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水餃
阮梅今晚吃得很飽,還喝了點紅酒。昨晚加班處理了點稿子,睡到中午才起,一磨蹭,早飯、午飯就跟晚飯三合一了。今晚要努努力,把稿子交上。雖然一拖再拖成了習慣,但阮梅決定今晚背水一戰(zhàn)。飯桌先不收拾了,今天的盤子也不洗了,反正好幾天前的盤子還在桌子上堆著呢。盤子這種東西,只要用的時候有就行了,大不了跟小白兔拔蘿卜似的,現(xiàn)場拔一個洗洗再用。很多人把太多的時間用在了洗碗、掃地、拖地這些重復性勞作上,尤其是疊被子這種沒有意義的活動,好像不知道被子疊了還要再鋪開似的。阮梅大學時代為了應付宿舍檢查疊被子,專門額外買了一床被子,疊好后四年沒動,所以不是所有的被子都要承擔天天疊天天鋪的重擔的。人生苦短,時間要用在刀刃上。今晚就是刀刃,沒人能從阮梅手上奪走這個刀光閃閃的夜晚。她洗洗手,躊躇滿志地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右手精準地握住鼠標。阮梅的鼠標很像一只小老鼠,粉色的,是她特意在網(wǎng)上挑的。夜深人靜的時候,小老鼠是清醒的,陪伴著她捕捉靈感。
今晚狀態(tài)很好,阮梅預感到兩點前就可以結束戰(zhàn)斗。剛敲下一行字,就聽到有人啪啪地敲門。阮梅沒動,今晚沒有約什么人,幾個要好的朋友她都打過招呼了,說今晚加班,暫時不聯(lián)系,并把手機調(diào)到了靜音。啪啪啪的聲音更響了,傳達出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自由意志。阮梅還是沒有動,希望給門外的人營造家里沒人的假象。這時她聽到對門鄰居開門了,很不滿的聲音:“別敲了!影響別人休息。你不會給她打電話?”阮梅想到晚飯前出門拿快遞的時候碰到鄰居下樓扔垃圾,看來裝不在家是不行的。一個中年女聲解釋道:“打電話了,一直打不通呢,沒辦法才敲門的,抱歉啊。”鄰居把門咣地關上,嘴里嘟囔著:“討厭!”阮梅只好起身,邊走邊不耐煩地問:“誰啊?!”
“是我啊,阮梅!”
“你是誰?”
“我是顏紅啊,來給你送水餃了!”
“我沒點什么水餃,你送錯了!”
“沒錯沒錯,我專門來給你送水餃的!你快開開門!”
“你為什么來給我送水餃?”阮梅想了想,對這人沒什么印象。
“哎呀阮梅,你先把門開開,我快拿不動了!”門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著急。鄰居的門又開了:“吵什么?真討厭!”
“哎呀不好意思啊,吵到您了,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阮梅她正在開門呢,您稍等一下??!她馬上就來開門了!”
阮梅只好打開里面的木門。隔著外面的花鐵門,她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熱切地望著她:“哎呀阮梅,你怎么不接我的電話?我一直打不通,就只好來敲門了??炜欤夷貌粍恿?,你快開開門,讓我進去!”
