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上興
眼見著進(jìn)了臘八,各家都動了起來。討債的、掃塵的、做油泡豆腐的,整日忙個不休,便是那花鼓戲班子,也鉚足了勁在公園里排練,要在新年里挨著各商店唱下去,好賺它一筆。什么也不準(zhǔn)備的,大概只有成天在公園里瞎逛的老頭了。這老頭有他的哲學(xué):過年就是過日,過日就是過年,活一天是一天,苦哈哈準(zhǔn)備那年糕、油豆腐、麻糍,又吃不下多少,可不是閑得慌嗎?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在公園里多湊湊呢。
老頭還有個寶貝,隨手?jǐn)y著的,走到哪兒寶貝就跟到哪兒。公園里的人都知道,這寶貝一響,老頭準(zhǔn)要登場了。那時節(jié)啊,鑼、板、鑼、鈸、琴、笛、二胡、嗩吶,哇啦啦響徹小半個公園,連小朋友都跟著唱的:藍(lán)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浮丘園的老頭鬧喳喳。
這寶貝體格輕、嗓門大,還耐摔。有好幾次,摔得電池和后蓋都飛了,老頭以為它準(zhǔn)要廢了,不承想,一裝上電池,它又能哇哇叫個不停了。一念及此,老頭便多少對他那個不成器的孫子消了一點(diǎn)氣。
古話說,興不興,望后兵。老頭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七十有六,眼見著那孫子三十好幾還吊兒郎當(dāng),戴耳環(huán)、穿紅褲,總不見孫媳婦進(jìn)門,心中便沒了多少指望。意興闌珊起來,終日里在浮丘公園晃著。他晃著,就想啊,到了這年紀(jì),也沒啥放不下了,哪天閻王爺找他來了,他決不哭哭啼啼,死賴著不走,他會像往常出門一樣,攜了寶貝,后腳跟著就走了。
想到這里,他就唱了一聲:“站立宮門叫小番——備爺?shù)那Ю飸?zhàn)馬扣連環(huán),爺好過關(guān)?!边@一聲唱,直唱得三個老太太低頭就走,兩對小情侶各自偷笑,一條黃皮狗沖他汪汪叫。他把這一句戲詞唱得這么順溜,自然是歸了這寶貝的功勞。他天天攜著個寶貝晃悠著,聽得多了,順口就來。
這寶貝是孫子買的唱戲機(jī)。你道這孫子怎么會無端端買個唱戲機(jī)?原來那年老頭到了七十大壽,大家伙兒都忙著給老頭買蛋糕、補(bǔ)品、衣服鞋襪的。這孫子兩手空空,大喇喇來吃生日宴席,有人便擠兌了他幾句。他兜里沒錢,卻不受氣,到第二天便買了這么個唱戲機(jī)。不承想,老頭倒是真中意這寶貝,天天抱著聽個不休。
閑話不提,單說臘月十二這天下午,老頭剛攜了寶貝出門,迎面來了孫子。這孫子,一頭沖天發(fā)染得綠汪汪,兩只小圓耳各戴著三只小耳環(huán),上身是紅夾襖配花襯衫,下身卻穿著一條緊巴巴的斜紋小西褲,那西褲卻并不罩著腳面,只露著兩段白蔥似的腳踝,直晃得老頭渾身哆嗦。
這孫子也不叫爺,也不遞煙,劈頭就是一句土話:“扮扮清水些,帶你去個好地方。”
“嚯,算你真清水,扮得像昌國?!崩项^回一句。昌國是誰呢?那是本地有名的癲人,一向以行為、打扮奇怪而聞名。
“好心沒有好報(bào)嘞,不去就算了?!睂O子卻惱燥起來,“三百六十塊一張的戲票,我自己賣了買煙吃?!?/p>
哦!老頭這下有點(diǎn)聽明白了,這孫子手里頭,大概還有什么戲票。不對,這孫子什么時候這么好心了,還這么大方帶他去看戲?這可真是天開裂——難得見了。
“偷的?搶的?”老頭口中這樣說,心里莫名有點(diǎn)慌。
“撿的。”孫子說。
