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阿耆尼

2024-05-01 13:22:46張玲玲
花城 2024年2期

張玲玲

1

羅道生年輕時在南寧體校打水球,他帶去的家當總會隔三岔五地莫名少掉:臘腸、襪子、手套……去了兩個月不到,東西快丟光了。他跑去跟教練匯報,說隊里出了個慣偷。教練桂林人,聽完雙手一攤,說沒辦法,誰都在丟,誰都在喊,可能不止一個賊吧,或者說,賊喊抓賊。見上頭推事,羅道生大為窩火,決定自行查個明白。觀察數(shù)日后,他認為玉林人很可疑,到得早,回得晚,每天訓(xùn)練結(jié)束,摸到最后才肯走。他挑了個周五,候在更衣室,看著玉林人窸窸窣窣磨蹭到最后。趁著對方鎖柜子時,羅道生摁住鐵門,扇了他一巴掌,從他脖子上拽下鑰匙,打開柜子,翻了個底朝天——什么也沒找到。羅道生愣了片刻,很快鎮(zhèn)定下來,丟還鑰匙,揚長而去。玉林人告到教練那邊,說羅道生胡亂打人,教練把他叫到辦公室,提醒他別搞內(nèi)部矛盾。他說這不是他的錯,隨后他說他要離隊,要離開這個賊窩。教練問他想清楚沒,他說是的,早想透了。教練不再說什么,他便收拾收拾,回了老家。

進隊之前,他想過打進全運會,但體能和技術(shù)的瓶頸都很顯著,他知道自己作為運動員的生涯巔峰期尚未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還以為會在家里干躺幾個月,靜思人生走向,沒想到機會主動招了招手。鎮(zhèn)上發(fā)通告說,即將成立交警大隊,對外開放公招名額,學歷不限,要求是體能好,形象佳。他跳起去報了名,面試結(jié)束,沒等出門,他就知道穩(wěn)了。主要是高。他一米七八,比所有人都高半頭。一周后,交警隊公布名單,他果然名在其列。

羅道生在交警隊如魚得水,許多同事包括他自己都認為繼續(xù)做下去隊長是囊中之物。但他不爭氣地染上了酒癮。以前他在體校,煙偷著抽了不少,酒卻沒怎么碰過,去了交警隊,有了同事,喝過幾回酒,發(fā)現(xiàn)自己酒量大得驚人。之后的幾年,他的酒量越來越大,癮也越來越重,白天喝晚上喝,喝到好幾回去值勤腳底都打著飄。他跟著同事查酒駕,嘴里的酒氣比駕駛者還大。他想過戒,但越是想戒,喝得越兇。有次酒駕查到一半,他自己從車上軟癱下來,倒在地上,酣然睡去,醒來發(fā)現(xiàn)人還躺在路邊,夕光照著路面,他全身沾滿塵土。他爬起身,暗罵那幫同事都不是東西,驀然記起配槍,心下一凜,手探入懷中。還好,東西還在。他松了口氣。

事情沒能就此過去,沒多久,傳聞飄進了上級的耳朵,上頭責令嚴查,羅道生因此被撤了職。在家邊看電視邊痛悔時,他再次想到戒酒,但沒能熬上一周,癮又來了。他跨上摩托車,開到鎮(zhèn)上買酒,酒販告訴了他一件事:他在交警隊的同事鄧曉雙打死了一個姓胡的香菇小販。小販在路邊擺攤,鄧要求其離馬路至少兩尺,小販不肯,兩人起了爭論,他掏出配槍,抵在小販額頭上,以作恐嚇,未料槍支走火,子彈打進了對方的腦袋。事發(fā)地點就在橋頭馬路上,許多村民都看見了。

出事之后,警方將尸體抬去了鎮(zhèn)醫(yī)院的太平間,小販的妻子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叫了幾個族人,強行帶回了尸體,并去冰庫租了只冷柜,將之冰凍了起來,一行人將冷柜抬至鎮(zhèn)政府門口,要求政府主持正義。鎮(zhèn)干部對此焦頭爛額又束手無策。上訪一事鬧了小半年,最終由市里出面調(diào)解,賠償了事。經(jīng)此意外,交警大隊取消了配槍制,對外也不再招收社會閑雜人員,一概要求正規(guī)院校畢業(yè)。

羅道生舅舅在縣教育局做科員,一回到羅家吃飯,聊起這件事,先說幸虧走得早,“不然出事的就是你”,又說鎮(zhèn)中學剛走了個體育老師,那老師原先就是學散打的,現(xiàn)在去了柳州市一家私人學校教武術(shù),也算專業(yè)對口了。舅舅和校長有私交,可以幫忙打個招呼。羅道生說,試試也行。

學校好幾年沒補進青年教師了,校長在球場讓羅道生踢了一刻鐘球,覺得不錯,微點下頜,且算錄用。羅道生就此做了個初中老師,每天帶著一群毛頭小子跑圈、踢球、跳繩,運動多了,他自覺身心舒暢,酒癮也淡了。同年冬天,他被母親余銀香叫去給小侄子慶生,桌上男孩皺眉挑出所有炒菜中的肉類,專注于舀喝面前的木薯甜羹,誰叫也不搭理。他不禁想起,剛回縣城時小侄子才出生,如今已經(jīng)六歲,冷眼看著周圍大人,自己仍渾渾噩噩,不免有點心情陰郁。此時已是1990年?;厝サ穆飞?,母親說,差不多是時候了,得成家了。他沒說話。她說,你要再沒想法,我就自行安排了。他想了想,說沒問題,余銀香便介紹了馬淑瓊。

馬家和羅家有點師徒淵源。羅道生祖父過去是個篾匠,馬保生叔叔跟其做過幾天學徒。但他劈的竹子青白不分,粗細不勻,做了幾天,師父和他自己都覺得很痛苦。他便轉(zhuǎn)而去了酒坊,學習釀酒,見面的時候,他仍叫羅道生祖父為師父。羅道生小時候見過幾次馬淑瓊,印象不深,相親再見時他卻很不滿意。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不喜歡,但他清楚,和長相無關(guān)。

相到一半,他借口太悶,去院里抽了根煙。媒婆陪馬淑瓊在中堂干坐,他母親提著水瓶給客人面前的搪瓷杯挨個兒添水,添完挾著水瓶追到院中,問他覺得如何。羅道生拒不回答。余銀香道,沒什么好挑的,人實在,也本分,真結(jié)婚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管了,想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他抽完煙,想了想,回到中堂,繼續(xù)相了下去。

他順從了父母。辦酒前余銀香找到一位姓杜的瞎子算了個日期,但羅道生一個小娘剛病卒,為了避煞,羅家自作主張換了日子,提前了十一天。杜瞎子聽說后,跑到羅家懇切勸說他們換個時間,“當日不宜納吉”。勸告并未被采納,婚禮如期推進。時至四月底,過了中午,天氣忽然一改清晨的陰冷潮濕,變得炎熱不堪。從東面吹來一股南風,熱壞了前來赴宴、毫無準備的賓客們。這也使得他們對結(jié)婚當天的意外記憶猶新,他們不約而同地記得新娘進門時,梳妝臺上的圓鏡猝然裂成了兩半。

羅道生在婚禮當天就把自己灌醉了,之后越發(fā)覺得結(jié)婚是樁不可饒恕的錯誤。學校這時有了教工宿舍,他一到周五住宿舍。原以為一周只見兩次,尚可接受,但兩人見面即沖撞不斷。吵多了他開始打。每次一挨打她就跑回娘家。前幾次由羅桂良接回,第四次馬保生親自押送。他帶上了糖酒肉煙,決意將事情就此了結(jié)。到羅家后,他先呵斥女兒去干活,剩下兩人時,他向親家道歉,說女兒是個怪脾氣,“但是,”他舔了舔剛才就捏在手里的煙紙,在矮桌上飛快地滾一圈,合住煙絲,攥緊煙嘴,為下面的轉(zhuǎn)折鋪墊,“已經(jīng)有了小的,湊合過吧?!?/p>

他不肯留下吃飯,放下東西便走了。

羅道生從沒和馬淑瓊同過房,聽時他不動聲色,待岳丈一走,他就卸下了皮帶,要求妻子跪下。到底怎么回事?說著就是一鞭。和你干那事的是誰?說著又是一鞭。到底是誰?說著再來一鞭。她報不出任何名字,無論怎么挨打,她都說不出什么。羅桂良也被吵醒了,忍無可忍,披衣起床,喝住兒子。羅道生審得精疲力竭,父親既來勸說,便脫去鞋子,躺到床上,很快睡去,睡得很熟,直到凌晨被一泡急尿憋醒。去完茅廁,他清醒了些,發(fā)現(xiàn)人不見了,不在床上,也沒跪在地上。他未當回事。清晨他下樓吃早飯,沒看見馬淑瓊,鉆進雞舍查看了一番,沒找到人,猜她又跑回了娘家。這天周一,他剃凈胡須,換了衣服,開摩托車去了學校,將事情徹底拋在了腦后。

周三下午,馬保生忽然跑到了羅家,并捎來了四條臘肉。羅桂良略感意外。接過臘肉,他問兒媳打算在家住幾天。馬保生說,一時半會兒沒打算回去。張望四周,問淑瓊呢。羅桂良很快反應(yīng)過來,推說跟老婆去縣城趕圩了。馬保生點點頭,寒暄幾句后離去。等他身影消失在馬路,羅桂良迅速跨上自行車,奔去學校,把兒子從宿舍樓叫了出來。

羅道生那天左眼長了個麥粒腫,羅桂良干瘦矮小的身影穿過操場,自下午的光線中緩慢浮現(xiàn)的時候,他恍惚間以為是過世的祖父穿著那件舊黑布衫,用力地推開某扇門的厚重的門閂向其走來。聽完父親的講述,他說,是沒臉見人跑了吧。然后他和父親說了審問前后,推測她眼下正在哪個表姐家待著。

