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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公羊?qū)W的“五始”詮釋及義理價值

2024-04-22 05:04:43王磊
船山學(xué)刊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政教天道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青年項目“漢代公羊?qū)W文質(zhì)論研究”(21CZX030)。

摘? 要:在《春秋》義例系統(tǒng)中,五始居于首位,先于三科九旨。經(jīng)由漢代公羊?qū)W的層累詮釋,五始成為《春秋》王道政治的開端與根源,與三科九旨共同構(gòu)成《春秋》微言大義的總綱。與三科九旨側(cè)重政教與禮法不同,五始側(cè)重天道與自然,敞開了《春秋》由天道至政教、由自然至禮法的通道,蘊含著《春秋》言天道、王者貫通天人、政教本于天道的內(nèi)在機理。漢代公羊?qū)W通過對五始的詮釋,彰顯《春秋》貴微重始,闡明《春秋》奉天法古,開啟《春秋》作為禮義之大宗。

關(guān)鍵詞:五始? 天道? 政教? 貴微重始? 奉天法古? 禮義之大宗

作者王磊,浙江工商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副教授(杭州? 310018)。

根據(jù)徐彥《公羊疏》所引,何休在《文謚例》中將五始列為《春秋》義例之首,其言:“此《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之義,以矯枉撥亂,為受命品道之端,正德之紀也?!盵1]6在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等義例共同構(gòu)成《春秋》公羊?qū)W微言大義的核心部分。其中,五始與三科九旨是公羊?qū)W微言大義的總綱。清代公羊家凌曙曾言:“五始提要,三統(tǒng)參微,承百王而號素王,總千圣而為玄圣?!盵2]4

在現(xiàn)代公羊?qū)W研究中,對五始的研究雖有一定進展段熙仲《春秋公羊?qū)W講疏》有“建五始”一章,選出公羊?qū)W文獻中與五始相關(guān)的文句,并指明五始旨在彰明正本重始之義。(段熙仲:《春秋公羊?qū)W講疏》,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434—440頁)葛志毅認為:“《公羊》家所謂五始,實為一個較縝密的政治哲學(xué)設(shè)計方案。此方案的妙處不僅在于它為王政的合法性提出一個超越的天道根據(jù),還在它為君主提出一個審己正統(tǒng)的現(xiàn)實責(zé)任倫理?!保ǜ鹬疽悖骸丁垂騻鳌荡笠唤y(tǒng)釋義發(fā)微》,《管子學(xué)刊》1998年第4期,第22頁)黃開國認為:“‘五始說的實質(zhì),就是強調(diào)新王受命從一開始不僅要從上天獲得純正之本,而且還要將這一純正之本貫穿于整個人類社會的各個層次,也就是從一開始就保證王道在從天到人時空上的純正性?!保S開國:《董仲舒“貴元重始說”新解》,《哲學(xué)研究》2012年第4期,第47頁)曾亦、郭曉東認為:“‘五始者,兼有天地之始、四時之時與人事之始”,“‘五始之旨在于尊天也”。(曾亦、郭曉東:《春秋公羊?qū)W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449頁)林義正認為,五始是孔子特筆,并分析了董仲舒、何休對五始的闡釋。(林義正:《公羊春秋九講》,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87—100頁)余治平主張,《春秋》在五始的時間刻度中注入了王道正義、仁義規(guī)定和禮法價值,并闡明了五始中的時間政治。(余治平:《“五始”的時間政治建構(gòu)與道義價值詮釋——以公羊?qū)W“元年春,王正月”為中心》,《同濟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第4期,第68—79頁),但總體來說重三科九旨而輕五始。而五始作為《春秋》義例之首,對公羊?qū)W義例系統(tǒng)的構(gòu)建以及微言大義的闡發(fā)都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們有必要對五始進行系統(tǒng)而深入地考察。本文立足于漢代公羊?qū)W的核心文本,詳細梳理五始的源流發(fā)展,辨明各始之間的關(guān)系及其內(nèi)在機理,分析五始在解經(jīng)中的具體應(yīng)用,并闡述五始在《春秋》微言大義系統(tǒng)中的義理價值,由此呈現(xiàn)出五始的整全面貌。

一、五始之源流

《春秋》與《公羊傳》并未明確提出“五始”之稱法,但已經(jīng)包含了五始的基本元素。按照《春秋》筆法之正例,在魯國國君即位之年,《春秋》皆應(yīng)書寫: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實際上,由于魯國每一國君所面臨的具體境況不同,《春秋》書寫相應(yīng)會有所權(quán)變,或不書即位,或不書正月。對此,《公羊傳》皆作出了詳細解釋?!洞呵铩返臅鴮懪c《公羊傳》的解釋,就構(gòu)成了五始的經(jīng)傳來源。

《春秋繁露》亦未明確提出“五始”,但已有“五端”之稱法?!洞呵锓甭丁と闹瀑|(zhì)文》言:“三統(tǒng)五端,化四方之本也?!盵3]196又言:“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tǒng)也。”[3]198對此,蘇輿認為,五端即是五始?!洞呵锓甭丁ざ恕穼ξ宥嗽敿毭枋龅溃骸笆枪省洞呵铩分?,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盵3]155-156此五者中,元之深、天之端,乃是微的層面;王之政、諸侯之即位、竟內(nèi)之治,乃是著的層面。著本于微,由微至著,五者俱正,然后王化才能施行。這是《春秋繁露》對五端的具體論述。在此,董仲舒引入黃老道家的天道宇宙論,將《春秋》“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解釋為五端,也就把原來記述歷史、政治、人事的《春秋》與天道宇宙論關(guān)聯(lián)起來。借此,董仲舒闡明政教本于天道的義旨,試圖為漢代政權(quán)確立天道合法性。

