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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綠桃紅

2024-04-22 11:29:35李逸飛
三角洲 2024年5期
關(guān)鍵詞:柳兒三嬸小桃

李逸飛

一? 回鄉(xiāng)

柳兒回村的消息是和早春二月的春光一起抵達油塘村的,兩者相互纏繞,錯綜復(fù)雜,就像村口河渡畔層層抽節(jié)的柳枝一樣,在溫煦的春風(fēng)里細密靈巧地交疊著,將整座村莊都搖蕩得心旌顫動起來。

柳兒從搖搖晃晃的大巴車上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將近一年時間沒有回歸的村莊依舊熟識得令人親切。當(dāng)她拎著行李沐浴在二月暖洋洋、醉醺醺的光影中,一步一步踩著蜿蜒曲折的泥路回家時,村路兩旁擠滿了前來圍觀的鄉(xiāng)民們,大家都憨厚、熱烈地笑著,在一排排迎風(fēng)輕顫的樹影間像灑落的光線一般閃耀著,晃動著。當(dāng)柳兒拐過一道河口時,從涌動的人群中密集折射過來的金燦燦的光芒一度晃得她睜不開眼,但她依舊努力地將火辣辣的笑意溢滿眼眶。對離鄉(xiāng)過久、在城市中獨自漂泊的柳兒來說,此時在這片土地上長出的每一粒種子、躍起的每一株樹苗、晃動的每一片人影,都令她感到無比親切。當(dāng)她慢悠悠地繞過河道,穿過一大片綠油油的農(nóng)田時,已經(jīng)有人立在凹凸不平的土堆上,朝著柳兒高高地擺動著雙臂,在明晃晃的光線中就像一條條搖蕩的細柳,當(dāng)柔柔的風(fēng)從耳畔輕盈拂過的時候,柳兒似乎都可以從風(fēng)絮中清楚地聽見肌肉劇烈抖動的聲響,一聲高,一聲低,從綠意融融的田野盡頭搖搖晃晃地鋪陳開來,在亮堂堂的天地間延成一段段熱辣辣的呼喊聲:“柳兒回來啦!柳兒回來啦!大家快去她家瞅瞅去!”整個村莊都像刮來了一陣陣火熱的大風(fēng),吹得人心旌搖顫,吹得四野春風(fēng)拂蕩。

當(dāng)柳兒走進熟識的小院,在父親、母親欣喜的目光中端坐下來的時候,窄窄的小院里已經(jīng)圍聚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按村里老人的話來說,這般熱鬧的景象只有在過年時才能看得見,而柳兒一人回村就已經(jīng)在這座偏僻的北方小村莊中掀起了萬丈波瀾,不論是好奇、艷羨、渴盼,還是嫉妒,在院外一雙雙密集涌動、交疊閃爍的眼眸中,大大小小地都映滿了柳兒的身影,甚至在院外高高的紅瓦墻頭上,也擠滿了尖尖圓圓的孩子的小腦袋,他們?nèi)宄扇?、兩兩一對地趴在墻體上,像懸掛著的一塊塊干癟堅硬的帶魚干,當(dāng)春風(fēng)揚起的時候,孩子們便一起搖蕩晃顫起來,伴著一陣陣脆亮歡暢的笑聲,瞬間便擠滿了整座小院。母親看到這么多人圍聚在家里,臉上漸漸浮出一朵朵難為情的緋紅,仿佛被灼熱目光交織著的是她,她慌里慌張地給柳兒倒了一碗茶,然后立在狹小的屋內(nèi),不停地搓著腰間的圍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還不時用一雙細長的眼角向屋內(nèi)偷偷地瞥去,當(dāng)眼角的余光與屋外一大片沸騰燃燒的目光交相呼應(yīng)時,她便連忙低下頭,微顫著向柳兒走去,捏起木桌上的抹布煞有介事地擦起來。父親倒是坦然,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端坐在椅子上,掛滿白花花胡茬的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像村頭河渡里的胖頭魚般鼓動著,他半瞇著眼睛,手里捏著一把細細的水煙袋,在急促的鼓動間,輕輕柔柔的煙霧騰空而起,緩緩散滿了整間屋子,人們的心也在霧影間繚繞開去,喧鬧的聲響漸漸低了,大家都伸長脖子細細地端詳起柳兒來。

柳兒是村里人看著長大的閨女,村里上上下下沒有人不知道柳兒的,年輕的人們更是沒有不想見見柳兒的。圖啥,就是因為柳兒生得明艷俊俏,就像村口二月盛開的桃花瓣那般鮮艷,那般爛漫,好多精神氣十足的小伙子聽說柳兒回村的消息后,更是第一時間放下手中繁忙的春耕活計,跳出田野,一路帶著風(fēng)揚著塵奔著柳兒家的小院子來,就是想一睹柳兒俏麗精致的臉龐。村里的老人在柳兒小的時候就說,柳兒長得像她娘,白皙若雪的皮膚,明亮細長的雙眸,再搭上兩道柔柔細細的彎眉,一雙丹鳳眼頓時溢滿了水靈靈的生趣,蕩漾著火辣辣的熱情,村里的人們都愛和柳兒說話。當(dāng)柳兒將烏黑濃密的長發(fā)輕輕向后一甩,顫動著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向你搭腔時,人們往往會覺得是在和那雙靈動的丹鳳眼說話。當(dāng)她那雙眼睛輕輕闔上的時候,代表著一種寧靜沉默的姿態(tài),在眼眸中蕩漾的天光云影,也輕輕攏住了腳,柔柔密密地在瞳孔中像泉水一樣婉轉(zhuǎn)著,回旋著,即便不說話,人們也能浸潤滿一身輕盈的詩情。當(dāng)她的雙眸微微抬起時,光線頓時變得耀眼起來,天幕、田野與土路在瞳孔中急促地激撞著,交融著,綿延著,這股熱辣辣的熱情從瞳孔中驀地流溢出去,還沒等人們開口,就已被柳兒眼中的熱火所覆蓋和縈繞了,人們也熱情地回應(yīng)著,融入著,緊貼著,村里村外的,誰會不愛這樣活潑機敏的女孩子呢?打小起,每當(dāng)母親抱著柳兒在村口散步時,總會有村里人夸贊柳兒的俊俏與秀氣,臨走的時候,總不忘將她輕輕地摟在懷里,熱熱鬧鬧地親上一口。柳兒長到二十歲的時候,已經(jīng)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俏艷荷花了,花身玲瓏若玉,花色鮮嫩染墨,當(dāng)夏日的細雨在村口紛紛揚揚灑落的時候,荷花便在濕濕冷冷的雨幕間盛放了它的美,在河渡口,在稻田旁,在巷口處,這縷如瓷器般晶瑩剔透的美艷讓人驚心動魄,在油塘村綿長深遠的田埂上硬生生繡成了一幅別致的風(fēng)景。每當(dāng)有鄰村的新媳婦兒嫁過來,持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柳兒家瞅瞅柳兒,即便是心里盛著硬邦邦的不服氣,堆著酸辣辣的嫉妒味,立足小院門口抬眼一看,頓時失了脾氣,削了氣性,新媳婦兒心里總是在長長短短地哀嘆:“我要是有柳兒這般精致的模樣就好了,在婆家倒也受不到這樣的氣。”柳兒二十三歲那一年,村里的氛圍漸漸就變了,和睦、熱烈與融洽里漸漸滲出一絲環(huán)顧的機敏、一份精明的盤算來,村里上了年紀(jì)的婦女遇著柳兒她媽,總是拉著手靠著肩熱熱鬧鬧地嘮上半天,敘上一陣,當(dāng)她們揚著臉頰顫動著細密的皺紋與柳兒媽一起大笑時,那雙機敏狡黠的眼睛總會越過紛紛揚揚的笑聲,在柳兒身上深深淺淺流動著,漫溢著,攀爬著,像一把彎彎曲曲的卷尺回旋往復(fù)。嘖嘖嘖,纖細的腰肢、挺顫的胸乳、柔軟的長發(fā)與那雙灼灼發(fā)燙的眼眸,將柔軟的卷尺融在一片熾熱的火焰中。一寸長、一寸寬間,女人特有的成熟婉轉(zhuǎn)的風(fēng)情被量得精確細膩,分毫不差,所有家里有著青年后生的母親心里都沉甸甸的,丈量得隱秘而張揚。

此時,坐在家中椅子上的柳兒看著院內(nèi)擠得滿滿的人群,輕輕抿了一口清茶,當(dāng)她把略顯苦澀的茶葉吐回茶水里的時候,清澄澄的茶水上方頓時泛起一絲顫動的微瀾來,像一面青綠色的鏡子緩緩延展開來,柳兒望著鏡中的自己,不免有些傷感起來,臉頰依舊飽滿明艷,細眉依舊蜿蜒秀挺,嘴唇依舊鮮嫩清亮,只是眉眼間卻添了幾分澀澀的凄楚來,這份苦,無聲地滴落在青綠色的茶湯里,一圈一圈蕩漾開去,將柳兒的記憶也緩慢撩動起來了。柳兒突然想起,在二十三歲那一年,她離了村南下打工,讓村里所有婦女家中“噼啪作響”的拉纖保媒的算盤頓時失了聲啞了火,村里人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柳兒就在一個黃昏坐上了南下的大巴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生活了二十三年的油塘村,在跨過長江之后,她與同村的小姐妹們在一座安靜的南方小城里默默安頓了下來。南方城市特有的潮濕氣息、水靈靈的江城風(fēng)景滋養(yǎng)著這棵來自北方厚重土地的細柳。走在南方城市陽光照耀的青石道上,柳兒感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場舒暢與愜意,她盡情地舒展著纖細搖顫的腰肢,晃動著飽滿明凈的臉頰,這棵細柳瘋狂地汲取著南方濃烈酣暢的雨露、光芒,在潺潺流水中迎風(fēng)化雨,抽芽吐綠。終于在南方泛著青綠色幽光的水霧間,柳兒完成了轟轟烈烈的成人禮——戀愛、結(jié)婚、生子。一切都像南方堤壩上的潮汐般洶涌襲來,一切又都像水鄉(xiāng)青苔下的水霧輕盈散落。

柳兒還沒來得及細想和回味,這場短兵相接的婚姻就像流水般無聲逝去了,孩子被兇悍刻薄的南方婆婆強行留在了水鄉(xiāng)深巷之中,整整一年,柳兒都沒敢回鄉(xiāng),更不敢見父母,即便家里打了好多次電話,發(fā)了上百條信息,柳兒也生生挺著沒回鄉(xiāng)。她怕什么呢?與她一道打工出來的小姐妹都有過分分合合的經(jīng)歷,就像出租屋外面青綠色的流水一般,在嘎嘎作響的船槳聲中,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分手的、離婚的小姐妹們依舊熱熱鬧鬧、笑意盈盈地穿行在南北方城市里,唯獨柳兒不想回。她心里知道,作為一個被全村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俊俏閨女,在南方水城里離了婚,生了一個孩子,即便是父母不說,她又該如何自處?村里婦女的眼眸一道比一道鋒利,男人的水煙一口比一口濃烈。有時在村里,一件比在土地里的砂礫還細微的小事,在濃烈飄散的水煙霧氣里,也會被浸潤得錯綜復(fù)雜、曖昧迷蒙,人在濃霧里浸得一身軟綿綿的濕淚。

一想到那些寒光閃閃的目光、熱氣騰騰的笑罵,柳兒心里就害怕,就嫌煩,盡管她來自北方,應(yīng)該回到北方,但在南方水影流動的街角巷尾,她還是可以從容地笑著,還是可以端正地走著。然而,事情的變化往往出人預(yù)料,這或許在柳兒二十三年的歲月中是一道盈盈發(fā)亮的光線,它照亮了她心底積聚成垢的暗影,更驅(qū)散了始終盤旋在她心頭深沉濃重的愁霧,終于為她照射進一縷如南方流水般灼灼發(fā)亮的陽光。母親從遙遠的北方遞過話來了,從故鄉(xiāng)遠道而來的消息在經(jīng)過長江之后,也變得濕漉漉、軟綿綿的,悄悄浸軟了柳兒硬邦邦的心。母親說,村里人聽說柳兒在南方離了婚之后,居然格外高興,特別是在一些年輕后生的家里,掀起了一陣欣喜的波瀾。在如今閨女大批遠走他鄉(xiāng)、剩下年輕男人一簇簇如野草般漫山遍野瘋長的油塘村,恢復(fù)單身的柳兒不啻于一顆亮閃閃的珍珠,特別是在嬌艷長相的加持下,在村里更是變成了一顆金光璀璨的珍珠。即便是離鄉(xiāng)打工了,在村口巷尾碰上了,誰不會談起柳兒的美貌?誰不會惦記著柳兒的溫柔?有了母親的話,柳兒懸著一年的心終于入了水落了地,她聽見心臟滑入胸膛中時的顫響,像橋頭的流水一樣撞擊著石壁。