路上白撿三百六十塊的票,這便宜占的!老頭這下沒話說了,只要不是偷的搶的就好,路上撿的,那就是運(yùn)氣了,合該歸了孫子。心里這樣想,嘴里卻半點(diǎn)不露意思,張口就說:“撿的?還不交派出所去,街上到處都是監(jiān)控,等下給人找上門來。”
“交個屁交,你以為真有的撿?。课依习褰o的?!睂O子說。
他給老頭看了票,果然,票上明明白白寫著贈票。老板怎么會把贈票給他呢?說起來,話頭就長了。簡單說吧,孫子所在的那家小廣告公司,前段時間從市里的大廣告公司手里接了點(diǎn)活。到了年底,尚有部分資金沒到賬,老板就去大廣告公司討債。討來討去,錢沒討來,倒弄來了一批演出票。老板一想,也挺好,年貨不用發(fā)了,干脆發(fā)演出票。
公司里就設(shè)了抽獎箱,有人抽走了蕭敬騰,有人抽走了雜技團(tuán),有人抽走了白雪公主,孫子把手在嘴邊呵了口氣,將手探進(jìn)箱子,攪了又?jǐn)?,摸出一張紙牌。不想這一抽抽中了楊四郎。真他媽抽到活祖宗了!
可不么?孫子姓楊,按輩排行,叫作楊兆軍。他覺得土,給自己取了個“楊俊熙”,后來又取了英文名,翻譯回來,叫作伊萬卡。——雖則英文也認(rèn)不得幾個,但土就是不行的,有個英文名,有時候叫起來就好聽、洋氣。譬如在公司里,美女小同事叫“楊兆軍,你的快遞”,那感覺就像是叫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大叔,而叫“楊俊熙,你的快遞”或者“伊萬卡,你的快遞”,聽起來,就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時尚的、曖昧的味道在里頭。
當(dāng)然,妙處難與老頭說。這老頭看了京劇《四郎探母》的戲票,心里頭顯然是想去的。但嘴上卻硬,擺譜不去。楊俊熙就激他一激。
“不去算了,反正票也賣不出去。愛去去,不去拉倒。”楊俊熙將票往老頭桌子上一放,自己開了暖火盆烤火,掏出手機(jī)在那有一句沒一句和什么人聊著天。三百六十塊錢的票呀,就這么放在桌子上。它看著是一張紙,上頭印著劇目、時間、座位等內(nèi)容,但換成百元大鈔,得有三張還多呢,換成硬幣,那可很大一堆了。若是不去吧,三百六十塊錢就作廢了。把好端端的錢給作廢了,這是萬萬不可以的。
但老頭畢竟年紀(jì)大了,大劇院在市區(qū),他家在縣城。從縣城到市區(qū),聽人說,最快也要一個多小時。老頭心里就有點(diǎn)怕。他身體硬朗歸硬朗,畢竟車上顛簸,再說,晚上戲看完,得十點(diǎn)多了吧。沒車回來,要在市區(qū)住一夜。夏天倒也還好,在戲院邊上躺躺,一晚上就過去了。這大冬天的,別說是過夜了,就是在外頭待一個小時,都受不了啊。
約過了十來分鐘,楊俊熙站了起來,又說:“老頭,你可想好了。要去就趕緊,等你兒子回來,你可去不成了?!?/p>
老頭一想也是,要是兒子回來,絕不會讓這孫子在這胡咧咧的。別說是去市區(qū)看戲了,就是平日里出門,兒子都得說上半天,就怕外頭人擠人,一不小心把老頭給摔出個好歹來。
見老頭不吭聲,楊俊熙就說:“老頭,去不去啊,給句話啊。不去拉倒,我就走了。去呢,我們就出發(fā)。放心,車票我包了,帶你坐轎車去,舒服得很,一點(diǎn)也不顛?!?/p>
老頭就想起來,自己還沒坐過轎車呢。那玩意兒跟烏龜似的,在里頭不會憋得慌嗎?在車?yán)镱^悶一個多小時,到了大劇院,看一場戲。人家從大地方來的大戲班子,他也想見識一下,會把戲演成什么樣子。如果有機(jī)會,老頭還打算找大戲班子的人問問,看他們認(rèn)得一個叫小香蓮的人不?
