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詩白
2023年3月,《漫游:于堅詩選2011-2021》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詩集收錄了于堅近十年創(chuàng)作的代表性詩作,是詩人漫游在語言的荒原上的沉思、勾連、轉喻、敞開和穿越,寄托了他對漢語的感激與思考。
作為一位持續(xù)寫作四十余年的漢語詩人,于堅的詩“心明知昭,不惑于俗”,以語言之器穿越時間,與圣哲同行和對話,并問道于悠悠天地。在《孔子》一詩中他寫道,“三千年/哲人不萎/擇鄰而居/家族世居曲阜/他從未/去過伯利恒/父親的靈柩是一塊無名巖石/挨著泰山/辭達而已矣”。類似的詩作還有《周頌》《但丁》《王維》等。于堅與當下多數(shù)詩人的新詩創(chuàng)作背道而馳,他是用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古典詩人,以詩的方式完成詩心的救贖與正名。正如他在《轉世》中寫道,“唉 讀者 別嘲笑 都這么次了/還自以為在花園中寫詩 是的 是的/我一點也不害臊 只能在我的詞語中開放/當我寫下 花園 就像在秘密的轉世”。在孤獨的詩歌世界的某個院落,于堅在花園中寫詩,就像托馬斯那樣要讓被遮蔽的詩意歸位,古老而寂寞的抵抗就此敞開。
作為一位語言文字大師,于堅是賦予萬物詩意和存在感的魔法師,于日常、瑣屑、平庸、渺小、細節(jié)和不美之處創(chuàng)造美與詩意。因為在漢語詩歌的世界里,“他有造物之心 他要播種土豆”(《高原》);他要贊美萬物,為萬物正名。“造物”是詩人穿越時間的手段,是心存光明的圣殿?!熬芙^隱喻”既是道法自然的轉喻式“造物”,也是基于時間之永的推陳出新,更是“惟陳言之務去”的隨物賦形、神用象通的“重命名”。
海德格爾在《思的經(jīng)驗》中認為,“詩并非在表明什么的意義上通過表述來言說”。對于詩者,最大的悲并非孤獨的抵抗,而是喪失語言、拘于黑暗、重復他人之言和文不如其人。由此,于堅提出,“對于人來說,自然是被黑暗無言遮蔽著的語言,詩是對這種黑暗的敞開,去敞,命名。這就是所謂文明”。他在《我已失去那種傷心》中寫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已失去那種語言/那種古老的傷心/黑暗不在大地上”。當然,詩人“傷心”更多是源于傳統(tǒng)漢語在今天被冷落,被那種功利性的背離“吾喪我”境界的寫作所侵蝕。于堅認為詩是對語言的沉思,而非表述某個意思或某種情緒。于是他成了當下漢語詩歌寫作中孤獨的守夜人,其詩表達出與他同時代的詩人的詩作不同的意義和情緒。如《云南點名》中,“向不朽的質量致敬 蘇軾說 知者創(chuàng)物/能者書焉 明月登堂 照亮云南 攤開了大地的/點名簿 永恒的政治 不是指鹿為馬的游戲/……/月光退位 除夕夜 氣象局的/天氣預報又錯了 寒流自北向南 云南到齊了/萬籟俱靜 高原白茫茫 放心 又是好年成/外祖母在青山中說”。于堅長期棲居云南,深愛云南,故能對云南的事物信手拈來,配以簡實、含蓄而意味深長的藍調式長短句,與讀者共享著一種生命與感覺的敞開,再次強調了詩和日常生活的不朽。他在詩中表達了他捍衛(wèi)漢語詩歌寫作的觀點,重申詩在日常生活中的意義,用充滿山歌、搖滾氣質的詩句,融入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寫作技巧,通過詩歌語言的重組,讓被遮蔽的意義自然敞開。
在詩集《漫游:于堅詩選2011-2021》的后記中,于堅認為“世間一切皆詩,語言即世界”。而他的寫作本身就是一場“漫游”,以語言之利器隨物賦形,在詩歌的世界“完成著一座座無人加冕的大教堂”(《加勒比》)?!奥巍敝穼τ谟趫远?,正如《在西部荒野中看見火車》中的詩句,“等著它走完剩下的鐵軌 就像從未被運走的遠古之人”。詩人用巨大的留白和堅實的敘事引領讀者回歸生活日常和生命存在。
新文化運動以降,中國詩歌可稱詩的“垂死史”。綜觀百年新文學史,對新詩的確認主要流于兩大謬解,一曰,“含蓄朦朧之抒情者為詩”;二曰,“游戲文字締奇者為詩”,這讓稚嫩的中國新詩詩藝的探索陷入一種危機中。于堅試圖將一度“中斷”的中華傳統(tǒng)“詩脈”以新詩的方式回歸古典?;貧w不是固執(zhí)于復古運動,而是將詩歌寫作放置在不確定的、永不停息的語言之中,以詞語喚醒事物本身(此在)的詩意,重建“近道”的現(xiàn)代詩學。
