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上半日天陰,之后出了太陽,一棟樓第四層第五號房間,她打開門那會兒感覺自己像是拉開一扇抽屜,樓房給她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層一層的抽屜。沒有院子的房子算不算家,她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跟不喜歡的人住在有院子的房子里又算不算家,她很矛盾。在房間里像往常那樣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座在一把躺椅上。這是一把竹躺椅,上了些歲數(shù),托起重物嘎吱響,直到她在椅子上不晃動,響聲才停止。至少十年間,她的生活就是這樣重復,平靜得像死了一樣。而這也是她最喜歡的十年,她從前所期待的,就是可以過上這種死了一樣平靜的日子。這種日子終于給她過上了,仿佛任她擺布,并且一過就是十年。談不上幸福,幸福這個詞已經(jīng)隱蔽在平靜的背后;也談不上不幸福。說不清楚,到底什么樣的生活配得上這個名詞,活得越久對幸福的理解越深,也就仿佛離幸福越遙遠,甚至會覺得它壓根兒不存在。
十年來獨居在城市,社交圈子還和剛進入城市那天一樣。剛來的時候在這兒無親無故,十年過去了,仍然無親無故。拋開了子女、丈夫和原來山村的所有親戚朋友,一個人狠狠地攢了一筆錢,跑到城市里奮不顧身,頂著家人一律的反對,全款買下這所小房子。一座老年公寓的四層第五號房間。她的戶口從原來的農(nóng)村遷入,現(xiàn)在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城市人。她離原來的老家,足足有三百公里。因當時買房鬧矛盾,她和子女以及丈夫鮮少往來,他們當時也對她說了狠話:就當你死了。
現(xiàn)在別說他們當她死了,她也愿意當他們不存在(她的教養(yǎng)不允許她直接說出“就當你死了”這樣的話)。十年之前,大夢一場,她堅信自己的生活是從十年前第一次買房付款那天才真正開始……噢不,應該說,她的生活的中間一段時光,是被腰斬了,她童年和少年期在父母身邊的那一段日子還是挺好的。然后就是這十年。如果人生的經(jīng)歷可以刪減,她會刪掉婚姻期間的那一大段糟糕的時日。但人生無法刪減,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減少對那些不開心往事的回憶。
客廳背靠東方,每一天陽光都從窗戶里透進屋,那時候她會覺得幸福來了,鋪滿整個房間。再遠處是一個湖泊,每天早晨,她徒步從家里出發(fā),到湖泊邊撿一些新鮮的落葉,把它們帶回來裁剪好了穿在細鐵絲上,放進花瓶,擺在西面房間的日式窗跟前。
可越是需要減少回憶,往事越會每一天沖上心頭,不管她是在徒步,還是躺在椅子上,只要她還滿懷怨氣,對往事的回憶這個自然反應就無法從她腦海里消除。
此刻已接近傍晚,客廳東面的窗戶已經(jīng)暗淡下去,要想曬太陽,就得離開客廳,移步到西面的一間小臥室,在這個房間的落地窗前同樣擺著一把椅子,不是躺椅,但比躺椅更舒服,是一把羅漢椅,可坐可躺,下午時分,向西落去的陽光會灑滿這個角落。羅漢椅一米八長,困了可以直接躺在上面睡覺。她只有一米六的身高,體瘦。
她喜歡深秋的陽光,而現(xiàn)在正是深秋。椅子上的枕頭材質(zhì)是人造絲,枕頭高度是她這個頸椎病患者在裁縫店特別交代師傅,修改成適合她的。來到這兒,習慣性摘下老花鏡,放下報紙。(腦子里胡思亂想,報紙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看。)
閉目養(yǎng)神。回憶如夢如幻。
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和昨天,和從前,乃至和少年時期一樣溫暖的一雙拍肩膀的手。嘴角上揚,笑出一臉皺紋?!澳銇砝病!彼f道。
落地窗前當然空空如也,從對面樓層相向的窗邊望過來,這個位置除了她以外空空如也。人們不會感受到她能感受的一切,包括這雙手,她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看得見這雙手的主人。這是她母親的手。老母親完全不顧自己已經(jīng)死去多年這個事實,總是在每一天下午,固執(zhí)地跑來陪她坐上一會兒,骨頭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但她的性格和活著時一樣倔強,獨自穿越比世界上這些明亮的道路更難走的路,準時來到她的房間,她在客廳的窗前,她就在窗前,她在西面房間的羅漢椅上躺著,她也在羅漢椅旁邊。她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輕輕拍一拍她的肩膀。
十年如一日,陽光充足的下午,她向西坐在羅漢椅上,追著即將墜落的天空的暖光。有時候她覺得這個習慣也許不是自己的習慣,而是老母親的習慣。這十年間,母親喜歡在下午陽光還很充足的時分來到這個房間,站在羅漢椅跟前,用追憶似的情懷在這兒享受已然不屬于她那個世界的光芒。她問她那里陽光好不好,她說沒有陽光;問她沒有陽光有什么,她說那里的陽光和這里不同,也許那兒也叫陽光,但就是不同。她回答的問題不在主題上。這是她們下午間交流最多的。好像一直在重復這樣的交流。
她在客廳窗戶的圍欄上以及西面房間窗戶的圍欄上都掛了彩色太陽能燈,白天吸飽了陽光的燈,到了晚上就吐出像彩虹那樣的光芒。夜間借助這樣的燈光睡覺,彩燈晃眼,他又總是戴上眼罩。這十年,最幸福莫過于她眼里所見的和所創(chuàng)造的,以及各種看起來滑稽的生活方式,別人不會注意也看不見,她要的就是這種不被打擾的自由。每天有人陪伴,日子過得豐足,當然,別人會覺得她孤獨如野鬼。
老母親靠在她旁邊,聞到一股寒氣,也許是傍晚太陽即將墜落而激蕩出來的大地上的寒氣。
她往一邊挪動一下,好空出更多的位置給老母親,再遞給她一個更軟和的絲質(zhì)枕頭。這不是活在世界上的老母親,而是活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的老母親,她有時候會突然間閃現(xiàn)出一股年輕的神態(tài),反過來讓人覺得,母親更像是女兒,她們就這樣相依為命,望著向西的落日。這時候她睜開眼睛,看見太陽還剩半邊臉掛在遙遠山邊的某個樹梢。待會兒她就去沖兩杯牛奶……噢不,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老母親喜歡喝咖啡,這種東西她以前從未接觸過,覺得好奇——一股欲罷不能的苦味兒,她還千里迢迢從那邊帶來一些儲存的糖果,這些糖果無色無味,用硬邦邦的紙皮包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迷人,但是它的名字就叫糖果。她不能理解這種沒有甜味兒的糖果有什么吃頭,母親對這種糖果卻十分依賴。為了讓視覺上看起來更香更濃,她會精心研磨一點牛奶泡,做起來也簡單,借助精巧的機器就能完成。將奶泡覆蓋在咖啡表面,再動手劃拉出像麥穗那樣的圖案?!八苎a充我的能量,但你沒必要搞得這么復雜,太麻煩啦?!蹦赣H帶點兒不好意思的口吻,她對自己的孩子也這么客氣,像活著時那樣,跟誰都是一句口頭禪——“我謝謝您啦”,不厭其煩從那邊帶來糖果,也是這種類似的感激心理,她期待有一天她能化繁就簡地過日子,隨便沖一杯咖啡給她就行了,而且最好能品嘗帶來的糖果,吃出它的好。
像往常那樣,喝完咖啡和牛奶,她們就要進行晚間散步。這個房子樓下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就是一條河水,被命名為“西河”,但她更愿意稱之為“東河”。每天晚上她和母親就在東河邊散步至少五公里,走到兩公里半的地方折回來,正好湊齊五公里。不固定路線,有時候她們會朝著郊區(qū)走,有時候在鬧市中心,有時候悄悄穿過一所醫(yī)院的住院部大樓,有時候是公園腹地,有時候則是高樓底下的窄巷。她們對房子輻射的周圍環(huán)境非常熟悉,只是在這些熟悉的景物里,她們從來不去結識新的朋友。
今天晚上她不打算吃晚飯了。她的健康醫(yī)生提示,晚餐最好不吃主食,以減少消化系統(tǒng)的負擔。到了這個年歲,她尤其注重保養(yǎng)。這么多年得以保持完美身材,也在于她能抵住各種美食的誘惑,也能聽從健康醫(yī)生的囑咐。
