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超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7)
在唐初百余年歷史中,京城一般既是政治中心,同時也是文化中心。京城不僅是唐初文士的人生舞臺,也是初盛唐詩學發(fā)展的重要場域。但京城作為詩學中心的絕對地位,在安史之亂后被打破。在江南這個遠離戰(zhàn)亂的文化社群場域里,大批士人避難南方,江南俊彥翕集,詩人們雅集酬唱頻繁,形成了一個松散的詩學社交圈。至此,文學中心在唐代第一次打破了以京城為絕對中心的態(tài)勢,文學能量進行了空間轉移,江南地區(qū)逐漸嶄露頭角。
唐初由于士族的中央化,眾多文化士族紛紛遷徙至京。這些政治移民與文化移民齊集京師,奠定了京師政治、文化中心格局的基礎。就政治中心的形成而言,毛漢光先生在《從士族籍貫看唐代士族的中央化》一文中指出了士族中央化的重要作用:“唐代官僚中的選制對地方人物產生巨大的吸引力,使郡姓大族疏離原籍、遷居兩京,以便投身于官僚層;科舉入仕者以適合官僚政治為主,地方代表性質較低,士族子弟將以大社會中的知識分子自求取晉身,大帝國由此獲得人才以充實其官吏群?!盵1]333在大批士人謀求仕宦,走向京師的同時,群英薈萃的京師也因此成了文化中心。
初盛唐的京城居于文化中心,因群賢畢集也成了詩壇中心,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詩人群社交圈。這些社交圈以素喜獎掖文士的皇室或權貴為中心,其間薈萃了眾多優(yōu)秀的詩人,并常常舉行游宴唱和活動。詩人們在得以進入這些社交圈的同時,不僅詩名漸揚,而且仕宦有望。京城在這些詩人群社交圈的共同作用下,逐漸形成了一個權威的詩歌文化圈。(1)本文所提出的“京城詩歌文化圈”概念,主要是指京洛二都的京都文化對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集群的吸引力。聚集京都的詩人們圍繞在雅愛文章之士的皇親或宰臣周圍,通過游宴、文會等活動形成人際網絡,借用這個網絡的推獎揶揚提高自己的聲名,從而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仕宦目的。而在形成這些重要的詩人群社交圈的過程中,這些社交圈本身就也擁有了臧否人物、甲乙詩歌的權威。京都詩歌文化圈正是在這些重要的詩人群社交圈臧否人物、甲乙詩歌共同作用下的結果,是這些詩人群社交圈能量的外化形式。在這個詩歌文化圈里,名家與權貴的品題或提攜具有制造聲名與獲得身份認同的功用,因此詩人們揚名立萬必以京師為起點。以小說家記載的陳子昂事跡為例,亦可清晰地看到京師詩歌文化圈對詩人聲譽的推揚與身份認同的顯著影響。
陳子昂,蜀射洪人。十年居京師,不為人知。時東市有賣胡琴者,其價百萬,日有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于眾,謂左右:“可輦遷緡市之?!北娤腆@,問曰:“何用之?”答曰:“余善此樂?!被蛴泻檬抡咴唬骸翱傻靡宦労?”答曰:“余居宣陽里。指其第處,并具有酒,明日專侯。不唯眾君子榮顧,且各宜邀召聞名者齊赴,乃幸遇也?!眮沓?集者凡百人,皆當時重譽之士。子昂大張宴席,具珍饈。食畢,起捧胡琴,當前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所知。此樂,賤工之役,豈愚留心哉!”遂舉而棄之。舁文軸兩案,遍贈會者。會既散,一日之內,聲華溢都?!盵2]436