如今,柳兒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熟識的屋內(nèi),坐在從小坐著的椅子上,一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沒變,窗子還是干干凈凈的,窗檐上懸著的輕紗上依舊浮現(xiàn)著鮮艷的桃花,當(dāng)陽光嘩啦啦照射進來的時候,輕紗上的桃花頓時變得熠熠生輝起來,花影交疊,鶯語細滑,整間小屋內(nèi)都仿佛溢滿了香軟濃甜的春日氣息。院子還是四四方方的,平平整整的水泥路被母親掃得干干凈凈,就連花圃邊的碎石角也沒黏上一塊濕泥痕。一切都是熟識的模樣,就連擁在門口、身影交疊的鄉(xiāng)親們也還是之前親切的模樣,柳兒望著他們,就像看到了村口厚重廣袤的土地一樣親切,當(dāng)他們嘩啦啦擠到門口,笑著吵著圍在一起時,柳兒感覺像走入了村口松軟濕潤的土地之中,纖細的腳踝上沾滿了濕漉漉、黏糊糊的泥塊,當(dāng)她輕輕抬起腳的時候,突然感到腳底一陣微癢,一截青青的、細細的麥苗貼在了她的腳面上。她小心地撥開麥苗,從田野的最深處突然拂過一絲深邃悠遠的風(fēng)絮,帶著春日特有的潮濕微腥的氣息。當(dāng)她揚起頭,看到風(fēng)的盡頭密密麻麻地擁滿了鄉(xiāng)親們的臉頰,輕盈地掛著某種熟識的、親密的笑,將廣袤無垠的土地?zé)o聲倒進了整座小院中,這種感覺讓柳兒覺得踏實,覺得融洽。她放下茶缸對著鄉(xiāng)親們輕輕笑起來,圍在門口的人們也大聲笑了起來,小院中頓時顫動著嘩啦啦的笑聲一片。

正當(dāng)人們與整座小院一起在酣暢的笑聲中搖曳晃動時,從人群深處突然響起了一陣尖細高亢的女人說話聲,像碎石滾過泥土,在明晃晃的陽光中摩擦出“嘶啦嘶啦”的響動。柳兒媽聽到聲響,朝柳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柳兒猛地挪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說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呢,比過集還熱鬧,原來是柳兒回來了呀?!本o緊依偎的人群中漸漸閃開了一條道,一個抹著厚重的白粉、擦著鮮紅口紅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當(dāng)她跨進小院的時候,她高高的鞋跟在水泥地面上不斷撞出尖細高亢的聲響,像是鳴鑼開場。大幕徐徐拉開之后,主角終于登場了。“哎呦,柳兒啊,你可真是越長越俊了啊,要我說,比小時候還俊吶!”婦女抬起細長的眉梢,熱熱乎乎地走進屋內(nèi),村里人依舊老老實實地擠在門外。當(dāng)她揚著細密的粉塵、抖動著尖細的聲響走向柳兒時,柳兒感覺到整間小屋都變得亮堂堂的,此時靠在門口的村里人也覺得屋內(nèi)撩動起一團熊熊升騰的烈火來。

“三嬸,您來了啊?!绷鴥嚎觳接先?,臉頰變得紅撲撲的,“好久沒見到您了啊?!?/p>

“那可不,有小一年沒見了吧?!比龐鹫f話的間隙,偷偷瞥了一眼柳兒媽,柳兒媽面對著三嬸熱辣辣的目光,輕輕笑著低下頭去,雙手在圍裙上胡亂地擦著?!伴|女呀,你呀你,一年了也不給三嬸來個信,可把三嬸給想死咯?!闭f著,三嬸抬起胖乎乎的手,輕輕撫摸著柳兒圓潤的臉龐。當(dāng)她的手貼上來的時候,柳兒感覺頰邊燒燙起一團熱乎乎的爐火。

“三嬸,我……我去年……”柳兒一想到在南方水城的遭遇,就變得慌亂躁動起來,特別是看著門外一雙雙亮堂堂的眼睛,她的臉頰即刻燒燙得更熱烈了。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比龐鹂吹搅鴥簼M臉羞紅的窘態(tài),心里立馬就有了數(shù),她朝門外輕快地掃了一眼,故意高揚著聲音說道:“柳兒啊,咱村里這么多年輕的好小伙子,何愁沒有愿意的啊!”說著,三嬸拉著柳兒的手,對著門外的人們熱辣辣地說道:“就咱閨女這長相,小伙子排著隊趕著趟還找不到呢,大伙說是不是?”門外的人們聽了,連忙一齊點頭。這一陣整齊劃一的點頭,像是熟識已久的故鄉(xiāng)給予柳兒的一種寬容的接納與擁抱,更是給在南方水城中遭遇磨難與不幸的柳兒的一種洗禮。三嬸是個聰明人,作為女人,她深知名譽對于一個年輕女孩的重要性,特別是對柳兒這般俊俏模樣的女孩來說,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有時比女孩自身的面子來得更加金貴。村里人點頭了,就表示默許了,這就意味著回鄉(xiāng)的柳兒在這片土地上有了生活下去的默許與承諾,就像一株嬌艷欲滴的柳樹苗一樣,只有被深深埋進土里,融入山川風(fēng)雨之中,它才能活,才能在萬里沃野之上綻放一簇鮮亮的新綠,這是古老鄉(xiāng)村的法則,更是鄉(xiāng)土人情的邏輯,三嬸要遵守,柳兒更是要遵守。因此當(dāng)她踩著高跟鞋,張揚肆意地踏進柳兒家小院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更為回鄉(xiāng)以來的柳兒帶來了一樁柳兒媽托付許久的喜事——為柳兒說了一媒親。作為全村上上下下都信得過的紅娘,三嬸對人情世故拿捏得細致入微,對年輕男女的細軟心思更是掌控得分毫不差。此時,她心里明鏡似的搖晃著,當(dāng)眾替柳兒說媒,就是要在北方厚重綿延的土地上重新將這株新鮮的柳樹苗栽活栽實了,當(dāng)村里人看見抽枝后的鮮柳芽后,心畔才會滋養(yǎng)出長長久久的期盼。

“柳兒呀,我專門過來給你們家送個喜?!比龐鹜謇锶?,繼續(xù)語調(diào)昂揚地說道,“前幾天我進城的時候,正好碰見隔壁村的一個小伙子,年紀(jì)比你小兩歲,身體壯實,腦子活絡(luò),目前還是一個人,家里兄弟兩人,老大在城里開飯店,他們家在城里早就買好了房子,就差一個媳婦兒啦?!闭f著,三嬸緊緊握著柳兒的手,柳兒羞得默默低下頭,當(dāng)她纖細的小手被三嬸握住時,從指間輕微的力度中她感受到一種溫暖的信任、一份綿密的親密來,三嬸望著柳兒,眼里燃著一團濃烈的火,在灼熱的火光中,柳兒輕輕點了點頭。

“我當(dāng)時就想啊,你們倆說不定有緣,人家那邊早就聽說過你,知道你是個俊俏閨女,滿意得很吶?!碧岬健皾M意”二字的時候,三嬸故意將音調(diào)提得又尖又高,仿佛要撞破屋內(nèi)彌漫著的薄薄的光線,緊緊鉆入人們的耳朵里。柳兒也被三嬸的尖音震得微微顫動起來,她不禁抬起頭,迎著三嬸輕輕問了一句,像是問給門外的人聽,又像是問給自己聽:“那個……他是做什么的呀?”

“你個丫頭,心思倒還挺細膩?!比龐鹦ξ赝鴥海鴥旱膯柧浞路鹗撬A(yù)料之中的一種反應(yīng),或者說,她在吊足了一整個院子中人的疑惑、驚奇、艷羨與迷茫后,終于打算躍起身子,跳出雜亂無章的草叢,向著一條筆直平整的大道上走去了,當(dāng)她踏上這條大道的時候,生活也就沸騰到了最高潮?!半姀S的電工,還是技師級別的?!比龐鹪僖淮螕P起尖細的高音,震得空氣中的粉塵都紛紛揚揚、洋洋灑灑起來。

“那他工作這么好,收入肯定不差的吧?!笨吭趬前涤爸械牧鴥簨屚蝗婚_口說道。

三嬸得意地笑了起來,臉上的妝粉撲棱撲棱地散落在空氣之中,她伸出細長的食指,手指上金燦燦、亮閃閃的戒指閃得人眼一晃一晃的?!耙磺В俊绷鴥盒⌒牡貑柕?。三嬸笑得更深了,搖了搖手指,朝柳兒挺了挺下巴?!耙蝗f?”柳兒驚訝地問道,她能聽見自己聲音里的顫動,像積雪融化時,尖冰激撞河畔時的聲響。三嬸伸出另一只手,張開了五指,得意洋洋地說道:“一個月一萬五,是城里最年輕的專業(yè)電工,你說你倆有沒有緣?”

當(dāng)村里人看見三嬸伸開的手掌后,此起彼伏地響起了一陣驚嘆聲,眼光里落滿了金燦燦、明晃晃的光亮。在一雙又一雙光亮的交融與閃耀之中,柳兒讀出了某種深沉的意味,那是一份混雜著艷羨的驚奇,是一絲交融著嫉妒的自卑,又或是一縷纏繞著迷茫的空洞。這些繁復(fù)、紛亂的情感在三嬸顫動的笑聲中高高地飄蕩在屋頂上空,在光線的照耀下,變得閃閃發(fā)亮,當(dāng)風(fēng)絮輕輕柔柔吹過來的時候,柳兒看見它們像圖景一般紛紛揚揚地碎裂在地上,在柳兒心底砸下了一陣又一陣沉悶的聲響。當(dāng)柳兒剛想說話時,三嬸悄悄地湊了上來,將柳兒親親熱熱地摟在了懷里,對著她耳朵說道:“明天中午他就過來一起吃個飯,對了,他叫成凱,別忘了啊?!?/p>

在三嬸貼著耳畔呼出的一圈又一圈熱乎乎的氣息間,柳兒整個人微微發(fā)顫起來,她被三嬸緊緊地摟在懷里,就像被包裹在一大片厚重的被褥中,她只能茫然地點點頭。當(dāng)她抬起眼的時候,看見門外的人們向她投來長短不一、忽明忽暗的目光,將整間小屋也映照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起來。在光影交疊變幻的時刻,她突然看見了人群深處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像一泓亮閃閃的清泉,在搖曳的人流中微微起伏著,柳兒看得真真切切,那是一雙屬于年輕女孩的眼睛,里面干凈清澈得容不下一粒微塵與雜質(zhì),她看的那雙清亮的眼眸中微風(fēng)蕩漾、波瀾起伏,溢滿了對柳兒的羨慕、崇拜與渴求,那一刻,她從那雙眼眸中也看到了自己在南方水城的歲月,那年的她也曾擁有過這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里面溢滿了對一名年輕男孩濃烈的愛意,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的熱切期盼,就像南方浮橋下的淙淙水流一般,百轉(zhuǎn)千回,翻來覆去,繞指成柔,但沒想到潮平兩岸闊之后,卻只剩下一船銹跡斑斑的苔痕,在浮橋下散發(fā)著腥咸的腐臭。那一刻,柳兒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想對著那雙隱匿在人群深處的眼眸呼喚和傾訴,她心底的潮水嘩啦啦翻涌上岸,將她打得搖搖欲墜。當(dāng)她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著人群中眺望時,那雙清亮的眼眸隱在一大片紛紛揚揚的灰塵之中消散不見了,像黯淡的光點般隨著光線的隱退落入無聲暗影中,在柳兒心底暈開一片沉沉的濃霧來。

二? 戀愛

當(dāng)三嬸帶著成凱進入小院的時候,柳兒正和母親在灶臺上熱氣騰騰地忙活著。當(dāng)三嬸尖細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有節(jié)奏地響起時,柳兒的心像滾燙的熱油,驀地一下炸開了。母親聽見聲響后,忙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將頭埋進了濃濃的油煙之中,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塊即將投入熱鍋中的排骨。母親緊蹙著眉頭,不停地向外眺望著,當(dāng)她連碰數(shù)次柳兒的胳膊都無效后,便急急地應(yīng)了一聲:“來了啊!來了??!”柳兒能感受到母親目光中淺淺的責(zé)備與怨憤,但她整個人就是控制不住地緊張。當(dāng)她將醬油倒進熱鍋中的時候,都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手在微微顫動,全身都在急速地收縮和閉合著。母親猛地將鍋鏟丟在了灶爐上,忙焯了一把涼水,就急匆匆抹著圍裙出去迎接了。柳兒輕輕將火關(guān)小,默默對著母親丟在灶爐上的鍋鏟發(fā)呆,她看到一絲絲滾燙的油火從鏟沿上緩緩流下來,落在熱鍋中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炸裂聲。突如其來的聲響將柳兒嚇了一跳,她整個人都戰(zhàn)栗起來。