老母親會在散步之前仔仔細細地洗澡,其實這個活兒可以在回來的時候干,但她總是懷疑自己身上不干凈,即使沒人會看到她,更不會聞到身上的味道,她卻堅持要洗干凈了再出門。她自帶了一塊毛巾和香皂,這些玩意兒同樣是她心里有太多顧慮,害怕給她添麻煩而帶來,她死后的自尊心更比活著時候大?!昂伪啬?,”她會跟母親說,“又不是還年輕,一個老太太身上偶爾飄出一點兒汗味是可以被年輕人原諒的,從來沒有人計較什么?!钡宦?,并且?guī)c兒擔憂和反駁的口吻說:“你不計較,別人就未必,我可不想一股茅坑的味道總是跟著我在大街上飄來飄去。”
老母親是掉進茅坑里淹死的,所以她死后比活著的時候還愛干凈,據(jù)說在她那個地方,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她整夜洗洗刷刷,甚至在她住的房子里挖了一個大池子,在里面游來游去,偶爾還出現(xiàn)幻覺,以為在茅坑里游泳,然后突然發(fā)出慘叫。老母親把這些事兒說給她聽,又好笑又傷心,她無法安慰,只好隨便說了一句,這是死亡后遺癥,時間長了就好了。
死亡后遺癥患者洗完澡出來,燈光已經(jīng)亮了,整個城市都沉沒在人造的星辰和夜幕的大海中。老母親朝頭發(fā)里噴了噴花露水(她總是把這玩意兒當成香水使用),然后跟著她出去散步。此時晚間九點三十分,和以前所有出門散步的時間一致。
“今天我?guī)闳e的地方。”母親提議。
“這太好了。”她急忙答應。像個幼稚的小女兒,原地轉(zhuǎn)個圈,比畫出一個愛心。
之后她就跟著母親走,沒有打開手機上的一個出行軟件:里程記錄儀。其實拿手機出來也沒什么用,之前就有點壞的手機好像徹底壞了,屏幕一直黑著,別說記錄儀,時間都看不見。
她從來不知道在這座城市還隱藏著這么一個神奇的秘境,竟然在城市邊緣(她猜測已經(jīng)到了城市邊緣)還保留著一片原始森林,倒下的老樹枝上生滿了苔蘚,被砍伐多年的樹樁上也布滿了毛毯似的苔蘚,看著這一切,想到小的時候,總是在晚間和清晨,和父親穿過這樣的樹林,仿佛可以聽見苔蘚的呼吸,然后到雜木松散、裸露出土壤的大地上去尋找一種叫“茯苓”的藥材。她們越往深處走,密林中的味道越是旺盛,深秋中蜂蜜的香氣濃厚,一只蜜蜂飛得太急,撞在她的鼻尖上?!芭?!”她禁不住癢癢,伸手去拍,可它早就從鼻尖上撞暈滾下去了。
再往深處走,濃霧彌漫,似乎已經(jīng)不在她所認識的大地上了,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在誰記憶里的世界穿梭,反正在她自己的一生中,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環(huán)境,眼前的一切美好得像一場夢。她感動到有點想哭,“像我這樣的老人……”她心里起了一句感嘆,又忍住憂傷,在老母親面前,她還不能用“老”字形容自己。但是母親呢?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進入密林之后她們就保持著一段距離,起先她覺得是母親故意讓她單獨享受難得的清靜,可這會兒徹底看不見人,她心里慌了起來。呼喚數(shù)聲,不見回應。她不敢停在原地,生怕母親往前方去得很遠,到時候更加拉開距離聯(lián)系不上,就往前走,一路喊叫,不敢過于大聲喧嘩,聲音比一只幼鳥的叫聲小很多。小時候父親說,在雪山和茫茫的密林中,不要輕易呼喊,會引來饑腸轆轆的野獸。野獸喜歡吃掉孤獨的人,因為孤獨的人肉涼得像清幽的露水。她打開手電筒,記憶中想不起來為何隨身會有這把電筒,之前買來準備旅游時露營用的,買了不止一把,電筒很小但燈光明亮,照在遠處的光圈像個大月亮,可能出門時母親趁她不備裝在她的衣服口袋里,也許她自己也帶了一把電筒在身上,不然不會走得這么快。年輕時候母親就喜歡特立獨行,教育子女的方法就是把他們養(yǎng)到成年然后全部趕出門去,“適者生存!”像個哲學家那樣丟下這么一句冷冰冰的話,尤其跟她說了無數(shù)遍,因為在出門闖蕩求生這件事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把母親的“理想”完成得很好,只有她失敗復失敗,無法交差,每次出門不足一個月就灰溜溜跑回家尋求母親的庇護和原諒,但沒有得到庇護和原諒,只被更加嚴厲地一次次趕出門。老母親說,她最愛她,因此對她的狠更應該超過對別的兄弟姐妹,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真正的母愛,也許是,沒有誰會懷疑母愛,越看重越嚴厲,也沒有錯,但她還是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誕生于母親的肚子,她懷疑自己有可能是被收養(yǎng)的棄兒。在這種自暴自棄的生活狀態(tài)下,有一天早上她醒來,突然萌生了一個實現(xiàn)母親“理想”的愿望,也可以說是捷徑:找個人結婚。只要她結了婚,就是另外一個家庭的人,就不再受母親的束縛了。就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選擇在她心里誕生了,她覺得簡直完美,簡直聰明絕頂。她要是知道結婚的數(shù)十年生活給她帶來的多半是迷惘和不安定,她會直接聽從母親當時的意見,把那句“適者生存”的口號看成一種美好的地標和前程,勇敢無畏去奔赴和鍛煉自己。
她滿腦子里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于是想到,也許母親這一次的“失蹤”純粹也是故意,故意將她引入到“適者生存”的密林中,然后就瀟灑地撤退了??蛇@事兒還有什么必要么?如果她真的是故意將她領到原始密林中,給她一個什么生存考驗和某種寓意的傳達,抑或是教訓,也是多余的。該有的頓悟她早就已經(jīng)有了,眼前這一切根本不需要了,她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人生接近尾聲,很快就要像所有衰老的人那樣死去。
她往前走了很久,聽到樹梢有雨聲,細雨,在密密匝匝的樹林上面一時間不能迅速落下來。她在天然的雨傘下行路,越走越覺得像過去那條路,因為過去她所經(jīng)歷的那片樹林,也像眼前這樣,根本沒有路,她需要見縫插針,找到樹木和石頭的縫隙就勇敢地翻過去。她只有方向是清晰的,不敢跟母親說自己要去哪里,在一天傍晚,吃完飯,她果斷地偷跑出門,然后朝著那個見過幾面、匆匆跟她表達愛意的年輕男子家中走去,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互相說好要結婚,但他那個時候窮得沒有一分錢彩禮,而她想到的辦法就是不讓他出一分錢彩禮,她自己選個日子私逃出來投奔他。那時候她其實也不知道算不算愛情,也許什么愛情也沒有,就是想找個人結婚,趕緊逃離母親的“適者生存”,不想在那個家里被趕出去,在外面尋找所謂的生存本事。就像今天晚上這種天氣,那天晚上,也下著細雨,吃完飯一個人溜出門,跟那時候還年輕的老母親說了一句什么話,就朝著樹林方向走了。那是她離開家進入的一個完全陌生的樹林,她只知道那個男人就在樹林的對面另一座山的另一座山之后再翻過三座山,再長長地走一程彎彎繞繞的山路就到了。那是她現(xiàn)在想來,此生走過的最遙遠的山路,但當時因為前方的力量將她牽扯,使得那天晚上,即使夜路茫茫,她也沒有半絲恐懼,一個人像孤魂野鬼,獨自穿過了一大片野生樹林之后又走了無數(shù)個樹林,一直在樹林中穿梭,像夢魘,又不完全像夢魘,多少還帶著一絲清醒而美好的憧憬。現(xiàn)在頂上的細雨也像過去那場細雨,被樹梢擋住了,后面過了很長日子,她才頓悟,那場雨是留給她慢慢下在后面的生活中,又冷又凄涼又不能回家跟母親訴苦,那些雨是她后來心里的苦水。母親也許就是要帶她來重新感受那條令她今日想來無比后悔的路,讓她重新走一遍,作為某種深刻的教訓,她要深深懲罰她,或者在暗示,當年的“適者生存”才是真正愛她和給她準備的出路。她想到這些眼眶濕潤,但無論如何,她卻不會輕易掉眼淚了,這個年紀,眼里淚水稀少,光芒也一天一天微弱模糊。她都舍不得流眼淚啦。
再往前走除了雨聲再無別的,哦,有她自己的腳步聲,踩在枯落的樹葉上。
就在她快要迷失自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向前走的時候,前方傳來砍柴的聲音,這股聲音在這時候冒出來,顯得彌足珍貴,她欣喜萬分加快腳步奔著聲音的方向去。也來不及思考,這么深的夜晚,什么人還會頂著夜色砍柴,何況此時天上的小雨還沒有停。
一叢密密匝匝的樹枝在電筒光照射的范圍內(nèi)搖搖晃晃,若不是砍柴聲就是從那里傳來,還以為是野獸或風在抖動。幾個大石頭將幾棵枝丫旺盛的胖樹包圍在地勢凹陷處,她無法看清楚被裹在樹枝內(nèi)部的人是誰。壯著膽子靠近,撥開樹的枝條,小心翼翼瞇著眼睛往樹枝深處看,看見了她此生最想重見的人——她的父親。