阮梅疑惑地看著這個自稱顏紅的女人,她實在沒什么印象,這幾天她也沒約任何人上門?!澳憧隙ㄋ湾e了,我不認識你?!?/p>
顏紅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阮梅,我沒送錯,我就是來送給你的。今天冬至,家家都吃水餃。我知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的,肯定也不會包水餃吃。再說了,你天天忙著寫作,哪有那么多工夫。外賣水餃也不好吃,關鍵是油不干凈。前年咱們在一起吃過一次飯,在你上一本書的發(fā)布會上,你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忠實粉絲。那時聽你說起一個人的生活老是湊合,我一直很難過,老想著再陪你吃個飯。前一陣子你又出新書了,我看了很喜歡,還想著讓你送我一本呢。正好今天冬至,我自己調(diào)了好幾種餃子餡,可鮮美了,用的進口橄欖油,中午我陪家里人吃了,特意給你留出了餡兒和皮兒,來給你現(xiàn)包現(xiàn)吃!你看,我連搟面杖都帶來了,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沒有搟面杖!是吧?哎呀,天真冷,你快開開門,讓我進去!你這個人不但不會照顧自己,還不會照顧別人……”
阮梅剛想拒絕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女鄰居把頭探出來:“你們有完沒完?!”女鄰居對阮梅一直有敵意,基于一個婚內(nèi)女人對一個單身女人天然的敵意。如果今天送水餃的是一個男人,女鄰居一定要運用含沙射影等文學技巧罵人了。阮梅為了息事寧人,只好把鐵門打開。顏紅提著大包小包擠進來,還不忘回頭跟鄰居說抱歉:“對不起對不起,你看都是阮梅太磨蹭了,讓您費心了,要不您也來吃餃子吧……”女鄰居把頭縮回去,罵罵咧咧:“神經(jīng)??!”
這個叫顏紅的女人如魚得水地進了門,在沙發(fā)上扒拉了個地方把東西放下,立刻咋呼起來:“啊呀阮梅,你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啊,我的天!你看看,到處都是垃圾,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哎吆,差點絆倒我!不行不行,包水餃都沒地方,我得先給你打掃打掃!阮梅啊,你忙你的就行,我知道你寫作不容易,靈感轉瞬即逝,馬虎不得!我今天就是來照顧你的,你不用管我,你去寫你的書就行!一切交給我了!”顏紅邊說邊找掃帚,“掃帚呢?掃帚呢?我的天,全是垃圾!我可憐的阮梅,你過的是什么日子喲!”她終于在一堆紙箱子下面找到了掃帚,掀起一陣塵土,擼了擼袖子,準備大干一場。
“咳咳!停!”阮梅大喝一聲。顏紅皺了皺眉頭:“你干什么呀阮梅,嚇我一跳。不收拾收拾怎么包水餃呀,你真是一點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看來我以后得經(jīng)常來給你收拾收拾,你放心,我一分錢都不要,我純粹就是心疼你,天天寫作,那么累,沒人照顧怎么行呢?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你看你……”她看著阮梅越來越陰沉的臉,聲音不自覺變小了?!澳泷R上帶著你的東西走!我不需要你的水餃和照顧!我自己完全能照顧好自己,不用你操心!你來就是打擾我的生活和寫作!”阮梅氣紅了臉,什么亂七八糟的!
顏紅受傷地站在那里,似乎眼里有了淚?!叭蠲?,我知道我今天來得有些倉促,可是我給你打了無數(shù)遍電話,你一直不接,我擔心你出了事,沒人知道怎么辦?我們小區(qū)最近有個單身女人,好幾天沒出門,還是送快遞的發(fā)現(xiàn)她出事了。打電話一直沒人接,上門敲門也沒人應,后來喊來門衛(wèi)把門撬開,看見她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幸虧送到醫(yī)院不算太晚,搶救了兩天終于醒過來。你不知道,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我立刻就聯(lián)想到那個女人,剛才敲門你也不開,我更害怕了……”阮梅沒出聲,臉色卻有些緩和。顏紅一看她不那么生氣了,連忙說:“你放心,以后我不經(jīng)過你許可,絕對不上門打擾你。這次我都來了,你就別趕我了好嗎?你忙你的去吧,我打掃完后自己很快就包好水餃,一點不用你幫忙,我很快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家人多,經(jīng)常包水餃,都是我一個人弄……”阮梅臉色又不好了,“停停停!我不想聽你們家那攤事!你越快越好!”說完就回里屋了。