陳子昂十年居京師而不為人知,以計策竟能“一日之內,聲華溢都”。在“集者凡百人,皆當時重譽之士”的情況下,他呈文軸以期賞識,可見京城重譽之士的影響力。小說家所言之事未必可信,但作為“通性之真實”的時代背景不假。京城是初盛唐詩人社會交往與文學活動最重要的舞臺。
安史之亂后,由于大批士人或避難或仕宦聚于江南,詩酒文會頻頻,使得江南成了京城之外又一重要的文學空間。在京都詩文化圈,這一時期活躍于詩壇的是新秀大歷十才子,他們與這一時期的權相元載、王縉集團關系緊密,在頻繁的游宴文會活動中開始于詩壇嶄露頭角。與此同時,大歷江南地區(qū)兩大詩會以及眾多北人集聚江南被認為是南朝后南方文學的重新崛起?!斑@些詩會的興起,加上這一時期雖未參加這兩個集團,卻基本活動于江南地區(qū)的劉長卿、李嘉祐、張繼、戴叔倫、顧況、皇甫冉、秦系、朱放、靈一、靈澈等詩人,從而使得江南地區(qū)呈現(xiàn)出文學創(chuàng)作繁盛的局面,標志著南方文學的重新崛起。從此之后,文學中心又開始逐漸南移了?!盵3]101“淼淼霅寺前,白蘋多清風。昔游詩會滿,今游詩會空。……追吟當時說,來者實不窮。江調難再得,京塵徒滿躬?!盵4]84孟郊稱贊其時湖州詩會繁盛,并將其江南風調概括為與“京塵”相對的“江調”,更是敏銳地揭示出江南詩歌文化圈的特色。
若在中國輿圖上將大歷時期詩人們頻繁活動的范圍作定點的點陣標示,則可以清晰地凸現(xiàn)一個以江南東道為主,旁及與其地緣關系密切的淮南道之揚州,江南西道之洪州、饒州、袁州等地區(qū)形成的詩文生態(tài)圈。這個詩文生態(tài)圈中以江南清麗澤國為地理空間,以地方官員和當?shù)匚氖?、詩僧為?chuàng)作主體,以日常生活美學書寫為焦點,呈現(xiàn)出與京城詩文化圈明顯不同的特色。
首先,兩者的形成機制不同。京城詩文化圈以皇室或權貴為核心人物,而江南詩文化圈以地方官員、當?shù)匚氖亢驮娚蔀闉橹黧w,且三者之間頻繁互動,《中興間氣集》卷下“道人靈一”條云:“自齊梁以來,道人工文多矣,罕有入其流者。一公乃能刻意精妙,與士大夫更唱迭和,不其偉歟?”[5]
安史之亂后避地江南的北方士人,大多通過故交與幕僚的社會關系托身此地,因而形成文人集群。顏真卿之于湖州,劉長卿之于睦州,獨孤及之于常州,韋應物之于蘇州等,都以地方官為詩人群主體,其與地方官僚佐及當?shù)匚氖抗餐瑯嫵煞€(wěn)定的詩人集群。而在這個過程中,江南本土文士與詩僧也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最可著者如嚴維、皎然、靈一和神邕。可見除血緣和業(yè)緣外,地緣是安史之亂后江南文彥云集的又一重要因素。
大歷時期的嚴維是越州地區(qū)文人活動的核心人物,安史之亂后避難越州的文士與其多有交往。嚴維是越州地區(qū)享有盛名的詩人。《劉禹錫集》卷一九《澈上人文集紀》云:“(澈)從越客嚴維學詩,遂籍籍有聲。”[6]519除了與靈一、靈澈、清江、少微上人等頗有詩名的僧人交游密切,嚴維還與一些高僧大德多有來往,如其詩《贈別至弘上人》《酬普選二上人期相會見寄》《送桃?guī)r成上人歸本寺》等。嚴維外,靈一是越州地區(qū)詩名頗著的詩僧,與避難南來的文士亦有密切的交往。
皎然是大歷時期湖州地區(qū)文人活動的核心人物,其與嚴維一樣,是該地區(qū)社交網絡的紐帶。皎然一生,除年輕時曾北上謀宦外,大多居于湖州及周邊地區(qū)。大歷時期,“他與避地、游宦、出使、隱居江東吳越的幾乎所有著名詩人交往唱酬,論詩講藝,包括陸羽、李季蘭、劉長卿、顧況、柳中庸、吳筠、顏真卿、皇甫曾、張志和、李華、張薦、耿湋、楊憑、楊凝、韋渠牟、李嘉祐、嚴維、朱放、靈澈、包佶、梁肅、秦系、李端、韋應物和權德輿等”[7]5。