過了一天,馬保生的兩個兒子,即馬淑瓊的大哥及二哥,帶棍上了門,要求羅家交人。“人要交不出來,叫姓羅的拿命還?!奔依镏挥袃蓚€老人在,都說不知情,兩個哥哥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前用木棍砸爛了水缸,挑翻了竹篾及竹筐。羅道生正在上課,他邊吹口哨,對著幾個跑得落后的學生怒吼“快點,快點”,一個同村的跑來說,快回去吧,你家被抄了。他沖回家里,發(fā)現(xiàn)家里一片狼藉,當即就抄起鐵鍬,想去拼命,所幸羅桂良拼命勸住。羅道生扔下鐵鍬,憤憤罵道,操他媽的,自己人跑了,還有臉找我們要。

但這是一個提醒。靜下心后他開始仔細翻看衣柜,發(fā)現(xiàn)她部分衣物不見了。包括他倆第一次見面時所穿的那件藍綠繡花連衣裙,以及她很喜歡的橘紅色粗紡呢絨夾克。此外,他記得的那些鞋子都在,不算確定,但她不可能光腳離開。他找到馬家,說起馬淑瓊承認偷人,且不見了部分衣服,他懷疑他是找奸夫去了。馬保生聽后面色頓時變得蒼白,抽完一筒煙后他說,懷孕一事是自己胡謅的,馬淑瓊不可能有奸夫。馬母在樓上聽到了消息,沖到樓下,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來。他明白了,岳父母確實沒有欺瞞他,他們也不知道馬淑瓊?cè)ツ膬毫恕?/p>

他找到交通隊的幾個舊友,粗略形容了下馬的樣貌,再三囑咐如果看見,務(wù)必通知他。馬氏兄弟把羅家砸了個稀巴爛,等他找到那個賤貨,必須得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已至七月,天氣越發(fā)酷熱難耐,五個人坐在西南角的一家本地飯店,看著店主滿頭大汗地站在煤氣灶前炒菜,汗水不斷滴入鐵鍋,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響聲。日光灼射路面,馬路滾燙變形,瀝青褪色融化,他們?nèi)缱槡郑瑳]等菜上齊,答應(yīng)會多留意,就借口有事走了。

轉(zhuǎn)眼進了八月,人沒找到,石龍河內(nèi)卻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

石龍是個很小的村子,上接貴州,下連賀州,村子沿國道而建,總共不過十余戶,走十里山路未必能見到一戶人家。以石龍河為軸,劃分東西,中心為鎮(zhèn)戒毒所。戒毒所建得極深、極偏,入口堆滿垃圾,一入夏季,惡臭數(shù)里。東面第一戶住著一位姓陽的神婆,身量酷似小孩兒,一頭銀發(fā),膚色雪白,鎮(zhèn)里縣里常有人摸去問事解厄,據(jù)說很靈驗。七月二十九日,是其辦事的日子,鎮(zhèn)上去了幾個人,三男一女,他們花十塊錢搭了一輛小巴。車子只到戒毒所,得貼國道走一公里才到。三人沿路徐行,道旁雜生著無數(shù)果樹,女人停腳,摘下一個黃色的、杏子一般的果實,嗔問前面的某個人這果子能不能吃。對方答道,試了你不就知道了,吃得好我們就能抬著你走了,說完他和周圍人嘲笑了女人幾句,繼續(xù)往前。女人將果實在衣襟上擦了擦,放進口袋,想做個紀念。就在此時,一只蝴蝶擦過她臉龐,她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蝴蝶個頭極大,主色為黑,翅膀飾白,白斑形狀酷似蝙蝠。蝴蝶飛飛停停,仿佛在指引她看什么。她隨著蝴蝶的起落望去,看見它不假思索地飛向了河流。她就這樣看見了那些遺落在河畔的衣物,其中一條裙子半浸在水里,一只袖子搭在巖石上,被水流沖得高高舉起,仿佛里面藏著一只看不見的胳膊,正在和人快樂地打著招呼。

蝴蝶并未停下,它另有目的。

她大聲叫住走在前面的男人,他們此時已經(jīng)離她很遠了。

他們停下腳步,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清了裙子,以及裙子旁邊的白色物體。他們同時領(lǐng)悟到,今天的事情辦不成了。

警方帶走了尸體。他們詢問附近的村民,是否有誰失蹤,是否見過一些可疑的外來者。他們都說沒有。警方調(diào)取了那段時間收到的所有失蹤報告,除一名六旬老人在縣小學附近被報走失及莫氏家族的尋親事宜(其族人已尋親半年以上)外,并無其他案例。

負責該案的警察姓肖。報案的女人告訴他,自己原本打算找神婆問問婚姻,肖警官盯著她那張大嘴,有些忍俊不禁。她也明白,羞澀解釋說,去過的都說有用,且陰人陽人都能問。幾輪問詢結(jié)束,肖警官一無所獲,忽然記起女人說,死者的事情也能問,決定去找神婆問問情況。去前他按照女人建議,帶去了一把香、一斤米。他這年三十二歲,曾有過一個哥哥,兩歲即因白喉早夭,故此他備受父母寵愛。五歲時,他生了場麻疹,差點沒能熬過去。家人按照某個道醫(yī)的指示,費力弄來一個胎盤,洗凈血污,煮給他吃了。他病好了,猶記得嘴里的血腥味。他對這類事的總體感受就像幼年吃胎盤的記憶一樣,在起效的同時總有什么提醒著他嘴中的血腥味。

肖警官去的那天并沒什么別的問事者,神婆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在。盡管如此,他還是被囑咐得在堂屋等會兒。他理解為辦事前的基本程序。坐在堂屋的竹長榻上,他抬頭看著屋頂,那里瓦片被掀走了三塊,露出防雨的塑料薄膜。光穿過薄膜,曖昧地落在木桌上。桌上放著一只大號不銹鋼盆,盆內(nèi)是數(shù)十個燒得焦黑的、用來治療小兒感冒的雞蛋——夏天反而是感冒多發(fā)的季節(jié)——懸在頂上的舊風扇呼呼吹著,吹得他后頸發(fā)涼。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zhàn),起身摸到墻上的拉繩,把風扇關(guān)了。

他等了一刻鐘,覺得有些百無聊賴,加之室內(nèi)濃烈的香火,便起身走到院中透氣。這里搭了個防雨棚,棚頂除了太陽能熱水器、電燈等,還有一處紅點持續(xù)閃耀。他回頭發(fā)現(xiàn)老人站在門口,悄無聲息地觀察著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片刻后她說:你可以進去了。他將帶去的米并入木榻上的米堆里,看見矮桌上的神龕供著他所知的全部神祇:關(guān)公、財神、觀音、彌勒,還有個他從未見過、周身火焰、騎乘青牛的四臂怪神。屋內(nèi)木梁在經(jīng)年熏繚下近于碳化。他接過香火,拜了兩拜,從錢包抽出十塊錢,從神像前的鐵盤內(nèi)撥出三枚硬幣,壓平紙鈔卷翹的角。老人換好繡鞋,披上紅布,問他想知道些什么。他問了三個最想知道的問題,老人點點頭,閉起眼睛,周身顫搐,開始唱誦,停下后她說,女人上過花(已婚),不是本地人,不是意外溺水。但她接下來說的跟案件毫無關(guān)系。肖略感失望,意識到對方不過是個上了年紀的普通白化病患者,伎倆拙劣,騙騙鄉(xiāng)婦愚夫還差不多。她問他要不要順便問問財運或是事業(yè),他本想拒絕,思忖片刻后說,那問問事業(yè)吧。之前“平平過”,女人說,但接下來,要注意身后。

肖把這次不同尋常的問卜經(jīng)歷作為一個玩笑,講給了自己的同事聽。五年后,他在紅樓酒店緝毒時,被其中一名吸毒者刺中了脊椎。酒店前臺剛滿十九歲,聽見喧嘩后,她躲進了柜臺下面,透過門板縫隙,她見肖背上插著那把斷刀,從后門一直爬到前門,沒等爬到階旁,就斷了氣。此事之后,她常做噩夢,第二年的七月,她再次目睹父親被叔叔槍殺在家里。

馬家堅稱女尸即為馬淑瓊,判斷依據(jù)是女尸小腹上有一道七厘米長的刀疤,而馬淑瓊十九歲時曾割過闌尾。但女尸沒有頭發(fā),且偏胖偏高,不過此時尸體之腐之壞,已經(jīng)失去了體形判斷的價值。警方抓捕了羅道生,將其關(guān)進了看守所。沒過幾天,馬家兄弟帶了三四個族人來到羅家,將羅桂良夫婦綁在門前的樟樹上,從河里打了兩桶水,將兩人澆得濕透,勒令他們必須交代妹妹的下落。此時已經(jīng)入冬,兩人凍得直打哆嗦,但無論怎么被逼問,都堅稱毫不知情。馬氏兄弟見此,闖入房內(nèi),搜出雞鴨油面,裝上車輛,又搬出桌椅柜筐,堆起四堆木柴,放火燒掉?;鹧鎻牟衲局行拈_始擴散,竄出巨大的煙霧,嗆得人咳嗽不止。

馬氏兄弟走后,一旁圍觀的村民將兩個老人從樹上解了下來。羅桂良左臂骨折,余銀香左掌斷裂,病痛伴隨了他們的余生。羅道生十四歲的小妹則一直躲在茅廁草垛沒有出來。幾年后她等不及成年便逃去了廣東,再沒與家人聯(lián)系。

尸檢結(jié)果顯示,女尸年齡在三十至四十之間,有生育痕跡,馬淑瓊未曾懷過孕,故此難以對應(yīng)。警方以缺乏證據(jù)、疑點過多為由,釋放了羅道生。但學校卻覺得影響過壞,商議過后,校長出面,勸他主動離職,給雙方都留點顏面。羅道生找至警局,要求給個說法。當日肖警官不在,接待者是他一個年輕的同事,在羅道生陳述時,對方多次粗暴打斷。羅道生遏住怒火,一再表示,希望警方公告其無罪,對方拒絕,聲稱只是目前無法定罪,絕非徹底排除嫌疑。羅道生提起馬家打人、侵奪私產(chǎn)一事,對方合上文件夾,厲聲叫他回去等消息:“不然還想要我們干嗎?”