父親的面目還和剛剛去世那會兒一樣,不算年輕也不老,如今跟她比起來,可以算是年輕人?;畹帽茸约旱母改搁L壽,再跟他們相見時,出現(xiàn)這種狀況,也是一件挺難為情的事兒。她激動萬分地喊了父親一聲,對方抬起腦袋,平靜地說,你來了啊?就這么一句,然后他好像也找不著什么話說了。這恰好證明他的確是她的親生父親,和過去一樣穩(wěn)重和沉默。老老實實的面龐,一副滄桑的裝扮,腰間別著早已銹跡斑斑的鐮刀,腳邊擱著一把同樣銹跡斑斑的鋤頭。這些東西都是他從前生活的歷史印跡。
“怎么樣啊,你過得還好嗎?”他問她。還是少年時期那種口吻,再好不過的千金難買的關心。她聽著這聲隔世的關懷,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眼里淚水稀薄,可這一次,她痛哭了一場。
父親和過去也的確有不同的地方,他好像對她的哭聲有點麻木,無動于衷。待她自己平息下去,他才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接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土豆。她接過來咬一口,不是土豆的味兒,就像母親的糖果沒有甜味那樣。
接下來他就自顧自地忙著砍柴的活兒了。這事情他其實可以緩一緩再做,畢竟父女重逢,最應該坐下來談心。
也許真的沒有什么可談的,人一旦分隔兩邊,再親的人也沒有共同的話題,比陌生人還不如,想起來很心酸。她暗自啜泣也追悔,覺得過去很多年中,父母健在的時候,不該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照顧自己的小家庭上,她一門心思去完成自己對那個家庭的責任,為那個家庭中的兩個親生兒子和自己的丈夫擔當責任,為他們起早貪黑做著不值一分錢卻可以陸陸續(xù)續(xù)耗費她一生中最無價的青春的繁瑣家務,為他們出門或歸家做著噓寒問暖的關懷??傻筋^來,她覺得,自己完全不被這些曾經(jīng)掏心掏肺為之付出的親人所愛和理解,他們覺得她能力薄弱,尤其當她年歲越來越大,話越來越多,做事越來越慢,記憶越來越壞,他們就嘲笑她這個人已經(jīng)不中用了,如果她要反駁幾句,他們就會加倍嘲笑,說她太矯情,否認她所有的付出,評點她所做的事兒沒什么大不了,打理家庭而已,是天下所有女人都能做和應該做的事兒罷了。他們就是如此無情和小氣,睜眼說瞎話,如此不在乎地看待她的付出。只要她的家庭衛(wèi)生和某一餐食物不在一定的所謂“美好”的標準內(nèi),就會被明里暗里警示她不配享用這個家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生活。她極少開口問他們要錢,即便有時候的確因為虛榮心(尚年輕,還配得上某些光鮮靚麗的衣服時),幾次三番話在口邊,想問他們之中的誰——一個兒子和另一個兒子,還有她親愛的丈夫——要一點錢,去購買一套自己喜歡的衣服,但幾次都將欲望咽下去。毫無意義,沒有人會給她這筆閑錢。他們覺得衣服有一套兩套就夠了,反正她干家務,買多了純屬浪費。她從那個時候的某個瞬間開始頓悟和變得薄情,不再像很長一段時間里那樣默默付出,她突然在婚姻生活的中后期心狠了起來,也可以說,終于她不再對婚姻和這三個所謂的身邊人再有什么期待和指望,她覺得人的愛,最終取決于自身是否自立自強和自尊,甚至取決于誰的心硬,當她是弱者又恰到好處在他們貧賤的生活中時,他們就會覺得她本身就是貧賤的代名詞和象征,運氣不好的時候,認為她不旺夫益子,運氣好的時候,又說那是他們自己能力出眾,事實上,她跟那些事情的好壞有什么關系?她總算搞清楚了,她只不過是那個家庭的出氣筒。她后來明白,只有自己獨立強大起來,才會被人正眼相看,當然,強大起來的女人無法獲得真正的愛,不是不被愛,也不是不被關心,她改變之后得到了刮目相看和關心,但當這一切尊重來的時候,她覺得太虛假了,不再需要這種東西了。女人總是被逼到角落的時候才肯抬頭看一眼星空,那個時候她們才會關心自己到底需要愛別人還是愛自己。生活對她有很多不公平,她甚至覺得生活對所有的女人都不公平,無論強弱都是一種悲哀,她弱的時候是一種悲哀,強的時候,又是另一種悲哀。她唯一遺憾的是當時沒有好好花點兒心思去跟父母團聚,尤其在父親活著的時候,沒有去跟他多談心。現(xiàn)在她和父親團聚了,卻無話可說,坐在一起像兩個鬼。
她試圖主動開啟話題,跟父親講述一遍他死后她的生活,以及母親的生活。父親擺了擺手,示意她暫時別開腔。他手忙腳亂地在刨一段樹根。她這才注意到,他并不是在砍柴。難怪樹叢被他搖來晃去但就是不倒。
“你要這東西干什么呢?”她說。
父親不說話,手法嫻熟地一圈一圈圍著樹根挖土,這種工作對他來說輕而易舉,早些年,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是這么細致地在山坡上尋找茯苓,茯苓那種東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找到,沒有對茯苓生長環(huán)境的了解和對它氣味兒的基本把握,在偌大的山坡上,空手而歸屬于平常。
而現(xiàn)在他要這段樹根做什么,她實在想不通。樹根張牙舞爪,主干粗壯倒是粗壯,可周圍枝枝杈杈,看著挺難修剪,當然,如果遇到雕刻師,這都不算復雜的活兒。城里有人喜歡拿樹根打造茶桌,或者一些木雕擺件,難不成他一個老大爺,還跟城里人一樣,突然來了這么大的閑趣?這是不太可能的。父親一生追求簡單的生活,他對所有花里胡哨的享受都極端排斥。在他那一生中,最奢侈的也不過是去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修了一次胡須。而那次修胡須給他留下的印象還挺糟糕。他以為城里人修胡須和鄉(xiāng)下人有什么不同,懷著這份好奇走進了理發(fā)店,以為那些躺在椅子上閉目享受修胡須的人是真的在享受,所以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學習他們,進門的第一步就理直氣壯讓一位年輕姑娘給他搬出來一張?zhí)芍κ娣囊巫?。他修完胡須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誡村里所有年輕人:世上的有些事兒,看著是在享受,實則在受苦。他說他坐在椅子上,看到年輕姑娘拿著剃須刀朝著他無數(shù)次地抹他脖子,心里就發(fā)抖,感覺年輕人要謀害他,在下巴上試探,最后在下巴底下和脖子根處反復摩擦,姑娘警告他不要亂動,否則會出人命。這種帶著自甘墮落的屈服和被無數(shù)次警誡的享受,實在不算什么美事兒。這就是他去享受完得出的結論。所有的享受都暗藏巨大的危險。
后來他用老方法解決自己的胡須,上了年紀的他胡子長得飛快,而他又不愿意特別花費一點時間專門去刮胡子,任它瘋長,到了一定程度,就用腰上的鐮刀,割草那樣將下巴上的胡須揪起來,擦著下巴一刀割掉。這是他下巴上胡須從來沒有整齊過的原因,也可能大家都習慣看他這種樣子,她少年時期的記憶里,村里人都覺得她父親的胡須是最有性格的(也許他們是想表達,父親這個人本身就有性格,而不是他的胡須)。她那時候還不懂什么叫性格,也不懂什么叫簡樸,更不知道父親這種行為可以稱之為我行我素,在他有理的范圍內(nèi)活得旁若無人,自在而清白。
現(xiàn)在倒使她為難了,到底該如何將眼前這個行為乖張的父親和過去那個父親重合起來,如何去認定,他們就是同一個人。在往昔的記憶中,父親不會是這種“待客”之道,他那驕傲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是他最寵愛的小女兒,無論什么時刻,有多忙碌,他都不會將她冷在一旁,可眼下,為了一段樹根,把她丟在一邊愛搭不理。這是她想不通的,并且內(nèi)心有點兒怨氣了。也許人不能享受被愛,被愛會削弱內(nèi)心,毀滅一個人的包容性,會讓人變得貪婪和自私,仿佛別人的付出就應該天經(jīng)地義為自己所用,稍微的疏忽或者有一天,賦予愛的這個人突然不再付出愛,被愛的這個人就六神無主,心生怨恨。她現(xiàn)在就心生怨恨,她差點兒就質(zhì)問他,到底是眼前的破樹根重要,還是她這個女兒對他最重要。這話只是在心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說出口也挺難。她也是年紀不小的老人了,一個老掉牙的女兒。
父親完全不能注意到她的心理變化,一心一意在忙碌。他把圍著樹根的一圈土挖松,跪在地上,有時候用鋤頭,有時候用鐮刀,換著僅有的兩樣工具,再把泥土刨出來,手指甲里面全部塞滿了泥巴,有幾個指甲的邊緣還滲出血絲。
“你用它做茶桌嗎?”她忍不住又問。
“你倒是很聰明呀?!备赣H終于揚起笑臉說了這句話,不過,很快就收走笑容,迅速又麻木地投入到刨樹根的工作中,就像不曾說過話,也不曾笑過。
她覺得自己在這兒就像一團空氣,眼前所謂的團聚,有什么意義呢?