這些念頭戰(zhàn)勝了他對未知的恐懼,讓他決定參加這次大冒險(xiǎn)行動。他給自己洗了臉、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把一百塊鈔票小心地收在棉大衣的內(nèi)口袋里,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張照片,也貼著錢放好了。做完這些,他攜上他的寶貝,跟著孫子出發(fā)了。
爺孫倆來到大街上。老頭就問:“車子呢?”
楊俊熙說:“急什么?會來的。你先去公園里坐一下。我叫好了來接你?!?/p>
老頭就到了浮丘公園。這地方有傳說,當(dāng)年有個叫浮丘伯的儒士,帶著一對白仙鶴來這里住過?,F(xiàn)在,白鶴一去不復(fù)返,此地空余鶴墟名。萬歷版《鶴墟縣志》上這么寫:“漢浮丘伯,攜雙鶴隱此,因溪濱巖石筑臺垂釣?!崩项^有段時間和一個史志辦的退休老頭很合得來,在他給的縣志里見過這話。他們那時候討論過,縣志就是縣志,講究,“攜”字用得好。那鶴就跟老伴似的,是浮丘伯的寶貝。
老頭攜著唱戲機(jī)在公園里晃悠,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浮丘伯,攜著寶貝呢。他今天洗了臉、刮了胡子,又穿上厚一些的棉大衣,棉大衣里還揣著一百塊鈔票和一張照片,整個人就精神了,煥發(fā)出一種退休老校長才有的神采。但他從來沒當(dāng)過校長,頂多就當(dāng)了幾年小學(xué)代課老師。
平日里他在公園看人下棋,就看著,做個“觀棋不語真君子”。今天看人下棋,偏有意無意把話頭往自己這引,不引刮了胡子、穿了厚棉大衣這事,單單引到那張三百六十塊錢的戲票上,單單說孫子請自己看戲,一出手就是三百六十塊錢。
一場戲就看掉三百六十塊錢,這魄力,看看公園里哪個有?當(dāng)然,這話他自然不會放在嘴上說。憨蛋才放在嘴上說呢。
老頭在公園里晃悠,但凡看了有點(diǎn)眼熟的,他今天都主動打招呼;但凡能多聊兩句的,他決不少半句。他拐彎抹角地,告訴更多的人:他要去看戲了這件事,仿佛大家都知道他孫子請他看了戲,他孫子就要變出息了似的。
他在公園里晃了半天,眼見著紅日漸漸西斜,幾只不怕冷的鳥兒雀兒在樹上咕咕叫著,下棋的罷了手,打牌的歇了場,擺攤的收了攤,公園里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去,孫子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心里頭就有點(diǎn)慌張。這孫子該不會又出了什么事了吧?別又在哪里跟人喝酒、打架,鬧得不可收拾。這事也不是沒有可能,有回唱戲機(jī)沒電了,孫子說去買節(jié)電池,老頭等了半晌,等到了派出所電話。這家伙出了門,跟人打了一架,在派出所蹲著呢。
老頭心里頭揣著一點(diǎn)慌張,假意散著步,用又快又慢的腳步,向公園門口走去。
“老頭,你亂跑什么呀?我找了你半天?!睂O子在身后叫他。