《漢書·王褒傳》提到了《春秋》五始,“記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tǒng)而已?!盵4]2823王褒與嚴彭祖、顏安樂同時代,嚴、顏公羊?qū)W說今多不傳。而同時代的王褒并非公羊家卻言五始,可見五始之說在當(dāng)時已較為通行。據(jù)任蜜林考證,《春秋緯》形成于嚴彭祖、顏安樂、王褒之后[5]155-156,其中蘊含了豐富的經(jīng)學(xué)思想。作為《春秋》首要義例的五始,在緯書思想體系中得到進一步闡釋。自董仲舒闡發(fā)五端以來,政教本于天道就成為五始所要闡明的重要義旨之一。而緯書的一個主要旨趣,正是闡發(fā)經(jīng)學(xué)中的天人之學(xué)。所以,《春秋緯》對五始的闡揚,是五始發(fā)展中一個重要階段。

緯書繼承黃老道家的宇宙生成論,并進行了系統(tǒng)性解釋?!兑浊彾取诽住⑻?、太始、太素、渾淪的變易說,《孝經(jīng)鉤命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極的五運說,皆吸取了《淮南子》和揚雄太易、太初、太素、太始諸說,創(chuàng)立了緯書的宇宙生成論?!洞呵锞暋吩诙偈嫣烊烁袘?yīng)的神學(xué)目的論基礎(chǔ)上,將這一宇宙生成論引入《春秋》的思想體系,原本言政教禮義的《春秋》進一步與天地生成關(guān)聯(lián)起來。具體到五始,《春秋緯》明顯吸收了《易緯》《孝經(jīng)緯》對始的解說。緯書的宇宙生成論表現(xiàn)為氣、形、質(zhì)由無至有的生成與變易,氣處于最始端,這一點為《春秋緯》的五始說所吸收。惜乎《春秋緯》保存不全,難窺全貌,直接論及五始者,僅存兩條。一是《春秋元命苞》言:“黃帝受圖有五始。元年者何?元宜為一,謂之元何?曰:君之始年也。元者端也,氣泉,無形以起,有形以分,窺之不見,聽之不聞?!盵6]389二是《春秋合誠圖》言:“皇帝立五始,制以天道。至道不遠,三五而反?!盵7]541《春秋緯》所謂“元者端也,氣泉,無形以起,有形以分”之說,借鑒了《易緯》《孝經(jīng)緯》的表述。而氣、形等范疇,在緯書之前,并不曾出現(xiàn)于《春秋》公羊?qū)W中,這正是由《春秋緯》引入《春秋》公羊?qū)W中的。在《春秋》公羊?qū)W的發(fā)展史中,《春秋緯》的五始說闡揚了董仲舒天人感應(yīng)的神學(xué)目的論,為何休系統(tǒng)闡發(fā)五始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

經(jīng)由漢光武帝宣布圖讖于天下以及漢明帝以讖記正五經(jīng)異說,讖緯神學(xué)逐漸成為東漢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政治、社會、學(xué)術(shù)等領(lǐng)域影響深遠。何休作《公羊解詁》,廣泛征引緯書以注經(jīng)傳,讖緯學(xué)說與董仲舒之義、胡毋生之例相并列,成為何休公羊?qū)W的一個重要學(xué)術(shù)來源。何休將“元”解釋為“天地之始”,將“春”解釋為“四時之始”,將“王”解釋為“人道之始”,將“正月”解釋為“政教之始”,將“公即位”解釋為“一國之始”。在對五始的解釋上,何休受緯書影響主要有三。

一是借鑒了《春秋元命苞》“元者端也,氣泉”的說法來解釋元,其言:“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盵1]7又將董仲舒“元之深”改為“元之氣”,其言:“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1]12氣、形的范疇,在《春秋緯》引入《春秋》公羊?qū)W之后,又為何休所采用。二是對五始的總結(jié)性解釋直接糅合《春秋元命苞》文字《春秋元命苞》言:“諸侯不上奉王之正,則不得即位。正不由王出,不得為正。王不承于天以制號令,則無法。天不得正其元,則不得成其元也。王不上奉天文以立號,則道術(shù)無原。故先陳春,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起元,然后陳春矣?!保ㄚw在翰輯:《七緯:附論語讖》(下),鍾肇鵬、 蕭文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89頁),其言:“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1]12三是《春秋緯》借鑒緯書的宇宙生成論,以元、氣為天地之始,論證了政莫大于正始,發(fā)展了《春秋繁露》五端說,這一說法也被何休引入五始。

至此,經(jīng)由漢代公羊?qū)W之詮釋,《春秋》五始遂成定稱。顏師古注《漢書·王褒傳》言:“元者氣之始,春者四時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國之始,是為五始?!盵4]2824顏氏此說,明顯借鑒了公羊?qū)W對五始的解釋??傮w來說,《春秋》公羊?qū)W的五始根植于《春秋》與《公羊傳》,《春秋繁露》闡發(fā)《春秋》五端,論證了政教本于天道之義旨?!洞呵锞暋方梃b緯書的宇宙生成論,將氣、形等宇宙生成論的范疇引入五始。何休綜合兩漢公羊家及《春秋緯》之觀點,全面闡發(fā)五始,將五始置于《春秋》義例之首。在五始的源流發(fā)展中,五始之間蘊含著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是一個連續(xù)的系統(tǒng)結(jié)構(gòu)。接下來,我們通過分析五始之層級來探察其內(nèi)在機理。