阮梅把門關上,坐在書桌前,已經(jīng)寫好的那行字變得如天邊星遙遠又陌生,鼠標則傻乎乎地趴在那兒沒了靈氣。其他本來準備好要寫出來的那些美妙的想法也都退潮了,只剩下了幾塊亂石歪在那里。她感覺胸口有一團火,卻又沒有合理的名目發(fā)泄。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在門廳收拾垃圾,或者說收拾由她來界定的垃圾;一會兒她還要在這里包幾種餡的水餃給她吃,問題是她已經(jīng)吃飯了,而且吃得很飽了。整個事件變得很詭異。這個女人是誰?像個女巫,騎著一根搟面杖,夾帶著一堆餃子餡和餃子皮,憑空落在她的家里,一會兒還要端上來一盤帶著巫術的水餃,吃下去會讓她升天還是原地爆炸?!為什么要吃?不吃她還不走?!對了,這女人說是來關心她的,擔心她像另一個單身女人倒地昏迷無人知曉?阮梅打了個冷顫,最近孤寡老人獨自倒在家中的不少,她好像看到自己倒在門廳的垃圾堆里,一個空紙箱子扣在臉上,讓她呼吸愈發(fā)艱難……門廳里的紙箱子的確太多了,去上廁所的時候被絆了好幾次,或許也該收拾收拾了……
阮梅坐在電腦桌前,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長時間。忽然,一陣歡快的聲音響起:“阮梅啊,來吃水餃啦!餓壞了吧,快來快來!”阮梅猛地被驚醒,還沒等她起身,一個女人就推開門進來,親親熱熱地拉著她,“你看,你寫得都入神了,我叫你好幾遍都沒聽見。你這種人啊,可得有個人悉心照顧……”阮梅嚇了一跳,這間寫作的密室很少有人進來,除了幾個密友。她連忙站起來,呵斥那女人:“出去,你快出去!誰讓你進來的?”那女人不以為意,邊拉她邊四下瞅著,“哎呀阮梅,你這間屋子也亂得很,一會兒吃完水餃我?guī)湍闶帐笆帐?!我平時在家收拾慣了,見不得這么亂的房間。你看你,被子也不疊,書到處扔,這怎么行……”阮梅火了:“你快出去,不準動我的東西!”女人又露出受傷的樣子,“阮梅,我只是想幫你……”“我不需要!你快出去!”阮梅往外推她,“好好好,我出去,你來吃水餃……”那女人依舊拉扯著。
阮梅為了讓她離開房間,只好跟著出去。門廳里完全變了個樣子,垃圾不見了,沙發(fā)上的東西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著隊,飯桌上的臟盤子也不見了,三大盤熱氣騰騰的水餃像下凡的仙人果擺在那兒,旁邊還配著一盤白斬雞。筷子也擺好了,甚至餃子醋都在小碟里就位了。如果不是眼前這個女人年齡太大形象不佳,阮梅都以為是田螺姑娘來了。顏紅看著她發(fā)呆的樣子笑了:“怎么樣?我很能干吧?你嘗嘗,喜歡吃的話,我天天來給你包都行!”阮梅醒悟過來,趕緊說:“拉倒吧,你以后千萬別來!”顏紅越發(fā)笑了:“你不用客氣,我喜歡你的作品,心甘情愿來照顧你,你如果過意不去,每次出新書送我一本就行,別忘了簽名喲!”阮梅心里很煩,箭在弦上,看來不吃這個女人是不會罷休的,她擺擺手,“行了,吃完你趕緊走,再也不要來了!”
顏紅坐在阮梅對面,熱心地用自己的筷子給她夾雞肉:“這個白斬雞可好吃了,我排了好長隊買的,你嘗嘗這塊雞胸肉!”阮梅平時最討厭吃雞胸肉,沒滋沒味的,可是今天為了讓這個女人趕緊走,她只好吃了一塊?!八溎忝糠N餡都嘗嘗!先喝口水餃湯,吃餃子講究原湯化原食。這是韭菜雞蛋的,這是蝦仁的,這是三鮮的,都很好吃,下次我再調(diào)其他的餡兒,你想吃什么餡兒我就給你包什么餡兒……”阮梅每一種吃了一個,味同嚼蠟,然后把筷子放下,“行了,我吃完了,你走吧!”女人吃驚地看著阮梅,“吃完了?這么好的餃子,你怎么不多吃點?我騎著小木蘭跑了好遠的路帶著餡兒和皮兒來的,怕煮好了路上吹涼了吃了不舒服,所以來這現(xiàn)包的,幸虧還帶了搟面杖,你家里果然沒有搟面杖……你再吃點吧,你看你瘦的,風一吹都能倒,跟我們小區(qū)那個女人差不多……”阮梅眼前閃過那個女人倒在地上的場景,她咬著牙又每種吃了一個,實在吃不下了,把筷子一扔,“好了,你快走,快走!”