看他一圈一圈刨土,像個地鼠,無聊得很。她幾次站起來想走,礙于親情,礙于不知道往后什么時間才有重見的機會(最重要的原因是這個),又一次次重新坐下來,安靜地看他忙碌。干脆仔細打量他如何細致地干活。驚訝于這把上了歲數(shù)的鐮刀,雖銹跡斑斑,銳氣卻不受絲毫影響,除了刀尖上大大地缺了一塊,其他地方完好無損。這是割過青草和麥子的鐮刀,割過很多很多,甚至,可以說,也割過她父親的老命。一個人用他的鐮刀收割了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最后一步,當然就是收割他自己。現(xiàn)在他換一種方式,繼續(xù)讓鐮刀的生命延續(xù),發(fā)揮它的作用,讓它收割樹根下的泥土。收割泥土是鐮刀不能獨自完成的重活,必須依賴于鋤頭。就這兩樣東西,它們互相輔佐,也倒是讓樹根一點點兒露出了地面。眼看著工作要完成了,她覺得,是時候跟父親談談心了,談心的機會來了。她是這么認為的。事實卻是,父親覺得他閉目養(yǎng)神的機會來了,準備往哪兒躺著休息。他忘記了身邊有個人,所以當他一扭頭看見她時,突然嚇了一跳,跪在地上的腿下意識地往后邊縮了一下,身子往一側仰了仰。
“你怎么在這里?”他說。
“我一直在?!彼f。
他思考了一下,想起來的確之前好像跟她說過幾句話。
“那你怎么還不走呢?”他若無其事地問,就像她這個人與他沒有半點兒親情關系。
她覺得是時候跟父親談一談自己一生中的事兒,或者說說眼下的奇遇也行(關于她這次跟他相聚,事先毫不知情,從自己房子的樓上下來,只是普通的一場散步,原本是這樣的?,F(xiàn)在她出現(xiàn)在這兒,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可他好像已經(jīng)不是過去認識的那個可愛的父親了,她準備講述一下今天晚上遭遇的這個事兒,當故事來說),母親的事兒,也可以說一說。母親將她帶入城市這片古怪的森林,某個瞬間她還想象,也許這不是城市的森林,而是城市的一個夢境,城市里那么多人每天忙于生活,無法實現(xiàn)他們要去各種險峻的地方遠游的夢想,或者去后歸返的人心里自此藏著一個個春秋大夢——他們擅長做夢和想象,這也許就是一片被想象力輻射出來的隱秘之境,不管是不是這樣,說起來有些玄乎,但沒準兒就是這么玄乎,世上的事兒,總要接受有異質(zhì)的存在。現(xiàn)在她找不到老母親了,不知為何會發(fā)生這種事,但的確事實如此,她進來以后,母親就將她丟在森林中,自己不知去向,而他,作為她的父親,清晰地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滑稽地為一根樹樁忙活。她打算把眼前遇到的“麻煩”敘述一遍,看他是否有聽故事或跟她談心的意思。
他揪了一下已經(jīng)割短的山羊胡子,打量她好一會兒?!拔蚁肫饋砹?,”他說,“你是我女兒,難怪我說之前怎么看著那么眼熟,又不敢確定你是哪個,我只大概覺得我們可能是很熟的人。”
也就是說,他一開始那些招呼,都只是給熟人的招呼,而不是給女兒。她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生氣。
這回她以為可以好好跟他說話了,不料,刨了半天樹根的老人家,一閉眼睡著了。
她也很困,非常疲憊,她現(xiàn)在的年歲也比他更老,更需要休息。但這種情況下,懷著各種不高興的心思,是不可能真正睡得著的。就在她處于不知道該馬上起身走,還是等父親醒來之后,跟他告別了再走的矛盾糾結中時,一個女孩子背著雙肩包,手里提著一些東西,從前方樹叢背后走了出來。她鬧出的動靜有點兒大,穿過樹葉的聲音像一場大雨落下來,她也打著一把電筒,也許不該說是電筒,是一顆探照燈,像路燈那樣頂在頭上(懸掛在腦袋的上方),把姑娘本人照得光亮十足。她不像是剛剛出現(xiàn)在這兒,像是把燈光掐滅了很早就蹲守在某個位置,這一點,她是自己說明的,她一開口就說,她觀察他們很久了。她用了“觀察”這個字眼。
“您好,我是小錢?!惫媚镒呓鼧錁?,看了看睡著的人,又看了看她,聲音輕柔地打招呼。
小錢,不管這個字兒作為名還是姓,都讓人一下就記住了。
看得出來小錢是個有文化的人,她手里提著的是一塊畫板,還有畫架,還有顏料盤和幾支筆,看樣子她是用丙烯顏料作畫。衣服上已經(jīng)染了些顏料,有過去染了洗不掉和現(xiàn)在新染的。這么多作畫用的東西,沉甸甸懸掛在這么一個柔弱的姑娘身上,她覺得不可思議,至少這些活兒,沒有一點體力和犟性,是無法完成的。藝術家是勞動人民的身體和鬼怪的腦子的組合,她現(xiàn)在相信這句話了。恐怕還得加入更多角色才能飽滿和豐富一個藝術家的形象,藝術家可以是老的,也可以是年輕的,年輕的藝術家有時候更具備挑戰(zhàn)更多的風險和向上摘取星辰的力量,在她有限的認知中,如果眼下給她派一個老掉牙的藝術家,恐怕她還不能生出那么多感觸,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孩子像自己的孩子,確切說來,這個孩子更像是自己想往的本身,在她的理想主義中,一直想要成為這樣一個人:擁有美麗的思想,脫俗而理解人間煙火;擁有足夠的膽量,一個人穿越在世界上所有神秘的叢林中。可是,顯而易見,她的天賦只夠用來當一個農(nóng)民,至于膽量,不值一提,也只夠用來從山區(qū)的家庭剝離,到城市里當一個孤單的老太太。
她還不足以了解這個年輕姑娘,但已經(jīng)通過外在的形象先一步愛上她?!靶″X,你好啊?!彼龓е芍缘馁澝溃归_她滿是老年斑的笑容,想說很多話,但最終就只冒出來這句簡單的招呼。
小錢很有禮貌,放下背包,頭頂?shù)臒艄庖舱{(diào)暗了,是昏黃的光線,像山坡上淺草尖上戳著的落日,像誰家客廳里溫暖的布景。
她驀然感動,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藝術家,是個內(nèi)心豐美善良的好孩子。于是往旁邊挪了挪,讓她挨著坐下來。
“你什么都不用說,”她對小錢說,“我知道,這就是緣分?!?/p>
小錢天生聰慧,對她點頭說:“是啊,我也感覺到了,老人家,我們真的太幸運了,這一路走來,我畫了很多東西,很孤單,但也很享受,有時候我需要跟人說話,這也是事實?!?/p>
“你現(xiàn)在可以和我對話了,當然,也許我無法跟你有效地溝通。我是個農(nóng)民,唯一值得稱贊的只是腦子里充滿許多不切實際的想象,而‘幻想這個東西,在我們那個地方,并不是什么優(yōu)點?!彼f。
“不,老人家(其實我想喊你姐姐,也應該喊你姐姐,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會明白的),你很謙虛,我們是有話說的,我看得出來,老天爺肯定也看出來了,不然不會安排我走到這個地方來遇見你和這位老先生,這就是緣分。”小錢說。
小錢將畫板遞到她眼前。很大的一塊畫板,正正方方,小錢將頭頂?shù)臒艄馀ひ慌そ嵌?,照在畫板上,還關切地問,需不需要用老花鏡看。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出門的時候忘記戴老花鏡了。也沒事兒,她本來也不需要依靠老花鏡。之所以無事掛個度數(shù)很低的眼鏡在臉上,純粹為了裝一裝門面,那玩意兒對她來說實則是個負擔,戴著它在外面走路,從來沒有把路走抻展過,就像城里人喜歡戴墨鏡,她純屬為了跟風。
既然被問到了,她就只好說:不需要,沒關系,看得見。
她湊近畫板,看見畫布上的兩個人正是自己和父親,一個倔強的老頭子跪在樹根前使勁挖土的形象躍然畫上,她差點兒笑出來,因為畫板上的自己,被畫得很抽象,兩顆大門牙眼看著要從嘴巴里飛出來,呆呆的樣子像一只鵝。
小錢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觀察不夠細致,或者她想解釋自己沒有半分嘲諷他們的意思。她擺了擺手,安慰小錢,說她畫得很好,藝術誕生于生活,但又不完全寫實生活,她本來就應該是那種樣子,她把她的氣韻拿捏到位了,已經(jīng)非常厲害。她還告訴小錢,在剛剛之前,她的確很生自己父親的氣。她隨手指了指熟睡的父親。
小錢的目光移到熟睡的老頭子身上,并且?guī)е蓡枴?/p>
她看出來疑問的根源,解釋道,父親當時的年歲還不如現(xiàn)在她的年歲這么大,所以現(xiàn)在,她看著比他年輕。她盡量不提“死”字,把這個事情說得委婉一點。即使在她生活的圈子里,與不少老朋友都是這樣互相往來,可有些人,他們的生活是單純的,沒有那么多“奇遇”,這件事說得太直白了,怕人接受不了。誰知道小錢聽后哈哈大笑,捂著嘴,把聲音降低了湊到她跟前說,不用顧及她的小心臟,她根本不害怕,盡管放開了講,她其實早就看出來了,這位老先生的實際年齡起碼一百歲有多,并且在她游歷寫生的幾十年中,見過的這種一百多歲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她用“幾十年”形容自己的見聞,可她的樣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幾十年”這樣的字眼,沒有實實在在的三四十歲以上的年紀,也不敢隨便用。小錢還抖出更多事兒,這些事她聞所未聞。
你打算和我出去走一趟嗎?小錢提議。她可能覺得這種時候,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個熟睡的人身邊浪費時間劃不來。這個熟睡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或許他壓根兒就沒有睡著,只是不愿意跟人說話,裝睡。
