠行經歷者之作。還有一類作品,于不動聲色間深藏開山氣象,比如《莊子》,又比如《聊齋志異》,出手即是高峰,幾百年了還不見有后來者與之并峙。
還有一類寫者,我也每見之心動,寫得極少,或者是也寫得很多,是他們自己不以多為傲并著意去遺傳所著(這個猜想并非無可推證),他們甚至只似寫了一個,但那一個就很好,讓人覺得人類思想歷史里無它竟是一種缺失,比如《春江花月夜》。我還敬不以“寫”名世或僅將“寫”當成生活中一件自然之事的人,這類寫者,讓我覺知真正的藝術當發(fā)生于自然與民間。有讓我每見心疼之人,比如李賀、王勃。
對一個人進行分層的,我想應不是年紀、性別、區(qū)域、受教經歷這些標簽,這只是示于外在的分法之一。一只撲克牌,投入到的每一段行程都是一組54張的重新清洗,可能在原來的位置,也可能會站到與以往有別的位置,與不同的花色、數字組合或無法組合。對于詩歌我深懷畏意,生活的外層之下,即可觸到小說的根骨,散文則是水的形態(tài),可傾儲于任何容器,詩歌做不到一見即可觸,又做不到能被所有品格收納。這也促使它能更充分地伏低與攀遠,兼容嚴謹與收放。唯有“詩”,是一座可源源開掘的深井,以任何身份與之相遇,都會從中捧取到獲得自由與寧靜的勇氣。在某種程度上,維系一個人與自然、人群的連接。修正的過程中,我時有惶恐與不安,它也許僅是某一階段中我個人對語言文字如何復制思想、生活的一次實踐。
(作者系江蘇省淮安市文學藝術院藝術研究室專職作家,本文系蘇寧為詩集《運河之暉》所作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