當(dāng)她給熱鍋蓋上鍋蓋時,廚房里頓時變得安靜下來,只有熱鍋里還在一陣一陣地震著沉悶的裂響,就像柳兒此刻的心一樣,起起伏伏,游移不定。她悄悄支起耳朵,屏住呼吸,仔仔細細地聽著廚房外的聲響,在腦海中快速描畫著一幅飄忽不定的圖景來——他們正越過小院,在母親的熱情邀請下,脫掉鞋子,換上舒適柔軟的拖鞋,當(dāng)三嬸的高跟鞋落在地面上的時候,發(fā)出一聲尖細高亢的響動。三嬸帶著成凱緩緩走到堂屋之中,踱步一圈后,慢慢坐了下來,母親熱情地拿著桌上的水果、牛奶往他們手里塞,三嬸洪亮的嗓門又響了起來,與母親有一聲沒一聲地搭著腔。躲在廚房中緊張得顫抖的柳兒心里明明白白,在三嬸與母親彼此的客套、寒暄與笑鬧間,其實暗涌著一股湍急迅猛的水流,一陣又一陣,在女人細軟的聲音中猛地蕩漾開去,嘩啦啦地撞在廚房的玻璃門上。每撞一下,都是對柳兒的一次火燎燎的呼喚;每擊一次,都是對柳兒一場急吼吼的試探。柳兒慢慢將火關(guān)停了,隔著朦朦朧朧的玻璃門向外望去,看見一截細長高瘦的身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那人頭尖尖的,手臂長長的,腿細條條的。柳兒瞇著眼睛不停地眺望著,揣測著,隨著觀察時間的變長,她在心底也漸漸勾勒出一幅模糊的人像來,狂跳不已的心也漸漸平息下來。她還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成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她平時坐著的椅子上,漸漸平息的心突然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椅子上會不會留下什么臟兮兮的印跡?會不會染上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柳兒緊張地蹙著細眉,隔著朦朧的玻璃門微微顫抖著,那一刻,她感覺像在迎接人生中一場盛大的儀式。一門之隔的她既是這場儀式的主角,又不是這場儀式的主角。

終于,當(dāng)她陷入一片胡思亂想中,渾身上下抖動個不停時,門外母親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關(guān)切的語調(diào)既是一陣親密的呼喚,又是一次溫柔的撫慰,幽幽地透過門板,將顫抖的柳兒輕輕柔柔地摟在母親的溫情之中,柳兒像獲得救贖一般長長松了一口氣。

“柳兒,快出來見見三嬸啊!”

當(dāng)她輕輕推開門走出去的時候,始終低著頭,不敢抬頭看前方,生怕抬頭看了一眼心里期待的一切都會“撲棱棱”扇動著翅膀飛走一樣。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感覺到兩頰邊燒得更加滾燙。當(dāng)她終于快走到椅子前時,三嬸親親熱熱地將她一把拉過來,摟在懷里,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著椅子上坐著的那個人說道:“咱們家柳兒啊,真是什么時候看都好看,要不怎么說十里八鄉(xiāng)啊,我最心疼最歡喜的,就是我們家柳兒呢。”說著,三嬸便哈哈大笑起來。母親也發(fā)出輕微的笑聲。被三嬸緊緊摟在懷里的柳兒跟著三嬸渾身圓滾滾的肉一齊顫動起來,整個人像是在一片虛空的幻景中飛。在波浪起伏、回環(huán)往復(fù)中,柳兒的臉頰燒得更熱更燙了,后背像是被烙上一塊滾燙的鐵片,頓時滲出一層層細密的汗來。柳兒覺得渾身都濕漉漉、火燎燎的。當(dāng)她低著頭匆忙躲閃著三嬸的目光時,在不經(jīng)意間,終于瞥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他與柳兒剛才的想象差不太多,高高瘦瘦、白白凈凈的。唯一令她感到驚訝的是,椅子上的人也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但與柳兒的羞澀靦腆不同,椅子上的大眼睛坦蕩真誠地向她望著,沒有躲閃,沒有隱藏,柳兒可以從那雙眼睛中讀出明晃晃的欣賞、亮堂堂的欣喜。特別是當(dāng)他們四目交匯的一剎那,他那雙眼睛中所放射出的熱烈光彩將柳兒的臉照亮了,照得柳兒心里覺得暖洋洋的,她甚至可以聽見心底厚厚的堅冰一片一片融化的碎裂聲。在那雙大眼睛溫暖的鼓勵下,柳兒也抬起頭,對著那個人輕輕笑了起來。就是這一笑,讓屋里的氣氛頓時升騰起來,三嬸與母親彼此對了一眼,就分別牽起兩人的手,說道:“你們?nèi)N房搭把手,我們倆先出去買點菜,要趕緊把飯做起來啊?!睙崃业脑捼s著趟兒似的嘩啦啦涌進了廚房。柳兒被母親輕輕拉進了廚房里,還沒等她回頭,玻璃門就被快速拉上了。一門之隔,柳兒來到了一片嶄新的世界,一個讓人心跳加速、臉頰羞紅的奇妙幻景之中。但所幸的是,那個人就立在柳兒身旁,讓柳兒覺得一切又變得清晰真切起來。

廚房是烘烤情感的隱秘之地,更是發(fā)酵熱戀的煙火之所。所有過來的人都知道,一對年輕的男女只有在漫漫煙火之中才能有彼此貼近的契機,熱騰騰的灶火一起,火辣辣的油鍋一熱,再冷卻的心也有了悸動的熱度,再深藏的情也有了爆裂的可能。柳兒的這場奇遇就是在灶火打開的一瞬間開始的,當(dāng)她往熱鍋里澆油時,剛剛平息的心一下子又蹦了起來,一起一伏的。那個男人問:“是不是要炒土豆絲?”這是兩個人的第一次搭腔,柳兒燙紅了臉,壯著膽子說道:“對,你要不切一下土豆絲吧?!彼苈牭靡娮约郝曊{(diào)里的顫音?!昂玫模俏揖吐兑皇至?。”那個人笑著說道。就是這一陣溫暖的笑聲,將兩人的關(guān)系漸漸拉近了,在熱騰騰的油火烘烤下,廚房里的溫度漸漸上升起來。當(dāng)那個人切土豆絲的時候,柳兒偷偷瞄了好幾眼,輕盈若蝶的刀鋒下一綹綹晶瑩剔透的土豆絲齊齊整整地碼在案板上,手起刀落間,一大塊土豆片就被輕輕松松地切成細絲了。柳兒在贊嘆他刀功的同時,心里也暗暗地向那個人靠攏著。當(dāng)那個人將切好的土豆絲丟進油鍋中時,一大片熱油立刻爆裂開來,在廚房里發(fā)出“嘶嘶啦啦”的油沫碎裂聲。那一刻,輕盈的煙霧頓時變得熱熱的,悶悶的,將兩人的心也蒸得熱氣騰騰。在灶火灼燒的間隙,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那個人明顯更活潑、更開朗起來,或許是被柳兒的明麗俏艷催化了的緣故,年輕的小伙子涌動起一股遏制不住的表現(xiàn)欲來,急于在美麗的少女面前展示自身的魅力。他一邊說,柳兒一邊聽,他從童年時代講起,講家中的哥哥,講自己獨自一人前往縣城打工時的落寞,講自己終于努力成為專業(yè)電工時的狂喜,他一直不停地講著,仿佛眼前這位初次見面的女孩是一位熟識已久的老朋友,他們少年的快樂和苦楚彼此都能感受得到。盡管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卻有著相似的生活經(jīng)驗,有著類似的青春情感。柳兒一直默默聽著,始終沒有打斷,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好像都明白,都感同身受。對柳兒來說,這是一種不曾有過的獨特體驗,先前的羞澀與內(nèi)斂像潮水一般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彼此信任的寧靜與祥和。灶火燒得更旺更燙了,將柳兒的臉映得紅撲撲、熱辣辣的,她感覺心底也被照耀得燦爛透亮起來,一種隱秘而細微的情感在她身體中游走著,交錯著,讓她再次微微顫抖起來。當(dāng)爐火終于沸騰,油鍋里噼啪亂響成一片時,那個人起身輕輕關(guān)掉了火苗,拿起鍋蓋的一剎那,一股濃烈鮮香的熱氣瞬間在廚房里彌漫開來,四下里頓時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當(dāng)中。柳兒看著那個人在霧氣中老練嫻熟地洗盤,裝菜,那個人雪白的襯衫在霧氣里若隱若現(xiàn),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來端起盤子朝著柳兒微笑時,那雙大眼睛在熱氣中變得熠熠生輝起來,將柳兒的心照得熱乎乎的。柳兒的心里立馬融成了濕漉漉的一片。柳兒心里明白,對著那雙大眼睛,她戀愛了。

上桌吃飯的時候,三嬸與母親不知從哪里噌地一下冒了出來,當(dāng)三嬸看見一桌紅紅綠綠、齊齊整整的飯菜時,忙輕輕拉起柳兒的手,大聲笑著說道:“哎呀呀,要我說呀,這十里八村都找不到這樣的巧媳婦兒,長得俏,做的菜更是香得很吶!”三嬸的聲音很大,像是故意說給那個人聽的。柳兒立馬紅了臉,低著頭輕輕嘟囔道:“我做得不好,都是成凱哥做的,我就是打打下手而已。”“成凱哥”三個字一出來,三嬸與母親立馬會了意,彼此之間飛快地對了一下眼神。對于鄉(xiāng)村里的女孩來說,在稱呼男生的名字時加上一個“哥”字,就意味著豐富的內(nèi)涵,更代表著一份曖昧。當(dāng)女孩喚出一聲親親熱熱的“哥”時,在沉甸甸的信任之下潛藏著隨時向愛情進發(fā)的可能,再輕輕往前踏一步,就會向著浪漫的熱戀吹響沖鋒號角,九曲回腸,百轉(zhuǎn)千回,少女玲瓏的心事像湖水一樣搖蕩著,叫人聽得真切,更看得清楚。三嬸臉上立馬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笑,悄悄地用胳膊碰了一下埋頭吃飯的成凱,對著他向低頭不語的柳兒努努嘴。成凱會意,當(dāng)他抬起頭的時候,正對上了柳兒母親溫和的笑臉,心里頓時添了些許雄赳赳的底氣。他伸出長長的手臂,跨過半張桌子,將一瓣鮮嫩的蝦肉輕輕夾到了柳兒的碗里,柳兒驚訝地睜大了眼,臉頰瞬間羞得更紅了,她垂著腦袋,小口小口地扒飯,對著碗里的那瓣蝦肉發(fā)呆。成凱見狀,連忙堆笑著說道:“這是我特意炒的,柳兒你嘗嘗味道好不好?”說到“特意”的時候,他故意將字音咬得又重又緊,唯恐柳兒不曉得他的心思,更像是向?qū)γ娴娜龐鹋c柳兒媽憨直地表著態(tài)——我會對柳兒好的,我的心思大家也看得見。垂著腦袋的柳兒聽懂了成凱的心思,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蝦肉,已經(jīng)嘗不出是什么滋味兒了。甜的,咸的,還是苦的,柳兒已經(jīng)顧不上了,自離婚以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男生對她這樣熱辣辣地說著話了,她心底頓時打濕成一片,一股熱流沿著喉嚨就向著眼眶外嘩啦啦地涌,美麗的大眼睛里漸漸蓄滿了點點淚花。三嬸與母親看著柳兒這樣,都默默不說話,同為女人,她們都懂得柳兒此時的心情,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溫暖也讓她們感到熱乎乎的。當(dāng)柳兒眼眶無聲地流下一滴淚時,成凱默契地遞給柳兒一包紙巾,三嬸再次望向柳兒媽,兩人同時微微點著頭,心里漸漸敞亮起來。柳兒的親事,成了。

后來的幾天,成凱漸漸成為了柳兒家的常客,他與柳兒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但在一旁默默經(jīng)過的母親心里清楚,柳兒變了,那雙明亮的大眼眸里有了光,星星點點,落在地上就能燃起火辣辣的一片。柳兒雖然依舊很少說話,但當(dāng)她靜靜聆聽著成凱說話的時候,就會開心地笑起來,盡管沒有一字一句,但那份從面頰上綻放出來的笑卻是極致純粹、清爽與明媚的,潛藏著如火般的熾熱,那是屬于少女熱戀期的明朗甜蜜的笑,只有當(dāng)柳兒聽成凱講話的時候,才能看出其中長長久久的濃情蜜意??粗鴥涸谛?,在樂,柳兒媽心里也很高興,甚至高興得流出了眼淚。柳兒離婚,當(dāng)媽的心里有一千個委屈、一萬個心疼,但從來不敢在柳兒面前提起之前的事,傷口一旦結(jié)了痂,再撕開,下一次就很難愈合了。對于女人來說,可能一生都很難走出這份隱秘的疼痛。四下里無人的時候,柳兒媽常??吭趬峭低档乜?,哭得張揚肆意,哭得酣暢淋漓,她為柳兒不幸的婚姻而心痛地哭,更為柳兒如今熱戀的幸福而開心地哭。她陷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每當(dāng)柳兒媽偷偷哭的時候,柳兒爸總會急忙丟下水煙,從臺階上跳下來,輕輕拍著柳兒媽的背,柔聲勸慰道:“行啦,行啦,柳兒她娘,一把年紀(jì)咯,被鄉(xiāng)里人看見多不好!”柳兒媽聽了,攥緊拳頭,輕輕捶打著柳兒爸,哭著叫道:“你個老東西,你可知道柳兒心里有多苦,我這個做媽的心里有多苦?你天天就知道抽你的水煙袋子!”罵著罵著,柳兒媽就一頭伏在柳兒爸的懷中,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得是那樣痛苦,哭得是那樣酣暢。