二、五始之內(nèi)在機理

《春秋》以五始開篇,經(jīng)由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五始之中隱含著天道與政教的關(guān)系。元作為天地之始,春作為四時之始,皆歸屬于天道層面。正月作為政教之始,公即位作為一國之始,皆歸屬于政教層面。王者作為人道之始,處在《春秋》五始的中間,上以承接天道,下以開啟政教。五始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出三層義理:一是在天道層面確立《春秋》的根基,闡明《春秋》言天道;二是突出王者的中間位置,闡明王者貫通天人;三是在政教層面強調(diào)以天道為本,闡明政教本于天道。

(一)《春秋》言天道

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盵8]3073虞喜《志林》曰:“《春秋》以人事通天道,是推見以至隱也?!兑住芬蕴斓澜尤耸?,是本隱以之明顯也?!盵8]3073依此來論,孔子贊《易》作《春秋》,旨在連接天道與人事。蘇輿也將《春秋》與天聯(lián)系起來,其言:“《孝經(jīng)》原于親,《春秋》原于天,皆所以廣治也?!盵3]269《春秋》言天道,實際上是經(jīng)由漢代公羊家之詮釋而形成。其中,公羊家對五始中“元年、春”的詮釋,集中闡明了《春秋》言天道之義。

《春秋》重始,元乃五始之始,尤為《春秋》所重。《春秋繁露·玉英》曰:“謂一元者,大始也?!盵3]67《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费裕骸俺贾敯浮洞呵铩分^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盵9]2502董仲舒認為,孔子作《春秋》,變一為元,意在表明重視開始、固正根本。董仲舒賦予元以宇宙論生成論的意涵,將元闡釋為天地萬物之本原?!洞呵锓甭丁び裼ⅰ费裕骸笆且浴洞呵铩纷円恢^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人唯有終始也,而生不(蘇輿注:不,疑當(dāng)作‘死)必應(yīng)四時之變。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3]68-69元作為天地萬物之本原,不僅在天地萬物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而且還是天地之本始、萬物之根源,貫穿天地萬物運行的始終。政教與人道要承繼和依循天道之元,元作為天地萬物之本原貫穿政教與人道之始終?!洞呵锓甭丁ね醯馈费裕骸啊洞呵铩泛钨F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則元氣和順、風(fēng)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盵3]100-101在董仲舒的詮釋下,《春秋》貴元重始,重始則本正,本正則王正。這樣,董仲舒就把宇宙論層面作為天地本始的元解釋成了王者政教的根源和依據(jù)。

何休對元的解釋,繼承了緯書以氣釋元,將元作為天地之始。何休注“元年者何”曰:“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無所系,而使春系之也?!洞呵铩纷櫺峦跏苊隰?,故因以錄即位,明王者當(dāng)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盵1]7元是最初的開端,即《春秋繁露》所言大始、本始。故而,元之前無所系。春作為四時之始,天道的自然運行主要以四時循環(huán)表現(xiàn)出來。如林義正所言:“釋春為歲之始,說明它是天地化生萬物的開端、萬物養(yǎng)生的首要,是一切政教依據(jù),是四時的本名?!盵10]98元是五始之根本,元年在春之前,即是“以元之氣,正天之端”。

漢代公羊家通過對五始中“元年、春”的詮釋,將天道設(shè)定為《春秋》的根基,這在證成《春秋》言天道的過程中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天道乃是《春秋》人道的合法性來源,而《春秋》之天道與人道的關(guān)聯(lián)則需要通過王者來實現(xiàn),王者正是連接天道與政教的樞紐。

(二)王者貫通天人

在公羊?qū)W五始中,王是人道之始,承接天道之命,將天道轉(zhuǎn)換為人道。在對王的解釋上,《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以形訓(xùn)義,其言:“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dāng)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時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諸人,法其數(shù)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盵3]328-329于是,王得以貫通天、地、人三者之道,承天道而施諸人事。這是漢代公羊家通過以形訓(xùn)義賦予王以今文新義。而以聲訓(xùn)義起源更早,荀子言“天下歸之之謂王”[11]324,《穀梁傳》將王解釋為“民之所歸往也”[12]79,《白虎通》也稱“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13]45。實際上,今文經(jīng)學(xué)家以形訓(xùn)義的貫通天地人為王、以聲訓(xùn)義的天下歸往為王,皆是出于時代需要的新詮釋。

《春秋》開篇言“元年,春,王正月”。在魯史《春秋》中,王正月之王指時王即周平王。而在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中,王正月之王有三種含義。一是文王即周文王?!豆騻鳌吩唬骸巴跽呤胫^?謂文王也。”[1]9何休曰:“以上系王于春,知謂文王也。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陳受命制正月,故假以為王法?!盵1]9二是文教之王。何休將王解釋為周文王后,進一步作出引申,其言:“不言謚者,法其生,不法其死,與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盵1]9也就是說,文王不僅是周始受命之王,還是可供后王效法的文教之王。林義正言:“但‘文在這個地方不當(dāng)死后的謚號,意思是‘文王不是指歷史上已故去的那個姬昌,《春秋》僅‘法其生,不法其死,與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是借文王來講人道的開端?!盵10]99三是孔子。這種含義起源于緯書,將文教之王具體化為孔子,旨在將孔子圣化,借此來論證孔子為漢制法。