其次,兩者文化地理品格不同。水鄉(xiāng)江南在安史之亂后由于經濟重心轉移和遠離戰(zhàn)亂,文化活動日益增多。“賞是文辭會,歡同癸丑年”(《經蘭亭故池聯(lián)句》),源出東晉的江南雅集傳統(tǒng),使得江南地理空間的閑逸特征被進一步放大。因此吏隱之地的江南文學活動與書寫,作為安史之亂后士人身心安頓的一種方式,更關注其社交性與審美性的兼容。
湖州山水清遠,可謂江南地理特征之顯著者,歷來得騷人墨客之心賞。唐李直方在《白蕉亭記》中云湖州:“吳江之南,震澤之陰曰湖州。幅員千里,棋布九邑。卞山屈盤而為之鎮(zhèn),五溪叢流以導其氣。其土沃,其候清,其人壽,其風信實?!盵8]6244江南山水佐曠達清機,士人與江南山水怡然契合,一歌一詠以抒情性。故明代陳以誠《吳興藝文補序》云:“余獨思顏魯公在郡日……以余力繕成《韻海鏡源》一書,至于遍招材彥參與,子侄、方外、白足皆得揮塵入席。唐季政衰,兵戈游起,乃有此一片洞天福地,任吏隱者逍遙如此?!盵9]卷二六四如兩浙聯(lián)唱《云門寺小溪茶宴懷院中諸公》《竹山連句題潘氏書堂》《嚴氏園林》和《五言月夜啜茶聯(lián)句》等詩題可見,經盛唐衰敗的中唐士人在水鄉(xiāng)、佛寺、園林、茶道、詩僧等江南風物中悠然自放。他們的文學活動與文學書寫在良辰嘉會和精舍寒泉之下樂群悟道,將文學審美生活化、日常化。
社交藝術性是大歷江南詩文化圈的顯著特質,宇文所安認為:“許多跡象表明詩人們正日益思考詩歌的藝術,這種思考與文學群體的社會背景不可分離,在東南圈子中,占上風的詩歌觀念不是自我表現(xiàn),不是道德標準的工具,不是脫離場合的純藝術,甚至不是為獲得社會地位而必須掌握的技巧,而是與南朝一樣,將詩歌看成是一種為了社交而存在的社交藝術,一種本身就是社交事件的消遣。”[10]318以大歷江南兩次較大的文士集會——浙東和浙西集會來看,詩人們在詩歌、書法、繪畫的藝術天地中激揚出的藝文才情,他們使得酬酢、宴飲和其他的藝文活動,能以一種更精粹而密集的方式紛然并陳,讓詩酒與舞樂、書法和繪畫都成了雅集中不可或缺的美感空間營造要素,使江南文會呈現(xiàn)出高雅的審美情趣。如浙西聯(lián)唱中韋渠牟作《天竺寺十六韻》詩,顏真卿不僅為之作序、和詩,還使畫工按其意境作畫,所謂 “摘句配境,偕為勝絕”[11]卷四九○。
最后,江南佛教文化積淀使得詩僧肇自江南,盛于江南,僧詩和詩僧成為大歷江南詩文化圈的最大特色和亮點,如浙西聯(lián)唱的宴集詩、贈別詩、登游詩中便充滿禪意。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稱:“唐詩僧,自中葉以后,其名字斑斑為當時所稱者甚多。”[12]425《唐才子傳》直言詩僧的江南地域特征,稱唐代詩僧最著者皎然、靈一、靈徹、清塞、貫休、虛中等八人,“皆東南產秀,共出一時”,后列詩僧四十五人,亦大多出自江南[13]44。胡應麟則特別指出:“唐詩僧越中獨盛,辨才、靈一居會稽,靈澈、處默越州人,皎然吳興,貫休濲水,皆其著者也;而寒山、拾得顯化臺州。”[14]179靈一、皎然、神邕等江南詩僧在兩浙聯(lián)唱中充當了重要角色,尤其靈一是江南詩僧中開風氣之先者。他不僅把作詩看成明佛證禪的手段,而且重視詩歌藝術本身,實現(xiàn)了詩與禪的融合,對后世詩僧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僧人作詩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東晉已出現(xiàn),但是作為一個特殊的創(chuàng)作群體出現(xiàn)是在中唐。