他一看,可不就是楊俊熙么?孫子喲,你可別讓我丟臉。
“哪兒去了?我等你半天?!崩项^說。
“去公司討錢去了?!睏羁∥跽f。楊俊熙告訴老頭,公司年底還欠著錢呢,老板溜沒影了,剛剛同事打電話來,說在公司見到了老板。他就和同事一起堵老板要錢去了。
“要著沒???”老頭問。
“要個屁!”楊俊熙說,“那死變態(tài)沒說兩句就跑了,攔都攔不住?!?/p>
老頭就不明白了,現(xiàn)在的老板都怎么了。人家辛辛苦苦給你干活,怎么就不能爽快點(diǎn)給錢呢?他心里這樣嘀咕,但嘴上還是說:“別急,再等等吧,人家有錢了總會給你。”
“明年不干了。錢都拿不到,干個鬼啊干。”楊俊熙說。
“別讓我在街上看到這個死變態(tài)?!睏羁∥跤终f。
他看了一下手機(jī),跟老頭說,車子沒到,要吃了晚飯才能到。眼見著晚飯時間越來越近,老頭就說:“我們坐客車去吧?!?/p>
他現(xiàn)在也不想坐轎車了。到了晚飯時間,兒子和兒媳婦會等他回家吃飯,他要是沒有按時回家,他們肯定要到浮丘公園找他的。到時候,他們就會攔住他,不讓他去看戲了。
“坐什么客車呀。轎車就來了,還有二十分鐘?!睏羁∥跽f。二十分鐘剛好吃個晚飯。
見老頭還有坐大巴的意思,楊俊熙就說,轎車比大巴便宜,大巴一個人要二十五塊,轎車才二十塊。兩個人,整整便宜了十塊呢。楊俊熙還描述了十塊錢的用處,他說,十塊都能吃兩個鴨頭了。又能坐得舒服,又能賺兩個鴨頭吃,這便宜誰不撿呢?老頭就不說坐大巴了。
這時候五點(diǎn)多。晚風(fēng)嗚嗚吹著,天上都是云,暗沉沉的。老頭和孫子在街邊粉皮店吃晚飯。老頭吃的是本地出產(chǎn)的粉皮面,很軟,很容易下肚也容易消化,孫子吃的是一種很硬的粗米面,還要了一個鴨頭和一張豆皮。臨了,孫子說口袋里沒零錢,老頭只好替孫子和自己付了錢。
楊俊熙還說:“老頭,反正你的錢是國家發(fā)的,不花白不花?!?/p>
老頭就懶得跟他廢話。知道什么呀?國家發(fā)的錢就不花白不花了,那你的錢還是老板發(fā)的,咋不花掉呢?想歸想,但想到孫子干了活,到年底了還沒拿到錢,老頭就沒忍心說他了。
“老頭,你那是天下掉下來的,不用花力氣。我的錢,那是我的血汗錢,而且還被人拖欠。再說了,我都請你看戲了,你請我吃頓飯?jiān)趺戳??你怎么這么摳門呢!”楊俊熙說。離了家門,楊俊熙不自覺就說上了普通話。他嬉皮笑臉。
說到戲票,楊俊熙又有氣了。他辛辛苦苦為他干半年,巴望著年底發(fā)點(diǎn)紅包什么的,結(jié)果呢,這個死變態(tài)老板直接用戲票代替年底紅包了。關(guān)鍵戲票還賣不出去,別說賣三百六十塊錢了,他賣一百都沒人要啊,不像人家抽到蕭敬騰演唱會門票的,美女小同事一下就買走了。
“老頭,你說我怎么就存不住錢呢?”孫子說。
他要存得住錢才見鬼了。老頭聽兒媳婦說的,孫子會抽煙會打游戲,抽煙要鈔票他知道的,但兒媳婦說打游戲更花錢。楊俊熙會把錢花到游戲里去,這都什么東西啊,玩游戲還要錢了?老頭就不明白了,鈔票怎么就能變到電腦游戲里去呢?
