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苞谷苞谷,生活好苦。”四聲杜鵑的啼叫聲中,天露出一層梨花白。破曉了。汪來發(fā)敲我門:“四哥四哥,起床了,爬山還要一個多小時?!痹缧蚜耍抑皇遣辉赶麓?。山空寂,鳥聲更悠長,也更熱烈一些。春分,晝一半夜一半,家燕始來,杜鵑始鳴。這一天開山門,汪來發(fā)領(lǐng)著妻子群芳、女兒美紅,和請來的兩個采茶工,上金崗山采明前早丫。我戴了一頂草帽,背了一個大水壺,就和汪來發(fā)一起出門了。出了寨門,從林中小路走,看見兩個采茶女工挑著空籮筐,跟著群芳、美紅,往古道走。草帽濕濕,沾滿了露水。
“會不會有熊闖出來?”我問汪來發(fā)。
“哪來那么多熊?不過也說不定。三月四月十月十一月,熊經(jīng)常下山,找蜂蜜找番薯吃。”汪來發(fā)說。他的話,讓我心里直打鼓。我緊緊跟在他身后。石板古道一米之寬,起于沱川,盤繞大鄣山,通往古徽州的休寧板橋鄉(xiāng)。古道兩邊是原始次生林,稠密龐雜。山里人習(xí)慣了走山路,汪來發(fā)一晃一晃,就不見了。他喊一聲:“四哥抬不動腿了,在路邊歇歇。”走山路,前半小時,腿特別重,綁了石頭似的,登一個石階都困難,肌肉適應(yīng)了,越走越輕快。
這是一條鮮有人走的高山古道,除非是上金崗山采茶。當(dāng)?shù)厝斯芙饙徤浇邪咨?,因為山頂?shù)脑瓢椎孟衩藁?,四季如此。山頂有一片野茶園,數(shù)百畝之大,野茶樹與灌木、小喬木混雜生長。古道陡立,山如椎體陀螺。天慢慢白,云翳一層層退去,湛藍(lán)的海潮漫上來,峰叢突現(xiàn),縱馬回東。山巔東邊的云朵,被烘烤得泛紅,溶解在海水里,均勻漾開,有了壯闊的霞光。紅頭長尾山雀、白腰文鳥和黃臀鵯,在山谷里叫著,唧唧唧,哩哩哩。在山腰一處平整的巨石歇腳,朝陽鼓脹脹水汪汪,一躍一躍,跳出了山梁,陽光殷紅淡黃,譜在峰巒之上。視野一下子開闊了,澄澈了,明凈了。山還沒有投影,低處的山谷蕩起淡霧,四周的高山浮了出來,如一朵朵碗蓮,在靜靜酣睡。村舍沉沒。云彤紅。炭火在旺燒。山風(fēng)有些濕冷。
上了野茶園,太陽縮小了。大部分野茶樹有兩米多高,枝丫密匝橫生,遒逸、柔韌,冠扁球形,葉深綠。葉上滾著露水,稍一用力拉枝丫,露水沙啦沙啦地落下來。采茶工也是金崗嶺人,五十多歲,穿著厚厚的秋裝,從籮筐里拿出雨披,套在外衣上,茶簍扎在腰上,開始采茶。采茶人有一個掛鉤,把茶枝往下拉,揪節(jié)丫的嫩芽。芽尚在單發(fā),一丫獨生。新芽淡淡青綠,有一股山野茶香。茶香潮濕、濃烈,撲打鼻腔。群芳不背茶簍,撩起圍裙下角,在裙帶上打結(jié),形似一個敞口的大布兜,采下的茶葉塞進圍裙。她不用掛鉤,采了一枝丫,壓住另一枝丫,再采。她用指甲揪丫根,手右翻一下,就揪下新芽。采兩棵野茶樹,便采了滿滿一兜,在籮筐邊抖抖圍裙,新茶落進筐。汪來發(fā)不穿雨披,采了半茶簍,渾身被露水濕透。他們不爬茶樹,樹皮有皮屑,粉末狀,很滑腳。據(jù)一個采茶工說,早年村里有人爬茶樹采茶,滑腳摔落下來,墜下石崖,被一棵野櫻托住了,擋了一下,髖骨摔裂開,否則當(dāng)場摔死。美紅是汪來發(fā)二女兒,也是金崗嶺村唯一的年輕婦人。她老公在婺源縣城包廚,她在家?guī)蓚€兒子。一棵茶樹沒采完,她扎起了藍(lán)印花布的頭巾,唱起了當(dāng)?shù)氐牟刹韪瑁?/p>