安史之亂后,佛教世俗化發(fā)展與社會政治狀況等諸多原因造就了中唐江南詩僧大量出現(xiàn)。他們以詩傳神寫意,表現(xiàn)禪悟境界,對僧俗兩界都產生了影響。詩僧以詩名世,他們將作詩當作自覺追求: “在中晚唐之前,僧侶固然也作詩,但大多把作詩看做明佛證禪的手段,并不把詩歌看成藝術,而比較起來,中晚唐詩僧往往有著迷戀藝術的創(chuàng)作動機。”[15]57他們在詩論和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開拓之功對后世詩僧起到了模范作用。(2)可參楊芬霞:《中唐詩僧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
作為京都詩文化圈的他者,大歷江南詩文化圈不僅不同于京城的生成機制,同時也呈現(xiàn)出了自具特色的詩學景觀。在這個詩學場域里,江南文士與詩僧、雅集與聯(lián)句、江南書寫是其中最突出的文學現(xiàn)象。
第一,京城的文學能量部分轉移,江南地域詩學以領袖人物皎然為代表,形成的江南詩風從邊緣躍升為主流,對京都詩文化圈產生了吸引力。皎然逐漸超出地域影響而成為全國知名詩人,他對孟郊、劉禹錫、白居易等中唐中堅詩人影響很大,又可見江南詩風對中唐詩風的影響力。
江南地區(qū)的文士憑借自己的地方詩名或聲望進入詩學社交圈,與避地或仕宦江南的京城詩人酬唱,或參與地方郡守的文會活動,并在這些文學活動中逐漸擴大他們的聲名,表現(xiàn)出與京都不同的藝術風貌。江南此時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得他們不拘于京城的審美范式,努力發(fā)展自己的審美個性,熔鑄江南文化的審美感發(fā),如后期的吳中詩人朱放、秦系、張志和、皎然、顧況、靈轍等。皎然曾在《詩式》中云大歷詩人多在江外,這無疑暗示在大歷時期,江南詩風更具備時代特性。貞元八年(792)德宗令地方官于岫征集皎然文集入集賢書院收藏,可見皎然已獲得全國性聲名,以皎然為代表的江南詩風對京城產生了吸引力,甚至吸引了皇帝。
第二,大歷江南地區(qū)詩酒文會頻頻,在這個文化圈中文人雅集具有常態(tài)特征。安史之亂后由盛世破滅滋長的恬退獨善的社會心理,使詩歌容易被看成消遣娛樂的工具,游戲性是浙東與浙西聯(lián)唱文人聯(lián)句突出的特點。如浙東聯(lián)唱《酒語聯(lián)句,各分一字》《一字至九字詩聯(lián)句》,浙西聯(lián)唱《樂語》和《饞語聯(lián)句》等。聯(lián)句看似詩歌的游戲,在大歷江南地區(qū)興盛的聯(lián)句現(xiàn)象卻隱藏著人們對詩歌與游戲關系的別樣解讀。“游戲的最重要特征之一是它與平常生活的空間隔離。一個封閉的空間為它標示出來,物質上的或是觀念上的,都從日常生活環(huán)境中圈劃出來。在這個空間里,游戲舉行,規(guī)則通行?!盵16]22聯(lián)句提供了一個不理眼前之事的非日常生活空間,少則兩人多則數(shù)十人的共同文學創(chuàng)作組建了一個閑趣、公共與戲謔的空間,將真正的個人時空意識隔離在外,從而把江南打造成一個遠離戰(zhàn)亂、貯存詩意的文化記憶空間。
此外,有學者指出聯(lián)句詩起源于齊梁時期,隋及初盛唐摒棄不用,大歷江南地區(qū)聯(lián)唱重新引起文士興趣,有助于重新評價和復興齊梁詩風[3]98。沿著這一思路,皎然聯(lián)句創(chuàng)作潛蘊的詩學思想也得到抉發(fā)。