當(dāng)爸爸的,往往比當(dāng)媽的還要疼惜女兒,都說女兒是父母貼心的小棉襖,柳兒從小就是被她爸爸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她爸無微不至地呵護她長大,生怕她有一點點的閃失。沒想到等她長大出嫁后,竟然遭遇了離婚這樣的事件。那段時間,柳兒媽整天哭哭啼啼,以淚洗面;柳兒爸就端著水煙斗,一言不發(fā),抽個不停。濃烈飄散的煙霧里,爸爸的心生生被燒焦了、燒燙了,他疼柳兒疼得整晚都睡不著覺,冷冰冰的面孔下,內(nèi)心時常翻江倒海起來。有時他甚至想柳兒此后一輩子不再嫁人倒也好,老老實實守在自己身旁,能陪多久就多久,只要柳兒開心,他就開心。直到成凱的到來,才漸漸驅(qū)散了一直縈繞于他心頭的陰霾,每時每刻,每分每秒,爸爸雖然不怎么說話,但都會透過裊裊縈繞的煙霧細細瞧著這個青年后生的一舉一動。此時他的眼睛就是一把亮晃晃的鋒利戒尺,成凱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被這把戒尺打得硬生生的痛。但這幾天成凱的舉動讓他慢慢放下了戒心,他對柳兒的未來逐漸升起了一份沉甸甸、暖融融的期盼。

灶火一開,成凱抄起鍋鏟就能端上一桌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飯菜;電燈壞了,還沒等柳兒吱聲,成凱就動作麻利地站在小板凳上,立馬換上了一只新的燈泡;煤氣用完了,成凱第一個跑到村口的雜貨鋪子,呼哧呼哧地扛著煤氣罐從小路一口氣跑回家,當(dāng)柳兒媽急匆匆地拿著毛巾給他擦汗時,他笑得是那樣的開心爛漫,仿佛累的不是自個兒,哪怕胸前胸后都早已被汗水浸濕了一片。同為男人,即便挑剔如柳兒爸爸,也對成凱踏實穩(wěn)重的作風(fēng)心生好感。柳兒家里人對成凱這份赤裸裸的喜歡與日俱增,在這個小小的庭院里回旋著,蕩漾著。成凱儼然已經(jīng)成為這個家的一員,盡管誰都沒說破,誰也沒點透,但心里早就將成凱歡心地接了進來。每次他一來,柳兒家就像過節(jié)似的暢快熱烈,整個小院子也顯得閃閃發(fā)亮起來。這份明晃晃的光,在柳兒臉上映照得格外明顯,在隱秘的戀愛的滋潤下,柳兒的臉變得像六月的鮮草莓一般,輕輕掐一下,嫩得能濺出滿滿濃甜的汁水來。特別是當(dāng)成凱進院子以后,她那雙火熱的目光就一直追隨著這位青年后生跳動,翻騰,回環(huán)與蕩漾,哪怕成凱只是出去一會兒,那雙大眼睛中就會浮現(xiàn)出某種幽怨凄楚的綿延意味。在這份跌宕起伏、纏綿交織的淡淡哀怨之中,時時會浮起一絲模糊不清的疑慮,柳兒有,柳兒的爸媽也有——年輕的成凱可以接受柳兒之前的孩子嗎?當(dāng)有一天這個孩子突然闖進他們的生活中,成凱對柳兒的感情是否會變質(zhì)呢?

甜蜜是短暫的,有過一次離婚遭遇的柳兒心里清楚,當(dāng)熱戀時期的激情如潮水般漸漸褪去之后,生活才會像岸畔的巉巖般顯示出千奇百怪、各種各樣的姿態(tài)來。稍有不慎,就會被劃出一道血口,血溢出來了,疼痛卻似毒蛇般硬生生地往心尖上鉆。柳兒想明白了,決定找個時間和成凱好好談一談,試探一下成凱的想法,這是柳兒必須要面對的一個問題。

二月的田野里充滿生機,四下里拂蕩著一份和煦與舒適,柳兒與成凱并肩走在彎彎曲曲的小道上,就像走入了一股涓涓流淌的溫泉之中,陽光灑在身上,春風(fēng)吹在臉上,渾身上下流溢著一股說不出的愜意與舒暢,在經(jīng)歷了一個冬季的漫長蟄伏之后,在春風(fēng)中悄悄蘇醒的田地將身體輕盈地舒展開,展示出少女一般的鮮艷與嬌美來,坦坦蕩蕩,無邊無際,鮮綠的青苗成片成片地立在高高的土堆中,當(dāng)風(fēng)吹過的時候,枝葉搖顫,根莖抖動,滿地里都蕩漾著一片“嘩啦啦”的聲響。偶有幾只黃鶯在田野深處鳴叫著,聲音清脆嘹亮,與滿地細密的風(fēng)聲呼應(yīng)著,交融著,當(dāng)陽光在流云翩飛中將光影淺淺地投射進土地中時,數(shù)只黃鶯驚叫著扇動著翅膀飛起,像一道道閃電般瞬間隱入山腳下的一簇密林之中。

當(dāng)柳兒與成凱繞過堤壩,踏上平整的大路時,空氣中突然浮動起絲絲清甜的香意,像霧一般時有時無,若隱若現(xiàn)。柳兒抬眼一看,路口的一樹桃花在春風(fēng)中開得正艷,綻得正濃,將田野染得斑斕多姿,更將柳兒隱秘的心事照得明晃晃的。她吸了一口氣,小聲而鄭重地說:“成凱,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問問你呢?!?/p>

“你說呀,有啥事就和我說嘛。”男孩的聲音里蕩漾著快樂,在春風(fēng)中輕輕揚了起來。

“我之前……”柳兒壓低聲音,小聲地說著,“我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段婚姻。”

“我知道的呀,不是已經(jīng)離了嗎?”成凱轉(zhuǎn)過臉來,笑著望著柳兒,“柳兒,我不在意的,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現(xiàn)在不是蠻好的嗎?”男孩的臉像陽光一般閃耀起來。

柳兒微微有些感動,繼續(xù)說道:“我有一個孩子。”

“我知道。”男孩的臉漸漸黯淡下來。

“孩子目前在我前夫家那邊,每個月我都會過去看一看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男孩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起來,柳兒從中聽出了一絲煩躁與無奈。

陽光依舊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臉上,但柳兒卻漸漸感到黑夜降臨了。她感到一種新的生活正緩慢地從當(dāng)前消退掉,但她看不到,也抓不到。她努力地想從中硬生生開辟出一條金燦燦的道路來,但逐漸降落的黑暗讓她變得沉默起來。她感覺原先的那個柳兒又從田野深處跑回來了。她抬起眼,偷偷瞥了身邊的成凱好幾眼,能清楚地感受到沉默像水一樣包圍著他們。

“其實是這樣的?!钡攘嗽S久,成凱終于說話了,柳兒揚起臉,心突突地跳了起來,“我個人覺得倒沒什么,畢竟那是你以前的事,但我們家,特別是我媽……”

成凱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像蚊蟲般微弱,但落在柳兒耳中,卻一聲一聲震顫得很痛,痛得她微微顫動起來,渾身感到冷颼颼的?!拔覌屜M院笕绻蹅兘Y(jié)婚的話,可以再生一個孩子,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孩子,畢竟我們還年輕對不對?”成凱望著柳兒,目光淡得像一道煙。柳兒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點頭。

“當(dāng)然我的意思是……”成凱察覺到了柳兒的不對勁,撓著頭急吼吼地說道,“我也希望我們可以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至于你之前的那個孩子,我媽的意思是就給你前夫家吧,我們再生一個,以后在村里就盡量少提你之前的那個孩子。”成凱一邊說,一邊緊張地盯著柳兒,他每說一句,臉就漲紅一點,說得他自己都低下頭來。

此刻,柳兒已經(jīng)渾身顫動起來,美麗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溫?zé)岬臏I水,她的心尖感到一陣鉆心的痛。這種痛來無影,去無蹤,但時刻潛藏于體內(nèi),如今像毒蛇一般猛地出洞,從柳兒的心口生生撕下一大片血肉來。把孩子給前夫家?怎么可能,對于柳兒來說,自己受再多的苦遭再多的罪都無所謂,忍就忍了,扛了就扛了,但讓自己親生的孩子永遠地留在南方水城里,柳兒說一千道一萬都無法做到,這不僅僅是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更源于柳兒對自身生活轟轟烈烈的熱愛,沒了孩子在身邊,柳兒甚至都無法想象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捱過去。柳兒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在經(jīng)歷一整晚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臉上的汗流干了,喉嚨里的音喊沒了,渾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樣虛弱,感覺自己像死過去一般,但頭頂上微弱的光芒與嬰兒一聲又一聲響亮的啼哭提醒著她還活著。當(dāng)醫(yī)院里的護士將剛出生的嬰兒輕輕抱到她面前時,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掙扎著從床上硬生生爬了起來,將這包粉紅色的肉團小心地接過來,抱在懷中。她看見懷里的肉團正安詳?shù)厮?,粉嫩的鼻孔里正輕輕出著氣,打在柳兒臉上,讓她覺得連周圍的空氣中都泛著一股鮮嫩的奶香。她看著嬰兒的腦門上還沾著些濕漉漉的血跡,幾縷頭發(fā)黏糊糊地粘在一起,洋溢出新鮮純真的生命氣息來。那一刻,她的心底驟然涌起一股錯綜復(fù)雜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她只感覺到心底熱乎乎的。她知道此后這一生她都將與懷中的這個小生命緊密交融在一起,這是從她身體里掉落的一塊肉,是她心尖上的金寶貝。所有復(fù)雜的感情猛地涌上她的腦門,涌到她的唇邊,她情不自禁地輕輕吻了一下嬰兒,這是年輕的母親給予自己孩子的第一個吻,浸透著全部的愛、渴盼與溫暖。當(dāng)她抬起頭再次細細端詳起嬰兒時,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滲出豆大的淚滴來,在嬰兒安詳而寧靜的沉睡中,年輕的母親拼命抑制著自己的哭聲顫抖著啜泣起來。

想到這里,柳兒的淚水已經(jīng)嘩啦啦流了出來,她的胸口難受得厲害。她抬起頭,長長呼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對著成凱說道:“成凱,孩子是我的,我是一定要帶在自己身邊的,孩子是我的寶,我不可能丟下的。”說著,柳兒的淚水流得更兇猛了。

成凱顯然被柳兒的傷心弄得手足無措,他急忙從口袋中掏出紙巾,小心地遞給柳兒,內(nèi)心早已一片兵荒馬亂:“柳兒,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說,這是我媽的意思,我其實……無所謂的,但你知道,我們家那邊……柳兒,你別哭了,你聽我說好不好?”

“成凱,不用說了,真的,我都懂,我全都懂的?!绷鴥嚎薜脺喩戆l(fā)麻,腳底發(fā)顫,但她還是努力掙扎著望向成凱。眼前的男孩睜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滿是委屈,滿是哀怨,像受傷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這幾天來累積的好感被柳兒嘩啦啦的淚水逐漸沖刷淡去,在這個高高大大的身軀下,其實仍包裹著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子。那一刻,柳兒已經(jīng)可以從成凱的茫然中讀出許許多多復(fù)雜的意味來,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未來兩人的婚姻生活將是怎樣一番光景。她被熱戀浸潤的心漸漸明澈起來,她停止了哭泣,微微笑了笑,說道:“成凱,我其實并不適合你,有孩子在,以后我就算進了你家門,我們也不會幸福的,對不對?”

面對著柳兒的質(zhì)問,成凱保持了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皺著眉頭慢吞吞地說道:“柳兒,要不……我回家再去說說?”