這里提到的“近道”不是那些高尚的命題、恢宏的敘事和堂皇的抒情,而是一種樸素的回歸,是對語言、命題、對象、故鄉(xiāng)和日常的“在場發(fā)言為詩”的回歸,是回歸到古老的“詩學”傳統(tǒng),回到生活與生命之本真。如《赦免》中的這一段,“如果你還沒有頭發(fā)/風會抓住你的頭頂 無論誰都可以收割/無論誰都會收獲 收獲糧食 收獲憂傷/收獲死亡 這是秋天 盛大慈悲的秋天/以德報怨 神已經(jīng)赦免了貧乏”。詩人的這次“漫游”之旅在秋天,詩中強調在場的重要性;秋天的大自然也是于堅詩歌的漫游之地,更是他詩意的腹地。詩中,他對世間萬物懷有仁善和慈悲,以居敬之心以德報怨,止于“赦免”。這種在場的言志是對“文德”的回歸。在《漫游》中,“我是第一個野獸/唯一的野獸/最后的野獸”,則是對自然的回歸;再如《農(nóng)夫》中,“一鋤比一鋤重/土坯埋著他的腳 令他/難以自拔/他過著一種深刻的生活/他用草帽蓋著臉躺在田埂上小憩的樣子/像失蹤的神”,這是對生活本質的回歸。其他還有《朝向》《容器》《波斯大軍》等詩作,皆根植于此在的日常之上,賦予日常、平淡之事物以詩的光焰,回歸也成就了詩人于堅的品格與天職。
一直以來,有些評論家認為于堅是一位“先鋒詩人”。尤奈斯庫認為“所謂先鋒,就是自由”。在我看來,于堅的“先鋒”是一種通向古典的自由“返本”——在古典的生活世界與古人的思想境界中自由往返,成為一位“奉儒守中”的古典詩人。正如收錄1982年至2012年創(chuàng)作的詩作出版時,于堅將詩集命名為《我訴說你所見》。詩集《漫游:于堅詩選2011-2021》則將一種日常的、不確定的、混沌和悠久的敘事貫穿其中,正是他想做回古典詩人,回歸古人之道。在新詩集收錄的眾多詩篇中,他常引據(jù)古人經(jīng)典之句感興、致敬古人并與古人對話。如《理解深邃》中,“河流/湖泊和星夜/我們?nèi)諒鸵蝗疹I會著世界之深”。在這個意義上,于堅就是一位“古典詩學”的奉行者和修復者。
面對傳統(tǒng)“詩脈”的“中斷”,于堅將漢語詩歌的古老意義重新在他的寫作中激活與喚醒,使之“返本”與歸位。任何事物與意象,一旦進入詩人的語境即被召回物性,賦予詩性。如《長短句:于堅行十八章》中,詩人通過十八地的行旅所見,用語言敞開原本靜默無名且平常的事物,使之在漫長的遺忘中覺醒。再如《波斯大軍》中,“從伊朗商人那里買回一只缽/純銀打造 世代相傳的手藝/鑿痕如淤泥 叮叮當當/銀光閃閃 圖案是一支隊伍/在行進 握著戟 抬著盾牌/戴著頭盔 車轔轔 馬蕭蕭/居魯士大帝的戰(zhàn)士 威武/堅定不移 環(huán)繞著一缽水果/四個黃梨 三個紅石榴/一串灰溜溜的馬奶子葡萄”。在詩人的筆下,日常生活盛滿詩性之水,日常與細節(jié)、瑣屑與微茫成為詩史的素材;一件平平無奇的器物,在詩人儀式般的語言敘事中一一歸位;物件被賦予神秘色彩,詩性隨即釋放。生活之詩,必在生活之內(nèi)孕育,那些為人所忽略的細節(jié),正是詩人構建“思無邪”詩意的密境。
于堅在創(chuàng)作中習慣冷靜的觀察與敘事。如《大象十章(組詩)》的最后,“它起床的樣子就像曼德拉先生/朝霞滿天的世界在倒退 棄暗投明/朝著它陰影 它從不攻擊柵欄/在流沙上建設著 臟小孩/玩耍落日 讓天空落下塵土/……/我們不知如何是好/黔驢技窮 游戲已經(jīng)玩完 只等著洪水/像一個正在酒吧間里表演的土著/將陰影投到門背上 它轉過背去/與黑暗商量如何處置我們余下的將來”。詩人無意生產(chǎn)或制造“意義”,無意拉開與讀者的距離,只寫他所見,寥寥數(shù)語,直擊心魄,令人震撼。詩歌語言不可被翻譯,詩歌語言亦無須解釋。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指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于堅的詩無須解釋,樸素的敘述將人類的普遍經(jīng)驗一一呈獻,讀罷豁然大悟。
韓東提出“詩到語言為止”,是針對1980年代將詩作為工具,導致詩不及物的形而上空轉出現(xiàn)的拘于語言技巧的問題。于堅認為“語言即存在”,是承認語言的工具性和物性,并以語言中的語言超越之。他從樸素的日常漢語中發(fā)現(xiàn)漢詩寫作的本質,以“吹盡狂沙始到金”的方式構建回歸中國古典主義之路。詩集《漫游:于堅詩選2011-2021》志于造物,成于回歸,觀象于天,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重拾中國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可謂別開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