三月清明采茶天(啦哈哩),
采茶(喲)天(哩),
姐上山來哥下田(啰咧),
哥下(喲)田(哩)。
新芽當(dāng)摘趕緊摘(啦哈哩),
趕緊摘(啰),
秋茶葉老又一年(啰咧),
又一年(喲喂)。
…………
采茶不叫采茶,叫摘茶。這是婺源人的叫法。汪來發(fā)低著頭摘茶。一個女茶工說:“美紅,下田的哥哥上山找你?!绷硪粋€女茶工說:“不好好野一野,就白年輕了。我們想野也野不起來了,熊老沒了襲人的膽?!?/p>
“茶葉滿擔(dān)了,爹挑下山晾起來?!泵兰t說。汪來發(fā)用挑棍扣緊籮筐繩圈,抖抖肩,說:“不到三十斤。”他挑茶葉下山了。
午飯是在山上吃的。六個石塊圍成半圓形,燒干柴,生出一堆暗火,精鋼鍋擺在石塊上燜飯,暗火熄了,飯也燜好了。飯散發(fā)濃濃的熏肉香。和飯一起燜的,有熏肉、干辣椒、梅干菜、煙筍絲。汪來發(fā)說最喜歡吃炭火造出來的飯了,又香又糯,可以吃三大碗。
摘一天茶葉,有四籮筐。摘下的新芽晾在院子里。院子有四個三腳木架,一個木架有十二層,一層擱一塊竹編篩匾,新芽攤晾在篩匾上,曬太陽,通氣,兩個小時翻動一次,避免露水爛葉,翻動四次,芽葉自然萎凋、卷縮,散出濃郁的茶香。
晾干了的新芽,連夜殺青。群芳燒灶膛,汪來發(fā)用手炒茶。燒灶膛是一門學(xué)問,鍋要燒得不旺不火,又不能冷灶,更不能時旺時冷,大鐵鍋始終溫溫,茶葉燙手而不焦。群芳木柴進灶膛,木柴旺燒了,又退出來,問她老公:“這個熱度可以吧。”茶葉翻炒出來的蒸汽,罩住了整個烘焙房,遮蔽了視線。汪來發(fā)用手抖開茶葉,不停地抱起一團茶葉,又抖翻、撒開。殺了青,茶葉出鍋,倒在竹編圓匾(當(dāng)?shù)厝朔Q圓團箕),散開散熱,用手揉捻茶葉。清風(fēng)散熱和揉捻之后,新芽炒出了茶葉。這就是粗茶。過了三兩日,粗茶還在干燥期,再入烘鍋,手炒,以手為茶葉塑形(不同的手法塑出茶葉不同的形狀),手有了痛感(茶葉刺手),再翻炒幾下,出鍋,倒入圓匾,攤涼后裝入茶袋。
殺青和揉捻,汪來發(fā)全神貫注,渾身汗?jié)?,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汗珠不能滴在茶葉上,美紅用一塊干毛巾,隔幾分鐘給她爹擦汗。我坐在灶臺邊,用一根竹片,撥弄圓匾上已殺青的茶葉,也是渾身汗?jié)?。炒茶人不能說話。鍋里的茶青吸了人聲,就知道炒茶人的想法。燒灶膛的人也不能說話,火帶著說話人的燥氣。烘焙房是極其安靜的,只有半輪殘月在窗外鳴叫,木柴在灶膛噼啪作響,濺起的火星從灶膛口彈射出來。
熄了灶膛火,汪來發(fā)雙手浸在陳年桐油里,泡一會兒。他的手被茶葉灼燙得又紅又脹,火辣辣地痛。美紅抱來蒲團,給她爹做靠背墊子。站了一個晚上,汪來發(fā)的腰酸痛,似乎脊椎骨在斷裂。
