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莉
《物與美》是日本民藝家柳宗悅的經(jīng)典之作,我特別喜歡書中寫器具的部分。
作者是惜物之人,認為器具只有融入生活,才會煥發(fā)美與活力。他在與每一件美的器物相遇時,都會用心領悟它獨一無二的美。器具是服務于人類日常生活的,所以他說日常的生活才更重要。這點我很贊同,物為人用,人不應為物所累。幸福其實伴隨著日常的簡單與美,我們當然不能把尋常的生活理解為乏味的生活,這也是人到中年后才能理解的。
在《民用器具之美》一章中,作者說:“我們不能因為器具是實用的物品,就只把它當作一種物質(zhì)存在。雖然它是實物,但誰能說它就沒有精神內(nèi)涵呢?忍耐、穩(wěn)健、誠實,這些不都是器具的精神所在嗎?器具始終與日常生活交織在一起。”是的,器具的誕生沒有裹挾繁雜的欲望,只是為了效力于人的生活,且大多出身于名不見經(jīng)傳的鄉(xiāng)野或深巷中的幽暗作坊。
在談論知識與審美時,作者的觀點相當鮮明,說不經(jīng)過觀察得來的知識,不會使人了解到美的神秘——費盡心思思考出的種種形容都是基于概念的要求,這樣的解說,寫出來的不是感受,不過是知識罷了。換言之,就算你腹中詩書再多,如果沒有自己的觀察與見解,那也只是知識而已,你的解說就是掉書袋,你就是搬運工,這一點適合任何藝術。
在介紹苗代川窯燒制的黑釉陶器時,作者闡述黑釉陶器沒有丑的地方,說明它的制作過程平穩(wěn),無波瀾,它與那些沒有健康之美的高雅陶器形成了強烈對比。作者認為黑釉陶器的美還應歸因于工匠們樸素自然的生活,制作者與被制作物之間存在著某種必然的相通之處?!肮そ硞兛偸窃诓蛔灾凶鲋恍┏鲎陨碇R水平的事情,我們卻不能因為他們的不自知而輕視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成果,這是失敬的行為。”奢華復雜的生活方式必然制造不出簡單自然的美器,美而不自知,這是對一個美人的最高評價,對工匠也同樣適合。
看到一把李朝陶壺后,作者感嘆,人類有時會崇尚重器,那些巨大、堅硬、身長、沉重的器物會令人感到沉穩(wěn)可靠?!耙虼松鵀槿?,就需要自我紓解,需要溫暖、溫柔、情意,有時甚至需要眼淚。我們渴求的是靜謐、和睦、慰藉,即便我們自己毫無所知。茫茫人世間,我們需要有同行的伴侶。所以,這個壺是美麗的,它的美無出其右,因為它身上滿是脈脈的溫情?!?/p>
作者還寫到自己有一次生病后無力地躺在床上,有人突然造訪,帶來一把小壺,只看了它一眼,立刻就感覺心中充滿了力量。這大約就是器物帶給人的精神力量。那是一把繪唐津小壺,上佳的質(zhì)地與走筆的流暢都不足以讓作者驚嘆,讓他瞠目的是瑕疵處的修復痕跡。瑕疵屬于天生缺陷,但工匠并沒有試圖掩飾,反而索性用金漆做了自然修復,金粉修補的痕跡明顯。這讓作者想起禪語中的“露堂堂”,他覺得正是這份“露堂堂”給了這把小壺真實的生命。于是,他興致盎然地創(chuàng)作了偈語:“看吧/看吧/小壺神韻/露堂堂?!比艘埠?,物也罷,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坦然而真實地展現(xiàn)自我,或許更為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