柳兒一邊擦著淚,一邊搖著頭說道:“成凱,別在我這里耽誤時間了,好好去找個沒結(jié)過婚沒生過孩子的好女孩過日子吧,我先走了。”說著,柳兒又哭泣著,猛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成凱一下子拉住了柳兒的手,這個時候他明顯慌了,近乎哀求地喊道:“柳兒,我不管我媽行不行?柳兒,別走,求你了,別走,你別走。”柳兒轉(zhuǎn)身望著成凱,眼前男孩的慌張與落魄讓她心疼,但一想到未來的光景,她再次陷入絕望中去。她對著成凱笑了笑,狠下心一下子掙開了成凱的手,咬著牙頭也不回地向著村口的小路上跑去。柳兒在奔跑的過程中,淚水已經(jīng)流滿了她的整張臉。她的心里難受得要命,身后成凱的呼喊、哀求在風(fēng)的帶動下也漸漸變得飄忽渺茫起來,身旁的小道、田野、河流、野花與樹林也一齊變得模糊起來。柳兒再次陷入像在南方水城時那樣的空洞與茫然之中,感覺黑沉沉的夜已經(jīng)呼嘯著降落了,砸在地上,從村頭到村尾,整個油塘村都在一大片黑影中變得失魂落魄,周圍的一切劇烈地搖晃起來,天旋地轉(zhuǎn),山崩地裂,將柳兒一下子拋向了黑壓壓的世界當(dāng)中。

三? 相親

成凱的離開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突然,這一切對柳兒家的小院并沒有帶來太大的影響,在短暫的沉寂之后,柳兒家再次逐漸熱鬧起來,前來上門提親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對村里年輕的后生來說,即使沒有相親成功,能夠來看柳兒一眼,坐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也是滿足的,欣慰的。畢竟在這小小的油塘村內(nèi),容貌、身段都出眾的青年女性實在是太過于稀少,如今能在油塘村內(nèi)見著一個單身女青年都難,就更別提柳兒這般一等一的美人了。

按照三嬸的話來說,柳兒根本不愁嫁人,隨便往村口走上一圈,不用多久,口袋里就裝得滿滿的年輕后生的惦念。柳兒在南方水城里感受不到,回到了北方故鄉(xiāng),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整個村莊對單身女青年的強烈渴求與熱切期盼。三嬸這幾天比以往更加頻繁地上門來,每次來都要拉著柳兒的手絮絮叨叨地嘮上半天。三嬸說,這幾年村里婚配的光景是越來越艱難了,女孩子們都跑出去打工了,一旦出去打工,往往就在外面跟別人結(jié)婚生子去了,結(jié)果導(dǎo)致村里剩下一大堆年輕的小伙子打光棍,并且呈現(xiàn)出逐年上升的趨勢。按照村里人粗糙的話來說,就是在村口路上碰見一只母豬,年輕的后生們眼里都要放出熱辣辣的光來,更別提柳兒這般俊俏的小媳婦兒了。絮絮叨叨的話說到最后,三嬸總要緊緊拉著柳兒的手,長長地嘆一口氣,臉上帶著某種深明大義的表情,當(dāng)皺紋緊緊堆疊在一塊時,張揚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蒼涼感來?!鞍?,現(xiàn)在女娃比男娃少得不止一點半點。”三嬸一臉沉痛地說道,“一大半的男娃要打光棍了,所以我說啊,咱家柳兒根本用不著擔(dān)心,就這般模樣,有的是挑的工夫,嬸子一定用心給你挑個好的?!痹拕傉f完,三嬸就一個勁兒地擠著那雙細長的桃花眼朝著柳兒爸媽瞧。兩口子頓時會意,立馬連連應(yīng)和起來,努力在小院子里營造一種和諧舒暢的氛圍來,以此來慢慢淡化成凱離開的隱痛。柳兒爸媽聽說成凱離開后,只是憂傷地嘆了幾口氣,他們心里最放不下的還是柳兒,就怕這場短暫的熱戀再給柳兒帶來傷害。當(dāng)柳兒那天哭著跑回家的時候,當(dāng)媽的心里差點就碎了。閨女受了委屈,當(dāng)媽的受的傷害只能是更大。所以這幾天,她私下里和柳兒爸爸商量好了,絕口不提成凱的事兒,一切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一樣,讓柳兒在家里踏踏實實地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反倒是聽到消息的三嬸率先登了門,這幾天往柳兒家跑得更加勤快了。三嬸說,柳兒和成凱的事兒在油塘村都傳開了,村里人都說是成凱太懦弱,沒這個福氣,不少年輕后生的家里已經(jīng)蠢蠢欲動,私下里找她說媒的都排到了其他村里的。十里八鄉(xiāng)的,誰不說是成凱的損失?二婚怎么了?現(xiàn)在在農(nóng)村,怕是很快連二婚都找不到了,更何況是柳兒這般年輕俊俏的姑娘。

三嬸的話讓柳兒爸媽一直懸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只要村里人沒閑話,柳兒仍然是村里人心頭上的金疙瘩。柳兒聽了三嬸的話,倒是沒怎么說話,每天還是照常幫著爸媽做家務(wù)、干農(nóng)活,之前那場熱戀就像清晨田野里的霧一樣在她心頭輕輕柔柔地飄過去了,過去了,也就沒什么傷痛了。柳兒媽看著柳兒平靜的臉色,聽著柳兒舒緩的聲音,知道事情是過去了。柳兒那天主動要求幫著她媽下廚,柳兒媽就朝柳兒爸丟了一個眼色,在老兩口彼此沉默又寧靜的注視中,柳兒又搖搖晃晃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旅程。在油塘村,不論發(fā)生多大的事,日子總是要繼續(xù)過下去的,只要田地里長出一茬茬鮮嫩的莊稼,河道里溢滿一股股清亮的泉水,爐灶上燒著一碗碗香濃的菜肴,那么日子就會繼續(xù)下去,未來的光景仍然有盼頭?;氐焦枢l(xiāng)土地上的柳兒顯然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種平淡的生活,這是不同于南方水城的一種厚重堅韌,與水的清靈迥然不同。日子一天天過去,柳兒的心口也一天天溫?zé)崞饋怼?/p>

接踵而至的相親經(jīng)歷為這種平靜的生活添了聲響,加了顏色,柳兒不再像之前那樣拘謹羞澀了,面對各種各樣的年輕男性,她也變得越來越放松,有時她感覺面對的不再是一個要執(zhí)手一生的生死伴侶,更像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積淀出了這樣的心態(tài),柳兒挑男人的眼光也變得輕盈開闊起來。那段時間,村里基本上未婚的年輕后生都曾去柳兒家走過一遭,柳兒家的小院也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長的、寬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柳兒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多人,更何況是同齡的男青年。柳兒時常會覺得自己像是貿(mào)然闖進了一片紛繁復(fù)雜的圖形世界之中,回到了小學(xué)時代的數(shù)學(xué)課堂上,面對著滿滿一黑板的圖形,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千變?nèi)f化的空間,千奇百怪的線條,千方百計的變形,讓柳兒一度昏了頭花了眼。如何從這么多、這么怪、這么密的圖形中選出一個正確選項?柳兒選不出來,也不敢選,生怕再錯選一個,又白白耽誤幾年好青春?;橐霎吘共皇沁x擇題,應(yīng)該是雙向互動的連線題,彼此有了相同的心意、共通的情感,才算牽上線搭上橋,一對姻緣才算配對成功。

這段時間以來,柳兒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根連線,甚至隨著紛至沓來的圖形愈來愈多,柳兒有些絕望地發(fā)現(xiàn),那根顫顫巍巍的連線離自己反而愈來愈遠,抬眼一看,一眼望不到邊際。有些人柳兒覺得還算合適,但一談到孩子問題,對方總是吞吞吐吐,一臉猶豫,柳兒則干干脆脆地拒絕了。有些人能接受孩子,但與柳兒的性格不合,一臉的冷漠與高傲讓柳兒對未來的日子很快就失去了信心。有些人性格上能包容她,孩子也能接受,但是年齡上比柳兒大了十幾歲,代溝不可避免,隔閡更是難以跨越。有些人柳兒根本沒看上,但偏偏就相中了她,那幾天死心塌地地停留在柳兒家門口不肯走,如果不是柳兒在屋里放了狠話,還會一直賴著。相親相得越多,柳兒的心越冷,想法也就越單純,有時候?qū)Ψ絼傉f出一兩句話,柳兒心里就已經(jīng)能揣摩個大概了。與數(shù)量同步遞增的,還有一種強烈的生理上的不適,柳兒漸漸感到麻木了。相同的開場白,相同的場景,相同的表述,讓柳兒一度失去了期盼與渴望,感覺自己只是在機械地做一道選擇題。眉尖一挑,雙手一攤,兩眼一垂,柳兒當(dāng)場就把話兒挑得明明白白,有時甚至讓相親對象一度下不來臺。柳兒媽坐在一旁使勁地朝柳兒使眼色,但柳兒仍然自顧自地說著,直到對方漲紅著臉掛著訕訕的笑起身離開時,柳兒媽才跳起來,說上柳兒幾句。柳兒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笑笑。幾日來連續(xù)相親的疲憊已經(jīng)在她臉上生了根,發(fā)了芽,柳兒媽心疼地發(fā)現(xiàn),柳兒時常晚上一個人裹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一聲壓著一聲,像是在吼,又像是在嗚咽。柳兒媽悄悄倚靠在門邊,也默默陪著柳兒一塊流淚,她心里清楚,相親已經(jīng)惡狠狠地擊痛擊傷了閨女的自尊心,一直尋不到合適的,就是再硬邦邦的心,也有破裂流血的那一天,柳兒媽輕輕嘆著氣,嗚嗚地哭了起來。

春日的一天傍晚,一個年輕的后生從柳兒家的小院子里走出來,當(dāng)他踏出房門的那一刻,柳兒媽輕輕迎上去,笑著說道:“小五子,在嬸子家留下來吃晚飯吧,嬸子家飯都做好了。”年輕人抬起臉望著柳兒媽,一臉的垂頭喪氣,這次看來又沒成,柳兒媽心里輕輕地往下一沉。小五子勉強擠著笑容,發(fā)出汽車爆胎一般的干癟聲,嘶嘶啞啞的,聽得柳兒媽心里一陣陣發(fā)顫:“不了,嬸子,我就先回去了,那個下次……”提到“下次”的時候,小五子喉嚨里像含了一塊熱炭般頓時啞了火,失了聲,他再一次低下了頭,然后飛快地回頭望了柳兒的屋一眼,那一刻,柳兒媽覺得小五子望得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在漫長的等待之后,小五子轉(zhuǎn)過臉來,仍然掛著干硬的笑容,幽幽說道:“下次我再來看嬸子。”說著,他邁開長腿,急匆匆地從院子里走掉了。

當(dāng)他經(jīng)過籬笆墻的時候,還向著坐在墻角默默抽煙的柳兒爸打了一聲招呼:“四叔,我先回去了啊?!庇澙@的煙霧之中,柳兒爸的臉冷得像一座山,巋然不動,他朝著小五子默默點了點頭,就又將一臉的沉默與冷硬埋在了濃烈的煙霧之中。柳兒媽立在庭院之中,雙手不停地摩擦著腰前的圍裙,一臉愁容地望著柳兒的屋,又望望悶頭抽煙的柳兒爸,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院中頓時安靜下來,靜得連隔壁村戶家桃花飄落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當(dāng)黃昏逐漸褪去,山頭處一片片燦爛的火燒云若霧一般輕盈流動著,緩緩向著天的最深處席卷時,天地之間所有的光線都瞬間收攏了,四下里頓時變得灰蒙蒙、昏沉沉的,就連在墻角邊緩慢升騰的煙霧也失去了千變?nèi)f化的形狀,成了一片虛空。當(dāng)邊界與線條全部失去時,黑夜便如潮水一般嘩啦啦地涌來了,從村口到巷尾,廣闊深邃的暗影輕輕地籠罩在枝頭上,像水滴一樣緩緩滲漏下去,直到幽紫色的光影結(jié)結(jié)實實地鋪滿整個小院。柳兒是在母親拉亮電燈那一刻走出屋子的,她像小鹿一般輕盈地從屋里跳了出來,臉色淡淡的,平平的,像是剛才的相親并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她輕輕地舒展著腰,打著呵欠,向著門口走去。柳兒媽正忙著甩動著長筷子,在熱鍋里炸著帶魚片,濃烈的香氣在小院里頓時飄散開來,讓浸潤在這縷香氣中的柳兒覺得精神一振。當(dāng)她經(jīng)過媽媽身邊的時候,媽媽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感覺媽媽的呼喚聲中都咕咕滾動著魚肉的鮮香。

“這么晚了,要去哪里???”