詩酒文會所作的聯(lián)句也不乏佳作。如大歷時期浙東聯(lián)唱《入五云溪寄諸公聯(lián)句從一字至九字》歷來被視為思致與詩藝俱佳,如出一人之手:東,西。鮑防。步月,尋溪。嚴維。鳥已宿,猿又啼。鄭槩??窳鞯K石,迸筍穿溪?!醭捎谩M藷熯h,行行蘿徑迷。呂渭。探題只應盡墨,持贈更欲封泥。陳允初。松下流時何歲月,云中幽處屢攀躋。張叔政。乘興不知山路遠近,緣情莫問日過高低。賈弇。靜聽林下潺足湍瀨,厭聞城中喧喧多鼙鼓。周頌[11]卷七八九。
第三,安史之亂后的江南書寫逐漸形成了與江南地域文化及風光相匹配的特色。無論是在寫作理念還是寫作內容方面,都深化了早期唐人對江南的概念化認知,進一步強化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江南地域特征的閑、雅品格。
長安處廟堂之高,江南居江湖之遠,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書寫引發(fā)的情感在浙東聯(lián)唱《狀江南十二詠》與《憶長安十二詠》中有很好地呈現(xiàn),這反映了大歷時期人們心中的長安與江南的地理認知。如果說長安地理空間中更多具有帝都的政治文化中心色彩,因而顯露出雍容、磅礴、繁華的空間屬性,那么江南則蘊涵著清秀、雅致、嫻靜的空間屬性。
安史之亂后文人對江南的書寫方式,在繼承閑、雅的地理文化特征描述同時,較之初盛唐又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首先,它改變了初盛唐時文人的江南書寫范式。不同于《江南曲》《江南弄》和《采蓮曲》等意象組合中的概念化江南,安史之亂后文人們由于親歷江南,因此對于江南的書寫,便更多從一地一物著手,從而使得人們對于江南的感性認識也更加深入和細致。如浙東聯(lián)唱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通過集會場所例如蘭亭故池、松花壇、法華寺、云門寺等景致描繪,從微觀角度強化了初盛唐時期的江南認知。浙西聯(lián)唱中對集會場所、時令風物的描寫同樣如此。其次,中唐的江南書寫深化了江南地域閑、雅的特質。由于安史之亂后大批士人會聚江南,詩酒文會成為這一時期引人注目的文化現(xiàn)象。眾人在歡宴唱和之際,筆下對于江南的書寫方式自然多了一份逸樂與雅致,因此加深了人們對江南閑、雅的感觀印象。獨孤及在江南期間文宴酒會頻頻,其文集《毗陵集》所收相關詩文頗多,借此我們可窺見獨孤及及其周圍文士筆下的江南詩酒風流。如其文《建丑月十五日虎丘山夜宴序》云:“今茲虎丘之會……會之日,和氣滿谷,陽春逼人。巖煙掃除,肅若有待。余與夫不亂行于鷗鳥者,銜流霞之杯而群嬉乎其中。笑向碧潭,與松石道舊,兕觥既發(fā),賓主醉止??窀杷途?坐者皆和。吳趨數(shù)奏,云去日沒。梵天月白,萬里如練。松陰依依,狀若留客。于斯時也,撫云山為我輩,視竹帛如草芥,頹然樂極,眾慮皆遣。于是奮髯屢舞,而嘆今夕何夕。同者八人,醉罷皆賦,以為此山故事?!盵17]131正是詩人們大量如上述筆調的江南集會書寫,共同鑄就了江南地域書寫中的閑、雅特質。