無論漢代公羊家將王正月之王解釋為周文王,還是文教之王,抑或是孔子,都強調(diào)了王作為人道之始或受命之始,稟受天道之命,開啟人道之政?!洞呵锓甭丁ぶ窳帧费裕骸啊洞呵铩分蜣o也,置王于春正之間,非曰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為王也云爾?!盵3]62《公羊解詁》言:“明王者當(dāng)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1]7王處于五始的中間位置,繼天奉元,貫通天人,將天地生生之道下貫至政教層面。正如學(xué)者所言:“王者自正其統(tǒng)以統(tǒng)人,系屬天下之物于政教,天下因此形成一個以王為頂點、一統(tǒng)于正、上下通達的整體結(jié)構(gòu)。”[14]20

(三)政教本于天道

在公羊?qū)W五始中,正月作為政教之始,公即位作為一國之始,處于五始的政教層面。正月上系于王,表示王者受命改正之義。改正朔是王者改制的重要一環(huán),改一年之始,改一月之始,繼而從時間上確立政治新的開始?!洞呵锓甭丁と闹瀑|(zhì)文》言:“何以謂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應(yīng)變,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謂之王正月也?!盵3]185

王者受命改正,依循天道而行,開啟政教之始?!栋谆⑼ā费裕骸罢酚腥伪??天有三統(tǒng),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dāng)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tǒng)一正也。敬始重本也。”[13]362依循天之三統(tǒng)和三微之月,王者之正有三正。根據(jù)《尚書大傳》《春秋繁露》《白虎通義》等典籍所載,三王之三正與三統(tǒng)有如下對應(yīng)關(guān)系:

三王三正三統(tǒng)萬物狀態(tài)天地人三朔

夏建寅,孟春月黑天統(tǒng)氣始通化物,物見萌達,其色黑。萬物始達。人正平旦

殷建丑,季冬月白天統(tǒng)氣始蛻化物,物始芽,其色白。萬物始芽而白。地正雞鳴

周建子,仲冬月赤天統(tǒng)氣始施化物,物始動,其色赤。萬物皆赤。天正夜半

三王有三正,建子、建丑、建寅。三正即是三微之月,微指的是萬物初生的狀態(tài),即“陽氣始施黃泉,動微而未著也”[13]363。依據(jù)萬物初始萌生時的顏色而有黑、白、赤三色,即是三統(tǒng)。三微之月意味著三統(tǒng),何休以始訓(xùn)統(tǒng),黑、白、赤代表萬物萌生的三個初始階段。王者受天命,接受一統(tǒng),即是接受一正。王者改正,改的是一年生生之始。王者為政,首先要把握一年之始,即把握一年之中天地萬物生長收藏循環(huán)的開端。由此可見《春秋》正始之義。三統(tǒng)即是統(tǒng)于萬物之始,助養(yǎng)萬物之生生?!洞呵铩氛瘫居谔斓?,即是本于天道之生生?!洞呵铩焚F仁、尚德、重民、惡戰(zhàn)等義理,皆可彰顯《春秋》貴生之義?!洞呵铩氛假F生,皆是政教本于天道之體現(xiàn)。

《春秋》五始由天道落實到政教的過程中,王正月即是通過受命之王傳遞天命之生。天道統(tǒng)于生,政教法天,亦統(tǒng)于生。《周易·系辭下》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盵15]349-350王者處在天道與政教的交接處,確定了現(xiàn)實中的國君所當(dāng)立之位。王者將天道生生之德,落實到政教之中。在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下,政教之始本于天地生生之道。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于是有五始中的公即位。公即位作為一國之始,將王者上承天道所得的人道施行到具體的政治治理之中。

由上可見,五始中處于政教層面的正月和公即位,是由天道層面的元年和春所規(guī)定的。整體來看,經(jīng)由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五始由王者貫通天道與政教,蘊含一個政教本于天道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此外,何休在《公羊解詁》中對五始中每一始亦有所闡發(fā),由此彰明《春秋》微言大義。接下來,我們將詳細梳理何休對五始中每一始的闡發(fā)。

三、五始之解經(jīng)應(yīng)用

何休依據(jù)胡毋生《條例》,在《公羊解詁》中將以例解經(jīng)發(fā)揮到了極致。本節(jié)旨在全面梳理何休對五始中每一始的拓展闡發(fā),從中探察何休如何因例見義。

(一)元年,春

在公羊?qū)W五始中,元是天地之始,是生生之始;春是一年之始,是四時之始。元年,春,處于《春秋》五始的天道層面?!稘h書·董仲舒?zhèn)鳌费裕骸暗乐笤鲇谔?,天不變,道亦不變?!盵9]2518-2519天道不可去,故《春秋》十二公皆書“元年,春”。

《公羊解詁》糅合《易緯》《春秋緯》諸說,其言:“春者,天地開辟之端,養(yǎng)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時本名也?;瓒分笘|方曰春,指南方曰夏,指西方曰秋,指北方曰冬。歲者,總號其成功之稱,《尚書》‘以閏月定四時成歲是也?!盵1]8春乃是四時之首,《春秋》上奉天文,所以重四時運行。何休在《公羊解詁》中依循《公羊傳》“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闡明《春秋》言天道,以天道與四時來框定人事與政治。遍查《公羊解詁》,共有三處與此相關(guān)。