“我去縣城里逛一逛,好久沒上街市去了,正好去看一看。”

“那你還回來家吃飯嗎?”一股白蒙蒙的熱氣從油鍋中沸騰而出,將母親的臉映照得金閃閃、紅亮亮的。

“我一會兒就在城里街上隨便吃點了,媽,你和爸先吃吧,我出去了?!绷鴥盒χf道。

正當(dāng)柳兒即將跨出門檻的時候,背后突然響起了柳兒爸渾厚的聲音。

“柳兒啊,柳兒哎?!卑职州p聲呼喚著。

“爸,咋啦?”柳兒轉(zhuǎn)過身去,爸爸站在一片黯淡的光影之中,燈光將他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搖搖顫顫的。他的一半影子映在墻面上,在光影中不斷拉長,與自己的聲音一齊在黑夜中輕輕搖蕩著,將柳兒的心也柔柔地吹顫起來。

“柳兒,我呀,和你媽也商量過了?!卑职诸D了一會兒,輕輕說道,“找對象的事兒不急,我和你媽陪著你呢。還有孩子的事,你也別太擔(dān)心了,我問過你大伯了,他說法律還是照顧女方的,你要想把娃留在身邊,到時候我和你媽幫你帶著,你交給我們?!?/p>

茫茫的夜幕之中,一陣又一陣風(fēng)輕盈溫柔地掠過,像霧一般打在柳兒的臉頰上。爸爸的聲音混在霧里,時而近,時而遠,似乎聽得清,似乎又聽不清,讓柳兒的心一下下地顫動起來,她感覺全身都被包在了這層溫柔涌動的濃霧之中,暖暖的,柔柔的。當(dāng)霧氣緩緩散盡時,她感覺臉上變得濕漉漉的,抬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眼眶里的溫?zé)嵋稽c點地向外滲露著,一股強烈升騰的情感在她身體里快速激蕩著,她想哭,想叫,想對著茫茫的、長長的夜幕沒心沒肺地吼上幾嗓子,但一看到立在光影中的爸爸媽媽,她就止住了這股沖動,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爸,媽,我沒事的。我出個門,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望著兩人,輕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臉頰又涌出兩行淚來。

四? 進城

夜晚的縣城到底比村里熱鬧,如今這幾年縣城大搞開發(fā),許許多多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人們在廢墟上重新建起一座座高樓、一幢幢大廈,讓一座小城也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之中蕩出一股強烈的城市氣象,這份氣象到了晚上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當(dāng)柳兒從公交車上下來的時候,她的大眼睛里立馬就被一大片一大片絢麗的燈光擠滿了,就連眼角縫里都塞滿了金燦燦的光芒。也就才離開僅僅一年的時間,柳兒就對眼前的縣城產(chǎn)生了一份強烈的陌生感與好奇感,鱗次櫛比的燈火,熱氣騰騰的攤位,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錯綜復(fù)雜的道路,讓柳兒長期沉靜的心一下子輕盈跳動起來,像小鹿般亂撞著,她渾身上下都拂蕩著活潑熱烈的氣息。她隨著擁擠的人群慢慢朝著步行街里擠,盡管被擠得東倒西歪的,但她骨頭里、肌膚里仍然蕩漾著一份說不出的歡暢與痛快,與小小的油塘村相比,縣城的夜顯然更像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一張一弛、一快一慢之間,都抖動著熱烈的火光,散落著璀璨的星輝。光在跳躍,翻騰,滑落與旋轉(zhuǎn),落在一張張臉頰上,映照出一片流光溢彩的大世界來。

闖入這片世界的柳兒,突然忘記了心中的郁悶與不快,整個人變得輕松起來,這個時候,只要從街角深處蕩出一縷微風(fēng)來,柳兒就覺得自己會飛起來,在燦爛的夜空中輕盈地飛舞著。她覺得自己變年輕了,變快樂了,她的心底突然涌上來一股想戀愛、想甜蜜的渴望與沖動,特別是當(dāng)她看見街頭巷尾一對對彼此依偎的情侶從她身旁經(jīng)過時,戀愛的沖動時時撞擊著她,動搖著她。她覺得整個人都變得火熱狷狂起來?!拔乙惨獝郏∥乙蚕胩?!”她的內(nèi)心深處在無比熱烈地呼喚著,回蕩著。她在步行街上邁著碎步,輕快地跑了起來,像一只燕子般掠水而過,空氣中都激蕩著一股蓬勃壯闊的氣息。當(dāng)這只燕子飛過一間女式服裝店時,停了下來。一件件精美的衣服在櫥窗里展示著,仿佛在對她深情款款地訴說。纖細輕柔的碎花裙、小巧精致的圓頂帽以及柔軟舒適的軟底鞋共同構(gòu)成了一段浪漫多姿的情話,無時無刻不在魅惑著這顆年輕的心,女孩的心被撩撥得顫動起來了,柳兒興奮地走了進去。

柳兒自己都不記得已經(jīng)有多久沒上街買衣服了,上一次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那段失敗短暫的婚姻之中。在邁入婚姻之前,柳兒與那個人也曾有過一段甜蜜的時光,他們也曾手牽著手,踩著碎步,走在南方的街巷里,在溫暖和煦的春風(fēng)中,在一間又一間服裝店里徘徊流轉(zhuǎn)。柳兒還記得,每當(dāng)她試衣服的時候,站在身后的他總是一臉的疲憊與漠然,與柳兒的興奮相比,他仿佛是站在另一片陌生的世界里。當(dāng)柳兒穿上一件鮮艷的紅裙子,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興奮地跑到他身邊時,美麗的少女渴望得到心愛男孩的贊美,那是比衣服的鮮艷還要令人沉醉的色彩。柳兒興奮得漲紅著臉,在燈火下熠熠生輝,她捏著裙角,一圈又一圈地在那個人面前旋轉(zhuǎn)著,周圍的顧客紛紛圍聚上來,被少女爛漫的美深深吸引住了,不時發(fā)出一聲聲贊嘆聲,贊嘆柳兒纖細若柳的腰肢,更贊嘆少女流光溢彩的美。而此時,站在一旁的那個人臉色卻青得可怕,周圍人的贊美讓他感到恐懼與嫉妒,他冷冷地對柳兒說:“什么破爛衣服!穿得那么暴露,趕緊換掉!一個女孩子穿這么艷給誰看呢!”柳兒顯然被他的冷漠嚇住了,睜著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哀求地看著他。他冷冷地笑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柳兒的快樂隨著他背影的離去一下子飛走啦。當(dāng)柳兒沮喪著走出店門時,他什么都沒說,狠狠瞪了柳兒一眼,就徑自邁開大步向前走了。柳兒低著頭,悄悄地跟在他長長的影子后邊,在斑駁不平的路面上,他的影子也跟著一齊晃動起來。柳兒賭氣似的踩著他的影子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就踩上一腳,直到他走出街角,影子消失不見時,柳兒才陷入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中。

如今,柳兒自由了,單身的她再也不需要看誰的臉色了。像燕子一樣輕盈地飛入店中的她,就像來到了一片春天的草原上。草原上,綠柳成蔭,草長鶯飛,柳兒暢快地舒展著腰肢,搖晃著長發(fā),在一件件色彩斑斕的衣服里流連忘返。店里的服務(wù)員立馬迎了上去,笑容像鮮花一樣在她臉上層層綻放開去,讓柳兒也感到很快樂。服務(wù)員輕輕湊上前,甜甜地問道:“想買什么衣服?”說著,一雙靈巧的眼睛似卷尺般在柳兒身上飛快地收縮來去。滿墻滿柜花花綠綠的服裝,像鮮花盛放般一直綿延而去,看得柳兒眼花繚亂。她什么都想穿,什么都想試,反倒有些猶豫與彷徨了。當(dāng)她側(cè)過身,突然看到鏡中的自己時,猛地想起了自己單身母親的身份,心里一驚,這滿墻花花綠綠的衣服真的適合自己嗎?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烏發(fā)如瀑,纖細的腰肢有著盈盈一握的曼妙線條,可此時包裹著這副美好身體的,卻是一件色調(diào)暗沉、松松垮垮的大衣,在鏡中折射出一種微妙的反差來,讓柳兒雀躍的心微微沉了下來。一旁的服務(wù)員捕捉到了柳兒的落寞,急忙熱情地來招呼?!靶」媚铮l(fā)什么呆啊,這么多好看的春裝,快挑一件??!”一邊說,一邊將柳兒輕輕推上前,“我剛剛瞄了一眼,就你這樣的好身材,穿這件肯定好看?!闭f著,服務(wù)員就手腳麻利地將那件花色斑斕的開衫塞到了柳兒的手中。那件衣服就像一只花蝴蝶,輕盈地落在了柳兒的手掌間,衣衫綿綿的,軟軟的,指尖觸到有一種溫柔舒適的感覺。柳兒小心翼翼地端詳著,搭配著,生怕一撒手,這只來之不易的花蝴蝶就會扇動著翅膀,“撲棱棱”飛走了。

服務(wù)員在一旁笑著,不停地催促著:“小姑娘,快去試衣間試一下吧,這么好看的開衫再不買,過幾天我們這里可就全都賣完了啊?!闭f著,她熱情地湊上前來,望著鏡中柳兒精致明艷的臉,悄悄說道:“怎么男朋友沒來???”柳兒一愣,猛地睜大了眼睛,慌亂地說道:“我……我那個……”服務(wù)員挑著細眉望著柳兒,心里立刻明白了幾分,繼續(xù)說道:“正在談戀愛呢,是吧?是不是想偷偷買件好看的衣服穿給他看,給他一個驚喜呀?”柳兒紅著臉,低著頭沒有說話。服務(wù)員繼續(xù)熱情地給柳兒打著招呼。“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我是知道的。姐姐是過來人,你們的心思我都懂得?!彼目跉庵饾u變得老練成熟起來,“沒啥好害羞的呀,好看的衣服就是要穿在身上的。丫頭,你長得這么水靈,就該穿好看的衣服!”望著鏡中的自己,柳兒竟有一剎那的恍惚,仿佛在鏡中看到的不是23歲的自己,而是18歲的柳兒。那時的她渾身上下蕩漾著欲說還休的青春氣息,一抬手,一轉(zhuǎn)眼,都閃閃發(fā)亮,舉手投足之間都流溢著一縷縷青澀鮮活的光暈,令人心動,更令人心醉。柳兒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不自覺地說道:“我真的可以穿這種衣服嗎?”“當(dāng)然啦,聽姐一句話,像你這個年紀(jì)不穿,還等到什么時候穿???”服務(wù)員笑著說道,微微靠著柳兒的肩膀,“你看姐,結(jié)完婚生完孩子以后,身材走了樣,好多衣服都不能穿了。你呀,趕緊去試試,快去!”還沒等柳兒應(yīng)聲,服務(wù)員便笑嘻嘻地一把將柳兒輕輕推進了試衣間。

柳兒將自己原本厚重的衣服脫下來,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身材,像一名鑒寶師般對著自己的身體苛刻地考究起來,身上多一寸少一分都會讓她擔(dān)驚受怕半天,生怕自己配不上角落里的那件鮮艷的開衫。她的目光在自己身體上上下游走起來,像水一般輕盈漫溢流淌,肚子上沒有贅肉,還是纖細光滑的;腿依舊是筆直修長的,輕輕抬起來的時候,小腿肚上泛著一層又一層精致的光芒;手臂上微微有些發(fā)胖,但還好,本身柳兒就是那種易瘦的體質(zhì),稍微控制一下飲食,渾身上下立馬細條條、水靈靈的。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了半天后,柳兒對自己的身材逐漸滿意起來,當(dāng)她再次看向角落里的開衫時,心底微微多了一份自信與從容。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穿時,試衣間外傳來了叮叮咚咚的敲門聲,服務(wù)員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姑娘,衣服試得怎么樣了啊,不合適的話我再給你拿一件?”柳兒急忙回道:“姐,正試著呢,別急,馬上就出來了。”當(dāng)柳兒穿著新衣裳從試衣間出來時,她的心顫動得差一點要躍出胸膛了。她紅著臉,緊縮著身體,站在燈光下,就像一只等待著被人觀賞品味的花蝴蝶一般。在春光里飛舞的花蝴蝶,比任何時刻都更渴望獲得別人的贊美與褒獎。對于柳兒來說,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獲得過別人的贊美了,在蛻變成蝴蝶之前,敏感自卑的蟲蛹一直渴望著一片明媚的春天。如今春天來了,花蝴蝶反倒變得緊張拘謹了,別人的贊美不僅僅是對美的欣賞,更是對她青春生命的一種熱烈肯定,肯定著她還可以繼續(xù)去愛,去飛。即便經(jīng)歷風(fēng)的摧殘、雨的腐蝕,花蝴蝶終有華麗綻放、風(fēng)采無限的那一刻。而這一刻,柳兒等了很久,也等得很苦。贊美聲是先從服務(wù)員的口中發(fā)出來的,尖細的聲音像頭頂?shù)碾姛襞菀粯由l(fā)著刺眼的光,照得柳兒明晃晃的,有點暈眩的感覺?!疤靺龋媸腔蠲撁撘粋€小美人,長得俊俏,穿得也艷麗,穿成這樣出去,街上哪個人不得多看幾眼吶!”服務(wù)員熱情洋溢地贊美道,引得周圍一群正在試衣服的顧客紛紛圍了上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說的都是一些驚嘆、艷羨的話,撩得柳兒的臉紅得更厲害了?!罢婧仙戆?,沒想到穿得這么有味道!”“你再仔細瞧瞧,主要是人家姑娘長得好看,衣服一搭才出彩呢!”“要我說呢,還是人靠衣裝啊,整個人立馬就不一樣了?。 编须s的人聲像繽紛的圖景一樣在柳兒眼前紛紛掉落下來,落在衣衫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身處其中的柳兒半是害羞,半是驕傲,兩種感情錯綜復(fù)雜,彼此交融,讓她在明晃晃的燈光下像花蝴蝶一樣興奮地顫動起來。