江南文化發(fā)韌于春秋吳越時期,其后歷經永嘉南渡、安史之亂和宋室南遷等三次大規(guī)模文化南移,至明清最終形成我國文化地理上最為耀眼的江南文化。在江南文化臻于極致的發(fā)展進程中,文學書寫和文學活動對其地域的文化特質起著重要的塑造作用。安史之亂后的江南雖然遠不如北方戰(zhàn)禍之慘烈,但也絕非文人筆下的洞天福地,如劉展之亂對湖州的破壞便在皎然詩集中有記錄,其他詩人如劉長卿詩集中也不乏其他江南地區(qū)的戰(zhàn)亂記載。但江南作為一個整體的文化地理概念,在安史之亂后的文學書寫過程中,仍被視為遠離戰(zhàn)亂與仕宦的人生清靜地。避地江南的文士雅集文會頻頻,“時俗以遠而未擾,地也以偏而獲寧”(呂溫《裴氏?;杓颉?[18]卷三,他們徜徉在江南的山水之間以滌蕩憂思,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江南便化身為閑逸之地。而在這其中,由浙西聯(lián)唱《漁歌》提煉的漁隱意象影響深遠,其既體現(xiàn)了安史之亂后士人閑散曠達的心靈追求,同時又形塑了時人對江南的詩性審視方式。
漁父意象早在先秦便有莊子漁夫、楚人漁父,后漢有嚴子陵樂釣等故事,最終形成了既沒有憤世也不為悟道的漁父意象。唐初詩歌中這類意象也屢見不鮮,以《漁父》為詩題的作品,大多在描述漁父形象的同時,寄寓作者所謂“非為徇形役,所樂在行休”(《全唐詩》卷一三六)的隱逸之念。安史之亂后有關江南文學書寫中呈現(xiàn)出的閑逸、雅致特質,在張志和《漁歌》中塑造的漁父意象里得到了一次凝練和提升。據李德?!缎孀訚O歌記》,其任翰林學士時,得知憲宗皇帝曾訪張志和《漁歌》而不得,潤州刺史任上訪得五篇,立即寫進。由此可見在張志和訪顏真卿作出此詞半個世紀后,該詞仍主要流傳于江南,但同時也已傳播到東瀛,形成許多追和的作品[19]。漁父意象體現(xiàn)的去政治化的特征及閑逸悠樂的文人情趣,都與安史之亂的江南書寫理念不謀而合。
《唐朝名畫錄》云:“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于洞庭湖。初顏魯公典吳興,知其高節(jié),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tài)。”[20]35據《太平廣記》卷二七所引南唐沈汾《續(xù)仙傳》載:“魯國公顏真卿與之友善,真卿為湖州刺史,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其首唱即志和之詞,曰:‘西塞山邊白鳥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媲渑c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遞相夸賞。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寫景天詞,須臾五本?;厩蔌B,山水景像,奇絕蹤跡,今古無倫,而真卿與諸客傳玩,嘆服不已?!盵2]792張志和《漁歌》現(xiàn)僅存五首,茲錄于下: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魚翁,舴艋為家西復東。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五首詞概非一時一地之作,其中第一首流傳最廣。詞中所涉地名有湖州的西塞山、霅溪,睦州的釣臺,蘇州的松江,以及湖南的青草湖和巴陵?!稘O歌》中江南漁父的文學塑造,既有初盛唐人江南印象的積淀,又受安史之亂后文化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從而提煉形成新的江南意象。唐朝的江南書寫,由早期《江南曲》《采蓮曲》和《江南弄》等樂府詩中的越女、吳姬等江南意象,轉變?yōu)榘彩分畞y后的江南漁父意象,這表明唐人對江南文化地理的閑、隱品格認知,無疑從皮相轉入了風神。張志和《漁父詞》影響甚大,不僅在當時有諸賢唱和,(3)陳振孫曾編集《玄真子漁歌碑傳集錄》一卷,并云:“嘗得其一時唱和諸賢之詞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之所賦,通為若干章,集為一編,以備吳興故事?!鞭D引自賈晉華先生《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頁。同時也成為后代文人詞的遠宗,尤其“詞中所表現(xiàn)的‘真隱’觀念,為其后的隱逸詞所繼承”[3]97。