一個月后,警方出具了最終意見:在未查清馬淑瓊的下落前,侵占財產(chǎn)一事不予追究。拿到通知的當天,羅道生再次檢查了遍父母的傷勢,對著空空落落的廳堂發(fā)了會兒呆,之后陰沉著臉,騎著摩托車,去到三岔口的加油站買了三升柴油、六箱煙花?;氐郊液?,他找出一只搪瓷淺盤,拆開煙花的紙筒,搜集起火藥。臥病在床的羅桂良聽到了車子進門的馬達聲,也嗅到了那股濃重的柴油味。他立馬明白這究竟意味著什么,于是不顧體弱,蹣跚爬下床,奮力勸住了兒子,這才免除了一場災(zāi)難。

至于女尸,一說馬家?guī)Щ亓思?,并予以安葬,另一說已被警方火化、處理。有好事者攀訪過馬家墓地,發(fā)現(xiàn)并無墓碑痕跡。

羅道生歇了小半年后,在父親建議下,做起打孔業(yè)務(wù)。打孔無須技術(shù),只要力氣,本地市場太小,師傅又多,他決定去川貴一帶碰碰運氣。在貴州做了一年后,他卻連黃了好幾單生意。每每臨到出門,主顧忽然打電話來,說不用去了。起先他未太在意,等到第五、第六單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同鄉(xiāng)來了,人來了,還捎來了他的故事。他想起手擒玉林人的舊事,打電話給父親羅桂良,說他信不過那些吃官飯的,從現(xiàn)在開始,他決定自查,查清為止。

“如果人真死了呢?”

“除非死了?!?/p>

“死了我媽×的也得給她掘出來?!彼终f。

他本想回鎮(zhèn),躊躇之后卻選了大良。大良臨近新建的高速,村民以種植金橘為生,比縣民有錢。二十世紀四十至八十年代,附近有座鉛礦,內(nèi)含宿舍樓、子弟小學、礦業(yè)中學、衛(wèi)生所、泳池、炮樓、禮堂、瀑布等。礦產(chǎn)枯竭后,老的搬到了大良,年輕的則去了縣城或是干脆離開了縣城。礦區(qū)全然棄用,學校宿舍或坍或廢,僅余石棋桌一張,刻線清晰如昨。

去大良前發(fā)生了一件小事:日本一家名為瑪魯哈日魯?shù)臐O業(yè)公司來本地招收漁民,工作地在北海道,工作內(nèi)容是養(yǎng)殖藍鰭金槍魚及鯡魚。羅桂良問羅道生要不要去試試看,羅不以為然地說,去了就回不來了,隨后拒絕了父親的提議。但后來的幾十年,他一直反復(fù)提及此事,意思是他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的人生,即在異國的東北做漁民。

其后五年,大良及縣城發(fā)生了三起較為轟動的案子,除肖警官被刺案外,還有另外兩件。第一件案子里的飯店老板年前批發(fā)了十多箱煙花想春節(jié)時倒賣。小年夜蒸扣肉時,灶臺火苗濺至后廚堆存的煙花上,導(dǎo)致連環(huán)爆炸,除老人外,一家五口全部罹難,包括他正上大學、回來過寒假的孫女。考慮到老人年事已高,地方法院最終判了三年,緩刑一年。政府為此禁銷了煙花,規(guī)定除政府會議和大型慶典外,原則上都不允許私售私放,違者重罰。另一案件的雙方本是朋友關(guān)系,因瑣事爭執(zhí)不下,其中一人返至家中,取了一把自制土槍,前往朋友家,彬彬有禮地叩門,彬彬有禮地打招呼(“阿秉在樓上?”“在睡覺”),上樓,打穿朋友頭骨,下樓,跟朋友父親告別(“阿叔再見”)。這兩件事跟羅道生沒有關(guān)系,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似乎也并非如此。

時間流逝,傳聞減少,羅道生的生活也漸歸正常。閑時他喜歡去廢棄的礦區(qū)走幾圈。那里林木參天蔽日,夏季陰涼,冬季礦洞余溫尚存,不冷反熱。他回憶起礦區(qū)只有事故,沒有案件。這是個自成一體的社區(qū),即便有案件也在內(nèi)部消化。春秋季他在樹下與自己對弈,注意到樹下那堆鋼筋、鐵絲、木條有增無減,猜測也許來此地的不止自己。某天他聽到有人在旁說,“走馬嘛,走你”,回頭看見一個小老頭背手而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不禁樂了:那你來嘛,我倆來一局。

老頭是礦區(qū)的看門人。兩人晴天在樹下對弈,陰天在保安室對弈。小屋有風扇、電燈、取暖器和桌椅,木門邊的掛鉤拴著一大把鑰匙。沒事的時候,羅道生饒有興趣地鉆進那些廢棄的矮樓,摩挲殘存的領(lǐng)袖畫像、光榮軍人證、三好家庭牌、三好學生獎狀,探究朽爛傾斜的木柜、干涸堵塞的下水道、銹跡斑斑的廚房。他注意到部分陽臺留有枯死的盆栽,仿佛搬遷極為倉促,無法將其帶離。石縫遍生雜草,墻壁覆滿青藤,自然正奪回它們原本的領(lǐng)地,一反于人們對它的刬奪,它慢條斯理,從容不迫。

他問看門人為什么仍然留在這里,是否礦儲尚未采盡,看門人含糊其詞。老人向來寡言。他也是。兩人靜心手談。

過了一年,看門人的女兒盧靜回家探望父親。她比羅道生小七歲,讀過一年高中,曾在南寧服裝店打過兩年雜工,回來后她在縣城一家名為“金太陽”的電器行做銷售。第二次見面,她即大膽問他是否殺了老婆,他說,說不是你信不信?信,她說。停了會兒,她又說,是的話,也沒什么。

后來她每次回來看望父親,都會順道拐至水電鋪。好幾次她來時顯然剛洗過頭,濕漉漉的發(fā)梢落在肩上,的確良襯衫薄可見光。他注意到她戴了一副白色乳罩,乳罩帶子沒有捋平。

半年后兩人結(jié)了婚。婚后她辭去電器行工作,開始為其打理水電鋪。未多久,看門人去世。盧靜告訴他,父親早已不領(lǐng)薪水,“他只是喜歡待在那邊”。

羅道生失去了棋友,他在鄉(xiāng)村如野草般滋長的流動賭場內(nèi)找到了新趣味。不少牌友聽過他的往事,開玩笑要他講講為什么殺了老婆。跟你們一樣,話太多,他說。眾人大笑,心滿意足。五月底,一位朋友帶來了一位新牌友,名叫孫振開,曾在外闖蕩過幾年,做過不少生意,去過天津、河北、河南、內(nèi)蒙古及甘肅,他聲稱某年曾在河南見過一個女人,跟羅的描述接近。羅道生從手機調(diào)出馬淑瓊的模擬畫像,問孫是否為同一人。孫接過手機,端詳數(shù)分鐘,口氣篤定:是的,就她,沒跑。

羅道生斟酌了幾日,帶著三千塊錢去了河南。最開始他去的是鄭州,轉(zhuǎn)悠完所有街道后,他一無所獲,輾轉(zhuǎn)去了南陽。他帶去的錢在三個月后就用得差不多了。餓了兩天后,他在路口看見一家本地飯店,一桌客人剛剛離去,留下一盤幾乎未曾動過的紅燒鯉魚,店里只有一個服務(wù)員,忙于料理其他幾桌,店主則在后廚炒菜,沒人注意到他。他遲疑數(shù)秒,鉆進店里,坐在桌旁,迅速吃盡。他發(fā)現(xiàn)只需膽大、皮厚,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并不比他想象的更多。

他剩下的錢不夠住店,常得在樹下、公園將就一夜,或是縮進馬路旁的水泥排水管過渡,冷則冷矣,卻可防雨。他現(xiàn)在看去跟一個普通乞丐差不多。過去他方臉、大眼、寬顴骨、暗嘴唇,像個退伍兵,現(xiàn)在他胡子長了,頭發(fā)少了,看去更瘦,像個逃兵或罪犯。一天中午,他頭枕尼龍袋,躺在石凳上假寐,有人拍了下他肩膀,起來,兄弟,別睡了,會感冒的。他沒作聲,抬眼看對方長相。大頭寬臉,嘴唇暗紫,穿著一身黑夾克,推著一輛舊自行車,他掏出煙盒,抖出香煙,遞給他一根:你的鞋子不能走了。

鞋膠已大半脫落,勉強還搭著點邊,羅道生沒說話。對方將煙叼在嘴中,展開食指和拇指,丈量鞋底尺寸,轉(zhuǎn)頭望了眼身后,我給你買雙鞋吧,你這到處走,鞋都爛成這樣了怎么成。說完他進了店鋪,出來時提了只鞋盒,里頭裝了一雙黑皮膠鞋。羅道生套上鞋子,豎起腳尖,展示給他看。挺合適的,那人說,正好一腳,估得很準。

他靠這雙鞋又走了兩個月。他始終猜不出那人的目的與身份。后來,大概半個月后,他還見過那人一次。這次那人沒騎車,而是手插在褲兜,準備過天橋,橋上有幾個老太太在橋上擺攤售賣布鞋及黃桷蘭等小物。羅道生掉轉(zhuǎn)方向,低頭快步離開。

羅道生出門半年,水電鋪生意全面停滯,大小開支落在了盧靜身上。她壓力巨大,不堪折磨,懇求他別再找了,“恩怨再大,也都過去吧”。羅道生拒絕表態(tài)。你要繼續(xù),我就自殺,她說。

在他另一次長達三個月的離家未返之后,她果斷吞了安眠藥。藥是她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從藥房攢來的,每罐六十片,三罐共一百八十片。羅道生到家后,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層薄毯,毯上、地面有白色嘔吐殘渣。床頭柜和地上歪著幾個空罐。他把她送去醫(yī)院洗胃,她大嘔后蘇醒,問他是否繼續(xù)尋找,他說不了,再也不找了。