服務(wù)員從圍觀人群中硬擠出來,貼在柳兒身邊,一雙眼滴溜溜轉(zhuǎn)動,笑著說道:“怎么樣,姐推薦的絕對沒錯吧,這是今年春季的最新款,再不買就真的買不到啦!”說著,她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既是說給柳兒聽,也是說給圍觀的人群聽。此刻,處于目光中心處的柳兒正驕傲地轉(zhuǎn)動著身姿,對著鏡子反復(fù)觀察著,生怕有一點點美的遺漏。不得不說,服務(wù)員的眼光確實老辣獨到,在鮮艷開衫映襯下的柳兒,美得像一朵灼灼燃燒的桃花,泛著瓷器般精致絢爛的光,將小小的服裝店映照得流光溢彩,就連沉悶的空氣中都仿佛回蕩起一縷甜津津的花香。服務(wù)員越過朦朦朧朧、若隱若現(xiàn)的香氣,望著鏡中柳兒一臉興奮的臉頰,悄悄問道:“怎么樣,小妹妹,要不要抓緊買下來?”“買!現(xiàn)在就買!我現(xiàn)在就買下來!”柳兒望著鏡中鮮艷的自己,從心底興奮地大喊道,她感到那些聲音不像是自己的,更像是從鏡中那片深邃幽迷的世界中發(fā)出來的,在一聲又一聲中,鏡中與現(xiàn)實混淆不分,真假難辨。柳兒在鏡中看到了一片嶄新的世界正轟然打開。光影交錯,人面晃動,柳兒在一片眩暈的幸福之中抖動著花翅膀,輕輕顫顫地向著鏡中飛了進去……

五? 小桃

柳兒站在門口輕輕敲門的時候,小桃正忙著哄孩子睡覺。生生折騰了一天,懷里的小祖宗終于倦了,累了。眼巴巴看著孩子吮吸完自己的奶水后,小桃那張可愛的粉嫩小臉上終于顯現(xiàn)出朦朧的困意來,心中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她輕輕晃著小家伙,嘴里慢慢哼起歌來。在搖顫顫、輕飄飄中,小家伙打起了呵欠,兩只烏黑的小眼睛半瞇半睜著,與席卷而來的困意做著最后頑強的抗?fàn)?。小桃在手臂的搖動上暗暗使勁,當(dāng)她搖得手臂快要發(fā)麻時,小家伙終于完全閉上了眼睛,鮮嫩的嘴角處冒出了一個個小氣泡。當(dāng)小桃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將孩子輕輕放到床上時,門外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小桃踮起腳尖,跑過冰冷的地板,趴在門上的貓眼處輕輕往外一瞧,空蕩蕩的樓梯內(nèi),柳兒正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口,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包。

“柳兒,你回來啦!”小桃開心地把門打開,一把將柳兒拉進了屋里。柳兒小心地往屋內(nèi)掃了一眼,地板上、茶幾上、椅子上堆滿了大大小小嬰兒的衣服、奶瓶。在反復(fù)確認家中無其他人后,柳兒才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小桃,我可太想你啦!”說著,就往小桃的懷里鉆,兩個小姐妹熱熱鬧鬧地摟在了一起。當(dāng)柳兒興奮地還要高聲叫喚時,小桃猛地睜大了眼睛,將食指輕輕地抵在了嘴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姿勢。柳兒會意,笑著盯著小桃的眼睛,默默點了點頭,悄聲說道:“寶寶睡啦?”小桃點點頭,輕輕拉著柳兒走進了嬰兒房內(nèi)。小桃慢慢打開燈,一縷柔軟若水的燈光從墻壁上輕盈流瀉,給整個房間帶來了一種平靜溫柔的氣氛,柳兒置身其中,心底悠悠蕩漾著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來。在朦朦朧朧的光線中,她逐漸想起了遠在長江以南的自己的孩子,粉嘟嘟、肉乎乎、笑盈盈的,輕輕捧在手里,就像一朵安靜綻放的粉紅色花瓣兒;緊緊摟在懷中,能聞見一縷又一縷濃郁的奶香來,讓年輕的母親沉醉不已,在長長久久的感動中落下溫柔的淚來?!傲鴥海瑏?,來看看我們家小寶?!毙√逸p聲喚道。柳兒猛地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過來,輕輕走上前,透過柔和的燈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間,看見嬰兒安詳?shù)靥稍谀抢?。嬰兒那張柔軟飽滿的小臉正沉浸于安靜的睡眠之中,或許是想到了什么開心的事情,這張沉浸于沉沉睡夢中的小臉不時露出幾分香甜的笑意來,就像是一陣柔柔的風(fēng),在燈火中回旋蕩漾開去,落在柳兒心底,激蕩起深深淺淺的情感漣漪。柳兒輕輕看向小桃,小桃正一臉沉醉地望著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在端詳著一件稀世珍寶般投入、癡迷、心醉。柳兒看得出,那是屬于母親的表情,只有經(jīng)歷過分娩之苦的女性才會浮現(xiàn)出這般迷人的表情,柳兒記憶深處的那個性情潑辣的小桃已然消失不見了,此時站在柳兒身旁的只是一個溫柔、安靜又美麗的年輕母親。那一刻,柳兒突然微微感動起來,將頭輕輕靠在小桃肩上,似靠著一條河流、一座大山、一片云朵,她在一份久違的溫柔與寂靜中輕聲啜泣起來。

小桃?guī)е鴥簛淼搅岁柵_上,兩個人像小時候在村里一樣相互緊緊依偎著坐在一起,透過紗窗看著漫天流動的星河。柳兒剛坐下來,小桃就從廚房里捧出半塊西瓜來,她抱著西瓜,笑著對柳兒說道:“今天咱們就像小時候一樣,兩個人分著吃半個西瓜好不好?”柳兒紅著眼眶,笑著點了點頭。小桃掏出了一個彎彎的湯匙,輕輕地挖了一塊西瓜,對柳兒說道:“來,張嘴,嘗嘗我的凍西瓜如何?”柳兒微微張開嘴,一塊鮮紅的西瓜就被丟進了嘴中。輕輕咬上一口,鮮甜可口,冰鎮(zhèn)入味。柳兒吃著吃著就點起頭來,小桃坐在柳兒旁邊,兩個許久未見面的小姐妹在陽臺的竹席上光著腳丫,倚著肩膀,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絮絮叨叨的話語在星空下緩緩飄散起來,像流動的星辰般翻轉(zhuǎn)升騰,最后流散開去,微微熒光交匯,漸漸照亮了柳兒的心靈,也將遙遠的觸不到邊的童年記憶映照得熠熠生輝起來。柳兒和小桃是同一年出生的,兩家是前后屋的鄰居。出生那一年,正巧碰上早春,油塘村的柳條抽得正鮮,桃花開得正旺,兩家人就分別給出生的孩子取名柳兒、小桃,按照村里老人的說法,女孩子取個春季的名字,不僅容易養(yǎng)活,有生機,更寓意著愛情深受雨露滋養(yǎng)、四季常青。然而,春天顯然在柳兒與小桃的生命中過早地凋零了,留給她們的是滿滿一地衰頹的殘瓣。小桃從小就和柳兒不一樣,她像桃花般熱烈爛漫、鮮艷奪目,女孩子的她卻擁有著男孩子般活潑火熱的性格。每當(dāng)兩個小姐妹一起出門的時候,小桃明顯更招人喜歡,也更受人歡迎,柳兒則文文靜靜、羞羞怯怯地躲在小桃身后,小桃去哪里,柳兒也跟著去哪里。村里人都說,她們兩個人比親姐妹還要親。18歲那一年,小桃與柳兒結(jié)伴從村頭走過,一輛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從她們身旁經(jīng)過,滿村的樹影在公交車的玻璃上搖晃,折射出一圈又一圈精致玲瓏的光芒。柳兒茫然地看著公交車顫顫巍巍地駛向大路的遠處,向著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駛?cè)?。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苗在遼闊的土地上翻涌晃動,陣陣春風(fēng)拂過,葉片輕輕敲打出水一般“嘩啦啦”的聲響,柳兒催促著一旁的小桃回家,但她卻不知道玻璃上的光亮與土地上的聲響一起,在小桃心中蕩開了一片未知又鮮活的世界。小桃站在路口,像一朵將開未開的桃花瓣,在風(fēng)中微顫,她望著遠處那輛漸行漸遠的公交車,癡迷地問道:“柳兒,你說,如果離開了油塘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呢?”小桃的話讓柳兒嚇了一大跳。柳兒望著她,像注視著一朵陌生的鮮桃花。

22歲那一年,這朵桃花終于綻放了,不過是在南方的一座水城里盛放的。小桃不顧父母的反對,私自跟著村里的一個后生去了南方打工。一年以后,小桃是挺著大肚子回來的,那個后生在一次賭博輸光了家底之后就消失不見了。村里有人說在大西北見過他,也有人具體地說在南疆見過他。就在一片紛紛雜雜、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中,小桃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出生不久后,村里前來上門提親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那段時間,小桃家一度成為村里人談?wù)摰慕裹c。用三嬸的話來說,在如今的農(nóng)村,生過孩子的年輕女性比黃花大閨女還要金貴,還要實在。為啥?就因為生過孩子的女子更踏實,更務(wù)實,臉上也漸漸現(xiàn)出一種做母親的端莊氣質(zhì)來。女人一旦做了母親,言談、舉止都會發(fā)生潛移默化的改變,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舉手投足更穩(wěn)重了,家里家外的事務(wù)更是上心了,整個就像活脫脫換了一個人似的。更何況,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風(fēng)氣不比以前了,變得更加開明了,不少人家都能做到將再婚女人帶著的孩子視為自己家的孩子,疼愛有加。年輕后生與有過孩子的年輕女子完婚后,兩人往往還會再生一個孩子,這樣的四口之家在農(nóng)村其樂融融,村前村后都洋溢著歡快活潑的氣息。在南方大城市里待慣了的小桃,顯然對農(nóng)村這種風(fēng)氣不滿意,大城市獨立自由的女性氣息深深地浸染著這朵桃花,在遼闊的北方大地上竟獨自耀出一片刺眼的紅來。那段時間,聽柳兒媽講,只要有人提著禮物去小桃家相親,當(dāng)人走后,小桃家的院子里就會像過年炸鞭炮一樣“噼里啪啦”地?zé)狒[一會兒,那是小桃的聲音,又尖又細,又高又響,震得村前村后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有時仿佛是怕村里人聽不清楚似的,小桃還會抱著孩子爬到屋頂上尖著聲音喊道:“爸!媽!別相了,真的別相了!我累了,真的累了,相不動了,你讓我好好緩緩行不行!別逼我了!”當(dāng)爸媽的到底心軟,小桃這么一鬧,還真就沒再來過提親的。后來,考慮到小孩的上學(xué)問題,小桃爸媽又給小桃娘倆在縣城買了一套120平米的大房子,靠著城里的西雙湖。站在房間內(nèi),一打開窗戶,明晃晃、藍盈盈的全是一片新鮮的湖光山色。小桃?guī)е⒆釉诔抢镒×讼聛?,漸漸地,很少回村了。小桃的爸媽每周都會去城里看她和孩子一次,老兩口帶上一堆好吃好喝的。小桃爸也想開了,他每次從城里回來,都渾身酒氣,醉醺醺地對著村里人喊道:“反正我都有孫子了,閨女開心就成,大不了我養(yǎng)著!”

正想著,柳兒的唇邊突然感到一縷涼絲絲的清甜,她低頭一看,小桃正笑著將一個鮮亮的大油桃往她嘴里塞呢。柳兒接過油桃,朝小桃微微遞了一道嫌棄的眼神,小桃笑得更開心了。她們倆高興地聊著天,就像小時候坐在村口厚厚的麥秸堆上那樣,一起看星河蕩漾、月輝搖曳。小桃感覺到柳兒的身體在輕輕地顫動著,輕聲喚道:“柳兒,柳兒?!?/p>

“嗯,嗯?!绷鴥喝崛岬卮鹬疤覂?,我在。”

“柳兒,你這次回來,我聽三嬸說了。本來想回村看看你的,但小寶這幾天鬧著不肯睡覺,一直吵著要黏著我,我脫不開身?!毙√业恼Z調(diào)變得像夜空一樣悠遠而深邃。

“沒事,我知道的。我媽和我說了,你住在城里不回去了。這不,我今天想著過來看看你嘛?!绷鴥禾糁毭纪√?,小桃的臉在月光下盈盈發(fā)光,“我不像你,忙得忘了自家姐妹。”

“哎呀呀,你這個死丫頭,一見面就要損我。”小桃的聲音揚了起來,她將柳兒摟得更緊了,“你自己說,你們家這幾天一直忙著相親,我去了有人招待我嗎?”