顏紅這才不情愿地起身,“你一會兒要是餓了,再吃幾個?!彼谌蠲访媲奥槔厥帐巴肟?,擦拭桌子,又去廚房倒飭了好一陣子。等她出來的時候,門大開著,阮梅把她的東西都提到門口了,搟面杖滾在地上。她喊阮梅,阮梅在里屋喊了一句,“不送!把門關上!再也別來了!”顏紅輕輕哼了一聲,“不識好歹?!钡人铝藰遣虐l(fā)現(xiàn),忘了跟阮梅要簽名的新書了!怎么把正事給忘了!她連忙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本想再上樓一次,轉念一想,阮梅不一定給開門了,不過這正好得了個下次再來的充足理由呢。吃人嘴短,阮梅這次吃了她上門送的水餃,下次怎么也得開門送她一本正兒八經(jīng)簽名的新書呀,回去發(fā)一下朋友圈,讓大家著實羨慕一番。作家嘛,難免都有點小脾氣,一回生兩回就熟了。再說了,今天幫她免費打掃了衛(wèi)生,她一定很感激的,嘴上說不讓她再去,心里不定多歡迎呢。
那個晚上,阮梅頭疼欲裂,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她肚子撐得鼓鼓的難受,刷了好幾遍牙,始終都是韭菜雞蛋的味兒。她把自己罵了八百遍,也沒整明白那個奇怪的女人到底施了什么魔法,堂而皇之地進了她的家門,打掃了自以為是的衛(wèi)生,包好了三種餡的水餃,又眼睜睜地看著她吃下去,還眼睜睜地看著她吃了素來討厭的雞胸肉,最后得意洋洋皮毛無損地離開了她的家,留下節(jié)節(jié)敗退的她躺在一堆莫名其妙的灰燼里。第二天還要火中抽柴般掙扎著起來跟編輯解釋,像個欠債不還的無恥老賴。她一定是瘋了。
飲食男女
就沖梁平離不開他老婆衛(wèi)芳做的飯菜這一點來說,梁平跟他老婆之間的婚姻總體上是牢固的。梁平從小吃的所有菜都是一個味兒,原因是他母親做所有菜都是水煮,家里孩子多,一個大鍋燒上水,把菜扔進去,擠上幾滴油,湯菜都有了。大學時期,食堂大鍋菜的味道也差不多都是這個味兒。工作后,他自己做了一段時間的菜,還是水煮。同事幫忙給介紹了衛(wèi)芳,雙方年齡都不小了,彼此條件差不多,一個是中學老師,一個是事業(yè)單位人員,就領證結婚了?;楹笮l(wèi)芳第一次做飯時間很長,長到梁平以為至少要吃上四菜一湯,但最終衛(wèi)芳只端上來一個菜。梁平本來有些不滿,不過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的菜不都是煮的,還可以炒,還可以這么香!雖然菜炒得有些糊,可是梁平都吃了,他一下子愛上了這種干爽的味道,也深深地愛上了衛(wèi)芳,下決心這輩子一定要跟定她,他再也不想吃爛歪歪的水煮菜了。
梁平不但愛衛(wèi)芳,還深怕衛(wèi)芳拋棄他,那樣他只能又去吃水煮菜了。為此,他甘愿承擔起所有家務,包括帶孩子。只要衛(wèi)芳下班回來肯炒菜,他就覺得一切都值了。結婚之后,同事們明顯覺得梁平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傲豪蠋?,小日子過得挺舒適吧?瞧你整天滿面紅光的?!苯萄惺业男⒂行┝w慕,他還沒談對象呢。“那是!”梁平點點頭,親熱地拍拍小劉,“你快點找個對象結婚吧,胃舒服了,渾身才會舒服!一個人吃不好喝不好,日子就沒滋沒味。還得有個伴兒啊,對此我是深有體會!”