金崗嶺是沱川鄉(xiāng)的一個高山小村,鮮有人知曉。村子隱在山谷森林里。這是一個古村,南宋汪氏先祖逃避戰(zhàn)亂,拖兒帶女,來到金崗山下扎寨,種地種茶采藥獵獸為生。歷代先人以石砌墻,石墻高四丈寬兩尺,巨石為墻垛,墻有四邊,筑城為寨,城四方形,東西中軸長約半公里。寨門分東西南北,門高兩丈半,可過大馬行雙轅車。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西、南、北三面石墻和東面半截石墻被毀,剩下半截百余米石墻,東寨門仍在,是金崗嶺的出入通道。
清初,村子有千余人丁,因一場瘟疫,僅存數(shù)十人。汪氏人丁再也難以枝繁葉茂。這是金崗嶺人傳下來的說法。其實,金崗山是燕山的東麓,燕山乃沱川祖山,雄踞白際山脈中段,與大鄣山、五龍山,三山并聳。群山是個大鐵籠,死死關(guān)緊了金崗嶺。
寨門前空闊地,有一片古樹林:六棵千年紅豆杉,三棵百年楓香樹,四棵三百年香樟樹,一棵千年榆樹,一棵百年紅花紫荊。古樹林依山臨溪。雙澗在村前合流,有了金崗溪,蜿蜒約五公里至山中盆地,因燕山之名,遂名燕山河(當(dāng)?shù)厝朔Q沱水)。河清澈,盆地平坦,河依山勢出峽谷,四季盈盈,川流不息,水流淙淙,舟船停泊水灣,故名沱川。在沱口,燕山河與浙水匯流,千轉(zhuǎn)百回,在古鎮(zhèn)受注浮溪、鳳山水。溪邊古鎮(zhèn)因“清溪縈繞,華照增輝”,遂名清華。至武口,與古坦水(古稱婺水)、高砂水并合,河映婺女星座,始稱星江。河流受雇于群山,在山與山的夾縫中奔跑,駕著輕舟一般的馬車,車篷上插著蘆花,載著一代代的人,被水送走。
公路循著河邊往深山走。1995年11月,婺源縣城通往各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均為砂石土路。汪來發(fā)坐了兩天的客車,從浙江溫州回到婺源。在縣汽車站走廊,打了地鋪過了一夜。老縣城如一片被秋風(fēng)刮下的烏桕樹葉,落在星江右岸。北風(fēng)呼呼,吹了一夜。他怎么也睡不著。睡不著不是因為風(fēng)大夜寒,而是幼小的女兒久病不愈。1987年夏,汪來發(fā)高中畢業(yè),背著一包被子、一包衣物,去了溫州電子廠,做電子配件,日夜做,一天賺十五塊錢。錢金貴,一塊錢吃一大碗肉絲面。他寫信告訴家里,過年也不回金崗嶺了,過年加班每天有五塊錢補助,還發(fā)一雙皮鞋。村里年輕人聯(lián)系他,求他介紹進電子廠上班。一年時間,村里男男女女的青壯年六十六人,全去了溫州。每年正月初三,大巴車開到村里,把人送往溫州。每人車費一百二十元。群芳沒讀什么書,一直在家里砍柴,過了十八歲,借車費,就隨人潮去了拉鏈廠做拉鏈。汪來發(fā)是金崗嶺最早去溫州務(wù)工的人,也是第一個返鄉(xiāng)的人。女兒才三歲,咳嗽不止,偶有昏厥之癥,無藥可治。群芳拍電報給他:再不回家,看不到女兒了,我熬不住了。汪來發(fā)揣著發(fā)燙的電報,心被火灼。
從縣城坐客車去沱川,晌午出發(fā),一路顛簸,沙塵撲面,搖船一樣,搖到沱川,已是夕陽將落了。背著兩大包東西,走了十里山路到家,已疲憊不堪。
女兒出生那天,大地蒙霜,厚如白雪,楓葉飄紅。汪來發(fā)給女兒取名霜紅。霜紅臉瘦得只有兩指寬,眼神軟弱無力。汪來發(fā)抱起了女兒,女兒笑了,像朵水蓮花。他抱得更緊了,貼著胸口。他流下了眼淚。雖是他女兒,可在女兒身邊的天數(shù),沒一個月。過年在家待個五天八天,又去了溫州,又得過年歸家。年復(fù)一年。車輪一樣向前滾。他抱女兒去了婺源縣人民醫(yī)院,也查不出病因。他抱著女兒睡,睡到半夜,被噩夢驚醒。夜夜如此。
