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
1
“哐啷”一聲,我的命運就從此改變了。
“哐啷——”那是我與一塊石頭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響。我被生生撞掉了一塊,不再是完整的輪子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忍著疼,隨車子朝前走,不過每轉(zhuǎn)到缺口處,我就會禁不住發(fā)出一聲“哐啷”的呻吟,車子也會跟著顛簸一下。
終于,一只手把我從輪軸上卸下來,又是“哐啷”一聲,我被扔在了亂石和荒草窩里。目送換上新輪子的車子一點點走遠,消失了,我絕望地躺下,一時感到天昏地暗。然而,一只木輪是流不出眼淚的。此刻,我全身都被草叢里的露水沾得濕漉漉的。我沉默半晌,苦笑著,給自己起了一個破罐子破摔的新名字:哐啷。
我是一只受傷的木輪,我的名字叫哐啷。
2
在石塊與草叢中,我不知躺了多久,大概是睡著了,最后,在一陣竊竊私語中醒來。
“哎,這個木輪子可毀了!”
“它恐怕再也不能威風凜凜地滾動了?!?/p>
“車輪也會像我們一樣睡大覺嗎?”
沒有了車軸的支撐,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扶著身旁一塊石頭,勉強站起來。竊竊私語是我身旁的草們發(fā)出的??次倚褋恚鼈兌技娂娢孀∽?,噤了聲。
顯然,它們在議論我。為了掩飾尷尬,狗尾草搖著毛茸茸的尾巴,芨芨草抖動著細密的莖,車前草極力晃著一圈葉子,好像要就地旋轉(zhuǎn)起來。
“伙計們,怎么都不說話了?——嘿,看一個不幸車輪的笑話挺好玩兒,是吧!”
“我們沒有看笑話!”
“我們好奇你的生活呢。”
“車輪也會這么安靜?。∧阕鰤袅藛??”
它們怯生生的、謙卑的語氣,倒讓我不好意思起來。
“我一向風風火火,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向你們學習安靜。安靜,有什么樂趣呢?請多多賜教哦!”
“安靜的時候,你可以聽聽風的呢喃,它捎來遠方的消息,讓我激動地搖擺?!惫肺膊菡f。
“安靜的時候,你可以感受風的撫摸,它會讓你忍不住快樂地顫抖?!避杠覆菡f。
“安靜地待在風中,我會覺得自己在旋轉(zhuǎn),上升,像一只真正的車輪那樣?!避嚽安菡f。
我閉了眼,像它們說的那樣迎接輕柔的風。
“別再留戀遠去的車子了,有缺陷的車輪也有屬于自己的世界,也有你的遠方?!憋L說。
我的傷口被風溫柔的手指拂過,似乎不再那么疼痛了。
風吹動我的身體,麻酥酥的,我仿佛瞬間獲得了力量。事實上,我已松開扶著石頭的手,在風的攙扶下,歪歪斜斜向坡下滾去。
3
“嗨,車輪朋友!”
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藍蝴蝶,緊緊跟著我,當它要收起翅膀,準備停在我的輪緣歇歇腳時,我卻借著坡勢順著風繼續(xù)滾動下去,它只得重新?lián)渖戎岚蝻w起。
“嗨,車輪朋友,你要去哪兒?”
“隨便走走罷了。我哪兒也不去,哪兒也去不了?!?/p>
“你滾動的樣子可真帶勁兒,每轉(zhuǎn)一圈,就哐啷跳一下,這是踢踏舞吧,可以教教我嗎?”
蝴蝶的話,差點讓我笑出聲來。
“蝴蝶小姐,我是木輪哐啷。我跳的是一支傷痛之舞!你沒發(fā)現(xiàn),我缺了一角嗎?”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出來。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不去尋找碰掉的一角呢?若把那些碎片找回來,再裝回缺角處,你不是又完好無損了嗎?”
藍蝴蝶的話,猛然提醒了我。
——對呀,我為什么不去尋找那些碰壞的碎片,然后把它們粘起來,填進缺口呢?那樣,我不是又恢復(fù)圓滿,可以平穩(wěn)飛速地奔跑了嗎?