對于這一種花鈔票的方法,老頭倒也不是沒探究過。不過孫子講了幾句,他聽不懂,孫子就不耐煩再講了。他也就只好繼續(xù)存著疑問了。孫子說,玩游戲不僅要錢,還能賺錢,現(xiàn)在玩游戲也是一種工作,有些玩得好的,不僅賺了錢還為國爭光。
老頭就死都不信了。騙鬼去吧!
“老頭,你說別人也是打游戲,還抽煙喝酒帶泡妞,怎么兜里還是那么有錢呢?他們哪來的這么多錢呢?”楊俊熙說。
老頭也迷惑起來。他也不明白,怎么有些人就這么有鈔票呢?他代了幾年課,后來運(yùn)氣好,趕上了政策,給他發(fā)了退休金。他也算是吃國家糧的人了,可跟那些整天閑著跳廣場舞的小老太太相比,可真是個窮人啊,人家動不動房子三四套的,都哪來的?
“老頭,嘿,老頭。想小老太太了?”楊俊熙笑他。
“老頭,時代不一樣了?!睏羁∥跽f,“現(xiàn)在只要有錢,沒什么干不了的。你就在這等著,一會就有人開轎車來接你。”
果然,話音剛落呢,楊俊熙就在那接電話,告訴司機(jī)他們在的地方了。一個跟孫子年紀(jì)差不多的人,下車扶著老頭坐到了后座。老頭感覺到一下子就陷進(jìn)去了,他不大敢動彈,只好用手緊緊抓住唱戲機(jī)。他想開唱戲機(jī),聽一段,但又不敢。
在老頭的印象里,轎車以前可是大領(lǐng)導(dǎo)才能坐的車,可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雖說滿大街都是,但老頭沒坐過,他還是覺得這是個高級的東西。在這么高級的轎車?yán)镩_這么個老掉牙的唱戲機(jī),會帶累著孫子被年輕人笑話的。
他只好撫摸著唱戲機(jī),勸老伙伴說,你就歇歇吧,這地方唱不得,等回了家,我再讓你唱個三天三夜。
老頭從后座打量起年輕人。這年輕人是孫子的朋友嗎?像,又不像。是朋友吧,怎么孫子還說車費(fèi)要二十塊呢,這朋友也小氣了,不就是順帶去一下去市區(qū)么,怎么還收鈔票呢?要是他開車,他是決不收朋友鈔票的。若說不是朋友吧,這年輕人剛剛又特別小心地扶他坐下,年輕人還用手在車門框上擋著,生怕他撞了頭。兒子都沒這樣細(xì)心的。
車子開出好遠(yuǎn)了,老頭還在琢磨年輕人和楊俊熙的關(guān)系。楊俊熙怎么就不能出息點(diǎn)呢?看看人家,這么點(diǎn)年紀(jì)就買轎車了,得要好幾十萬吧。哪來這么多鈔票呢?老頭把自己的疑惑又在心里頭轉(zhuǎn)了一遍。孫子若是不打游戲、不抽煙、不燙頭發(fā),不要一天到晚想著換一份能賺大錢的活,就老老實(shí)實(shí)學(xué)個剃頭之類手藝,得多賺多少鈔票呢。再怎么發(fā)展,人總要剃頭的吧。不過話說回來,老頭又想,指不定這年輕人的爺爺和老爸本來就有鈔票呢。
“給你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一下,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崩项^說。他這時候想起來,可以告訴兒子一聲自己的去向了。反正他一馬離了西涼界,兒子要追也來不及的了。
“我不打,打了就是找罵。要打你自己打?!睏羁∥跽f。他把手機(jī)交給老頭。
老頭想想也是。他也起了一點(diǎn)頑皮的心,干脆不打了。
本來老頭自己是有一部老人手機(jī)的,后來他覺得帶著手機(jī)挺煩的。比如說他在公園里晃悠著,冷不丁兒子就打電話來了,叫趕緊回家吃飯。他接了電話,就得回家,回了家,到了飯桌上,他們夫妻倆就開始說楊俊熙了。老頭覺得煩,他就樂意在公園里晃著,不樂意回家吃飯。他假稱自己年紀(jì)大了,手機(jī)用不來。出門不帶手機(jī)后,他感到一身輕松了。
“等下我還要去接一個人。我們四個人都去大劇院?!蹦贻p人說。
老頭這時候大概有點(diǎn)明白了。原來他們現(xiàn)在是在拼車去大劇院。這跟坐大巴是一個道理,人多了大家就統(tǒng)一去車站坐大巴,人少了就坐轎車。那么年輕人就是一個開車人,這車也可能不是他的。想到這里,老頭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他又想到,這其實(shí)也挺好的,會開車的人都去開車,就可以多賺一點(diǎn)鈔票了。他另一面又為車站擔(dān)心起來,大家都去開小轎車坐小轎車了,那大客車會不會就沒客人了呢?