嶺腰古道有一個很小的土道觀,供著玄天大帝。他抱著女兒去求神,供上燈油,跪在草蒲團上:“天佑我霜紅,她才三歲,佑她安安生生在人世走一趟?!彼贿叞螅畠阂贿吙人?。女兒把他的心都咳出血了。
很快就年冬了。雪蓋了金崗山。雪下了一天,歇了一天,北風(fēng)又鼓了兩天,大雪來了。地干燥,冷冰冰,雪落下來就積了。天空就是一個巨大的磨盤,磨下雪。人都縮在家里,烤著炭火。村邊森林里樹冠婆娑的老樹,被雪壓斷,咔嚓嚓作響。樹丫斷下來,雪團沙啦一下散開、飛濺。水碓房被雪壓垮了。雪下了一天一夜,世界白茫茫。雪后這一天上午,村里來了一個沱川六十多歲的人。他被他十五歲的孫女用一根細(xì)竹竿牽來。他是個瞎子。巷子里,他聽到了幼小女孩不止的咳嗽聲。他拉起了二胡,唱了起來:
手里拿著三個竹筒
要卜要算在你身上
你知我也知
你不知我也知
你命由你不由我
命不由你就由我
汪來發(fā)聽到二胡聲,開了門,燙了一碗甜水酒,給老人和少女喝。少女亭亭玉立,腰桿直挺,一身粗布藍(lán)衣,甚為整潔。雪水從屋檐滴下來,聲聲脆。少女站在門檻邊,看檐水。老人是個算命先生,汪來發(fā)認(rèn)識。汪來發(fā)報了女兒生辰八字,請老人算了一張。
老人說:“你這個女兒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你的命里沒有這個女兒?!比悍悸犃T,號啕大哭。
“你哭什么呢?你女兒抱養(yǎng)給別人,就化解了。”老人說。
就這樣,霜紅抱養(yǎng)給了同村的灶爺做女兒,三年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灶爺給她取名百紅。說來是奇事,霜紅去了灶爺家,再也不咳嗽,也不昏厥了。各家的米飯養(yǎng)各家的人。霜紅與灶爺親近,與爹媽日漸疏遠(yuǎn)。群芳?xì)⒘穗u,燉好,端給霜紅吃,霜紅聞了就翻江倒海嘔吐。汪來發(fā)很是傷心,說:“霜紅跟著我害病受苦,跟著灶爺就活蹦亂跳。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彼苁前没?,自己怎么就這樣迷信呢?枉費了自己還讀了幾年書。
金崗嶺有三十余戶人家,四條小巷以“井”形布局。汪來發(fā)的房子挨著山邊,引來的山澗水直抵他水池,嘩嘩嘩,終年不息。水池里養(yǎng)了兩條荷包紅鯉魚,擺著尾巴,卷起水,悠然自游,忘記了江河忘記了湖泊。美紅在池里取水洗菜。金崗嶺距集市太遠(yuǎn),日常吃食自種自養(yǎng)。我去捉雞殺,雞在樹林里跑得比兔子還快,來不及跑了,就飛到樹上。汪來發(fā)說:“哪有這樣捉雞的?”他握一個竹竿抄網(wǎng),站著,冷不丁撲網(wǎng)下去,罩住了雞。雞撲騰幾下,不動了。
水咕嚕嚕地叫著。山斑鳩在窗臺上也咕嚕嚕地叫著。一季的明前茶,要上山摘半月。婦人摘茶,汪來發(fā)做茶。制茶房在嶺腰,原是古道起始的一間茶寮,供往來之人歇腳、躲雨、迎客、喝茶。茶寮石墻黑瓦,有兩百余平方米,明亮順通。古道外,是一片梯田。村人在耕田,犁鏵翻起泥漿,白鷺和八哥呼呼呼,落在泥塊上,啄食蚯蚓、泥鰍、黃鱔、水蟋蟀。上百只鳥跟著牛,時飛時落。犁田人戴著斗笠,拽著牛繩,揚起竹梢,吆喝一聲:“快快耕呀,耕完了就去吃草。”牛低著頭,拉著犁,抬起粗實的腳,兀自往前走。村人耕的是秧田,大部分田長著油青的草。蒲兒根和毛茛開起了橘黃色的花,遍布田埂。