“謝謝你,藍蝴蝶,我不能讓你歇歇腳,你卻給了我一個方向。我要去尋找那些碎片了,再見,藍翅膀朋友!”
“嘿,哐啷,說實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你滾動的姿勢都很帥!祝你好運!”
藍蝴蝶又繞著我飛了一圈,就匆匆告辭了。
4
哐啷,哐啷,哐啷……
我繼續(xù)滾動著。
突然,風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猛地停下來,我也急忙扶住一棵小樹站住。
“哐啷,你在這等一會兒啊,我去去就來!”
因為風要吹拂整個世界,我等著它就是了。
這時候,一只蝸牛從樹根那里,一點點爬到我的缺口處。它蠕動的時候,我感覺癢癢的,像有一只小舌頭輕輕滑過。
“小家伙,你可真會找地方!”
那只蝸?;沃|角,歪著腦袋打量我。
“難道你不是一只蝸牛?”
——我的樣子像一只蝸牛嗎?以至于被小蝸牛誤認為同類。的確,我看起來是圓的,沒人注意到我的缺口。索性,就暫時做一只大蝸牛吧。
“我現(xiàn)在是蝸牛,但我曾經(jīng)是車輪。”
“我叫慢慢,您呢,大蝸牛先生?”
“我叫哐啷。慢慢朋友,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捎你一程,你只需躲進里面,抓緊扶好。大蝸牛哐啷,馬上就要像車輪一樣,哐啷哐啷滾動了?!?/p>
“太棒了!太棒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會滾動的蝸牛,你簡直是蝸牛魔法師。我正打算去遠方看看呢,謝謝你!哐啷,你滾動起來一定會很酷,很……”
“很快,像風一樣快!”我接著慢慢的話說。
“對,像風一樣快!”慢慢激動地昂起觸角。
說到風,風就來了。它繼續(xù)吹動我的身體,賜予我能量。我推了下小樹,重新滾動起來。
在滾動的時候,我聽到了蝸牛慢慢可愛的笑聲。尤其在我的缺口滾過地面,有點驚險時,那笑聲就更加清脆、響亮,就像星星的觸角彼此碰撞時發(fā)出的尖叫。我想到與石頭的碰撞,那是疼痛的,根本不可能發(fā)出笑聲。
我滾過荒草甸,滾過小河溝,滾過長滿狗尾草和大薊的土丘,滾過野菊花盛開的坡地,滾過種植著碧綠苜蓿的原野……
5
終于,在那塊石頭旁,我找到了那些碰落的碎片,它們曾經(jīng)是我的一部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分五裂,各自獨立。怎么才能把它們重新粘在一起呢?
蝸牛慢慢從缺口處爬出來,它這才弄清楚,我不是一只蝸牛,而是一個木輪。
“你是一位好心的木輪,雖然你不再圓滿,卻帶我到了遠方。”
慢慢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它以為來到了世界邊緣。我卻面對著那些碎片發(fā)呆。
“它們曾經(jīng)屬于我,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收拾。”
慢慢繞著一地碎片轉(zhuǎn)了一圈,觸角輕輕擺動著。
“我知道一個方法。你可以去找那株老桃樹,它的膠可厲害了,粘好這些碎片不在話下。好心的哐啷,去吧,你一定能恢復(fù)如初?!?/p>
蝸牛慢慢鄭重地與我道了別,就爬向石頭背后去了。
我找到了那株石頭縫里生長的老桃樹,請求它給我的缺口處滴一些桃膠。
“哐啷,你也曾是一棵樹,一定理解一棵樹的痛苦吧?”
“我做木輪的時間太久,關(guān)于樹的記憶已經(jīng)不多了。你說說吧,我側(cè)耳傾聽,這或許會讓你輕松一點?!?/p>
——當我還是一只不停滾動的木輪時,我才不會聽一棵樹說它的痛苦。豈止是痛苦,它的快樂我也不屑一顧。
“我在這個石縫里,活了快一百年了,到現(xiàn)在,我?guī)缀踅Y(jié)不出一顆桃子了。你要的桃膠,倒有不少,它是伴隨我一生的東西。你瞧,在我們說話的工夫,幾滴桃膠就涌出來了。這是為你準備的。”
“謝謝你的慷慨,敬愛的老桃樹!”