年輕人在車頭摸了一會兒,便有聲音跑了出來——
本宮,四郎延輝,乃大宋磁州人氏。父諱繼業(yè),人稱金刀令公,我母佘氏太君,生我兄妹七男二女。只因十五年前,沙灘赴會,只殺得我楊家東逃西散……
巧了。原來年輕人也喜歡聽?wèi)?,這真是好得很。老頭覺得自己坐轎車,真是沒有錯,還額外免費(fèi)多聽了一回。
第四個乘客上車了。出乎意料,竟是一個白臉黃發(fā)的老外,年紀(jì)約二十五六,或者更小一些。外國人的真實(shí)年紀(jì),不太好分辨出來。
老外上了車,坐在副駕位置。老頭能感覺到連孫子也驚了一下。楊俊熙有點(diǎn)拘謹(jǐn)?shù)臉幼?。小小縣城,怎么會來一個小老外呢?雖說現(xiàn)在老外來旅游的也多了,老頭也遠(yuǎn)遠(yuǎn)看過幾次老外,聽他們哇啦哇啦說過話,但離這么近,而且還同坐一輛車,還是頭一回。
“你們好,都去大劇院嗎?”老外說。
咦,還會說普通話呢。老頭對這個老外就多了一點(diǎn)好感。往日里大伙聚在一處閑談,說外國人時,總一致認(rèn)為外國人笨——證據(jù)確鑿,連句人話都不會說,只會嗚啦嗚啦。順著這一點(diǎn)好感,老頭多看了幾眼老外,這人長得倒也順眼,不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外國人。他看起來皮膚白,但又沒那么白,眼睛也好看,頭發(fā)是偏黑那種黃??傊?,雖然比起不染發(fā)的孫子來丑了點(diǎn),但馬馬虎虎也就這樣了。
“噎死?!睏羁∥跽f。老頭想,孫子怎么這么沒禮貌呢,一上來就說人家噎死。他聽到孫子又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幾個外國詞,才醒悟這孫子原來在說英語呢。
老外回過頭,沖楊俊熙一笑,說:“我聽得懂中國話。我爸爸是中國人?!?/p>
老頭一想,好,原來是這么回事。中國男人在外頭娶老婆了,就好比楊四郎娶了鐵鏡公主,宋遼兩家結(jié)親呢。他們生個小娃娃,所以這小伙子就比那些老外要順眼一些。是這個原因,老頭想。
這小伙子長得斯文,話卻多,又說:“我媽媽叫麥娜,我爸爸姓藍(lán),所以我叫麥格藍(lán)。你們呢?”