她沒有理由拒絕這么好的建議。雨停之后,霧氣升了起來。小錢背上雙肩包,拿了畫板工具之類沉甸甸的東西,走起路來突然和先前有所區(qū)別,不那么文弱了,倒是粗獷得像一只母熊,她扭開頭頂上方的燈泡,把路照得通明,避開荊棘,朝著前方走去。不一會兒,到了一戶半山腰人家的田埂邊,那戶人家的房子修在田埂上面,墻壁挺高的,屋檐更高,屋檐頂上一邊一只牛角尖,讓人恍惚覺得要是月亮從它頂上過去都能被它鉤住。去拜訪那家人需要從田埂那邊的石階上去。麻煩的是,在臺階那邊的一棵樹下,拴著一條雄壯的土狗。這條狗雖然不出聲,但已經(jīng)抬高腦袋注意生人的一舉一動。
“怎么辦?”她問小錢。她準備去撿一根樹枝或者石頭防身。
小錢攔住了她,不準她做這些動作來激怒土狗?!斑@只狗是很乖的,”她說,“只要你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不要招惹它,它就不會感到害怕,絕大多數(shù)的狗,不是真正想咬人,而是它們害怕了,覺得受到了威脅。狗最怕的就是人觸碰到它的利益,只有觸碰它利益的時候,它才會齜牙咧嘴?!?/p>
于是她們?nèi)魺o其事地,果然就從狗的身邊走了過去。狗始終拿眼睛將她們看了又看,看她們不是去搶它脖子底下放著的一盆冷飯和一根骨頭,就不再觀察她們了,低頭去舔狗食。
它連主人的房子都不管的嗎?她驚訝地問了這句。按道理,她記憶中所有的狗都會把主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小錢站在房子的墻根下,她上面是高高的窗戶,那個窗戶里還有燈光,她思考了一下才說:“那要看狗的脖子底下有沒有那碗狗食,如果沒有,它才會想到維護這座房子的利益。”之后她又補充說,這所房子經(jīng)常換主人,也許連狗也認不清誰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她笑了笑,才想起來,這是一位年輕的自由畫家,對于藝術家來說,他們內(nèi)心總會堅守和秉持一些素養(yǎng),偶爾對某些事件產(chǎn)生哪怕偏頗的看法,往往才是他們能成為藝術工作者的最大原因。并不是所有的藝術都是敞開心懷的,絕大多數(shù),是在鉆牛角尖的途中才有建設性的頓悟和最終結果。藝術誕生在絕壁之上,固執(zhí)而又不怕犧牲,她覺得小錢就是這樣一個橫沖直撞的姑娘,一個人背負著這么一些看上去如同破銅爛鐵的家伙??墒?,她想了想,小錢在這條路上,除了畫畫,除了一個人在山谷中走來走去,就沒有別的喜好了嗎?
小錢徑直走進了這所房子,就像回家一樣。她也懶得多想,跟著走了進去,里面的陳設卻嚇她一跳,這不是她自己在城市中的那個房子的布置嗎?完全一樣的墻壁顏色,完全一樣的家具擺設,房子在外面看著是陌生的房子,走進屋,這完全就是她的家。
“很好奇么?”小錢說。
“當然??!”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要說她沒有一點底氣,也不準確,因為在她如今的生活中,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都不奇怪,但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就不太可能了。她非常吃驚地站在客廳中央,等著小錢給她一些解釋,望著眼前熟悉的一切,腦海里飛速閃著疑問。昨天早上她換了水的花瓶里綻開著一枝百合花,還有她平常放東西的地方,她都觀察了一下,一模一樣,她所放的小物件兒都擺在那些地方。
小錢說:“這是你的家,也可以算是我的,也可以算是別人的??傊@兒到處都是這種閑置的房子,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是誰給你修建,或者你自己建在這兒忘記了。你不要覺得好笑,有些人是會忘記自己的房子的,尤其當他們想剝離一些東西的時候,就會到處尋找可以安身歸隱之地,沒準兒這就是你當時想逃離那個家庭時的其中一個落腳處。你慌慌張張出來,帶著怨氣,什么事都可能做出來,你可能建造了很多房屋,就像建造很多夢想,直到你在城市中的那一所房子里住得很舒服,于是你狠下心忘記別的房子,留在城市中心定居,也許就是這樣。你不用問我如何知道這些細節(jié),對于一個流浪畫家而言,要觀察什么人和事兒,追蹤一點有趣的故事,以激發(fā)和提供作畫的靈感,就不得不去找一個目標進行細致的觀察。我這樣一說,你可能就理解了,為何我會及時出現(xiàn)在你們出現(xiàn)的森林中。我剛才悄悄跟你說過,我見過很多上了年歲的老人,他們根本不擔心沒有地方住,在這片森林范圍內(nèi),有很多房子閑置著,基本都是一百多歲的人輪流住,他們是這些房子的管理者,只要高興,可以走一處換一個家。這個房子以前我住過。后來我就沒有在這兒住了,時不時路過,進來看看,有時候看見有人已經(jīng)住在里面了,有時候什么人也看不見。不得不說,你布置房子的能力非常好,一些擺設我很喜歡?!?/p>
她聽得入神。
小錢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說,不要再感到奇怪和懷疑,這的確就是她在城市里那所房子的翻版,可以說,這就是她自己的房子。她現(xiàn)在回家了,可以短暫地休息一下,待會兒她會帶著她去別的地方再逛一逛。
她趕緊搖頭表示不想去別的地方了。她可不愿意繼續(xù)遇到下一座自己的房子。
小錢領會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讓她不必過于緊張。說完之后,小錢走到窗邊,坐到椅子上搖了搖,那模樣和她在城中享受下午的陽光一樣恣意。這時候天空只有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就像是饋贈——本來雨后是不太能看見星子的。也許這兒沒有下雨。十里不同天,臨近這兒的路上也沒有泥濘。
正在她考慮該怎么說服自己接受眼下這種事情,想走到西面那個房間確認一下,也許母親坐在那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從一個臥室中走了出來。他好像剛剛睡醒了一覺,打著哈欠。
“你來了啊?”他還是像樹林中剛遇見時的那樣極其平淡地招呼她。他已經(jīng)換掉樹林里干活穿的衣服了,換上了嶄新的休閑外套,手指干凈,臉頰干凈,鞋子干凈。
父親坐到一張小板凳上,凳子很矮,人坐上去看著有點拘謹,他點起了一支香煙。他從前不抽煙。認認真真看了她一眼,說他費了很多回憶,才終于想起往事并接受她是他的女兒。他去樹林中刨樹根,是想在女兒這些擺件中添置一樣他自己喜歡的茶桌,他覺得這房子,說到底,她反正也沒住,而且有可能她早就忘記有這么一所房子,她沒準兒是做夢時造的這所房屋。有些人就喜歡做夢,有人做夢當官,有人做夢當富翁,有人做夢當了窮人不甘心,努力掙扎從夢中驚醒后祈禱一番,再重新去做夢,而她,說不定就是做夢離家出走,到各種地方歸隱造房的那個人。
他禮貌得不像一個父親,而像個普普通通的陌生可敬的老者,問她的意見,能不能讓他在房子里添置家具。她木然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房子她其實做不了主,看上去是她的房子,但情感上,不算是。
她想問父親關于那個樹根茶桌的進展如何,又開不了口。他坐在小凳子上,想什么東西想得入神。
“我?guī)銈冞M廚房看看?”父親如夢初醒。
她們跟著走進廚房。這是她的房子,去廚房熟門熟路。她在廚房里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在廚房里笑呵呵地忙來忙去,這個景象讓她大吃一驚,印象中,她的母親,無論任何時候也不可能在廚房里笑呵呵。她永遠對廚房懷著恨意,在過去漫長的一生中,每天都面對小廚房,這個地方早就讓她生厭,她覺得廚房將她的一生耗盡,將她囚禁,她永遠不可能對廚房笑呵呵。當哲學家發(fā)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時候,她也會發(fā)問,我是誰,我為何出現(xiàn)在廚房,人為什么他媽的要吃飯?所以,誰要跟她提起在廚房做飯的快樂,家務的快樂,各種各樣關于這四面墻壁里的快樂,她就只想讓這個人去死。可眼下她就是在那兒無比快樂,笑呵呵的,看不出一點兒煩惱。
真是奇了怪了!她感嘆并問母親,你怎么也在這兒?她其實想問,為何她這么快樂,并且,為何將她一個人丟在樹林。
母親回頭看見她和小錢,一點兒也沒有想要解釋剛才在樹林中為何將她拋下,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好像早已經(jīng)知道她們要來做客,提前做起了宵夜。她說,我知道你們要來,我高興。
像個慈愛的老母親,她忙前忙后,讓人想起小時候,她雖然痛恨廚房,但為了她這個女兒忍了,在廚房邊做飯邊哼起了某個地方的山歌調(diào)子。她一輩子也不太會唱歌,在行的是,會撿幾句別人唱剩下的山歌,記下來偶爾抒發(fā)自己的感情。
這一幕景象曾經(jīng)只在她腦海里轉(zhuǎn)悠過,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的父母會出現(xiàn)在她布置的屬于她一個人的家中,他們年輕而且相愛。