衛(wèi)芳卻跟梁平有不同看法,事實上,她對梁平越來越不滿。她自小討厭做飯,一聞到廚房的油煙就反胃,加上做事慢,不得不待在廚房的時間更長。她姊妹三個,姐姐毛毛躁躁的,但做事利落,從洗菜到炒熟,幾個轉身就端上了桌。小弟靠著性別優(yōu)勢,可以遠離廚房及各種家務。父母工作忙,對效率要求比較高,所以喜歡姐姐不喜歡她,嫌她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她后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生活訣竅,就是把分配給她的事兒能拖則拖,拖著拖著,等別人失去了耐性,就把她推一邊,親自上陣了,這樣無形中可以少干很多活兒。大學畢業(yè)后,她找了個處理文字的秘書工作,倒是挺適合她的性格。只要聽領導的指示,慢功出細活兒就行。形勢變化快,領導的指示常常多變,那些手快的秘書經(jīng)常返工,還出力不討好;她活兒慢,等領導想法變完了,塵埃落定了,她修修補補,加上幾個夜班,終于交了稿,倒顯得工作細致認真,且成了經(jīng)常加班的工作勞模,年終先進工作個人的證書領了一大摞。領導當眾表揚她:“大家要向小衛(wèi)學習啊,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從不眼高手低,這樣的人才非常稀缺,是真正的人才!”同事們也說不出什么,畢竟她經(jīng)常加班這件事是事實。
雖然工作讓衛(wèi)芳很如意,家庭卻讓她感到厭煩,特別是梁平每天等著她回家炒菜,她想想就冒火。她曾故意拖延回家時間,以為梁平會失去耐性,沒想到反而激發(fā)了他等吃炒菜的熱情,晚飯吃不上炒菜他簡直就過不去這一天,所以這一關她是逃不掉的?!袄掀?,你炒的菜太好吃了!我今天在學校給學生批改作業(yè),鼻子竟然聞到了你炒菜的香味,太神奇了!所以我一下班就回來等你了。每天你這么辛苦,還要給我炒菜,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帶孩子做家務,減輕你的負擔?!笨粗浩脚峙值男腋W炷槪l(wèi)芳甚至有了離婚的念頭,只不過孩子還小,她有些不忍心,心想等孩子上了大學,她一定要甩掉梁平這個累贅,每天安心在單位加班。
去年女兒去外地讀大學,衛(wèi)芳覺得時機到了。她跟梁平攤牌:“這些年我受夠了,不想再干每天炒菜做飯這件爛事了,咱們離了吧?!绷浩较仁谴蟪砸惑@,繼而號啕大哭。他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日子明明過得好好的,怎么就沒法繼續(xù)了呢?他深刻反思自己的行為,最終的結論是他毫無瑕疵:這些年他知足常樂,身體健康,工作認真,尊敬領導,團結同事,愛護學生,沒有出現(xiàn)任何教學事故,還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每天回到家里,照顧孩子生活,輔導孩子作業(yè),收拾家務也是井井有條,怎么老婆突然就不要自己了呢?他轉念一想,一定是老婆有外遇了,有王八蛋挖他墻角了!但是衛(wèi)芳一聽他的猜測,便更不耐煩,“碰上你一個男人我都嫌麻煩,哪有什么其他男人?!我就是煩了,每天炒菜做飯,不勝其煩!”梁平一聽很委屈:“老婆,我里里外外辛辛苦苦,就圖吃個炒菜,你怎么還嫌煩呢?”衛(wèi)芳感覺雞同鴨講,摔門去了單位,繼續(xù)加班。