“伊萬卡?!睏羁∥鯃?bào)上自己英文名的中譯名。嚯,孫子,一萬卡,什么時候你卡里才有一萬塊錢喲。
開車的司機(jī)也報(bào)了名號,叫作李朝陽。老頭也想報(bào)上自己的大名楊勤儉,但三個小伙子聊得飛快,根本沒問他,他就只好把話吞回到了肚子里。一個叫李朝陽,一個叫麥?zhǔn)裁此{(lán),孫子叫一萬卡,老頭心里嘀咕現(xiàn)在的人名字真是怪,一個個的不知道著了什么魔,像楊勤儉、楊節(jié)約、楊發(fā)財(cái)之類的多好聽。
那邊廂,在麥格藍(lán)的帶動下,車?yán)锏臍夥栈罱j(luò)了不少。三個小伙子在那聊個不停,有些老頭子聽得懂,有些老頭子就不大懂了,云里霧里,好在老頭也不太愿意管這些。誰管吶!能準(zhǔn)時到達(dá)大劇院,看上一場戲就好了。這可是大地方來的專業(yè)戲班,演出肯定沒的說。他眼睛一點(diǎn)也不花,幾米外的蚊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等開了場,他還要仔細(xì)看看,把看到的精彩都記住了,明后天到公園里,也能給人講講。
別人聽了他的講,肯定得說:“楊老師,你可真快活哦。三百六十塊錢的票,就是不一樣?!?/p>
這么想,他就覺得錢花得值。平日里,老頭除了在家里看電視里演戲外,看戲只有看花鼓戲。鶴墟人把看戲叫看生戲,生戲生戲,就是活著的戲。別管是花鼓戲、菇民戲還是別的什么戲,演員抹了臉,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鑼鼓咚咚咚敲起來,嗩吶嗚啦啦叫著,那劉海哇,八仙哇,何文秀哇,一個個都活了。老頭年輕時候也唱過生戲,在本地的花鼓戲班里演過花鼓旦,依戲行的話叫作旦角。那時節(jié)喲,戲班子走村入戶,走到哪兒演到哪兒。住宿更是不用愁的事,農(nóng)村有說法,誰家住著花鼓旦,誰家豬就養(yǎng)得壯。
花鼓旦和豬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這么一問,反正把花鼓旦拉往自己家來住宿就對了。那年代,沒有什么電視啊,手機(jī)啊的,花鼓戲班就是快活的神仙,他們走到哪里,快活就跟到哪里。當(dāng)然,也有一些戲是哭戲,他們演得活靈活現(xiàn),女人們就跟著抹眼淚。但演出結(jié)束,大家從戲里出來了,想想為著一出戲他們竟哭了,就又快活起來了。戲是叫人快活的寶貝。
他還教小時候的楊俊熙唱呢,楊俊熙細(xì)皮白臉,聲音柔柔的,爺孫倆越唱越快活。后來?xiàng)羁∥跖滦?,不唱了?,F(xiàn)在楊俊熙知道帶他去看戲了。
一陣笑聲把老頭從演戲看戲的快活里拉了出來。幾個年輕人不知道在那聊什么,快活極了。
李朝陽在說話。他說,你們就猜吧,根本猜不著,真是太巧妙了。他叫人猜,卻不讓人猜,就自己揭謎底了。李朝陽說:“她就是我要找的趙羚?!?/p>
這都什么呀?趙羚是誰?講到哪出了?老頭有點(diǎn)后悔剛剛沒仔細(xì)聽,半路才聽,前面半截可就不了解了。
“我趕緊介紹自己?!崩畛栒f。
哦,講他找老婆的事。老頭自己概括。這挺好的,讓楊俊熙這個沒出息的也聽聽,人家是怎么找老婆的,他也得學(xué)著點(diǎn),趕緊地找一個老婆。
“你們很難想象,當(dāng)時的我,其實(shí)對戲曲沒興趣,對加入戲曲社更沒興趣。”李朝陽對麥格藍(lán)說,“當(dāng)時我哪里管這些啊,我就想著,就是她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了。但我也不能憑空就跟人家表白吧,我就決定先加入戲曲社,我就潛伏在那里。我是獵人啊,我還得等機(jī)會,拿下這頭小羚羊。”
“揀重點(diǎn)的說?!睏羁∥跽f,“說點(diǎn)勁爆的,讓我們麥格藍(lán)開開眼?!?/p>
“能不能不要這么庸俗?”麥格藍(lán)說,“我特別理解你。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fēng)。怎么樣,后來呢?”