但他并未真正消停,而是降低了搜尋的頻率。方式也更為隱蔽。吞藥事件半年后,盧靜再次割了腕,偏巧她一位女友上門,再次將她救下。第三次她嘗試自縊,被羅道生發(fā)現(xiàn)。他守在家里,蹲足一個月。她拒絕開口,他也不主動。半個月后她問他,你到底怎么想的呢,日子不是這么個過法。這樣沒法過的,要么說說吧,以后咋辦。他默不作聲。她說,要沒想法,那就離吧。

一年后,盧靜嫁給了一名水電工,幾個月后,生下一個兒子,過了一年,生了第二個。羅道生聽到消息不覺妒忌,但想到她這一輩子始終沒繞過幾根電線,略感遺憾。他在婚姻中習慣忽視她一切建議,離異后卻反復(fù)思量,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

就在羅道生打算重整精神、好好生活時,他忽然認識了一位名叫曹立忠的私人偵探。

曹的偵探社位于柳江區(qū),一棟辦公樓的地下室。此時內(nèi)地剛剛流行起查私生子、婚外情等業(yè)務(wù),這種私人小偵探社陸續(xù)冒出數(shù)十家,口耳相傳,生意都還不錯。主理人的歷史可疑,成分復(fù)雜,曹正是其中之一。他三十來歲,個頭不高,愛戴皮禮帽。夏季著保羅衫,秋冬穿西服三件套,有時換成風衣或皮外套。在潮濕的南方,皮子很不實用,因為很難保養(yǎng),但曹立忠的牛皮油光水滑,于小事上可見一斑——羅道生不由得暗贊其護理精心。保險起見,他只說前妻失蹤,隱去其他細節(jié)。曹立忠聽完笑道,動手了吧。他承認,嗯,打過。曹立忠道,下手不輕?他說,也沒多重。曹立忠說,嗯,沒打死都不算重。羅道生聽出嘲諷,閉嘴不答,研究起曹立忠桌上的煙斗擺件。曹立忠說,要是沒死,自己跑掉的概率不大。羅道生說,我就住在她娘家村里。曹立忠說,怎樣?他說,沒見她家有什么動靜。曹立忠問,你在那住多久了?他說,好幾年了,七八年。曹立忠說,還需要時間。再等等吧。一般來說,一個女的,沒有任何人幫她,自己不聲不響地跑掉是很難的。她走時沒拿錢是吧。羅道生“嗯”了一聲,說家里給沒給就不知道了,以前靠賣雞蛋得點收入。曹立忠說,是啊,所以還得找馬家。羅道生點點頭,不無好奇地伸手摸摸那柄煙斗,確定是電鍍的而非純銅的,便松開擺件,將雙手插回腿間:你還辦過類似的案子沒?曹立忠將擺件撥正,淡道,經(jīng)手的案子不少,但你這樣的,從未遇過。

此時的馬保生是一名新晉鰥夫,在鎮(zhèn)石料廠打著零工。和早年的羅道生一樣,馬保生也是酒簍子,喪妻之后變本加厲。曹立忠去石料廠干了幾天,請馬保生喝了幾回,兩人日漸熟絡(luò)起來,開始以朋友相稱。

羅道生離婚后在水電鋪后門搭了張床鋪,門一關(guān)他就在那做飯、洗漱、睡覺。有電視,七寸大小,架在薄木條上,但很少看,打開也只是為聽個聲響。曹立忠住鎮(zhèn)上的紅楓賓館,周末去他那喝兩杯。有次曹立忠說,馬保生提到過家中有兩個兒子,一個去了云南,一個留在本地做瓷磚批發(fā)生意,夏季兼做夜宵檔(燒烤),“都不會賺錢,還要老的貼”,他不提女兒,“但我知道那女的還活著”。

羅道生問為什么,曹立忠說,人提到死人和活人,口氣是不一樣的。不過老頭嘴很嚴,問什么都不說。不過你別急,還有辦法。我辦的案子多了去了。羅道生便問他之前辦過什么案子。

哦,曹立忠笑道,我可以說說以前做的買賣。

羅道生這才知道他過去是個人販子。有個同伴,女性,比他大五歲。很多人販子是夫妻,但他和她是同村。他們喜歡對那些長相普通、性格溫順的小孩下手。溫順的小孩相對遲鈍,也容易存在智力或視力缺陷。這點微瑕可以通過價格來調(diào)劑。他經(jīng)手的47個小孩,每個他都記得長相、年齡、誘拐時間和地點。他不販婦女。他對女人興趣不大,認為難以控制,容易暴露。他至今仍獨自生活。一九九五年,他們在四川阿壩誘拐一個四歲男孩時,小孩父母忽然回來了,女伴當場被抓。他們打瘸她右腿,扭送至派出所,而他僥幸逃脫,跑進山林,躲了一年才敢出來。

羅道生對他先前的勾當十分鄙夷,但不得不承認,曹很有自己的辦法。相處日久,馬保生與之越發(fā)熟悉,甚至主動邀曹立忠去家中喝酒。曹立忠?guī)善咳ò拙疲瑢ⅠR保生灌到酩酊大醉。趁他酣睡不醒,羅道生鉆進臥室,從木桌抽屜內(nèi)翻出一本開裂的電話簿,仔細地從頭翻到尾,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頭四位為0392的號碼名字處寫著零。

馬保生讀過成人掃盲班,識得少量漢字,不會拼音。這本電話簿除少數(shù)為簡寫、誤寫,如舅寫為九外,多數(shù)號碼有名有姓。

零是什么意思?羅道生問。

經(jīng)查,號碼隸屬于河南省鶴壁浚縣一個村莊,羅道生再次趕赴河南,自稱為尋找失蹤多年的表姐而來。他詢問村內(nèi)是否有帶南方口音的陌生女人。村民十分戒備,他頻頻碰壁。其中一戶只有一個婦人在家,短發(fā),寬臉,寬眼距,靠坐在門檻上。他問她討碗水喝。婦人從灶臺拿了只碗,從身邊水缸內(nèi)舀了一碗遞給他。他喝完水,還掉碗,連說謝謝,婦人忽道,村尾有戶姓彭的,老婆沒有身份證。他大感興趣,追問年齡、樣貌、身高,女人說,差不多,跟我差不多。他詢問口音、到村時間,她卻一句都不再說了。他大失所望,拿起包裹,準備離去,女人又叫住了他:人在腌菜廠,廠在村東頭。

他找到了腌菜廠。院中坐著十來個工人,但很快地,他認出了她。雖然胖了也老了,但舊時輪廓仍依稀可辨。他和記憶拼命角力后剩下的那點殘影和輪廓就在那里,和院中其他人一樣,扎著一方白頭巾,戴著乳黃橡膠手套,坐在板凳上,面無表情地、緩慢地清洗著菜葉,抹上食鹽,疊進塑料桶內(nèi)。他對此大為震動,但他震動的不是她的變化,而是對峙這一刻,居然會比夢境更像夢境,是夢境里的人居然比想象的更老,透過那只眼睛,他悚然地看見自己也老了。

他走出陰影,朝她走去。她也見到了他,認出了他。她起身踢開椅子,飛快跑入小巷。他追了幾十米,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近乎一致的土色平房后,呆立片刻,然后徒步前往警局,出示了所有的證件,說明來由,最后告訴他們,自己找到了那個號稱死去的受害者。

可能故事太離奇,也可能跨度太長——足足二十年。他們聽完,過了好一會兒,才理解了他在說什么,他們答應(yīng)把那女人叫來問一問,“你等等消息”。

他堅持留在警局。午時一個姓王的年輕警官找到了他,說人叫來問了,是馬淑瓊。沒錯。她換了名字。她否認自己和父母還有聯(lián)系,羅被誣告一事她聲稱毫不知情。

她怎么走出那里的?

哦,那個晚上。她拿了些衣物,走出了屋子。她想過回家,但一想到可能會被再次送回,以及更加猛烈的暴打,她更換了方向。走到國道邊,她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也沒任何地方可以容身。

她抬頭望向夜空,意外地發(fā)現(xiàn)星辰正照亮闃暗,陽光轉(zhuǎn)至暗面的時刻,這一側(cè)的天空也自有其明亮。那片看似混沌的藍里蘊含無數(shù)層次,它們正被不同的星叢燃亮。還有清澈的白。一彎鏡面在黑暗中閃耀,是河流——肆意生長的灌木擋住了它,但透過糾纏濃密的枝蔓,仍可見一條小徑蜿蜒而下。

一定常有人在此洗衣或是捕魚,否則怎會存在那條道路?

她欣喜起來,借著星光,抓住欹傾的草根,沿小徑慢慢往下。坡道舒緩,但并非沒有障礙。她小心保持平衡,不讓自己陷入軟泥內(nèi)。她聽見林木沙沙振動,形如勸誡,河水冰涼清澈,飽含撫慰。水流不停地沖刷,將一切粗糲打磨成渾圓,它們也將一視同仁地沖刷她的尸體,直到剝?nèi)テと猓冻隽涟椎墓穷^吧。一塊碎石絆倒了她,她爬起哭了一會兒,哭完忽然清醒起來,發(fā)現(xiàn)鞋子已經(jīng)浸到了水里,腳趾凍得發(fā)木。這點冰冷越發(fā)提醒了她的處境。她倉皇起身,穿過樹林,回到路邊,坐在欄上,直到眼睛被投照過來的強光刺痛。

她抬手擋住。有車經(jīng)過。一輛卡車開著遠光燈正無限接近。事不宜遲。她拋出包裹,扔到車前,然后沖到路心,揮手大叫。司機緊急制動剎車,搖下玻璃,破口大罵:“操你媽,不想活了是不是?”