為了挽回衛(wèi)芳,梁平?jīng)Q定去求助丈母娘。他瞅著某天上午沒課,特意跟領導請了假。去丈母娘家的路上,他才意識到這些年對丈母娘非常怠慢,根本就沒上門孝敬過,簡直太大意了。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丈母娘從一開始就不待見他。想當年他跟衛(wèi)芳談對象,丈母娘不同意,嫌他家窮山惡水。所幸衛(wèi)芳喜歡跟她父母對著干,從家里把戶口本偷了出來。為了防止父母搞破壞,結婚時間都沒跟父母說。某日梁平的老丈人路過一家酒店,吃完酒席的一個人出來看見他,一驚一乍的:“老衛(wèi)啊,今天你二姑娘結婚,你們家怎么一個人都沒去?看著怪寒磣的。你女婿是我們學校的,邀請我參加,我本來還打算跟你喝兩杯呢?!崩闲l(wèi)愣了一下,沒說話,揚長而去。梁平結婚后本來打算去看看老丈人和丈母娘,但衛(wèi)芳堅決反對,說父母不祝福自己的婚姻,沒必要去看。她自己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家,反倒主動請求在單位值班,博得領導和同事的一致稱贊。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梁平現(xiàn)在需要丈母娘支援,卻連丈母娘的家在哪兒都得現(xiàn)打聽。好在城市不大,他趕在午飯前敲門了。門開了,里面的人說他敲錯門了。梁平趕緊說明來意。年紀大的女士哼了一聲:“那個人跟我們沒關系,她的事兒我們也管不著,您請回吧?!蹦昙o輕的女士把桌子一拍:“去去去!愛離不離!結婚我們都不知道,離婚更跟我們沒關系!快走,別耽誤我們吃飯!”梁平花了重金買的保健品還沒等獻上,就被關門外了。門關上的那一刻,他聞到了濃郁的炒菜的香氣,肚子里的饞蟲不害臊地叫嚷起來。
回家的路上,梁平堅定了不離婚的信念。他堅信自己沒做錯什么,不應該受到懲罰。罪與罰是人類社會的永恒主題,公義和恩慈也應該是。他誠心誠意地付出了這么多年,理應得到好的回報。他帶著禮物,直接去了衛(wèi)芳的單位。中午下班的點,不斷有人往外走。他跟門衛(wèi)大爺聊了起來:“大爺您辛苦啊,我是衛(wèi)芳的老公,今天單位下班早,順便過來接她一塊兒回家。”大爺瞅瞅他手里的高級禮品,梁平補充道:“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不,我還給她買了禮物呢?!贝鬆旤c點頭,表示認可,“這年頭,給老婆買禮物的不多了。你等著,我?guī)湍愫耙宦暎 贝鬆敁芡▋?nèi)線,一會兒工夫,衛(wèi)芳出來了?;蛟S是梁平的這個臨時起意給了衛(wèi)芳面子,在同事羨慕的目光中,衛(wèi)芳跟著梁平回家了。離婚的事兒暫時不提了,梁平又如愿吃上了炒菜。
吃完飯,梁平趁著氣氛比較友好,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跟衛(wèi)芳提議:“這么多年沒看過老丈人和丈母娘,有空得回去看看,老人家身體也不知道怎么樣?咱們子女盡孝要及早才是。”他琢磨著這些高級保健品衛(wèi)芳吃了也沒啥用,不送出去有點浪費,都挺貴的。衛(wèi)芳沒說什么,第二天下班拿著一盒禮品回家了,沒帶上梁平。晚上回來后,她情緒很不好,悶著頭睡了。梁平以為丈母娘把老婆訓了一頓,這顯然是合乎邏輯的,畢竟自己帶著禮物上門哀求了,自己這些年各方面表現(xiàn)都很好,丈母娘主持公道也是應該的。其實他不知道,衛(wèi)芳不高興是因為回家后遇到了姐姐,姐姐把梁平大大嘲諷了一番,說就這么個歪瓜裂棗,還值得當年私奔離家?她反唇相譏,說姐姐不也找了個歪瓜裂棗嗎?當年雖然沒私奔,母親也是不同意的。姐姐硬氣地回擊,說她早就把那歪瓜裂棗踹了,及時止損可不是她能比的!