現(xiàn)在,這一幕明明白白地就出現(xiàn)在這里了,多么不真實的生活,不真實的過去的翻新和重現(xiàn),好得超越了曾經(jīng)每一個瞬間。
可這里算不算她的家呢?這是一個外殼被陌生的黑夜裹挾,內(nèi)部像是從城市中心那個熟悉的家里掏來,組合在這個地方的家,讓她恍惚又幸福,像她身在其中卻不可企及的夢幻城堡。要是人的一生中所有經(jīng)歷的事物都可以這樣組合就好了,那么,她就可以專門挑揀最好的片段,過濾掉不好的片段,掐頭去尾,或者斬斷中間,永遠只保留最感人的部分,將它們組合在一個哪怕是荒涼的黑夜中,隱藏在世界的未知中,不被干擾,不被戳破,清靜而不為人知,人生中所有好的部分都歸集一處,讓她和親近的人生活在其中,那就太好了。于是她想了想,果斷下結論,這或許就是那些被她挑揀的部分,說不定,她就有這樣的運氣,所以,何必懷疑老天爺偶爾給人丟下一個餡兒餅,不管眼前是不是她的房子,都該像個幸運的人那樣一口咬定這就是她的房子,是被她自己左右和安排的命運,并且將這個地方看作是她的一個夢幻城堡。人總要面對很多不可預料的事情,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具備了解決麻煩的能力,如果她沒有這一點兒解決麻煩的能力,她會被同類恥笑。同類中有人稍微思想偏激一點,就會私底下貶損比他們低弱的同類是一頭豬。她如果是一頭豬,那很多人只配當刺猬,渾身長滿了刺,但也只懂得蜷縮。她現(xiàn)在就干脆當一頭幸運的老豬啦,多么幸運的生活,在一個廣闊的黑夜里,她挑揀的命運的閃現(xiàn),讓她被這份榮耀照亮,令她從城市里走入森林,穿越而來,進入這所城堡。
她趕緊過去幫母親擇菜,她發(fā)現(xiàn)母親兩手纖細,像貴婦人的手,并且她臉龐上的皺褶也少了,眉心亮堂,仿佛被好運照耀。
母女二人加上小錢,擠在廚房里,這還是頭一次,她覺得廚房是這么溫馨的地方。她突然想到,在這個房子其中一間臥室,肯定會有一扇油畫一樣的窗戶,窗戶的外間,黑夜中閃著幾顆星。不了解這個房子的人會說,這種景象只有少年人的夢中才會有。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個房子的布置,她那些房間的設計完全照搬了小時候父母的創(chuàng)意,可惜他們好像都忘記了在很久以前那么美好地生活過。小時候她有一扇布置得像油畫一樣的窗戶,總是瞄準了黑夜的上空,晴朗的晚上都會出現(xiàn)那幾顆星子的位置。
她的雙手纖細,讓她覺得這不像是自己的手……不,是自己很年輕時候的手。這里果然是被挑揀過的。包括自己。
人的選擇果然會改變很多東西的走向,改變?nèi)松淖呦?,甚至改變自己身邊親人的走向。她心里懷著這種愉悅的思考。
母親讓她把盤子端到廚房,她聽從使喚,母親又對小錢說,你也去呀,我的小乖女兒。她居然這樣喊小錢。這就令她有點吃驚了,小錢何時成了母親的另一個女兒?她努力搜索回憶,突然慚愧地發(fā)現(xiàn),的確在很久以前,母親很年老但還尚在的時候,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是在父親去世之后收養(yǎng)的,所以,她是母親一個人的女兒,為了保護這個女兒,或者說,母親為了不讓她多心,每次她回家的時候,小錢總是回避,所以她從未見過這個妹妹。這個小女兒既給母親帶來了晚年的歡愉,也給她填補了“失去”另一個女兒的情感空缺。那么,也就是說,這次見面,小錢和她以及父親,屬于首次相見。
她沒有排斥這分親情,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終于一家團聚,她們兩個都是母親的孩子了。她們應該更加相愛才對。小錢做到了她不能做到的事兒。她是個有理想的年輕姑娘,一直在旅行中作畫,母親本來就應該有這樣一個女兒,她也應該有這樣一個姐妹,甚至,她本身應該成為小錢。
藝術讓人永遠年輕,這話并不摻假,小錢很年輕,到底多少歲了,母親說不清楚,小錢也不知道,她從來不過生日,她本身是個棄兒,沒有準確的生日。她是天生的。母親幸運地把這個天生的孩子養(yǎng)到成年,然后她整天穿梭和游走在人群和陌生的道路上,像一顆行星。
他們圍坐在客廳,開啟了最不真實的真實晚餐。點燃了蠟燭,外面的夜空也被點燃,小錢指著客廳那個窗戶說,這兒唯一的欠缺就是夜晚特別漫長,天氣變化大,唯獨陽光稀少從不改變,陽光就好像是白天城市里某個地方用完了剩下的一點微光,稀稀拉拉地漏在那兒,但幸虧看上去令人幸福,從窗戶檐角漏下來,特別像一層暖霜。
“會有白天嗎?”她心想。這兒要是有白天就好了。
“會有白天的。”小錢說。她總是能看穿她的心思。
她們一同扒飯的動作就像編排好的,餐桌上吃飯的舉止基本相似,這說明母親把教過她的規(guī)矩原原本本地再教給了小錢,現(xiàn)在看著,她們除了年齡不相符,血緣不相同,基本上算一個人。
當然啦,思想是不同的,小錢就是小錢,她有她的與眾不同。而她,頂多是個造夢者。但歸攏起來她們還算是同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懷揣夢想的人始終走在路上,永不停歇,不管他們用雙腳還是用思想。今天晚上她雖然是被母親引著走出城市來到森林秘境,但終歸這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對外界的事物充滿了好奇,在森林中,她最后跟母親失去聯(lián)絡那會兒甚至打定了主意要終生在樹林里漫游,不管那是不是一場懲戒,她都愿意徹底不去想城市里那所房子的產(chǎn)權最終要不要歸落給自己的其中一個兒子,她不再去想那些世俗的財富了,進入樹林之后,她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莽撞走過的路徑,那全是不可挽回的錯路,可她當時就想,既然能重回過去的路,那就干脆不要向著當年的目標去,留在那條路上徘徊,也許會有不同的結局。她當時沒有退路,因為,從退路回去仍然是她以前走過的前路——不可更改的現(xiàn)實結局,她唯一的例外只能出現(xiàn)在當時陷入的那個漩渦中,她只能留在當場。
可眼下她竟然走到這兒來了,與父母團聚,這就是意外。說明所有的失去,一旦想不通,就不能繼續(xù)往前想了,既然那條路無法退回去,就不退回去,哪怕留在茫然的當場,總會出現(xiàn)一個小錢將她帶走——看,就是現(xiàn)在,餐桌上她們一家人,吃著母親用心準備的美食。
實際上母親根本沒有什么廚藝,但今天晚上的食物卻美味無比。母親本人竟然在飯后換上了一身高貴的衣裙,邀請兩個女兒一起享受咖啡——她親自打磨的咖啡。印象中她可是個粗野的鄉(xiāng)下婦人呀,不會使用家電,任何電子產(chǎn)品都不太會用,更別說去研磨一杯咖啡,可現(xiàn)在不是了,她是個優(yōu)雅的女性,就算已經(jīng)年老,也還是賢淑美麗,舉止端莊。父親也換上了得體的衣服,像個紳士,一點兒也看不出過去那種勞碌的痕跡。
她憂愁漸起,盯著漂亮得幾近陌生的父母,眼里突然噙著淚水。
“你怎么啦?”小錢輕聲問道。
她立刻揉了揉眼睛,假裝犯困。不打算跟小錢解釋心里的悲傷,說到底,小錢還不算他父母真正的女兒,一些心事和過往的經(jīng)歷無法傾訴。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太美好了,美得無可挑剔,即便是她挑揀的生活,而實際上,她真實的生活里根本沒有這些,她的父親和母親一輩子都是勞苦的農(nóng)民,他們什么時候也不可能是現(xiàn)在這種漂亮的樣子。這就是令她感到悲傷的原因。這一切顯現(xiàn)都只是一場假想,她身處假想的景域。
她走到窗戶跟前,窗外夜色晴朗,不像深秋,而更像初秋的晚上,風聲輕柔,森林中雨水朦朧的夜空在這里看著格外明亮,因為有星星鑲在那里,她覺得那些亮晶晶的星星是天空的雪粒子,人間以為的星,是天空的積雪和夢的眼睛。她忽然覺得地面上的一切跟天上的相比較,顯得更冷寂和空虛,沒有真實的幸福支撐的城堡里面上演的全是虛構的故事,她本來以為這會是個令人幸福的晚上,雙親在側,姐妹在側,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晚上。她從來就是個悲觀主義者,這一點,她到老也沒有改變。伸出手,將它伸到窗戶外面,看自己如此不真實的一雙干凈纖細的手,被夜色吞噬模糊,就好像她曾經(jīng)那雙因為粗糙的農(nóng)活變得粗糙的雙手是不存在的,她吃過的苦好像也是不存在的??删驮谶@個絕望的時刻,她那骨子里的犟性又上來了,她覺得,即便此刻自己像個可憐人,住在一所屬于自己又不完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假設這個房子的確是她所創(chuàng)造的夢幻城堡,那么,說明她有這個福氣重新翻轉(zhuǎn)過去的人生。無中生有也是一種生和有。悲觀主義者的變數(shù)就包含在,她同時也是個樂觀主義者,只看這兩種思維在什么時候突然哪一頭占了上風。
她又展開笑容,深深看了小錢一眼,決定再也不自尋煩惱,之后如果小錢愿意,她隨時可以和她走進深夜,去隨便哪個地方寫生。她決定以后也去當一個畫家。她記得在城市里的時候,有個思想者說,一個人一旦把自己的腦袋騰空變成傻瓜的腦袋,這個人立刻就可以成為天才。
她告別父母,跟著小錢出了門,就像上學那時候,在門口調(diào)皮地一個轉(zhuǎn)身,對父母說:再見!