她緊緊抓住門把手,問他要去哪兒,“終點是哪兒?”他說鶴壁,一座小城,在河南。她從未聽過這個地名,也不知道那兩字該怎么寫,但哪里都行,哪里都可以。她請求他帶上自己。

他遲疑后順從了。車門一打開她就迅速地爬進副駕駛位。凍僵的身體在充滿汽油味、腳臭及霉味的車廂內(nèi),漸漸恢復(fù)了知覺。一只“袖珍刺猬”悄悄抓撓著她的大腿,她低頭發(fā)現(xiàn)是從河邊拈來的蒼耳,它們正急不可耐地鉆入她肉里。她撕開那些帶倒鉤的圓球,捏碎后拋擲窗外,這才想起衣物還丟在河邊。

她運氣不錯,一般開長途得兩人,但這次司機的伙伴病了,多出了一個位置。他不到三十歲,駕齡卻很長。他熟悉每一個坑洞與拐彎,了解每一處山洼與裂縫,他知道怎么避開收費,如何輕巧超速。他不問她是哪里人,為什么要去鶴壁,他只是沉默地開著,餓了、累了,他就停在路邊,找一處飯店,或一處旅店。他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他睡哪里,她也一樣。

第四個晚上,他在路旁旅社開了房,從床底摸出一只粉色塑料面盆,叫她去打水,“洗洗下面”。她心有不安,卻還是照做了。等她回到房間,他迫近她,將她逼至墻角。她咬緊牙根,抬臂擋住,感到腳底滲出汗液,緊粘那雙可疑寬大的男士塑膠拖鞋。他貼近一寸,又半寸,鼻尖嗅探上她的臉。她體內(nèi)忽然涌起一股力氣,將他推倒在床。兩人僵立片刻。他悻悻坐起,卷起被子蒙在頭上。睡了。

沒人提起這件事。他們行車,吃飯,休息。她在路上見過那類女人,站在路邊招徠生意,她想他第一次可能把她和她們混在一起了。

現(xiàn)在她倒希望他碰她了,可他再也沒那么做。到鶴壁后,他在十字路口停下,拉開車門,叫她下車,到地方了,他說。她悵然若失,問能否跟著他回家。司機答說,他有老婆了。然后,他從袋里掏出幾張十塊紙鈔,去找找工作吧,他說,看看能不能留下。

但她只能也只敢去向偏僻的地方:城郊、鎮(zhèn)子、村莊。最開始她在市政做保潔,有個上了年紀的本地女人對她頗為照顧,有天女人對她說,沒結(jié)婚的話,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她同意了。見面后才發(fā)現(xiàn)對方不會說話,但脾氣還好?;楹笏乱粋€兒子,男孩一切正常。他老家就在村內(nèi),曾在石雕廠上班。兩人開過一家小吃店,五年后店鋪關(guān)門。之后他去了村食品加工廠。加工廠倒閉后,他又回到石雕廠,沒幾年就生了場大病,據(jù)說跟粉塵有關(guān)。他辭掉工作,身體每況愈下,她在村腌菜廠找了份工作,開始養(yǎng)家。她坦白說,自己曾結(jié)過婚,對方擺擺手,她沒明白什么意思,是沒什么、不必再提,還是壓根沒聽懂?

起先為了他,后來為了兒子,她改了名字,用了他的姓。在家沒人叫她名字,連她自己也快忘了。生命被時空切割成好幾個互不相關(guān)的處所,早年之事從柵欄溜去,回憶起來恍如隔世。她從執(zhí)拗多話漸漸變得沉默而溫順。從她逃走的那刻起,某些部分就徹底死了。

“她不想見你,我們也沒權(quán)力要求她非見不可。但是我們采了毛發(fā)和血樣,以跟馬保生做比對。結(jié)果出了就通知你。”

他回去了。一宿未眠。第二天早上五點便迫不及待起身前往腌菜廠,爬上磚砌圍墻。有那么一會兒,他擔心她不會出現(xiàn),跟二十年前一樣,連夜逃跑。但七點一刻,她準時出現(xiàn)在大門外,混在一群面目模糊的村民里,繼續(xù)上班。

她也見到了他。這次她不躲了,徑直向他走來。我們?nèi)ツ沁?,她說。他跟在她身后,好奇地看著她將自己引入一片深靜的林地。他發(fā)現(xiàn)北方的林木雖則不像在南方那么高大,那么濃密,卻似曾相識。這種似曾相識,將他帶至蕪雜又清晰的從前。一只黃狗走到他腳邊,嗅一嗅鞋面又走了,他忽然想起她以前說過的一件舊事。她說小時候家里養(yǎng)了只白狗,狗懷孕了,生下一窩小狗,足有五六只。誰都養(yǎng)不了那么多。她父親便把那些剛出生的小狗裝在簸箕里,丟棄到野外。她抗爭過,哀求過,大哭過,但沒什么用。父親推開她,堅決地走下坡道,將那些還在蠕動的柔軟的粉白毛團扔進水里。河水涌上來,迅速將它們吞噬,連一聲呼救也沒留下。這么多年她總能聽到遙遠、凄涼的犬哭。故事講完了,他想起那個零,他想起那些軌跡,他想,見鬼了,我一個字也不信。

他回到了廣西。他給縣里遞了幾張狀紙,要求追查馬家侵占財產(chǎn)罪、誣告罪。他勝訴了,拿到了政府的賠款。但他還在訴訟,他會一直訴訟下去。到死。

2

二〇〇八年,楊奇在廣州,與女友小滿合住在石牌村一棟民居三樓的一個單間,房間二十二平方米,每月租金五百。后來的一年里,他們都住在那里,沒再遷動過。小區(qū)對面有家按摩店,甫一入夜,店內(nèi)即亮起粉色暖光。楊奇坐在旁邊的士多店里,邊喝汽水,邊看那道PVC門簾不斷掀起,不斷有人進入。白天他們是普通的一家三口,男人做飯,女人洗衣,男孩在簡易折疊桌上做作業(yè)。飯做好了,三人一起吃,頭挨著頭,看去很親昵。后來他才知道,他們是姐弟而不是夫妻。一天他坐在客廳吃飯,隨手打開電視,電視正放著一檔相親節(jié)目,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期嘉賓之一就是按摩店的女人。她講述了自己如何從貴州鄉(xiāng)下來到廣州,又如何被一個男人欺騙、拋棄的經(jīng)歷。她弟弟也露面了,總結(jié)了姐姐歷年的不幸。最后,主持人代表她,對外呼喚一段全新的關(guān)系,呼喚一個誠實、可靠的對象。節(jié)目總長約四十分鐘,她全程沒提及她的兒子,沒提及她的真實生活。她聲稱自己剛滿三十,楊奇覺得那數(shù)字并不真實,至少隱瞞了五歲。她化了妝,但在攝影棚的白光中,在攝影機的凝視下,她比他過去任何時刻所見的都要衰老。

節(jié)目播完沒多久,店里來了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弟弟走了,他在這兒住了下來。鋪子的粉色燈光換成了白光,女人做飯,陪男孩寫作業(yè)。半年之后,毫無征兆地,男人走了,她繼續(xù)她的皮肉生意,燈光的顏色又變了回來,再沒換過。她待得最久,楊奇他們離開時她還在。

在城中村,除按摩店,楊奇印象最深的是一家小籠包店。店鋪開張是在他們搬入的半年后。剛開業(yè)時蒸籠高企,灶頭火旺,第二個月開始,灶頭就常暗著了。再后來,店主在里面和朋友們喝大酒、下象棋,有人要買,他才打火加熱一下。味道自然好不了??腿嗽絹碓缴?,常常只有他們,因為夠便宜。一籠八只,售價不過三塊,買一籠,可以吃一天。

楊奇始終記得那包子店,他在店主身上看見了自己:曾經(jīng)滿懷希望,火苗遍地,然后不知怎的,忽然衰微了下去,盡管偶爾打起精神,但也不過把變冷的東西回鍋加熱,滋味早與最初不同,他當然也記得那女人,但對他來說,只是一段有趣但無意義的插曲罷了。

小滿新疆人,個子高挑,皮膚白皙。她在廣美讀的大學,與雕塑系的一位老師有過一段私情。大三這年,她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位獨立樂隊的鼓手,由此中斷了學業(yè),隨他去了北京,住在朝陽區(qū)的一間地下室內(nèi)。樂隊共四人,演出機會不多,去得最多的是朝陽區(qū)亞運村的無名高地,三四個樂隊拼演一場,一場演完,門票分攤后的收入,還不夠單個隊員打車。沒演出時他們四散接活,演一次,四小時,一百塊,多在后海的 “男孩女孩”“Say you say me”等酒吧。小滿也會跟去,在臺下干坐,見過年輕的、尚且籍籍無名的楊坤、張淇以及黃海冰,記得他們有時會走下臺,與客人喝上幾杯。

沒有演出時男友情緒很糟,最糟的時候他會動手,對此她選擇忍耐。她意識到自己的戀情模式相當一致,最開始那些人都想拯救她,但慢慢地,他們卻成了她密不透風的困境。一天,樂隊成員來家里排練,喝酒,在她男友默許下,一個隊友在她酒里下了藥,讓她熟睡的藥,他們也都吃了藥,某種致幻劑一類的吧,隨后四個人一個接一個地,輪奸了她。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裸身躺在地上,這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男友和他的朋友們連同樂器一起消失,留給她狼藉的床單、踩扁的罐頭及待繳的房租,她的卡里這時只剩下一百塊錢。三天后的下午,她翻出男友留下的樂譜,整齊地墊在地上,解開裙子的腰帶,系住陽臺的晾衣繩,站上書堆,頭伸進繩圈,想試下是否夠結(jié)實。就在她試第三下時,書籍忽然滑開,散成了一攤,她跌坐在地,大哭了起來。