霜紅抱養(yǎng)給了灶爺,汪來發(fā)過得無精打采。他在沱川一帶打短工,在窯廠燒磚、炭廠燒炭,幫人挑混凝土。他不再去千里迢迢的溫州務(wù)工了。他不想和群芳分開。群芳一個人在家,挨著刀割一樣的日子過下去??伤也坏劫嶅X的門道,日子便這樣混下去。他七十多歲的老爹和他老媽在老屋吃住,見他沒個人樣,領(lǐng)著他上金崗山。古道荒涼,雜草鋪上了石階。父子在金崗山野茶園坐了一個上午。他老爹說:“我們世代種菜、做茶,到了你這一代,你去沱川讀書,讀了書又去電子廠做工,現(xiàn)在又回到了村里,你就跟我做茶吧?!?/p>
“我不做茶,做茶養(yǎng)不了家?!蓖魜戆l(fā)把老爹的話頂了回去。他自小摘茶,跟老爹做茶。去年五月,他還幫老爹賣過茶葉。他背了兩大茶袋去縣城,擺在縣賓館前的街口叫賣。用一個小圓籃,鋪上棉布,倒半碗茶葉在布上,叫賣。他見了衣著光鮮的人,就吆喝起來:“高山野茶,純手工,五塊五一斤?!笨腿四チ税胩靸r,最后還是不買。大廟街茶葉攤,三五米就有一個,賣茶葉的人一般是中年婦人或六十多歲的老漢,坐在矮板凳上,茶葉袋堆在身邊,袋口插一張紙板,紙板上寫著:大鄣山茶,五塊錢一斤。
大鄣山綠茶馳名歐洲,國內(nèi)卻鮮有人知,茶價低賤。汪來發(fā)算了算,自己的茶葉低于三塊錢,連個工錢也保不住。太陽曬得他發(fā)暈。賣了一天,賣了三斤茶葉。旅社他都舍不得住,偷偷摸摸去住醫(yī)院病房。賣了八天的茶葉,賣出一茶袋。他背回另一袋茶,還給他爹,說:“賣茶葉,真不是人干的事?!?/p>
“做茶賣茶,是好事。好事就是人干的?!彼系f。他老爹接過茶袋,第二天去了縣城,三天就賣完了。
他老爹是金崗嶺唯一的做茶人。他自摘自做自賣。
過了兩年,芭蕉花開,美如火焰。汪來發(fā)二女兒在沱川醫(yī)院出生,取名美紅。他爹一看是孫女,頭也不回走出醫(yī)院,提在手上的烏鯉湯也帶了回去,陰沉著臉,像個取債的人。接生費一百二十塊錢,他還是借來的,借了三家才湊齊。
美紅給家庭帶來了幸福的氣氛。美紅的臉圓嘟嘟,皮膚白凈嬌嫩,一雙眼睛會說話。群芳缺奶水,汪來發(fā)便伐木,賣杉木料給沱川家具廠。杉木在金崗山東麓,一天可以伐六根,一根賣六塊錢。
至少要劈一百六十斧,一棵杉木才會被砍倒,剁頭去丫,扛一點五公里山路,堆在自己的院子里。砍了六十根,請貨車?yán)绢^去家具廠??沉巳齻€多月的木頭,群芳不讓汪來發(fā)干了。他黑得像個硬炭頭,瘦得臉變形,手掌鋼塊一樣硬。一斧頭劈下去,他感覺到自己的內(nèi)臟在震動,長期伐木,內(nèi)臟肯定會損傷。一餐飯,他要吃一大缽頭,一天喝下的山泉水,可以供人洗澡。汪來發(fā)對他爹說:“我還是去做茶,能賺一塊錢是一塊錢,能賺到奶粉錢,我就心滿意足了?!?/p>