一是在隱公六年,《公羊傳》提出“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公羊解詁》進行了詳細解釋。

經(jīng):秋,七月。(隱公六年)

傳:此無事,何以書?《春秋》雖無事,首時過則書。首時過,則何以書?《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后為年。

何注:春以正月為始,夏以四月為始,秋以七月為始,冬以十月為始。歷一時無事,則書其始月也?!魍跽弋?dāng)奉順四時之正也?!渡袝吩弧皻J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是也。[1]64

何休將《公羊傳》“四時具,然后為年”解釋為歷一時無事,也要書其始月,表示王者應(yīng)當(dāng)順奉四時之正。因為四時是天文之外顯,王者應(yīng)上法天文,敬授民時。

二是在桓公四年,《春秋》未書秋冬二時,《公羊解詁》則給出解釋,以彌縫公羊?qū)W“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

經(jīng):夏,天王使宰渠伯糾來聘。(桓公四年)

何注:下去二時者,桓公無王而行,天子不能誅,反下聘之,故為貶,見其罪,明不宜。[1]94-95

桓公四年未記秋冬二時,與《公羊傳》“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相悖。何休解釋為,桓公弒隱公,無王而行,天子非但不能誅討之,反而使大夫宰渠伯糾來聘問魯國?!洞呵铩吩诨腹哪瓴粫锒r,以此譏貶桓公,表明桓公有弒君之罪,天子聘問也不合禮。

三是在解詁《公羊傳》最末一段“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時使用了“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

作傳者謙不敢斥夫子所為作意也。堯、舜當(dāng)古歷象日月星辰,百獸率舞,鳳皇來儀,《春秋》亦以王次春,上法天文,四時具然后為年,以敬授民時,崇德致麟,乃得稱大平,道同者相稱,德合者相友,故曰樂道堯、舜之道。[1]720

孔子作《春秋》,本天道,立王法,自然要完備書寫四時。

以上三處何休之解釋與彌縫,目的在于維護公羊?qū)W“四時具,然后為年”的說法,進而論證《春秋》言天道,王者法四時。

(二)王

在《春秋》五始中,王是人道之始,上以承接天道,下以開啟政教。遍查《公羊解詁》,共有兩處對王進行了闡發(fā)。

一是在隱公三年,《公羊解詁》將二月三月皆有王解釋為通三統(tǒng)。針對《春秋》有王二月、王三月的書寫,何休在《春秋》第一次出現(xiàn)王二月之處給出解釋。

經(jīng):三年,春,王二月。(隱公三年)

何注: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統(tǒng)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圣,通三統(tǒng),師法之義,恭讓之禮,于是可得而觀之。[1]42

《春秋》記事,若是正月有事可書,則書王正月;若是正月無事,則書王二月;若是正月、二月皆無事,則書王三月。何休認為,《春秋》之所以在二月、三月前亦書王,是為了存續(xù)二王之后,以此闡發(fā)通三統(tǒng)之義《春秋》中亦有多處書二月三月卻未書王的經(jīng)文,如隱公八年三月、九年三月,文公七年三月、十五年三月,成公四年三月、十三年三月,襄公十五年二月,昭公十二年三月、十四年三月,定公十四年二月等。對此,何休并未給出充分解釋??梢?,何休借此闡發(fā)通三統(tǒng),仍有不周備之處。。由此,何休將通三統(tǒng)融入進來,與五始中王正月所闡發(fā)的通三統(tǒng)正相符合。

二是在桓公三年,《公羊解詁》將正月不書王解釋為桓公無王而行。

經(jīng):三年,春,正月,公會齊侯于嬴。(桓公三年)

何注:無王者,以見桓公無王而行也。二年有王者,見始也。十年有王者,數(shù)之終也。十八年有王者,桓公之終也,明終始有王,桓公無之爾。不就元年見始者,未無王也。二月非周之正月,所以復(fù)去之者,明《春秋》之道,亦通于三王,非主假周以為漢制而已。[1]89

因桓公多為無道,《春秋》除了桓公元年、二年、十年、十八年書王,其余年份皆不書王,以表示桓公“無王而行”《公羊解詁》通過對《春秋》經(jīng)文的擴展詮釋,闡明了桓公的無王而行?!敖?jīng):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三月,公會鄭伯于垂。(桓公元年)何注:桓公會皆月者,危之也?;笍s賢君,篡慈兄,專易朝宿之邑,無王而行,無仁義之心,與人交接,則有危也,故為臣子憂之。”(公羊壽、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浦衛(wèi)忠整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78頁)“經(jīng):大雩。(桓公五年)傳:大雩者何?旱祭也。然則何以不言旱?言雩,則旱見。言旱,則雩不見。何以書?記災(zāi)也。何注:旱者,政教不施之應(yīng)。先是桓公無王行,比為天子所聘,得志益驕,去國遠狩,大城祝丘,故致此旱?!保ü驂?、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浦衛(wèi)忠整理,2000年,第98—99頁)。之所以在桓公元年、二年、十年、十八年仍舊書王,《公羊解詁》也作出了解釋《公羊解詁》對桓公無王而行卻又書王這一矛盾的化解,仍有牽強之處。一是“不就元年見始者,未無王也”,實際上桓公“弒賢君,篡慈兄,專易朝宿之邑”,元年已經(jīng)是無王而行。元年未無王的說法,只是為了彌縫二年有王見始的說法。二是桓公除了元年、二年、十年、十八年書王,其他年份皆不書王,表示桓公無王而行、去桓公之王,這一觀點也有紕漏。因為,《春秋》對其他魯公的記載,有些年份的正月、二月、三月也未書王,而其他魯公并不是無王而行。。