她決意自救。她在網(wǎng)上尋找救兵。她混跡于論壇,四處尋找救兵。那是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的年代,人們尚不知戒備為何物,面對屏幕只有無盡的遐想與好奇。她給喜歡的作者發(fā)私信,她發(fā)了許多,楊奇正是其一。他也在北京,處于相似的窮途之中,所以他回復(fù)了她,或許是回復(fù)者中最為熱情的一個。他跟她說自己的故事,說高中畢業(yè)之后,不想再讀,于是歇了一年,游蕩了一段時間。一年后卻覺得懊悔,重新復(fù)讀,并考上了浙江的一所傳媒學院。填志愿時,他夢想成為一名演員,通知書寄來,他卻反悔了,撕毀了紙單,欺騙父母說,沒能考上,隨后要走了一千塊錢,和一位武漢朋友跑到了北京,合租在通州區(qū)一棟新建小區(qū)的頂層。

他和這位朋友相識于那一年的游蕩歲月,兩人年紀相仿,都是二十一歲,同樣退了學,同樣想發(fā)財。朋友的計劃是做家獨立出版社,做套全新的百科全書。因為缺乏啟動資金,他找了本黃頁,按照字母排序,逐個給人打去電話,大談自己的計劃。最后,一位建材商人給了他三萬塊,讓他一試。其中一萬被他們拿去支付了半年房租,一萬作為生活費,剩下的一萬是流動資金。他們在網(wǎng)上招募了一個人,內(nèi)蒙古人,很瘦,熱衷健身,他在樓梯過道里裝了一只吊環(huán),一只沙袋,每天傍晚,都穿著運動背心訓(xùn)練自己的肱二頭肌。半年之后,這筆錢差不多已經(jīng)花完了,但他們連一頁詞條都沒編完。內(nèi)蒙古男生走了,去了上海,做起了藥品推銷。剩下他們兩個,終于認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決定找份工作。但兩人都沒找工作的經(jīng)驗,胡亂寫了一份簡歷,開始四處投遞,然后湊錢在夜市買來了套西服,輪流穿去面試。一家位于海淀區(qū)的出版社看起來最有誠意,他們隸屬農(nóng)業(yè)部,主要編纂各類惠農(nóng)信息。起先聊得不錯,直到說起薪水。負責人跨過一堆堆用麻繩扎起的期刊,走到桌旁,掌心摁住紙頁,再次看了眼他的簡歷。可以的,他說,上班沒問題,就是有個小小的問題。工資按年計算,可以嗎?他說沒問題,年薪制可以的,負責人說,不,我是說,我們的薪水一年一結(jié)。

已經(jīng)夏天了,外面很熱,他將脫下的西服搭在左肘,笑著出了門。建筑外墻攀滿常春藤,站在院中看,出版社的窗口緊閉,像一只蒙翳的眼睛,嵌于綠墻之上,感覺極不真實。他也感覺自己極不真實,仿佛實體留在了屋內(nèi),影子行走于街上,被日光曬得褪色。他跟朋友講了面試的故事,朋友心不在焉地聽著,然后說自己想離開北京了,回老家看看有沒有其他機會。他也第一次和楊奇說了自己的事情:父親過去是練拳擊的,曾拿過全國季軍,退役后開了間拳館,他沒什么營商天賦,拳館不過慘淡維持。徒弟們問他為什么不多做宣傳,擴大規(guī)模,父親不愿意,認定自己的手藝,能教好幾個人就不錯了。做得大不如做得久,安心等著,說不定哪天機會就來了。

我父親是四十五走的,朋友說,那時候我就在想,沒什么是能等來的,想做什么一定要盡快??烧f真的,他自嘲道,我又做出了什么呢?

兩天后,朋友走了。楊奇留了下來,他還沒想好做什么。在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讓自己活下來。或許可以像其他人那樣,做做服裝批發(fā),藥品推銷?遇到她在他的計劃之外,他的計劃還只關(guān)乎生計。兩人線上聊了幾天,之后約在她住所附近的一家羊蝎子火鍋店見。出現(xiàn)時她略顯憔悴,但仍年輕、美麗,像一只潔白脆弱的天鵝。她講了自己的故事。他問她接下來想怎么辦,她說她想去廣州,她母親在那里。

她隱瞞了一些事實。她母親與比自己小七歲的情人同居在棠下。她之前找過她母親,但母親只能打點錢來,卻辟不出空間接納他們。到廣州后他才明白這點。還好有個朋友在石牌住過,給他們推薦了一處住所。他們開始共同生活,卻未曾想到,這是另一場不幸的開端。

她有過好的時候。最開始,兩人情感正濃的時刻。轉(zhuǎn)折是后來。他跟朋友借了筆錢,租了間屋子,想開家日式簡餐店。她設(shè)計了店鋪,他壘砌了吧臺,又從舊貨市場購入幾套桌椅,重新打磨上漆。餐廳開張了,但不大掙錢。他叫來朋友捧場。朋友的到來對生意毫無幫助,甚至加劇了餐廳的入不敷出。她在洗菜及算賬上表現(xiàn)出的一貫笨拙也讓他大動肝火。八個月后餐廳倒閉,他們沒掙到錢,反而欠下不少債務(wù)。他只能再找工作。一位朋友介紹了自己所在的雜志社。雜志刊發(fā)各類青春小說及言情小說,在世紀初曾風靡一時。編輯都很年輕,主編年齡也不大,性格開明,玩性未脫。她留下了楊奇,給了他一份工作。

現(xiàn)在就小滿一個人了,他出門時她還躺在床上,回去后她仍躺在床上。垃圾與食物留在原處,動也未動。有時在單位編稿晚了,他和幾個年輕人到附近餐廳對付著吃一頓,然后打包些飯菜帶回家。她不吃,坐在桌邊哭泣。

他跟主編提出想把稿子拿回去寫,因為家人需要照顧。他稱她為“家里人”,卻從未想跟她結(jié)婚。主編說,坐不坐班,問題不大,但要記得準時開會,準時交稿。他說不會忘掉??稍诩乙沧霾涣耸裁?。她發(fā)出的丁點聲響都是對他的莫大干擾。

他很好奇她在家到底做什么,一個人不可能長時間躺著,總得起身走動吧。他認為她在家待得太久,力勸她找份工作。她同意了,但連打電話或投送簡歷的勇氣也沒有,好不容易獲得面試,面對提問,又說不出一句。她在回去的公交上哭,她在樓下的花壇哭。他勸慰過,責罵過,毫無效果。有次她出門找工作,走到天河被人攔下,對方說,你形象不錯,個子也高,可以做模特。試試吧,拍張照就行。她心有所動,隨他轉(zhuǎn)過天橋,去到一座看似半廢棄的辦公樓。電梯壞了,他們走樓梯,連爬了三層。走廊逼仄窄小,似乎比正常大廈更矮,刷著一米高的綠色,嵌滿鐵色矮門,其中一扇門被推開后是一個簡陋攝影棚,棚旁衣架掛滿各種顏色的襯衣,若說有什么共同之處,那就是無一例外的舊且臟。她換了衣服,拍下照片。他們叫她盡可能地笑笑。拍完他們說很好,讓她選一張,我們送給廣告公司看看,選中了的話通知你,拍一次廣告拿四百。她挑了一張,對方要了一百塊勞務(wù)費。她交了錢,那是他們近一周的伙食費。

當然不會有什么電話過來。她守了幾天,毫無音信,只能坦白。他憤怒異常,逼她去經(jīng)紀公司討回欠款,可經(jīng)此挫折,她連家門都無法走出,更別說下樓、乘車,再指認那條街道了。無論他如何質(zhì)問,她都說記不清了。他在大街上甩開她的手,大步向前走去,不管她是否跟得上。

那天晚上她睡著后,他躺在她身側(cè)看稿,無意瞥向她的臉,震驚地發(fā)現(xiàn)它正起著某種變化:起先皮膚變得粉白細膩,面容攝人心魄,隨后急遽衰老,干癟皺縮,形如老嫗。數(shù)分鐘后她的模樣再度改變,幻化成青色獸面。數(shù)秒后,獸面消失,她的模樣恢復(fù)尋常。她睡得很熟,對發(fā)生的種種一無察覺。

他可以確定那是真實發(fā)生,而非夢境或幻覺,但他猜不出命運想通過這一幕向其揭示何種意義。一定不是紅粉枯骨那類。不是那些,不是他能想到的任何,直到今天,他也沒想明白。

他不再勸她工作或散步了,他學會了漠視她,專注自己的生活及秩序:上班,工作,編稿,在她緘默時也不主動說話。他盡力做好兩餐飯:早餐和晚餐,至于她吃或不吃則隨便。他洗衣,拖地,整理,盡力照料,但情感褪去,變成義務(wù)。義務(wù)令人生厭。他尋釁挑刺兒,她沉默忍耐,她越忍耐,他越恣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習慣也擅長冷暴力,他堅信是她催生、激發(fā)了他這一面——她具備此種特質(zhì)。

如果回去得早,又或是周末,他不想和她一起枯坐家中,于是去樓下的士多店買瓶沙士,在店口的高凳坐上一會兒。最開始只是想打發(fā)時間,慢慢地,每天都得喝上一瓶,否則會覺得一天完全熬不下去。他坐在路邊,看著那些鋪面,那個女人,人群、樹木、江流板車,沉悶地等著一天過去。晚霞隱現(xiàn),晚霞遁去,夕陽一寸寸收回光線,夜色一步步攀上天際。

他就這樣染上了沙示癮。那是一種以梅葉冬青為原料的本地汽水。汽水最早產(chǎn)自墨西哥,以當?shù)匾环N名為Sarsaparilla(墨西哥菝葜)的植物為主要調(diào)味料,1930年,廣州作為一個港口城市,引進了這種墨西哥飲料。1946年亞洲汽水廠成立,將沙示當中的南美植物換成了梅葉冬青,又混入碳酸,開始量產(chǎn)。1993年后,沙示被收購后雪藏;2002年脫離百事,九年后又重新包裝上市。梅葉冬青性寒,吃多容易腹瀉。他后來懷疑自己身體總是發(fā)冷跟喝了太多沙示有關(guān)。他在廣州的時間是2007年至2009年,街頭的士多店這樣的汽水尚且有售。那時候他很瘦(接近于歷史最低體重),穿二十九碼的褲子,頭發(fā)剪得很短,鬢角兩側(cè)全都剃光,后腦勺全都不留。他用推子給自己理發(fā),在地攤上買廉價衣物,在線上瀏覽買不起的球鞋、T恤與外貿(mào)夾克。他常問自己,就這樣了嗎,這一生?僅就如此了嗎?幾年后他回憶起這段在廣州的生涯,意識到當時仿佛有幾次可以改變處境的機會,但不知為什么,他們都沒選,或是在選擇的途中就放棄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應(yīng)該想點辦法。一天他說,要么你回家,要么我走開。她沒說話。走吧,他說,我們不能再這樣待下去了,會雙雙耗死在這兒。她仍不說話。他滿心絕望,求你了,我們走吧。她抬頭說不,你走吧。他堅持,一起走,她仍說不:“我想自己待一段時間?!?/p>