“砍木頭傷身,做茶養(yǎng)身。做茶雖累,也富不了家,養(yǎng)家還過得去。我做了一輩子茶,也蓋了屋,給你娶了媳婦。家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的,比做苦力強很多。人一輩子的體力是恒定的,勻著耗?!彼f。
“在這樣的高山上生活,真不容易?!蓖魜戆l(fā)說。
“我們祖輩都是這樣活下來的。我也差不多活完了?!彼f。
金崗山就在后山。原始次生林和茅竹延綿無際。汪來發(fā)爬上雜木混交的野茶園。婺源人種茶做茶有千余年歷史,自唐以降,南方各商埠都有婺源人開設(shè)的茶葉鋪。虹關(guān)的煙墨,龍尾的硯臺,大鄣山的茶葉,是婺源人的根脈。婺源人很少制野茶。野茶肥厚,口感較粗糙,少了細(xì)膩,茶味敦厚彌久,不被人作興。金崗嶺無種植的茶園,野茶卻多。野茶樹是山茶科中的喬木,生長在亞熱帶、熱帶千米之上的高山密林,與山礬、赤楠、山柿、側(cè)柏、大葉女貞、柞裂槭、洋白蠟、小葉樸、野枇杷、大葉黃楊、拐角樹等混雜,屬于緩生樹,耐貧瘠、耐干旱、耐冬寒。冬季,金崗山頂風(fēng)雪大,喬木難以長高。他站在高高的山巔,遠(yuǎn)眺山下,沱川盆地如一塊雜色花盤,峽谷深嵌在群山中。峽谷是大地上的盲腸。燕山河九曲回腸。沱川人沿著河岸,走了出去,又走了回來。
古道,是婺源人的茶馬之路。汪來發(fā)把緊閉了二十多年的茶寮門打開,修繕,筑灶生火,做了制茶坊。絡(luò)石藤爬滿的矮石屋,飄起了濃郁的茶香。那是山野之香,含著露珠、淡霧、霜雪。
站在廳堂,仰頭望,木梁垂下六根粗麻繩,每根麻繩掛著一個小圓籃。圓籃里裝著各種蔬菜種子,也裝著各種零食。這棟屋是汪來發(fā)在1993年建的,青磚黑瓦,一個廳堂、兩間廂房,后廳是一間廚房、一間雜物間。美紅坐在竹椅上,給三歲的兒子喂蛋羹。這是她第二個孩子。她大兒子和百紅的兒子在樹林里捉蚱蜢。她臉白皙,像蒙了一張鳳凰衣。汪來發(fā)個子偏矮,美紅略高挑。院子石墻上,擱了六個竹圓匾,曬了南瓜干、豆豉、紅辣椒、茄子干、綠豆、黃豆。大紅大黃大綠大黑,很是顯眼。院墻根下,種了六株番茄,種了十二株辣椒。番茄熟紅,辣椒青紅。它們長出山野的欲望。
夏季炎熱,讓人難以忍受。米棗樹上,夏蟬吱呀吱呀叫。南瓜藤繞在米棗樹冠蓋上。暗綠繡眼鳥在啄棗子吃。這是一個廢園。金崗嶺有五六個被圍墻高鎖的廢園。園門結(jié)了一個花生大的蜂窩,蜂窩有九個六角形小室,一只褐色小蜂往其中一個小室鉆進去。小蜂頭部、胸腹節(jié)和中胸背板有淡黑色隱紋,頭部比腹部大,腹部比頭部長。這是隱紋長腳胡蜂。它在巢室繁殖第二代。
隱紋長腳胡蜂鉆進去了,又鉆出來,也不嗡嗡叫,兀自往菜地那邊飛過去,找鈴蟲、棉小造橋蟲吃了。蜂巢如野桐的枯葉,灰灰的薄薄的。我看過許多野蜂窩,這是我看過最小的蜂窩了。隱紋長腳胡蜂在這里面產(chǎn)卵、繁殖,也在里面過冬,躲避冬雪。
關(guān)了園門的屋主都遷往縣城或別的城市。汪來發(fā)對我嘆氣:“我還住在這個老屋,想建個新房也沒錢?!彼e下的錢,給了美紅在縣城買了房。他說:“年輕人壓力大,哪有那么多錢買房,即便掏空了家底,我也要幫幫美紅。”他不想美紅的孩子在沱川讀書,沱川太偏僻,留不住好教師。美紅低著頭,對爹睨眼,露出淺笑。她藏有兩只快樂的白鴿子,撲騰她。