《公羊解詁》通過兩處對王的解釋,闡發(fā)了通三統(tǒng)和國君無王而行則去其王的義旨,突出了王在《春秋》政教體系中的位置,構(gòu)成了對五始中王作為人道之始、受命之始的進一步闡揚?!洞呵锓甭丁费浴叭y(tǒng)五端,化四方之本也”,凌曙言“五始提要,三統(tǒng)參微”,五始與三統(tǒng)恰是通過王正月緊密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

(三)正月

正月乃政教之始。遍查《公羊解詁》,共有兩處對正月進行了闡發(fā)。

一是在隱公十一年,《公羊傳》解釋了為何不書隱公之正月,《公羊解詁》進一步作出闡明。

經(jīng):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隱公十一年)

傳:隱何以無正月?隱將讓乎桓,故不有其正月也。

何注:嫌上諸成公意,適可見始讓,不能見終,故復(fù)為終篇去正月,明隱終無有國之心,但桓疑而弒之。[1]76-77

《春秋》書寫隱公,除元年書正月之外,自二年至十一年皆未書正月?!豆騻鳌穼⒋私忉尀殡[公將讓國于桓公,故不書正月。《公羊解詁》進一步闡明隱公終篇不書正月,表明隱公沒有居國之心,由此彰明桓公弒君之惡。在漢代公羊?qū)W的詮釋之下,《春秋》不書隱公之正月,突出了隱公讓國之賢,意在為嫡長子繼承制張本。

二是在定公元年,未書正月,《公羊傳》解釋了定公即位為何不書正月,《公羊解詁》作出進一步闡明。

經(jīng):元年,春,王。(定公元年)

傳:定何以無正月?正月者,正即位也。定無正月者,即位后也。

何注:雖書即位于六月,實當(dāng)如莊公有正月。今無正月者,昭公出奔,國當(dāng)絕,定公不得繼體奉正,故諱為微辭,使若即位在正月后,故不書正月。[1]625

定公元年即位,未書正月?!豆騻鳌方忉尀椋ü次辉谡轮?,即“夏,六月,癸亥,公之喪至自乾侯。戊辰,公即位”[1]631?!洞呵铩凡粫ü?,表面來看是因為定公即位在六月,實際上是因為季氏當(dāng)國,昭公出奔,薨于干侯,所以不書“王正月,公即位”?!豆蚪庠b》進一步解釋為季氏當(dāng)國,昭公出奔,魯國當(dāng)絕,定公不能繼體奉正。正月本是正即位,既然定公即位不正,自然要去其正月。

《公羊解詁》對正月的兩處解釋,皆闡明正月是正國君之即位。隱代桓立,不是真正的即位,故不書正月。昭公出奔,魯國當(dāng)絕,定公即位不正,故去其正月?!洞呵铩肺迨嫉囊粭l主線即是正五始,正月之正即位,即是以一年之正正一國之始。在五始中,正月是政教之始,意味著國君為政始于天之三正。國君即位書正月,表明即位合法性來源于天道,故以正月正即位。

(四)公即位

公即位是一國之始,《公羊傳》對此有以下規(guī)定,“繼弒君,不言即位”[1]78或“《春秋》君弒,子不言即位”[1]130?!豆蚪庠b》認為,這一方面是為子隱痛,不忍言即位;另一方面是國君被弒,賊人未討,相當(dāng)于無臣子,既無臣子,何言即位。

考察公羊?qū)W語境中《春秋》魯國十二公之即位,隱代桓立,不言即位,以成隱公讓國之善志?;腹?、子般、閔公皆是被弒之君,所以莊公繼桓公,不言即位;閔公繼子般,不言即位;僖公繼閔公,不言即位?;腹^隱公,宣公繼文公,亦是繼弒君,而言即位者,順應(yīng)其意,以張大其惡。定公繼昭公,微辭諱禍,故不言正月即位。文公、成公、襄公、昭公、哀公合于即位正例,備書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從《公羊傳》《公羊解詁》對《春秋》十二公即位的具體解釋,可以看出公羊?qū)W對公即位作為一國之始的審慎。

《公羊解詁》依循《公羊傳》對公即位的解釋,將國君、國家、君位合為一體,闡明國君與國家及君位共存亡。首先是國君與國家為一體,《公羊傳》言:“國君何以為一體?國君以國為體,諸侯世,故國君為一體也?!盵1]144既然國君一體,那么“國滅,君死之,正也”[1]488。在弒君之賊這一問題上,《公羊傳》主張大復(fù)仇,褒揚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其次是國君與君位為一體,“君死于位曰滅”[1]595,恰如一國之滅。對于不能死位的諸侯國君,如譚子、杞子、隗子、沈子、頓子,《公羊解詁》皆責(zé)之。因為君當(dāng)死位,被執(zhí)則是奇恥大辱。總之,國君與國家為一體,君弒可復(fù)百世之仇;國君與君位為一體,君當(dāng)死位,君不死位,當(dāng)絕賤之?!豆騻鳌芳啊豆蚪忪铩穼?、君位合為一體的詮釋,充分體現(xiàn)出公羊?qū)W對公即位作為一國之始的重視。