那天早上他在右肩驟痛中醒來,伸手向身側(cè)摸去,發(fā)現(xiàn)床鋪空空。她不在那里。他叫她的名字。她走進臥室,站在床邊,微笑著注視他,手里攥著一把刀,他剛想坐起,刀光一閃,劈向他心臟。

那是他們開餐廳時買入的一把三德刀,十八厘米長,未經(jīng)打磨,不算鋒利,但靈巧輕便,她用起來很趁手。他驚出一身冷汗,鉗住她手腕,捉住刀柄,想順勢奪下。他震驚她的力氣之大,一定是決意要跟他同歸于盡,才用了這樣大的力氣。他好不容易奪下刀具,她撲去,咬住他脖子、頭皮,之后攻擊了他的胳膊、胸口、大腿及下陰。他扣住她的手腕,問她到底要做什么。

殺了你,她說。

為什么?

不知道,問你自己。

他驚駭莫名,哭了起來。她盤腿坐在地上,雙臂垂在腿前,沉靜地看著他,腕上隱現(xiàn)指紋大小的瘀青。他有些負疚,但她似乎也覺不出疼。等他哭完,她心情似乎好了些,起身去浴室,拿毛巾給他擦臉。他推開她的手。她甩下毛巾,將碗碟、罐頭、臺燈逐一推至地上,液體從玻璃綻裂處流瀉出來,結(jié)疤翹皮的地板上漸漸積聚起刺鼻清亮的水洼。

他不反抗了,冷靜下來,接過毛巾,扶她坐回椅上,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冰如死人。他掃去殘渣,撿起碎片,將地面拖凈。

還早,不到七點。窗簾拉著,早晨也如傍晚,鉛灰陰郁,暮氣沉沉。這是二〇〇九年的夏季,廣州潮濕悶熱的夏季。冰箱的氟利昂不夠了,公司發(fā)的福利雪糕得抓緊吃完,否則會迅速融化。有次正碰到她經(jīng)期前夕,兩人拼命吃,但只吃掉一半。事后她痛了好幾天,連床都爬不起來。

這會兒她看去正常了些。他得走了,去上班。這是他僅有的維持正常的機會。他擔心她再出事,出門前拿走了廚房里的兩把刀。他坐在工位,和過去一樣,招呼同事,回答主編,想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至書稿,但他無法集中。他不斷想起自己忘了檢查柜中藥物,也沒來得及收起繩索和皮帶。他曾在網(wǎng)上讀到過一些冷門的自殺方式,祈禱她對此一無所知。挨到下午四點,他坐上了回家的公車,下車時見車站旁有人在賣甜品,他遲疑了會兒,還是給她買了一碗清補涼,為不弄灑,過馬路時差點被一輛途經(jīng)的摩托車剮到。到家后他發(fā)現(xiàn)她在睡覺,不知睡了多久。他跑回客廳,飛快檢查柜子:還好,沒有動過的痕跡。準備將藥物扔進垃圾堆時,他遲疑了,停下手,放回柜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犯一個嚴重的錯誤。

她還好,穿著舊拖鞋,走起路來右腿微跛,他記不清自己制止她時是否傷到了那里。但她除眼睛和臉頰略微紅腫外,看起來還好,至少比早上好。她默然吃盡糖水,重回臥室休息。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在等他。但他遲遲沒回大床,而是斜倚在沙發(fā)上看稿,并很快睡去。醒來已是早上,蒙眬中他看見她坐在桌邊,發(fā)著呆。他草草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就去上班,遲至十二點才回家,順理成章地睡在沙發(fā)。

他們平和了一段時間。她完全放棄了做飯與梳洗,他則盡可能避免與之見面,并將衣物和書籍分批寄回了家。她見到了他打好的包裹,表情捉摸不定。他略覺緊張,但她冷淡看完就走過了。什么也沒說。

一個月后她求他離開:“我不想再見你了?!彼麊査欠翊_定,她說是的。我走了你會好嗎?是的。你能照顧好自己嗎?我不知道,不一定,可能比現(xiàn)在好。你確定?

她停了片刻:是的。

他不說話了,轉(zhuǎn)身去臥室找她書包??蛷d與臥室一簾相隔,沙發(fā)與矮柜在客廳,臥室僅一張席夢思、一個布衣柜。生活其中倒也還好,但從一個離去者的眼光來看,它倉促簡陋,簡直難以容忍。他從柜底找到了包,從內(nèi)袋抽出銀行卡,找來紙筆,快速抄下卡號,然后收拾起簡單的衣物。簡單,卻沒遺留下任何。他知道自己想抹去一切,分毫不留。

全程她一直坐在沙發(fā),安靜地看著地面,一眼也不看他。他收拾完行李,坐到她身旁。早點離開吧,他說,看看你媽媽,或回新疆,看看你妹妹。不,她說。去看看吧,她們一定也想見見你。不了,她說,我不想見她們,你走吧,別回來了。他還想說什么,沒能說出口,于是起身、離去。關(guān)上門的那刻,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離開廣州后他回到了老家,四個月后,他在線上認識了一個新人。早年的寫作嘗試使得他擅用語言表達心意,女孩深為所動,追到他老家,反復(fù)表達想跟他結(jié)婚的心愿。他被她的狂熱嚇到了,讓父母宣稱自己不在家。女孩在街上徘徊了三天,失望離去。過了半年,他又認識了一個女孩。這次是他追到了她的城市,兩人同居了小半年,以他退回小城而告終。他自覺疲憊,短暫停止了尋情狩愛,直到能量與欲望再次積蓄。

但是,和她分開后的整整兩年,每個月的開始,他都會給那個卡號打去三百,經(jīng)濟好的時候打去五百。不多,但她開銷也不大,或可用于應(yīng)急。他不想細究房租、水電等開支。自我安慰說,要實在撐不下去,她一定能找到辦法。他不打電話,不發(fā)消息,只在匯款中附言,叫她早點回家。直到那天,他忽然心血來潮,想知道她怎樣了。是否收到了那些匯款?是否仍滯留廣州?一切都還好嗎?遲疑后他打去電話。一開始未能打通,系統(tǒng)提示該號碼欠費,他充了一百,充完才想到號碼可能早已停用。過了一會兒,電話還是回了過來。通了,卻啞然不言,他開口說“喂”。

是我,電話那端說,你能借我十塊錢嗎?

是她,她的聲音。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然可以清楚地將它與其他聲音區(qū)別開來。她還活著,那想必她也收到了匯款。也許都花掉了,否則不會開口索要。那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按捺不了。十塊錢。為什么是十塊?換作一百還好些,他也不至于如此憤慨。

不。不要。他感到了愚弄和欺騙。他掛掉電話。將那張寫著卡號的紙張撕碎。撕碎,拋向空中。將她整個人也拋開,拋到空中。讓它們變輕,變得無足輕重。紙片墜落,落在地上,與枯葉、垃圾混在一處,被驟然躥出的地下烈焰燒盡。包括它們所代表的虧欠、期待與愛,也一并燒盡了。

她回家了嗎?后來怎樣了?

回去了吧,我不知道。可能結(jié)婚了,她一個人過不了。她就是那樣的人。

不管怎樣,我希望她過得好。

二〇一二年春,我同前男友還在一起。他和楊奇是朋友,兩人相識于廣州,都有過一段漂泊無定的生活。他常在我面前提起楊奇,說他 “有趣、古怪、不同凡響”,這使得我對楊奇頗感好奇。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某次三人聚會上,餐畢我和楊奇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未多久,我向男友坦承愛上了楊奇,向其提出分手。他原以為我堅貞羞澀,此刻才知錯謬甚深。分開后,他寫來許多書信,有些不無指責、滿含怨懟,有些卻僅是寬宥與諒解。他寫了大半年,在其中一封的末尾,他寫道,你可能很難理解,一個人,一天之內(nèi),會在愛恨兩極間反復(fù)搖蕩,而痛苦清澈分明,長久不逝。我沒回信,但我理解且感同身受,并會在不算久遠的將來被此前犯下的罪行反噬。

我和楊奇同居時正值我新舊工作的交替期,我的情感轉(zhuǎn)折與工作轉(zhuǎn)折常發(fā)生于同時,仿佛遵循一種我迄今也未能勘破的隱秘法則。當時楊奇就職于閘北區(qū)一家還算出名的地產(chǎn)公司,我在靜安一家小型影視公司,一年以后辭了職,他則做了多年。最開始我們租在上海郊區(qū)的一套兩室回遷房,離三林鎮(zhèn)約四公里。周末我們的一大閑暇即徒步去三林鎮(zhèn)。那里以本幫菜發(fā)源地而聞名。民國時期,鎮(zhèn)上發(fā)生過一樁轟動一時的投毒弒父案,后被改編成電影,于1922年上映。因尺度驚人,眾人觀影后反應(yīng)強烈,掩面離去甚而嘔吐不止者不在少數(shù),在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彭允彝的干預(yù)下,影片未上映多時即遭禁。

尋找歷史和當代的疊影是我們不斷去往三林的動力之一,我們熱衷時間所致的并置。譬如受害者的墓地崇福道院,譬如驗尸之所在,淞滬鐵路附近的郊區(qū)荒地,若要細究,還得去一趟虹口商丘。當時兇手張欣生躲進租界,以為萬事無憂,孰料司法廳跟租界打了個招呼,派出一名西探、三名華探,摸至其藏身處,將之逮捕。