由張志和在湖州創(chuàng)作的《漁歌》為生發(fā)點,經過本土與寓居其地的文士共同創(chuàng)造,“苕溪漁隱”文化意象在湖州蔚然大觀,這正是文學在地化和文學層累的詩學景觀。有學者稱:“隱逸意象的建構是苕霅文化開始走向成熟的標志和象征,是歷代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民與寓居游歷于此的文人的共同創(chuàng)作。至遲到宋代,苕霅文化意象已經具備約定俗成的內涵,其核心是隱逸脫俗的氣度,風景如畫的自然山水與人文關懷,以及遠離政治或者政治核心的個性要求?!盵21]87因此,大歷期間浙西聯(lián)唱中創(chuàng)作出的《漁歌》,不單契合此時期寓居江南的文士心理趨向與人生態(tài)度,同時也是唐代江南詩性審視建構的重要一環(huán),并逐漸與唐代以后至明清最終形成的江南文化品格趨向一致。
翻檢湖州地方詩文總集如《吳興藝文補》,便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唐至明的文人在湖州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漁父詩詞,形成了一個漁父詩詞寫作的傳統(tǒng)。如唐代杜牧任湖州刺史期間創(chuàng)作的《漁父》,宋代周紫芝、胡仔,元代趙孟頫與夫人管仲姬,明代劉麟等眾多文人都創(chuàng)作了相關詩詞。而“苕溪漁隱”意象的概括,最早應出自隱居湖州苕溪的胡仔,他作有《苕溪漁隱》詩,其后仍隨之的有元代沈夢麟《苕溪漁隱》詩。二詩分別對苕溪漁隱的旨趣進行了詮釋:
溪邊短短長長柳,波上來來去去船。鷗鳥近人渾不識,一只飛下鏡中天。[22]487
苕花白白覆漁罛,門外滄浪湛玉壺。西塞一蓑清入畫,南溪百里直通湖。鯨鰲釣罷吾應老,鷗鷺同群爾不孤。留取殘書歸去讀,水云鄉(xiāng)里著《潛夫》。[22]606
又,清楊鳳苞組詩《題歸大鸞〈清苕漁隱圖〉》:
斜日沙頭蕩槳歸,柳陰閑臥綠蓑衣。何如禪舍傳漁隱,畫出楊花繞夢飛。(其一)
避地休嗟著處難,布帆無恙水云寬。江南苦被征輪盡,只有漁租不入官。(其二)
溪流如鏡映朝霞,鴨嘴船輕故故斜。昨夜東風潮有信, 鮆魚吹雪上蓂花。筍笠烏篷泛玉壺,舟侖翁風調世間無。卻教山抹微云壻,分取漁歌入畫圖。(其三)
富貴神仙兩不持,一竿浪跡欲何之。煙波莫道無人識,曾見璜書近釣絲。(其四)
他年豫想了經綸,滿眼青山卜四鄰。乞得頭銜五亭長,算來原是卷中人。(其五)[23]卷十
此外,詩人們不僅將苕溪漁隱的意象頻頻訴諸詩歌,同時還形成了一個苕溪漁隱圖畫的傳統(tǒng),這種詩與畫的藝文形式多方位地詮釋了漁隱的內涵,可見文人們對漁隱意象蘊藏的文化品格的認同。漁隱意象所包含的遠離政治的精神訴求,既成為構成湖州地域文化品格的重要元素,同時也是江南文化閑、雅品格的呈現(xiàn)。這份由藝文形式構建的文學、文化遺產,不僅參與了對湖州地方的文化品格形塑,同時也深深地融為江南詩性精神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