小錢從背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換上,走進深夜,先前那條土狗吃飽睡著了,一聲不吭。她跟在后面,像是去參加一場什么了不起的角斗比賽,心中有些英雄主義氣概,這些氣質(zhì)本來不該體現(xiàn)在她這個上了年歲的老人身上,但此刻她就是這么年輕氣盛,步伐輕盈,呼吸有力,其實剛進入森林那會兒她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年輕的一面,那時候她甚至懷疑,也許行走在森林中的自己不是自己,是另一個嶄新的人類了,而眼下,這支兩個人的隊伍更是讓她激動不已。夜晚的山頭看著像一個一個的墳頭,也不知道她怎么會如此想象,但那些樹木,的確像是長在黑色的墳頭上。她覺得過一會兒,也許有人會從那些山包上走出來,大地母親,不就是具有這種神奇的力量么,就像一塊磁鐵,也把她從城市中心的房間里吸到這兒。
她也背著雙肩包,這是個全新的大學生喜歡的書包,出門的時候母親臨時掛在她身上。書包不輕不重,里面裝了什么她不知道。這使她像個小孩子那樣,正式而且非常有教養(yǎng)地走出家門,受到雙親祝福。
她們一直在小山包上行走,穿過一座再穿過一座,似乎是在重復同一座小山,相似的茅草路,鞋子踩在上面,泥土松軟,潮濕,有些微彈性。偶爾傳來不知哪一所野房子里的狗叫聲。小錢說得不錯,這些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野房子,到處都空著,但也并不完全荒廢,其中一些房子被一些人靜悄悄住在里面,落寞荒涼,近似于沒有人住,只有狗住。每一戶野房子都有一只土狗守在門口。這些狗沒有固定的主人,半野生,它們偶爾假裝出一副狼相,跑出門覓食。所以在某些山頭,小錢會格外提醒她注意,看著修長黑瘦的影子穿梭在草叢,就大方一點,留下一點吃的東西,瞄準草叢丟過去就行了,它們會很感激這樣的善舉,所以它們甘愿為每一個過客守護那些荒野中的房屋。
終于走到令她驚嘆的路段了,仍然還是一座山,只不過,不是小山包,也不是在山頭上行走,是一座裂開的大山,在山的中間凹陷下去的地方行走。說它是峽谷并不準確,用刀子劈開似的,白天看著肯定又壯闊又恐怖,自夾縫中穿過,兩面石壁光滑,腳下全是高高低低的石頭,踩著這些石頭上上下下地朝前走,抬頭看不見山頂,只看見一線天,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前方終于被聚集在遠處的黑暗吞噬。她已在黑夜中適應了黑夜的亮度,她們都熄了燈,兩手摸著石壁向前。小錢終于說了實話,她迷路了,更準確地說,她根本就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但是這兒讓她越走越驚喜,憑借見識,她斷定這條路是通往傳說中“漂流國”的路徑。這個國的存在一直是個謎,是一個寫鬼故事的作家寫的一個地方,大家都說那不是真的,那就是瞎編亂造,可她當時在某個小報上看見漂流國,內(nèi)心怦怦直跳,就像那不是什么莫須有的國度,那就是她的家鄉(xiāng)。她曾到處打聽那個作者的下落,但沒有打聽到,好像這個人寫完這篇文章就從此擱筆,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了,而那張報紙,后來也找不到,去報社問,別人竟一臉茫然,說根本沒有發(fā)表過這樣一篇文章,但她堅信他們發(fā)表過,她清楚地看過那篇文章并記得漂流國,她后來的行走,一直就是在尋找通往漂流國的路,現(xiàn)在,居然就是現(xiàn)在,讓她給撞見了這條路,小錢激動萬分地對她說:居然就是現(xiàn)在!她高興得語無倫次,也越走越快了。而她,作為小錢的老姐姐,年齡大了,經(jīng)不起跋涉,雙肩包也變得比之前重,先前的英雄氣漏了不少,長途跋涉消磨人的意志,為了避免拖累小錢,她咬牙堅持,在夾縫中的石頭路上跳上跳下,像只笨拙的老鳥。她好幾次想讓小錢等一等,不要走那么著急,既然確定這就是通向那個令人驚奇的漂流國的路,那就走慢一點,充滿驚喜的道路要慢慢走,這樣就能讓驚喜變得漫長而幸福,可小錢恨不得一下子飛過去。
她不知道漂流國有什么稀奇,讓一個年輕的天才藝術家如此著迷。也許真的有它的神力。按照小錢的說法,在這條路上很快就會遇到一棵長在夾縫中的樹,這棵樹為了讓自己長大,已經(jīng)按照環(huán)境進行變異,去掉了身上所有的樹葉,只長出樹的幾小根枝干,枝干平行地往兩邊伸展,就像人類平端著雙手,樹光禿禿地往上竄,把石壁完全堵住,樹高幾十米,她們要爬到樹上逐漸變細的樹梢的位置,夠她們的身體翻轉(zhuǎn)到另一邊的時候才能翻轉(zhuǎn),鉆到樹的另一面,再從那邊滑下去,重新回到夾縫的路面上。她只能故意長吁短嘆緊隨小錢,希望她什么時候能注意到她的體力不行了,停下來歇一歇。要是遇見那棵樹,她鐵定是要休息足夠才能爬樹。
那棵樹出現(xiàn)的時候,天空的黑更黑了,主要是前方的黑更黑。樹干果然如書中記述,大概五十米高,這么高大的樹要是長在正常的地面上,那必然壯觀,但是在這里,它的作用就是堵住去路。小錢率先爬了上去,她把自己那些工具全部用繩子綁在了身上,叮叮當當,像個拾破爛的。
她本來想休息一下,但這會兒,也許受到高樹震撼,竟然多了幾分力氣,也跟著小錢爬了上去。并非她之前所預想的爬樹會很麻煩,相反,十分順利,樹干上長著可以墊腳的木耳形狀的東西,像是這棵樹專門給人準備的,她娘輕巧地就到了樹梢位置,夠她的身體鉆過去的時候她就鉆過去,緊接著,小錢又在她的下方,逐漸靠近了地面,她也逐漸靠近地面。到了樹下,路面自此開闊了,前方似乎變得明亮了許多。
翻過那棵樹之后,路面上就沒有絆腳的石頭了,變得平坦,而且兩邊的石壁距離也寬松了一些。貼著石壁的地方有細小的水流沿著高高的石壁淌下來,像粘在石壁上的雨沒有被風吹散,緊緊貼著石壁,發(fā)出一股細密的響聲,空氣頓時變得清透涼快,有如初夏的味道。也許這已經(jīng)是漂流國的地界了,那也就是說,她可能早就不在她生活了十年的城市中心的地界上,經(jīng)過一個晚上,穿越陌生森林,再離開那座荒野中的夢幻城堡,時間和環(huán)境變幻莫測,讓人覺得光陰似箭,一眼萬年,她像雨水一樣漂流到此處,如果小錢說的漂流國真的就在前方,那么,前方必然是另一種生活的空間和內(nèi)容了,她偶爾也恍恍惚惚,甚至想念城市中心那個家,卻不會真的轉(zhuǎn)身回去——她沒有走回頭路的習慣。而且父母送她出門時的那種期待和祝福,無論如何,她也不能違背了他們的愿望。更何況,她骨子里和這個年輕的藝術家一樣,對神秘的地方充滿好奇和挑戰(zhàn)的心思。
天色逐漸亮堂。道路上落葉突然多了起來,并且被清掃歸攏成一堆一堆的,她們跳過這些落葉堆成的“小山”,往前走了數(shù)十米,路面才重新恢復平坦。小錢變得比先前更加激動,不知道的以為她遇見了心愛的老情人,她狠狠喘了幾口粗氣,突然笑嘻嘻說,就在那里了!