“怎么沒有?你來了,我咋可能不見你嘛。”柳兒的聲音變得柔軟起來,“要不是三嬸子,還有我爸、我媽,我根本不想去相親!都是些啥人啊,一個個的都不怎么靠譜呢?!?/p>

“可不是嗎,村里的人咋可能配得上我們家柳兒呀?!毙√倚ξ卣f道,她將頭枕在柳兒懷里,柳兒看見月光在小桃臉上如水般流瀉開去,“柳兒,我相過的,我知道。咱們是姐妹,我跟你說句心里話,村里剩下的單身后生就沒多少好的。好的都在城里呢,咱們有的挑呢,你怕啥?”

“可是,可是……”柳兒想起之前與成凱的事情,心猛地刺痛了一下,“咱們倆都帶著孩子呢,而且還是離過婚的。城里人眼光高,哪里看得上我呀?”柳兒聲音越來越低。

“柳兒,你可真是老土!”小桃猛地從她懷里坐起來,嚇了柳兒一跳,挑著細眉,揚著尖細的聲音說道,“你知道現(xiàn)在農(nóng)村女的比男的少多少嗎?”說著,她伸出了三根手指頭,在柳兒面前晃了晃?!吧倭藢⒔偃f??!這是啥概念,以后村里一大堆男的要打光棍呢!城里人都是哪來的?都是從咱村里來的,他們上哪去找媳婦兒,還不是得找咱們?現(xiàn)在問題不是他們選咱們的問題,而是咱們要不要他們的問題呢!”小桃說著就手舞足蹈起來。

“可是,我現(xiàn)在帶著個孩子,畢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啊,我上次……”柳兒腦海中浮現(xiàn)出之前與成凱在一起相處的點點滴滴,感到很傷感,像有一團霧氣籠罩在心頭。

“哎呀哎呀,柳兒呀,我的柳兒呀!”看到柳兒臉上浮著一層落寞的神情,小桃一把將柳兒摟在懷里,心疼地喚道,就像一個母親在喚著自己寵愛的孩子一般。小桃心里明白,柳兒肯定是在相親中受了委屈,作為從小一塊出生、一塊長大的姐妹,小桃對柳兒的脾性知根知底,更是在心底把她當(dāng)成最親的家人一般看待,從小到大,柳兒只要受了欺負,小桃一定挺身而出,將柳兒好好地護在身后,生怕她受到一點傷害。如今柳兒心里有苦,小桃這個做姐妹的心底自然也酸酸的,像淋了一場雨般變得濕滑而細膩,充滿了溫柔爛漫的母愛?!傲鴥喊。懵犖艺f,別難過呀?!毙√逸p輕挑起柳兒的下巴,望著柳兒明亮的大眼睛柔柔地說道,“柳兒,咱們姐妹說點掏心窩子的話,咱們是女孩子,嫁了人,離了婚,不是咱的錯,那是咱的權(quán)利、咱的選擇,懂不?”柳兒定定地望著小桃,看到小桃的眼里有光芒在閃爍。“我媽常對我說,做姑娘的,一輩子難得遇到一個對自己好的男人,遇到了,那是福氣;沒遇到,那是運氣問題。咱們倆都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可那又怎么樣呢?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現(xiàn)在沒遇到只是咱倆的運氣還沒到。懂嗎?別沮喪著個臉呀,柳兒,人不可能一直背運的。我媽還說了,運氣到了,這機緣也就到了,到時候想攔也攔不住的。”

柳兒望著小桃,默默低下頭。小桃絮絮叨叨的話像一陣陣熱乎乎的春風(fēng),將柳兒的心吹得暖洋洋、醉醺醺的。柳兒心底隱隱約約有了一絲期待,她深切地感覺到這絲期待像濃密的糖漿一般,一點一滴地向外滲露著,流淌著,浸潤著,將她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包裹得甜甜蜜蜜,香香軟軟的。她的心在糖漿水中輕盈地晃動起來,將她纖細的身體輕輕搖曳到廣袤深邃的夜幕之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流星般緩緩滑落:“可是,桃兒,你知道嗎,離婚后我就一直在想,我……我可能真的不會再遇到自己想要的那個人了……”

“傻丫頭呀傻丫頭,怎么會呢?”小桃將柳兒摟得更緊了些。被摟在懷里的柳兒,就像是一枚纖細的柳葉,小桃真擔(dān)心窗外的夜風(fēng)一吹,懷里這枚柳葉就會微微顫顫打著卷兒,飄向深邃的夜幕中去?!傲鴥喊?,你知道嗎,不是遇不到,只是緣分、運氣還沒到,你急啥呢?咱以后好日子還長著呢,怕啥呢,還怕遇不到嗎!再說了,柳兒啊,我媽以前老說姑娘的好日子就那么幾年,現(xiàn)在被我教育得也都想通啦,只要我活得開心,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小孩又可愛,我又還年輕,我怕啥呢?我現(xiàn)在過得天天都是好日子,是不是?”

柳兒癡癡地盯著一臉驕傲的小桃,突然想起了童年記憶深處像男孩子般火辣熱烈的小桃,每次遇到危險,她總是氣鼓鼓地挺著胸膛保護身后的自己。躲在身后的柳兒每每聽到小桃學(xué)著男孩般粗厚的嗓音,總是忍不住使勁憋著笑,直憋得滿臉通紅。此時此刻,記憶的光點瞬間被映照得鮮亮奪目,柳兒再一次笑出聲來,對著小桃快挑到天上去的細眉哈哈大笑起來。

聽到柳兒笑了,小桃心尖上的濃霧也漸漸消散開去,也跟著一起歡快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突然停了下來,掐著柳兒的胳膊,佯裝生氣地問道:“死丫頭,你笑啥呢,又笑話我是不是?我跟你掏心窩子說話,你個死丫頭還笑話我??!”說著,小桃攥起拳頭,在柳兒身上輕輕捶打起來。柳兒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但讓她心里始終感到安慰的是,在小桃面前,她永遠都是那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柳兒,有了開心不開心、有趣沒趣的事情,都可以坦坦蕩蕩、明明白白地在小桃面前講出來,即便兩人隔著好幾年不見面,但這樣一見面,心底仍會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心尖仍會流動著甜津津的氣息,這是打小一塊長大的姐妹間的默契,更是一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殷殷情誼。“我不是笑話你呀,桃兒,我……我是覺得你現(xiàn)在越來越大膽了,啥話都敢說,啥事都敢做?!绷鴥盒ξ卣f道,“我覺得你壓根不需要啥男人,你自己一個人過就蠻好的,你看你現(xiàn)在活得比我可開心多了呢,我得向你多學(xué)習(xí)!”

“拉倒吧你,你說的那個好賴話我能聽不懂?”小桃瞅了柳兒一眼,挑了挑細眉,朝嘴里丟了一塊話梅,慢悠悠地說道,“哎,柳兒,我問你啊,你和之前那個是真離了?沒有可能了嗎?”

空氣瞬間變得安靜下來,一縷縷月光透過紗窗輕輕照射進來,在陽臺光滑的瓷磚上流動蔓延著,閃爍著點點銀色的光輝,映照在柳兒的臉上。柳兒像是走進了一片若有若無的銀色霧里,往事也突然變得曖昧混沌起來,南方水城的歲月如今正悄無聲息地融入月光的碎影里,暗影浮動,光線朦朧,在半明半暗間一闕闕往事從柳兒的心底輕輕地滑過,將她的心浸潤得無比瑩潤澄清。她將臉深深地浸在銀灰色的月光里,臉頰上頓時變得濕漉漉的。

“他現(xiàn)在去哪里了,我都不知道,桃兒,我對他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柳兒有些傷感地說道,“現(xiàn)在孩子還留在南方,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定要把孩子帶在身邊的?!?/p>

“我曉得的,我曉得的,柳兒?!毙√覝厝岬卣f道,“如果真的沒可能了,咱們就向前看吧,柳兒,好日子還長著呢。你看我,現(xiàn)在一個人過不也蠻好的嗎,嘻嘻。”

“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呀,桃兒?”柳兒關(guān)切地問道。

“我先把孩子帶一帶吧,畢竟現(xiàn)在孩子還小呢?!毙√艺f到孩子,眼神頓時變得溫柔深邃起來,“等孩子上學(xué)了,我在城里找個廠子,進去打零工?!?/p>

“我想,我還是回南方吧。”柳兒揚起臉,月光將她的臉頰映照得閃閃發(fā)亮,像一枚精致的琥珀,“我想先把孩子帶到身邊來,他是我心底的一個念想,帶回來我心里才踏實?!绷鴥耗拖骂^,小桃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摟著她,兩個人彼此依偎著,一起靜靜地望著頭頂那片深邃的夜空。星河墜落,月影婉轉(zhuǎn),兩個人不再說什么,但在心底嘩啦啦全說了。窗外,夜幕沉沉,在星河蕩漾中浸得愈發(fā)清澈澄明,若一池微瀾乍起的春水,一點一點散發(fā)著精致迷人的光芒,將浩瀚深邃的夜幕映照得迷離多姿。一陣柔柔的春風(fēng)拂過,將漫天散落的光輝輕輕地推進了這一方小小的陽臺之間,風(fēng)絮里也溢滿了光彩,兩個小姐妹浸潤在這一片明亮之中,輕盈得好像兩只彩蝶,扇動著翅膀便可越窗而過,扶搖直上,飛過田野,飛過河流,飛過浮橋,飛過花田,落在很遙遠的童年草垛上,做一夜清甜的美夢。

“好香啊,你聞到了嗎?有一股特別濃郁的花香,甜津津的。”春風(fēng)像霧一般拂蕩在小桃的臉頰上,她的臉浸潤在點點星輝中,像一枚光彩照人的桃花般綻放開來,她的聲音跟著春風(fēng)一齊蕩漾起來,在小小的陽臺上彌漫著清冽的香意。

“嗯,我聞到了,好像是桃花的香味,淡淡的,柔柔的,好像有,又好像沒有?!绷鴥洪]上眼睛,輕輕地嗅著,在綿長而細膩的氣息間,她的面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片桃林。

“是呀,是桃花香,就是這股味道,我記得我們小時候最喜歡聞這種味道啦?!毙√遗d奮地說道,她的聲音像桃花一樣嘩啦啦綻放開來,“每年只要桃花一開,春天就來啦!”

“對啊,時間過得真快啊,春天又來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啊?!绷鴥狠p輕睜開眼睛,望著頭頂那片綿延的星空,風(fēng)、星、花一起蕩漾著,交融著,吹蕩在她臉上。在迷醉、柔軟與曼妙之間,她漸漸感到心底涌上一股熱熱的暖流,汩汩漫溢心尖,她感到一陣溫暖的平和。

“柳兒啊,新的一年來了,有沒有什么盼頭???”小桃靠在柳兒的肩上,笑嘻嘻地問道。

“還沒想好呢,你呢,有啥新的盼頭嗎?”柳兒輕輕攬著小桃,柔聲問道。

“我呀,就希望咱倆在新的一年呀,就像咱倆一樣哩!”

“像咱倆一樣?啥意思呀?”

“你呀你,你可真傻!你想想,咱倆湊在一塊兒是個啥?”

“咱倆湊在一塊兒?是兩個傻姑娘?”

“再想想,再想想呀,我的傻柳兒喲?!?/p>

“兩個娃娃的媽?好像不對吧?”

“哎,說你這個傻丫頭腦袋不開竅吧,你還一直不服?!毙√逸p輕嘆了一口氣,然后揚起臉,月光在她臉上輕輕地流過,像流過山谷,流過田野,流過道路。年輕的姑娘被月光雕琢得精致迷人,當(dāng)她們抬起臉一齊微笑的時候,幸福就在微風(fēng)中生了根,發(fā)了芽,結(jié)了果,搖曳著四季的爛漫與多彩。這是獨屬于她們的時光,旁人見了,只能贊嘆,只能艷羨。踮起腳尖,搖搖晃晃的目光越過柵欄,四季的風(fēng)光漫溢出來,將整座村莊都照耀得晶瑩剔透,處處都流動著、交織著、回旋著年輕姑娘的臉頰,那是一個季節(jié)留下的深深淺淺的印記。

“咱們倆呀,湊在一起就是柳綠桃紅,以后的每一年咱都要把日子過得柳綠桃紅的,要色就有色,要彩就有彩,這才是咱們姑娘家的好盼頭、好念想?yún)?!哎,我的這個傻柳兒喲!你就是綠,我就是紅呀!”

作者簡介:

李逸飛,男,九〇后青年創(chuàng)作者,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市溧水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市溧水區(qū)小說創(chuàng)作組秘書長,目前已發(fā)表作品超過14萬字。已在《江蘇文學(xué)》《江蘇經(jīng)濟報》《太湖》《青春》《青春·秦淮源》《作家天地》《全國青年志愿者之歌》《三角洲》《神州文學(xué)》《文絮》等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等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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