澗水從山谷湍急而下,濺在石頭上,嘩嘩嘩。澗石巨大,呈現(xiàn)一種褐黃的深色。水從石頭沖下去,形成石瀑,飛起的水珠在空氣中炸開,撲在臉上涼涼的。村邊是一塊百畝之大的斜坡,澗水把斜坡一分為二。人在斜坡上種玉米、高粱和時蔬。婦人在澗潭邊洗衣洗菜。澗石爬著青黑色泉螺、蝸牛,褐河烏在石上擺尾,嘁嘁嘁地叫,扎入水中洗澡,抖起一身水花。澗邊壘了十六個石臺,擺放蜂箱。蜂箱有圓形,有方形,蓋著棕衣。我看了一下,進出的蜂并非中華益蜂,而是野蜂。金崗嶺野蜂多,他們在收蜂。
到了冬天,他們才刮蜜,一箱蜂可以刮十來斤。大多數(shù)蜂箱是空的。野蜂在高樹上筑巢,囊袋一樣掛在三角椏上。農(nóng)歷十月,秋霜已經(jīng)降了,草枯果熟,黑熊來到了村里找蜜吃。六華里之外,黑熊就可以聞到蜜香。夜黑了,黑熊下山,直撲蜂箱,掰開蓋板,撕裂箱板,舔蜜。箱板斷裂和翻動的聲音,村人聽得很清晰,任憑黑熊折騰。誰也不敢開門出來。汪來發(fā)是看見過黑熊的。一頭三百多斤重的母熊,帶著三頭一百來斤重的子熊,到村對面的竹林啃食春筍。他在掰春筍。等他發(fā)現(xiàn)時,四頭熊挨近了他。瞬間,他渾身冷汗直冒,雙腳打戰(zhàn)。他故作鎮(zhèn)定,往山上走。人往山上走,熊不追人;人往山下跑,熊就窮追不舍。這是村人從“熊口”逃生的經(jīng)驗。
事實上,黑熊從沒傷過村人。有村人挖紅薯,他在前面挖,熊在后面吃,挖了一塊地,他才發(fā)現(xiàn)了熊。春夏交疊、秋冬交錯,這兩個時節(jié),黑熊在深山里,發(fā)出長吼,噢噢哦哦哦哦哦。黑熊在發(fā)情。長吼震動山野。金崗山積蓄的力量,被黑熊迸發(fā)出來。
有了制茶房,汪來發(fā)年年做茶。他做的是粗茶,品相粗糙,賣不起好價錢?!安枋怯脕砗鹊?,又不是用來看的,沒必要做得那么精致?!蓖魜戆l(fā)說。1999年,沱川通往縣城的公路,澆筑瀝青。清早坐班車去縣城,還趕得上吃早餐。去縣城的班車有四趟:早上六點半一趟,上午九點一趟,下午一點一趟,下午四點一趟。他一年做兩季茶:明前茶,春茶。大廟街改造成了步行街。他早上背一茶袋去,擺在老街賣,傍晚坐班車回來。
在老街賣了五年,他不去了。出茶了,熟客會到金崗嶺來,一茶袋一茶袋地買??h城有非常多的茶葉店,知道汪來發(fā)的茶葉是高山野茶,有人要批購他的新茶。汪來發(fā)不肯。有三十多個熟客,年年等他的茶喝。熟客來了,他殺自家養(yǎng)的雞招待。2013年,他去武夷山學(xué)做紅茶。他做的紅茶,看起來像咸菜,用紙袋包裝。他往紙袋里塞紅茶,我看不過去,說:“紙袋裝茶,一下子把茶葉檔次拉到最低?!?/p>
他皺著臉,嘿嘿笑,說:“喝茶,又不是喝紙袋。包裝都是糊弄人的。我賣茶,不賣包裝。”他的手粗糙,指頭很短。他說,炒茶把指頭都炒短了。
沒做茶了,他上午種菜,下午和村里的老人打撲克牌。村邊樹林里,有一個長廊茶亭,他們在茶亭打牌。有二十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村里生活。村里無年輕男人。年輕時,汪來發(fā)是一個性躁的人,在溫州,經(jīng)常和工友打架。他個頭有些弱小,打架卻狠,要打到對方或自己徹底認(rèn)輸為止。“我們沱川人可不是讓人欺負(fù)的。”即使打輸了,他嘴巴還硬挺著。世界這么大,誰知道沱川在哪里?