通過以上梳理可見,《公羊解詁》通過對五始中每一始的具體解釋,闡發(fā)了《春秋》奉天、尊王、尊君、通三統(tǒng)、嫡長子繼承制、國君一體、君當(dāng)死位等義旨。這些義旨根源于五始政教本于天道的總體義旨,又拓展和細化了五始的豐富內(nèi)涵,呈現(xiàn)出“《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16]3297的鮮明特征。由此可見,五始在《春秋》公羊?qū)W微言大義的整體系統(tǒng)中具有重要的義理價值。

四、五始之義理價值

《春秋》開篇書寫“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傳》對此作出詳細解釋,構(gòu)成了五始的經(jīng)傳源頭。但在《春秋》及《公羊傳》中,五始并無深義。如李新霖所言:“此段文字,經(jīng)漢代公羊家之發(fā)揮,而有‘五始之說。然《公羊傳》之‘元‘春,不過為‘君之始年‘歲之始,別無其他深義?!盵17]50五始所蘊含的微言大義,是經(jīng)由漢代公羊?qū)W尤其是《春秋繁露》《春秋緯》《公羊解詁》的詮釋而逐漸形成的。在這個過程中,五始成為漢代公羊家詮釋尊天、尊王、尊君、法三正、通三統(tǒng)等觀念的義例,闡明了《春秋》政教本于天道的義旨。由此,五始彰顯出重要的義理價值,主要體現(xiàn)為三點:一是彰顯《春秋》貴微重始,二是闡明《春秋》奉天法古,三是開啟《春秋》作為禮義之大宗。

(一)五始彰顯《春秋》貴微重始

《春秋》及《公羊傳》中本沒有貴微重始的觀念,這一觀念是由漢代公羊?qū)W之詮釋所賦予的。漢代公羊家主要通過對五始的詮釋來闡發(fā)《春秋》貴微重始、慎終推效。蘇輿言:“貴微重始,《春秋》之大義也?!盵3]156

《春秋》順應(yīng)事物變易的天道規(guī)律,強調(diào)貴微重始。本始是萬物生長的根源,是萬事發(fā)展的開端?!洞呵铩焚F微重始,表現(xiàn)有三。一是物之生長始于微,《春秋》重視三微之月,三微之月就是物生之始。因此,《春秋》重三正之月,通三王之統(tǒng)。二是事之發(fā)展始于志,《春秋》重志,原心定罪,君親無將,將而必誅。如《春秋繁露·精華》所言:“《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盵3]92三是國之政教始于君,國君即位乃是一國之始,禮樂征伐要自國君出?!洞呵铩纷鹜踝鹁?,重視一國之始,尊崇政治之本?!洞呵锓甭丁ち⒃瘛芬碴U發(fā)了君王乃國之元、政之本。

《春秋》以二百四十二年的歷史,書寫地震、雨雪、干旱、日食等自然現(xiàn)象,書寫侵、伐、戰(zhàn)、圍、入、滅、盟會、交接等國家關(guān)系,書寫崩、薨、卒、葬等人之生死,包羅萬象,推見至隱,導(dǎo)向事物背后的變易原理。萬物之聚散有其微,自微至著。萬事之興衰有其始,自始至終。事物變易的關(guān)鍵在于本始,《禮記·大學(xué)》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盵18]1859公羊?qū)W五始貴建本而重立始,彰顯《春秋》貴微重始之義。蘇輿注引《戴記·保傅》言:“《春秋》之元,《詩》之《關(guān)雎》,《禮》之冠婚,《易》之《乾坤》,皆慎始敬終云爾?!盵3]37經(jīng)漢代公羊家之詮釋,《春秋》之本始,立足于天道與古道,正所謂“《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3]14。

(二)五始闡明《春秋》奉天法古

公羊?qū)W是在先秦兩漢公羊家的層累詮釋中形成的經(jīng)學(xué)理論體系。無論是在口授相傳的《公羊傳》中,還是在《孟子》對《春秋》的論說中,《春秋》奉天法古之義都沒有得到系統(tǒng)闡發(fā),而是由漢代公羊家的詮釋所賦予的,從《春秋繁露》《史記》《春秋緯》《公羊解詁》中可以尋其端跡?!洞呵锓甭丁费浴洞呵铩贩钐旆ü牛妒酚洝费浴洞呵铩吠埔娭岭[,《漢書》亦言《春秋》奉天。其中,五始正是闡明《春秋》奉天法古的關(guān)鍵義例。

在五始中,元是天地之始,春是四時之始,這是天道層面。正月是政教之始,公即位是一國之始,這是政教層面。王處在中間位置,貫通天道與政教。其中所蘊含的一條思想主線就是政教本于天道,王者之人道模仿生生之天道,此即《春秋》奉天之義。五始言王正月,王是受命之始,正月是政教之始,王者受天命而轉(zhuǎn)換為政教。政教始于正月,正月有三正,法天之三統(tǒng)。王者立三正,通三統(tǒng)。通三統(tǒng),存二王后,師法古道,彰明《春秋》法古之義。可見,五始在公羊家闡明《春秋》奉天法古之義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春秋》由記載魯國國史的史書轉(zhuǎn)換為一部改制立法的經(jīng)書,關(guān)鍵在于對《春秋》奉天法古的論證。五始恰恰確立了《春秋》根本之道,即奉天之道,并由奉天敞開法古的向度。由此,漢代公羊?qū)W詮釋下的《春秋》奉天法古就成為應(yīng)對周秦至漢代的政治變革的一條重要義理原則。漢儒將漢代帝制的合法性歸本于天,由此確立了漢代帝制的天道合法性根基,這是其奉天的一面。漢儒在建立漢代帝制的治理模式時,對周秦禮樂制度加以因革損益,由此確保了漢代禮制的古之來源,這是其法古的一面。如此一來,奉天法古就構(gòu)成了漢代帝制的義理原則。這一義理原則的確立,公羊?qū)W五始參與其中。

