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韞
我跑幾步這么一蹦,從六樓一層一層下去,這是一幢很老的黑暗的住家樓。忽然,我看見這些臺階的上空,為樓道光線所射穿的黑暗里,浮著一朵白色的柳絮,不動,靜靜地。向著光線這一邊的絨毛,顯得銀亮。這個不速之客。我想捉住它的時候,它從窗戶飛出去了。映著藍天,我看見它毛茸茸的中央,有一粒種子。種子呈淡淡的黃色,頂端綴著一個小黑點。
春深了,也到了柳絮紛飛時。有一天,我在草場門大橋畔的公交站候車,那兒很開闊。不經意抬了下眼,咦,怎么漫天飄起了雪花?有點蒙,想到春雪,又否定了,這才回過神來:是柳絮。且打一下油:未若白雪因風起。
水龍頭嘩嘩放水,老媽在洗青菜,一邊洗,一邊哼:“戰(zhàn)斗戰(zhàn)斗新的戰(zhàn)斗,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p>
“跟誰戰(zhàn)斗呀?”我笑問。
“跟你,”老媽把洗凈的菜放到籃里,“誰讓你欺負倍兒?!?/p>
這是一首老掉牙的歌,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插曲,那時我還小,還沒有現(xiàn)在的倍兒大,沒看過這部電影,聽到過有人哼這首歌:“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參加游擊隊,敵人的末日即將來臨,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爆F(xiàn)在沒有人哼了,老媽還哼,翻來覆去就哼這兩句:“戰(zhàn)斗戰(zhàn)斗新的戰(zhàn)斗,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北秲阂埠?,哼不全,就這兩句,逢到有什么不順心的,小組長冤枉她呀,小伙伴拌嘴呀,她就大聲唱這兩句,不是哼。
我和倍兒在必勝客就餐,倍兒嚷嚷:“媽媽媽媽你看!”餐桌面的底下,我們膝蓋的上面,有一小朵白色的柳絮靜謐飄浮,倍兒想去捉,它一閃身飄走了。這小精靈!倍兒要去追,我手臂一伸,攔?。骸八诳罩酗w,你追不上。”
倍兒追了一陣子,不追了,問:“它要飛到哪兒去呀?”
“玩唄,玩累了回家,跟你一樣。”
“它的家是不是在天上?”
沒完沒了,我跺了下腳:“不在天上,在地上?!?/p>
“那它為什么在天上飛哩?”
“在天上飛才能看得遠,看到它地上的家?!?/p>
我愣了一小會兒神,柳絮的生命不是那白色輕盈的絮,而是絮里面裹著的小黑點,那是種子,我跺了下腳的地方是堅硬的水泥地,不是它要去的安身立命之地。
那公園里河堤上有的是泥土,怎么沒見冒出一棵柳樹?可見安身立命也不是那么簡單。也許,漂泊就是柳絮的宿命。
受倍兒的鼓舞,把斜挎的吉他向背后推了一下,它在飛,我在追。一路追到河堤上,堤坡上繁花盛開,紫羅蘭、粉色猩紅小花、鳶尾、金盞。那兒有很多很多的柳絮在飛。堤岸下面,地上,有些柳絮飛不動了,就在地上粘成一個一個蓬蓬松松的大團子,風大了,它們就在地上滾,滾著滾著翻一個筋斗,挺萌的。我把吉他挪到懷里,劃了一個琶音,詞改換了:“啟航啟航啟航,我們的遠行像詩篇?!边@是老媽洗菜時哼的。我一彈,老媽就樂。
我坐在長堤上彈吉他,十里柳堤,滿眼綠,柳枝媚人,在風里擺來擺去。片片柳絮在枝條間穿過,像雪。我瘋狂地彈,那些柳絮像小精靈,在我周圍上上下下跳舞。有一朵柳絮快要落到我的弦上,被我一個掃弦給震飛了。
彈累了,躺在一棵柳樹下,吉他擱在我的胸脯上。
手指挑起一根弦,錚的一聲,又一聲。
夜色深沉。一粒一粒星子,劃著弧線急墜下來,到了近地的時候,化成漫天柳絮,輕輕地,柔柔地,落向堤岸下面的水波。
我一骨碌坐起來,彈那個老媽喜歡的:“啟航啟航啟航,我們的遠行像詩篇。”
光
倍兒跟我合養(yǎng)過三只蟈蟈。它們長什么樣子,在我記憶里都比較模糊。倍兒記得,第一只是棕色的臉,第二只是藍色的臉。她這一說,我想起來了,藍臉形象有點恐怖。
我們養(yǎng)過的這幾只都不是啞巴,都叫。倍兒告訴我,她學習法布爾,觀察藍臉,它長得有點奇怪。臉是淺藍色的,翅膀像兩片透明的枯葉疊在一起。
剛買回來的幾天,藍臉一聲不吭,我每天負責清潔蟈蟈籠,倍兒喂嫰黃瓜毛豆。它好像是被感動,“開口”了,完全放松情緒,想什么時候叫,就什么時候叫,而且越叫越歡。每天下午,它會睡上一小會兒,養(yǎng)足精神。大半夜叫得最響,也不怕影響旁人休息。倍兒在陽臺上做作業(yè),它也亂叫一氣。嫌它煩,嚇唬,讓它閉嘴??墒撬A艘粫?,又故伎重演。先是試探地“嚓”一聲,像剪刀剪了一下,見倍兒沒制止,又叫開了。它似乎也很喜歡聽歌,并且伴奏似的配合。我彈吉他,不撥弦時,它也會停下來。如果弦上的聲音再次響起,它就會“嚓”的一聲,又清脆明亮地叫起來。倍兒悄悄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藍臉的叫聲并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而是靠背上的兩片翅膀極速振動摩擦發(fā)出的,真的很奇妙?!蔽艺f不奇妙,昆蟲都這樣。
跟倍兒說,好日子不多了,藍臉是百日蟲,生命屬于它也只有一次而己,不要讓它的一生都在籠子里度過,我的意思是放生。倍兒爽快同意,這我沒想到,雖則心里肯定是不舍得的。商議了幾種方案,沒有一種盡善盡美??梢粋€突發(fā)的事故,使我倆的計劃全泡湯。我用牙簽清除蟈蟈籠里的一粒屎的時候,它利用籠門打開的時機,突然沖了出去,看來是蓄謀已久。猝不及防,我用手去罩,弄折了它的一條大腿。這下不能放生了,只好另想他法,他法也沒什么選項,只有為它養(yǎng)老送終。
天氣由初秋向中秋去,我想了個法子,把臺燈挪近籠子,用燈光溫暖它。亮度是可以調節(jié)的,但太暗,溫度上不來,不夠;太亮了又怕傷它的眼睛。倍兒想了個主意,用一層薄薄的布,把籠子罩住,兩全其美。我說:“這個法子好。”
日子過得真快,眼見快到重陽,園子里蟲聲越發(fā)稀,終至寂寥。只有藍臉“嚓”地打開翅膀在叫,算算,早過了百日的生死大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