汪來發(fā)說,以前覺得溫州很大,美紅結(jié)婚以后,世界最大的地方是沱川。他自溫州回來以后,他所有的生活都在沱川。群山一眼望不到邊。摘茶制茶,占去了他大半時間,高山上的露水和灶膛里的柴火,讓他溫和了起來。他沒想過會做茶。高中畢業(yè)了,他迫不及待地收拾衣物去溫州,逃犯逃離監(jiān)獄一樣,離開沱川,外出闖蕩世界。他又心甘情愿地守在父老妻兒身邊。有時候,生活不容選擇。人間的道場不在別處,在具體的生活里。
金崗山并不巍峨,峰巒叢生。汪來發(fā)三五天就要爬一次。早上爬或傍晚爬。走一萬三千來步,便到了山頂。他遇見過短尾猴,遇見過豬獾,遇見過花面貍,遇見過野山羊。雀鷹在山谷盤旋。白鷴從林中飛出,落在茶林,像只仙鳥。到了霜降,野茶園開遍了茶花。野茶樹花白勝雪,蕊黃如金。他百看不厭。霜越深重,花開得越燦爛。我也去爬山。天亮就動身,踏上一級級石階,走二百個石階便停下來歇歇腳。鳥鳴與澗水聲蕩滿了山谷。古代的沱川人也是走這條古道,趕著馬,馱著鼓鼓的茶袋去休寧,下新安江,把茶葉散送到江南的商埠。古道荒落數(shù)十年,石板縫隙長出了菝葜。菝葜又名金剛,是一種霜雪壓不死的落葉攀藤,霜落果紅。上了山頂,太陽正上山。從山下往山頂眺望,山頂是黃紅色。從山頂往天邊看,朝霞有一種燃燒感。那是飽含露水的烈焰。烈焰被風(fēng)吹散,燃起了每一朵云。云又燃燒了。我對著天邊喊:“云燒起來了,云燒起來了。”天空空蕩蕩。聲音消弭。
太陽終于照進了山谷,照進了金崗嶺,照進了沱川盆地,河有了陽光的色彩。澗水流動,陽光也在流動。水里的陽光有了絲綢的質(zhì)感。點紋銀擺著尾,在斗水,躍過石瀑,鱗片銀白,閃射金黃的水光。尚未退去的朝霞,落在了潭里,桃花一樣。古樹林漏下了稀薄的陽光,霜紅了的楓葉飛旋著,飄落下來。村里唯一的一只黃羊,慢悠悠地走進了收割后的秋田,咩咩咩,叫幾聲,低頭啃田埂上的野草。草老衰了,纖維變得堅硬,難以嚼爛。它又叫了。它在申訴:這么老的草,太難吃了。環(huán)頸雉被它的叫聲驚動,墜著肉鼓鼓的身子,飛到另一塊草叢。
一切都那么古老、恒定。即使有過的悲酸,都是暫時的。
責(zé)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