李朝陽正待說話,楊俊熙的手機(jī)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老頭,你兒子來電話了?!睏羁∥跽f著,按了接聽鍵,把電話塞到老頭手里。
“是你爸,又不是我爸,我不接?!崩项^說。但他還是把電話放到了耳邊,接了。
對老頭擅自做主,也不先說一聲就跟著孫子出門,兒子在電話里好一通說。他說,他一個老人家,做事也沒譜,出外都不說一聲,害得他們在家里等他吃飯。
“等到天都黑了,還不見你回來。我就心慌慌趕到公園,才知道你做的這把戲?!眱鹤诱f。
老頭自知理虧,不好說他故意不給兒子打電話,只好一個勁說臨時起意,還沒來得及跟他講。
兒子顯然不滿他這套說辭,在電話里,他用“癲了”來形容老頭,用“作惡”形容楊俊熙,用“真沒路”來形容萬一老頭有個好歹他的無助和絕望。末了,他叫老頭把電話給楊俊熙。
“求你修修福,別把老頭子賣了?!眱鹤诱f。
楊俊熙就不愛聽了,狠狠掛了電話。
“老頭,你聽聽你兒子講的都叫什么話?!睏羁∥鯇项^說,“我倒是想把你賣了,有人買你嗎?”
“什么叫修修福?哦,我?guī)Ю项^去看個戲,倒是作惡了。像他這樣只讓老頭待在家里,倒是修福了。真沒路哦,好心沒好報(bào)。他就是擔(dān)心我把老頭賣了,我也賣不掉啊?!睏羁∥鹾靡活D抱怨,好像要李朝陽和麥格藍(lán)替他主持公道似的。
車的音響里,鐵鏡公主唱:“您說出來,大小拿個主意也好呀!”
麥格藍(lán)把聲音調(diào)低了一些。經(jīng)此一事,李朝陽和麥格藍(lán)好像醒悟到了剛剛自己冷落了老頭。麥格藍(lán)就扭頭盯著老頭看了一會兒,李朝陽則說:“現(xiàn)在社會上,對老人家的孝敬,能注重到精神層面的,真不多哦?!?/p>
這話說得楊俊熙就高興起來。他就說:“對啊,像他兒子那樣的,就是給錢、給東西,根本就不管老頭要什么。老頭缺錢嗎?老頭不缺錢。老頭就缺精神生活,他愛看戲,你就帶他去看吧。你看看老頭手里那寶貝,我在地?cái)偵腺I的,花了二十塊錢,老頭聽了六年了?!?/p>
“是這樣的,老人家有時候不在乎東西貴不貴。就像我奶奶,我從意大利給她帶了一雙皮鞋,她聽人說,意大利皮鞋好,就高興了,天天穿著。其實(shí)呢,那也就是我從塔蘭托街頭隨便買的,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丙湼袼{(lán)說。
“我說孫子,你半個老外,怎么會喜歡聽京劇的?那東西咿咿呀呀的,你聽得懂嗎?”楊俊熙說。年輕人熟得快,沒有拘束。楊俊熙叫麥格藍(lán)孫子,他卻也不惱。對這一點(diǎn),老頭倒有點(diǎn)佩服麥格藍(lán)他們這些小年輕。要是自己年輕時候,有人要是叫他一聲孫子,他們非得打一架不可。
“我倒不是很喜歡。我爸爸喜歡?!丙湼袼{(lán)說。
“華人華僑,喜歡這些傳統(tǒng)東西,也在情理之中?!崩畛栒f,“我倒是想聽聽你們在外國的故事?!?/p>
“其實(shí)也沒什么?!丙湼袼{(lán)說,“我其實(sh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中國。我大概有三年多沒見到我爸爸了?!?/p>
三年,可真夠久的。這小年輕都不想家嗎?老頭看了一眼楊俊熙。楊俊熙就做不到三年不回家,他外出打工,干了幾個月就受不了了,又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