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拍，作為語言的補償

經(jīng)歷越多，越是感到言不及義

野花。流水。飛鳥。林地

漫步其中，愉悅感多于表達欲

當我從花語向鳥語跨越，費盡心思

一只無聲的蝴蝶替我展翅飛過

順著下午四點鐘的光線

我來到一處空地。在那里

樹木們翠色飛揚，卻對我

保持一種禮貌的間距

我感到全身沐浴一新

聞得到皮膚上浸潤的青木氣息

在這些異類蓬勃的環(huán)擁中

我接收到自然傳遞的深切愛意

但我不能準確說出這愛意

是來自闊葉杜英投射的光斑

抑或針葉雪松撐開的陰涼

它們的豐茂，彌補了語言的貧乏

自然展示的奧義

使我確信從緘默中

獲得了某種尊貴情感

此刻，一個自拍

或許是一種恭敬的表達

什么被攝入與我的合影之中

什么就會其意自現(xiàn)

延時成像，在流逝中定位

你想讓我為你拍一張肖像

而你，卻一直沒有準備好

以哪一種面目將自己呈現(xiàn)

在你沒有找到自己真實的臉孔前

我并不打算用鏡頭對準你

每個人都喜歡用一張肖像

證實自我的存在。獨特的五官

或復雜的表情。作為拍攝者

直面或者側(cè)視，我選取的角度

可能比你與環(huán)境構(gòu)成的角度

更加荒誕離奇，匪夷所思

你甚至不知道我在哪里

將你與這個世界連在一起

我嘗試壓縮時間，不立即形成

而是在流逝的每一個定位中

找尋你不經(jīng)意的眼神，微揚的嘴角

沉思或自嘲時的呆板戲謔

我知道最終無法打破的界限

就是你的隱藏

遠多于你的表露

注視者，擁有了雙重視覺

冬天的黃昏空氣清冷

安福路上落葉紛紛蜷起身子

一前一后進了三個咖啡館，最終

我們在COSTA? COFFEE落座

夕陽的余暉灑在你臉上

卻未能使你雙頰紅潤

你低頭攪動咖啡

小鋼匙輕碰著杯子，叮鈴作響

我們談及的那些苦難

已經(jīng)被經(jīng)歷，或許還將延續(xù)

整個冬天。對此

我們一點兒也不畏懼

你一次次垂下眼簾

仿佛眼神所含語意過多

不等開口便會泄露了什么

因此，你有意避開長久對視

當我端起相機將鏡頭移向你

我變成另一個注視者

你看到的我具有了雙重視覺

而不再是一雙單向度的眼睛

這個黃昏你一直低調(diào)

并不想超越室內(nèi)任何一種光線

這個黃昏你有各個側(cè)面

對自身的寧靜心懷敬意

也許這樣更好些？

當我們面對面，孤獨相向

當黑夜從窗外涌進咖啡館每個角落

我僅僅換了一次電池

擺拍，靜物與女人的共性

石榴、蘋果、橙子

被固定在一個盤子里。它們

鮮艷靜謐，據(jù)守各自的立場

從窗口而來的光源

給了它們迷人色相

她端坐桌前，沉默，精致

平添另一種色相

如果紋絲不動，她就有了

一顆水果的潤澤美麗

如果閉口不語，她的雙唇

將散發(fā)持久的甜美與芬芳

我能從這寧馨的氛圍中

很快找出靜物與女人的共性

當她沒有遇到男人

沒有心旌搖曳，或黯然神傷

搶拍，彌合不了的時間縫隙

你不用停下任何舉動

哪怕正在安靜地思念一個人

不用掩飾從內(nèi)心流露到

臉上的灼熱或冷漠

你可以完全敞開

不用顧及我敏銳的目光

讓我看見

你的新和舊，虛與實

每一個瞬間的自由轉(zhuǎn)變

每一面光照的明暗不同

我快速按動快門，保持與你

在同頻的游移中固定每個形象

我承認時間的縫隙

不斷開裂，將上一秒的你

與下一秒的你判若兩人

我搶不到所有時間前面

消除你的差異性。因此

你也不用再換一套衣服

區(qū)別對待自己

翻拍，那些時光深處的物證

陪著他去清理舊屋子

走到門口，我們都意識到

里面已經(jīng)沒人居住了。但他

仍然對著門敲了三下

給予那空寂應有的禮節(jié)

隨后，他將鑰匙插進鎖孔

旋開了那道鏤空鐵門

我們戴上口罩和手套，開始

歸攏塵埃覆蓋下的雜物

我從墻上摘下二十年前

自己臨摹的一幅少女油畫

擦拭，使她在玻璃框內(nèi)

重新露出質(zhì)感的肌膚、頭發(fā)和

清澈如水的眼睛。她依然

活在云端，不為生活的

柴米油鹽勞煩

他則找到一摞相冊翻看

指認出自己，在父母之間

在公園、郊野奔跑的幼小身影

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他還不到懷舊的年齡，眼睛里

卻堆積了過多的往事云煙

我翻拍這些畫像和照片

不是面目模糊，就是刺眼反光

膠片、顏料、畫布、玻璃框

在時光深處提供了堅實的物證

也提供了恍惚、失真的現(xiàn)場

對鏡而拍，面向自我的折射

我對她說，你站到鏡子前

面對你自己，看到的是誰？

她說，我看到一個陌生人

一個了解不多的熟客

一個模仿我眨眼揮手的冒充者

我從側(cè)面觀看兩個她

對稱，均衡，百分百的相似

她站在自己的對面

興致勃勃做鬼臉，評頭品足

挑剔得越多越是感到開心

我看到她在挑剔中不斷寬慰自己

接納自身所有的不足

我拍下這一刻相互折射的她

讓她無法再離開那面鏡子

我們每天照鏡子，正是

不留痕跡地給自己拍照

用一個要求著另一個

完美出現(xiàn)

（雪女，寫詩，攝影。出版詩集《無盡的長眠有如忍耐》、散文集《云窗紀事》。）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