衛(wèi)芳一聽就蔫了,姐姐果然還是壓了她一頭。小時候她總是跟姐姐比這比那,總覺得母親分東西時偏心姐姐,哼哼唧唧非要換過來,姐姐受不了她的眼淚,拗不過她,每次都妥協(xié)了。結婚時,她偷了戶口本私奔,就是要證明比姐姐更勇敢地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一套舊傳統(tǒng),沒想到姐姐還是先她一步二次革命了,怎么能不讓她生氣?況且,姐姐說她也是因為在做飯的時候跟姐夫生了嫌隙,大打出手,最后絕塵而去的。姐姐連鬧革命的方式都壓了她一頭,而她還要繼續(xù)給身邊的歪瓜裂棗炒菜,氣得她一晚上悶在被子里沒睡著。
衛(wèi)芳的姐姐衛(wèi)芬是個編輯,在報社工作。她從上大學的時候就開始靠寫作拿稿費,不用家里資助了,是遠近聞名的才女。衛(wèi)芳不喜歡寫作,但為了證明自己也有寫作才華,畢業(yè)后從事了文秘工作,也算是文字工作者,渾身上下也充滿字香。衛(wèi)芬當年看上了一個作家,以文會友,最后違背母命強行結了婚,成了新時代的娜拉,同時也以親身經(jīng)歷回答了魯迅式的追問——“娜拉走后怎樣?”時代不同了,在魯迅提供的兩條答案——墮落或回來之外,衛(wèi)芬蹚出了第三條道路——休夫。原因眾說紛紜,一言難盡。據(jù)衛(wèi)芬自己跟朋友解釋,她剛結婚就發(fā)現(xiàn)有意氣用事的成分,母親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為了反抗而反抗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布滿裂痕。母親告誡她,兩個人成長道路不同,習慣不同,一開始雖然新鮮,一旦開鍋開灶過日子,就難免現(xiàn)了原形。
果然,結婚后第一次做魚就掀了鍋。兩人去市場買菜,見到一種新鮮的小魚,可以用油炸著吃。本來意見一致,但小魚炸完后,衛(wèi)芬主張可以吃了,丈夫卻說不能立刻吃,要再煮一鍋面湯,把炸好的小魚放在湯里繼續(xù)燉,等燉好了連湯帶魚一起吃掉,并說這是他們家鄉(xiāng)的特色吃法。衛(wèi)芬一聽就不干了,好好的炸魚,為什么要放進黏糊糊的湯里?并說她們家鄉(xiāng)自古的吃法就是炸好了直接吃。雙方各有依據(jù),互不相讓,最后以一鍋魚打翻為止。衛(wèi)芬氣得回了家,吃著母親炸的魚,把丈夫罵了個狗血淋頭,從此以后兩個人經(jīng)常因為做飯吵架。后來機緣巧合,丈夫跟另外一個女子一起在家炸魚煮湯,被提前結束出差任務的衛(wèi)芬發(fā)現(xiàn)了,借機把丈夫趕了出去,畢竟房子是衛(wèi)芬單位分的。
衛(wèi)芳有時跑回家,在母親和姐姐面前慪氣,說憑什么姐姐就可以逍遙自在,不用給男人炒菜做飯?仿佛母親又偏心了。姐姐冷笑:“誰讓你當年偷戶口本嫁給一個要求那么低的丈夫?他竟然能把你磨磨蹭蹭炒的破菜當成寶,簡直接近無欲則剛的境界了。就憑這一點,我敢肯定,你這輩子甩不掉他的。”時間一長,衛(wèi)芳也想開了,憑借一個炒菜就能站穩(wěn)腳跟,終究是壓了姐姐一頭。
(劉夏,本名劉麗霞,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為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業(yè)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短篇小說集《雞鳴村》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