“我一向如此。無論對于山里的猴子,還是飛來的鳥雀,我都毫不猶豫地奉獻我的果實。森林居民只看到我是一棵樹,永遠立在石縫里,年年開花結(jié)果,為世界捧出一樹桃子。但沒有誰認真傾聽過我的話,沒有誰對我多瞧一眼。你看,我的樹干傷痕累累,我的枝條七扭八歪,我的葉子上爬滿蟲子,就連我的身體里都鉆了不知多少蟲子。風雨吹打快一百年了,這些,我都得忍著。要是我倒下了,我將不再是一棵樹,而是一段朽木。所以,我常常思考生命的意義?!?/p>
“哦……這太深奧!我不過是一個匆匆忙忙的輪子,曾沒日沒夜地滾動。我的木頭腦袋不懂你說的意義。我好奇的是,你靠什么度過這些漫長的日子?”
“就是這些桃膠??!我被傷到了,就會在傷口處涂幾滴桃膠,蟲子咬開的洞也是這樣。我在粘粘補補中活了一百年。雖然我知道,流膠的部位,會慢慢腐爛,甚至讓我的枝條和樹干逐漸枯萎,但我也只能如此了?!?/p>
“原來是這樣,我以為你有特殊的魔法……”
“特殊的魔法!”老桃樹放聲大笑,“這些黏稠的桃膠,就是我可憐的魔法,它實際上是我的,眼淚……”
“也許我不該請求一棵樹的眼淚。”
“沒什么。我的眼淚,也許并不全是悲傷,它是我與不完美的世界和解的方式?!?/p>
我瞪大眼睛望著老桃樹,它的“樹生哲理”盡管難以理解,但卻讓我佩服。
“快一百年了,你是第一個有耐心聽完我一堆廢話的——哐啷,請挪過來,我現(xiàn)在就給你一些桃膠?!?/p>
我恭敬地把缺口展露出來。老桃樹那黃褐色的桃膠,如晶瑩的琥珀,“滴答、滴答、滴答”,均勻地滴落。
6
拾起那些碎片,把它們一個個重新粘在我破損的傷口處,我似乎和原來一樣圓滿了。可是,那些碎片們卻都吵吵嚷嚷起來。它們七嘴八舌,抱怨它們根本不該在那個位置。
“木輪哐啷,你瞧瞧你,都粘錯啦!”
“你讓我腦袋沖下,頭暈?zāi)垦0?!?/p>
“太擠了,太擠了!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原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這些小東西,才剛剛脫離我多久啊,就成精了。它們好像不把我放在眼里,似乎隨時要掙脫桃膠的束縛跑出來。反正已經(jīng)圓滿如初了,我急忙試著飛奔下山坡。
起初,那種哐啷聲是沒有的,滾著滾著,哐啷聲就又由小到大,逐漸響起來了。等滾到山坡下面,我徹底傻眼了。
那些被桃膠粘在一起的碎片們,竟然一個不剩,全都不翼而飛!
原來,在我滾落山坡的時候,它們商量好了似的,從我的缺口處紛紛逃逸了。
我的缺口依然是那個缺口,倒是那些桃膠更加緊緊地貼著我,讓我感到溫暖而熨帖。奇怪的是,我不再感到疼痛,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意。
我重新躺下,心平氣和,準備先美美睡一覺再說。
陽光真好!這是我做木輪奔波忙碌的日子里,從不曾注意到的。
風也真好!我現(xiàn)在開始喜歡小草們的絮語了。
明天,我會不會遇到那只喜歡我舞蹈的藍蝴蝶呢?
明天,我會不會再和那只從遠方歸來的小蝸牛相遇?
明天……
一覺醒來,云淡風輕,天高地闊。
哐啷,哐啷,哐啷……
我又開始滾動了,在風輕柔的口哨聲里,在小草呢喃的絮語中,我快樂地滾動,奔跑著,一邊高唱著屬于我的歌——
一只木輪的哐啷之歌。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