(三)五始開啟《春秋》作為禮義之大宗

何休《文謚例》所言《春秋》義例構(gòu)成了《春秋》禮義的總體框架。在《春秋》義例中,五始居于首位,旨在闡釋《春秋》“奉天法古”之道。奉天法古是《春秋》根本之道,是微言大義之依據(jù)。《春秋》義例以五始為開端,進而有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等義例。在三科九旨中,張三世從時間的維度厘定了《春秋》三世書法,確立了《春秋》的時間原則;通三統(tǒng)從政教禮法繼承的維度厘定了《春秋》禮制的因革損益,確立了《春秋》的歷史原則;異內(nèi)外從空間的維度厘定了《春秋》內(nèi)外書法,確立了《春秋》的空間原則。在七等例中,州、國、氏、人、名、字、子,厘定了《春秋》的褒貶層級,確立了《春秋》的褒貶原則。在六輔例中,公輔天子、卿輔公、大夫輔卿、士輔大夫、京師輔君、諸夏輔京師,厘定了《春秋》尊親差異,確立了《春秋》的禮制原則。在二類例中,具體運用了天人感應(yīng)理論,確立了《春秋》的天人原則。

公羊?qū)W五始正本重始,確立了尊尊、親親之差等秩序的開端,“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16]3298才得以成立?!洞呵锓甭丁び^德》言:“百禮之貴,皆編于月。月編于時,時編于君,君編于天。”[3]270又言:“當(dāng)其如此也,唯德是親,其皆先其親。是故周之子孫,其親等也,而文王最先。四時等也,而春最先。十二月等也,而正月最先。德等也,則先親親。魯十二公等也,而定哀最尊。”[3]272《春秋》公羊?qū)W之尊王、尊君、親親、尊尊、重即位,皆始于五始。公羊?qū)W高揚的嫡長子繼承制、國君一體、君當(dāng)死位、“君弒賊不討、以為無臣子”、大復(fù)仇等觀念,皆是尊王、尊君、重即位之表現(xiàn),皆可從五始中尋其端倪。

總之,《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皆以《春秋》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輔、二類等義例為總綱?!洞呵铩肺⒀源罅x之闡發(fā)、具體禮制之定立,皆在這一總綱之下展開?!洞呵铩妨x例以五始為端首,五始彰顯出《春秋》貴微重始之義?!洞呵铩分⑴c始,核心在于天道與古道?!洞呵铩贩钐旆ü牛_立了《春秋》禮義秩序的合法性根基??梢?,五始居于《春秋》義例之首,開啟了《春秋》作為禮義之大宗。

結(jié)? 語

總體以觀,公羊?qū)W五始經(jīng)由以《公羊傳》《春秋繁露》《春秋緯》《公羊解詁》為核心文本的層累詮釋而形成,內(nèi)蘊貫通天人的理論層級,王者居其中,上承天道,下啟政教。何休在《公羊解詁》中,對五始中的每一始都有所發(fā)揮,闡明了尊天、尊王、尊君、法三正、通三統(tǒng)等義旨。

漢代公羊?qū)W的五始詮釋蘊含了豐富的義理價值,彰顯《春秋》貴微重始,闡明《春秋》奉天法古,開啟《春秋》作為禮義之大宗。

【 參 考 文 獻 】

[1]公羊壽,何休,徐彥.春秋公羊傳注疏.浦衛(wèi)忠,整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2]凌曙,等.春秋公羊禮疏:外五種.黃銘,楊柳青,徐淵,點校.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3]蘇輿.春秋繁露義證.鍾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

[4]班固.漢書:第9冊.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5]任蜜林.漢代“秘經(jīng)”:緯書思想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

[6]春秋元命苞∥趙在翰.七緯(附論語讖):下.鍾肇鵬, 蕭文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

[7]春秋合誠圖∥趙在翰.七緯(附論語讖):下.鍾肇鵬, 蕭文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3.

[8]司馬遷.史記:第9冊.2版.北京:中華書局,2008.

[9]班固.漢書:第8冊.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10]林義正.公羊春秋九講.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

[11]王先謙.荀子集解:下.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12]范寧,楊士勛.春秋穀梁傳注疏.夏先培,整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13]陳立.白虎通疏證:上.吳則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

[14]陳靜,朱雷.一統(tǒng)與正統(tǒng):公羊?qū)W大一統(tǒng)思想探本.中國哲學(xué)史,2020(6).

[15]王弼,孔穎達.周易正義.盧光明,李申,整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16]司馬遷.史記:第10冊.2版.北京:中華書局,2008.

[17]李新霖.春秋公羊傳要義.臺北:文津出版社,1989.

[18]大學(xué)∥鄭玄,孔穎達.禮記正義.龔抗云,整理.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

(編校:龔江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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