百年后大多遺跡已杳然難尋,被夷平、被覆蓋,徒具殘骸或分毫不剩,像記憶或歷史本身。對于當時的我們而言,每次站在那里,好像都能透過泛黃的空氣凸鏡,將那些累積在現(xiàn)代蜃景上的灰塵逐一撣去,清楚看見一張重新涂色的現(xiàn)場照片。但這仍不是我們迷戀于此的理由。坦白說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猜我們只是嘗試著在一條幽暗古舊、深不見底的隧道尋找并楔入自身的位置,還得再過幾年,我才能明白,所謂位置也不過是虛妄的想象。

為減少通勤時間,一年后我們搬離了三林,對歷史故事的興趣并未減淡。所幸上海是被檔案和逸聞填充的城市,從不匱乏傳說與幽靈。我們后來所租住的公寓位于襄陽公園附近。公寓建于1927年,舊稱大小培福里,原先設(shè)有維其克俄文學校,1941年,16號門口曾發(fā)生過一起轟動滬上的銀業(yè)劫案。如今漫步弄堂,行于狹道,舊聞傳說業(yè)已遠去,建筑空殼殘留駐守。俄文學校僅存招牌一枚,保存完好的紅磚山墻與帕拉第奧式窗洞,被長短不一的各色窗簾草草覆蓋。住客晾曬的被褥衣物夾帶樟腦塵味翻涌而來。左為商場云布、林蔭遍吻的瑰麗大街,右側(cè)是蟑鼠藏身、污水橫流的腥臭穢堆。前排陡坡頂洋房是鬼佬訪滬的臨時居所,也是富人閑暇的度假別墅。后排突兀架起一列逼仄棚屋,擠滿都市貧民——他們瑟縮于低矮的檐廊、板房下,對于居于此地的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并不存在。若深入公寓內(nèi)部,可見樓梯搖搖欲墜,懸吊在岌岌可危、脆弱驚險的屋梁下,電線糾結(jié)纏繞,燕巢一般托住暗黃電燈。過道暗如蝠穴。鑲木地板一經(jīng)踏去,塵埃四起。我們熟視無睹,我們無視那些破損與蟲蛀。我們在此安頓,也在此戰(zhàn)爭。屋子沒有餐客廳,只有廚房、臥室及浴室,他在陽臺擺下一張櫻桃木桌,將其切為餐廳。為與三米五高的天花板相應(yīng),木桌也造得寬大異常。周末午后或周中傍晚,我們在桌邊長坐、喝茶、聊天,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完的煙蒂扔進桌下的空餅干桶內(nèi),叢叢如焚后的樹林。我有時讀書,但更多時候,什么都不做。

那張桌子是我們搬入新居后購置的第一件家具。為了等其到來,我們不惜坐在地上吃飯,如此過了三個月。我常將它的到來作為新生活開始的標志,但這樣想,顯然只會收獲交替而至的失望。沒有新生活。至少對我們這個年紀這個境遇的人來說正是如此——陋習因循陋習,模式套嵌模式,如此而已,即便想奮力改變,變化總是微乎其微。

那段時間他忽然迷戀起卡納提克音樂,我們沒有音箱。他用手機公放。聽去十分怪異。樓下的住客是個五十來歲的本地婦人,她此前一直生活在美國,五十歲時從父親處接手了這間屋子。她習慣了獨居和安靜,對這些音樂——毋寧說噪聲——不堪其擾,反復(fù)上樓來,懇請小聲些,他當面答應(yīng),回頭卻照放不誤,他對我說,你知道嗎,每次聽見這些曲子,我都想哭,像回到了故鄉(xiāng)。

我從未真正理解此一說法,就像他的其他說法一樣。很難說清他因何吸引我——太陌生,太怪異,太難界定——我們相遇時,其經(jīng)濟較之前寬裕,但用度方式仍殘留舊日痕跡。他對人冷漠,缺乏熱忱,卻對動物、無生命的死物滿懷柔情;他相信勤奮,口稱善意,確實也較之常人更勤奮、更善意,撿起一塊蕉皮,拾起一枚煙蒂,于其再自然不過,但他做好事如同儲蓄善意,如同敲敲罐子,存入一枚好運硬幣。他痛恨復(fù)雜,強調(diào)簡潔,鄙視愚鈍,信任聰明,但其行動卻是宣言的反面。他滿腦袋怪誕創(chuàng)想,也自稱歷經(jīng)真實奇遇,常說要寫寫它,但說完即過,悉數(shù)埋葬。他語氣決絕,行事拖沓——也未必,取決于具體事項——可快速補好舊衣、破鞋、爛墻、老屋,卻無法收拾好眼前雜物。他認定生命會被環(huán)伺的無用之物不斷耗損,也相信物品與人耳鬢廝磨,親熱相依,年深歲久,終成護翼。他仇視暴力,卻也一再越界,成為施暴者,如果他越界,你有兩種選擇,承納,或成為施暴者本身。他善于欺騙、織造謊言,卻勒你坦白。他總是做出與你溝通的姿勢,實際溝通無法成立。他以一己之軀,容納多種全然對立、沖突的邏輯,隨便擇出一套即可自圓其說。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反駁。他讓我好奇,也讓我挫敗,尤其在我認清對其缺乏性吸引力的事實之后——有很長時間,我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他拒絕碰我,與我靠近。得到后來,很后來,我才明白并非性向問題,只是缺乏興趣——過去的多數(shù)時間,我還算理智,但一見他,卻言辭匱乏,信心垮塌,歷年自我教育毀于一旦,但倘若換到他的立場,我給他的感受或許差不多。

我是他的第五還是第六任,又或是第七任?永遠也問不清了。他喜歡繞過真相再做解答,非為隱瞞,而是某些記憶確已隕失,或者我們對關(guān)系的定義有別——什么可被承認,什么又不可以,宜從履歷盡快拔除。我盡力理解,相處日久,也漸能從其行為里預(yù)判推演,但不得不承認,我們截然不同,無法真正置換??稍谠S多做法上,我們又如出一轍,譬如謊言,譬如背叛,謊言錯誤,一如頑墻,橫亙中間,無法移除,亦難抹消。這讓我想到,一個人不僅無法全然了解另一個人,我們對自身也所知甚少,人所遭遇的最強大、最狡猾的敵人正是自己。

我很難輕捷脫身,但也未曾將這些焚煎折磨的心緒混淆為愛??梢砸暈椴桓?、憤懣、病態(tài),但絕非我理解的、我欲求的理想之愛。我爭辯、澄清、否認、羅列,辨析我能辨析的一切;我觀察、閱讀、思考、行動,嘗試我能嘗試的一切。但我仍頭腦時好時壞,理智仍時有時無。于是我忍耐、留下,祈禱某天完全清醒、離去。

在我們關(guān)系的末期,每次他說話時,我都會拿著筆記本,草草記下。他問我在寫什么,我告訴他,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想法,“隨便寫寫,胡亂涂畫而已”。

確實微不足道,確是胡亂涂畫。我以筆記替代思考,寫下所知所想的一切,以期成為一塊浮標、一座燈塔,標注轉(zhuǎn)瞬即逝的時間與記憶。我聽著寫著,貪婪且不倦,卻未曾料到,這么做正是關(guān)系終結(jié)的標志。

可當時我全無察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講講過去的那些事吧。他問,哪些?我說,過去的事。他問,哪一件?我說,哪件都行。

他不虞故事,也善于講述,同一故事的細節(jié)會隨處境、時間有所變化,而一個細節(jié)的改變甚至會顛覆你此前對故事的全部印象。

“我舅舅過去是個交警……”

“我有個打拳的朋友,我們曾經(jīng)想編一套全新的百科全書……”

“有一年我在廣州染上了沙示癮?!?/p>

他叫她小滿,實際上她姓劉,名字里有個芳。他向我講述他們游歷的地點,共度的歲月;她的疾病、他的兩難,她的決定、他的永憾。他講述他記憶里的那些年,那座城,它的舊厝、巷道、楠木、駁船,從未歇息的江波逐浪,永遠模糊的四季嬗變,人們在此短暫交會,終至離別。年輕時我們待過的城市會長進我們的身體,成為我們的血肉,與我們相攜相行,再難脫離。而我想說的是,如果他再次回去,城市的變化或會令其大吃一驚。

他短暫駐足的城市如此之多,恰如他短暫駐足的那些女性,城和人共同構(gòu)成他生命的郁郁根基與龐大蔭翳。我很難公允看待,因為她們與楊奇相關(guān),故此也與我相關(guān),它們以一種隱微但強韌的方式貼近我、滲透我、刺入我、混淆我、改變我。但那個時刻,我并不這樣想,我只是聆聽。

生活,當然不止那些情愛,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年輕時你會誤以為,一切都與之相關(guān),它們是我們的全部,甚至可以為之赴死。慢慢地,它不再重要,曾經(jīng)喧囂激烈、炙熱涌動的情感,也不再為我們所珍視,過往經(jīng)歷會慚于承認,敏銳感知會化歸為無,這種難以逆轉(zhuǎn)的衰退,或比情愛中的喪失更讓我惋惜。

遲早有一天,我會拿走它們,我說,我會拿走這些故事。

好吧,隨便,他說,其實我沒讀過你寫的東西。

別看,我說,永遠別看。

責任編輯 許陽莎

天全县| 德昌县| 玛纳斯县| 奇台县| 葫芦岛市| 南安市| 龙游县| 建阳市| 深州市| 伊通| 开封市| 福鼎市| 泾阳县| 浙江省| 台江县| 哈巴河县| 耿马| 阿巴嘎旗| 凤台县| 五河县| 隆化县| 盐山县| 安顺市| 德庆县| 嘉荫县| 治多县| 泌阳县| 康平县| 辉南县| 施秉县| 高唐县| 绿春县| 鲁山县| 三亚市| 深水埗区| 大足县| 吉木萨尔县| 仙游县| 天台县| 宝坻区| 陇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