她湊上去,看了一眼前方,離她們所在的位置過去也就不足五十米,果然是一個開闊的大世界,古色古香的建筑物,灰蒙蒙地立在早晨的濃霧中。她們所處的位置在高處,所以,能一眼俯瞰絕大部分的城池。一條護城河從城門口經(jīng)過,通過一座橋,可以進入漂流國城內(nèi)。城門高墻上寫著明明白白的三個大字:漂流國。城門無人把守,兩條又肥又壯的黑狗一邊站一個,黑墩墩的,像兩匹兇狠的野狼。
“親愛的姐姐,”小錢說,“讓我們來見識這個奇怪的世界吧,我們能走到這兒來,簡直是撞了大運,這兒和任何你所見識的地方都是不同的?!?/p>
小錢說得喜悅,就像真的到了她的家鄉(xiāng),恨不得一步?jīng)_進城門。她說她終于親自驗證了漂流國的存在,只不過,她的遺憾在于無法將這個存在拿出去告訴別人。
她們互相看了看對方,用眼神商議如何跟那兩條狗交代進城事宜。小錢從背包里掏出兩根骨頭,這是出門前,父母給她們準備的路上的吃食,現(xiàn)在準備拿去賄賂狗,只是不太清楚這個東西管不管用,這兒的狗愛不愛她們那兒的骨頭,這個事情是個謎。雖然世界上所有的狗都愛骨頭,可漂流國畢竟不在世界地圖的任何一個板塊上,它是莫須有的,人們不相信漂流國的存在,只有她相信漂流國存在,所以她到了漂流國,就像只有追尋真理的人才能知道和抵達真理。漂流國的狗長得奇怪,爆炸似的毛發(fā),狗臉還是所認識的那種狗臉,但是耳朵卻生著兔子的耳朵,尾巴是耗子的尾巴,毛發(fā)特別旺盛,讓人想到獅子,就是憑借著那張狗臉和旺盛的毛發(fā),讓人一眼看過去被震懾到,聯(lián)想起兇猛的野狼。不過現(xiàn)在這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如何順利進入漂流國城門,隔著橋把骨頭丟過去,正好丟在狗嘴跟前的幾率不會很高,就算她執(zhí)筆繪畫數(shù)十年,手上功夫了得,也拿不準一根骨頭的投準率,但是要她親自走過去,把骨頭畢恭畢敬交給狗,她內(nèi)心多少又不情愿。她骨子里對狗這種東西向來是懼怕的,只是憑著一股蠻勁兒迫使自己不要去害怕。按照那篇文章所介紹,漂流國從不接受外來之物,而現(xiàn)在不僅她們兩個是外來之物,而且這兩根骨頭,更是外來之物的外來之物。文章也只寫到城門口這兩條黑狗就結束了,對城內(nèi)的一切,許多地方只因故事需要而匆匆露一下,然后一筆帶過,隱約顯露出一股鬼魅的味道。正是這種鬼魅的味道吸引她到這里來,作為一個畫家,她所感興趣的東西與別人總是不一樣。
她不知道如何跟小錢交涉目前這種困難,她比小錢還怕狗。她看出來小錢也怕,這一點倒的確像是同一個母親養(yǎng)大的孩子。小錢在尋求她的幫忙,眼神里流露出希望她能打頭陣的意思。把骨頭丟到狗那邊去,這可如何是好,這個活兒她們兩個誰也干不成。
最后她們決定一起走到橋上,公平地承擔起各自的一半責任和風險。小錢懸掛在身上的各種作畫用的工具夸張地搖晃起來,起先還以為是風吹,實則是人在顫抖。藝術家也怕狗,而且可能尤其怕,這么一尋思,她突然忍不住哈哈笑起來。老年人的嗓子不適合大笑,笑起來像一根咳嗽的煙囪。
小錢勸她不要太隨意了,這個地方可不像外面的世界,這里一切都很詭異。她用“詭異”來形容漂流國。但這根本嚇唬不到她。這輩子最詭異的事情她早就見識過了,那年獨自穿過原始森林去嫁給她的丈夫,在那個晚上她遇見了自己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奶奶,和奶奶在林中談了一個小時的心,奶奶勸她走另一條路,說那條路的盡頭有一戶人家,她在那兒會有好緣分,那戶人家的男孩子更適合與她結成夫妻,可她沒有聽話,仍然堅持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這件事她從來沒有跟人說起,但自那天之后,她相信,只要死者還牽掛家鄉(xiāng),他們就有本事跟親人在任何地方團聚,所以后來她母親回到她身旁,她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她見識過那么詭異的事兒了,還有什么能比得上那些?小錢呵呵笑,認為她遇到的那些還不算什么稀奇事。她想反駁一句,又覺得眼前這個世界,恐怕真的會令她大開眼界,她擔心從前那些所謂驚奇的事情跟這兒即將要見識到的一切相比,確實如小錢所說,算不了什么。
越來越靠近狗。她們發(fā)現(xiàn)狗的臉和印象中的大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狗的眼睛,這是一雙充滿了深邃思考的眼睛,讓人害怕和起敬意。也不是說,狗就不會有狗的思考,只是眼前這種狗臉上的思考看上去不屬于狗類,屬于人類中的智者才有。是一雙包含著人類最優(yōu)質(zhì)的思想的眼睛在盯著她們。難怪這個地方根本不需要人看守,這樣的狗,敵得過很多人類。
小錢丟一根骨頭過去,再丟了一根,兩根骨頭不偏不倚正巧落在兩條狗各自的鼻子底下。它們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就用兩個前爪將骨頭撕成一條一條,像面條中的龍須面那樣細和長,這下可壞了,這哪里是狗能干出來的事兒,小錢沒有被嚇到,但是她的姐姐卻被嚇了一跳,本來恢復到二十五歲的心態(tài)這會兒一下子回到了七十歲。
“我們走吧。”她說,“這應該不是個好地方?!?/p>
“這是個好地方?!毙″X拉住她。
“你不覺得你到了這個地方,整個人都變年輕了嗎?”小錢說完,遞給她一面鏡子。
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已經(jīng)不白了,面上的皺紋也撫平了,這是返老還童的征兆嗎?
“總之,這肯定是個好地方,這兒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老?!毙″X描述著她的認知,她覺得那篇文章不是瞎說,那個寫文章的人早就說過,這個地方的人永葆青春,并且只要他們不是老到必須死的時候(老是一種年限而不是樣貌),這期間,他們只要不想死就不會死,而只要想死,立即就死掉了,死掉之后如果反悔了,還可以重新活過來,但是因為輕生死去又活過來的那些人,必須先以狗的樣貌在城門口守城門,或者去干一些苦力活,滿一年以后才可以重新做人,這是對他們輕生的懲罰。小錢先前還不敢確信那狗臉上的眼睛的由來,現(xiàn)在走近了看,并且看見它們撕碎骨頭的能力,可以確定,這是人干的事兒。小錢懷疑那個寫文章的作者肯定來過漂流國,沒準兒,這個人就是漂流國的土著,這個土著到外面也就是到她生活的那個社會上寫了些東西,把這個地方不小心也是出于本能地泄露出去了。世界大了,總有些難以想象的事情充滿生活空間,不是么?
小錢大膽地往前走,如果它們就是人的化身,那么,就沒有什么好害怕的。
而她不想跟著過去,覺得小錢的行為過于冒險,但是手被小錢抓著,不得不跟著往前走。
“太冒險了?!彼吐曊f。
怕什么呢,無非就是個魔幻世界,難道你不喜歡眼前這種奇妙的世界,喜歡你城市中心那個死氣沉沉的老寡婦居所嗎?你都到了一個新鮮世界的大門口了,不打算進去看看么?小錢不愧是年輕藝術家,在她看來,漂流國就是一個魔幻主義的圖畫世界。
她想搶白兩句,自己并不是寡婦,但又立刻像剛才那樣閉嘴了,也許小錢就是在言語上替她打抱不平,憑空詛咒那個對姐姐毫不關心的人。寡婦就寡婦吧,男人就像海鮮,嘗一口就算了,吃多了痛風,他們可以讓大部分女人愛他們愛得暈頭轉(zhuǎn)向,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受得了痛風,或者,他們值得這些人寧愿忍受痛風。
狗將撕成面條樣的骨頭挑在一只爪子上,眼睛卻盯著她們兩個。
其中一只狗說:“怎么,想賄賂狗?”
小錢故作鎮(zhèn)定:“我就知道你們會說人話。”
另一只狗不服氣:“你好像在罵人。”
小錢捂嘴一笑又放開手:“我錯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們搭話,我說話太直接。我看過相關的文章,大概知道你們這個地方跟我們那兒有很多不同,以及你們兩個為什么會在這兒看守城門。你們是死過一次又反悔的。你們的眼睛真的就像書上說的那樣,真的很……”
先說話的那只狗急忙搶話:“算了,你不要繼續(xù)說了,我們知道你說話很直了,也知道你知道了什么,現(xiàn)在你趕快說,你們是不是想進城?”
小錢和她同時點了點頭。
兩條狗把撕成面條樣的骨頭丟到橋下,就在這個時候,城門突然開啟,裂開一條門縫,小錢和她還站在橋上,距離下橋還有幾步路,隨著狗丟骨頭,這才注意到橋下流動的河水是一條一條的黑花蛇,它們擠在一起,堆疊著,向前游動,這一看,像看到了噩夢。
她不敢往前走,但是小錢,她還是那么死心眼兒地拉著她幾步路下了橋,沖著城門而去。城門已經(jīng)完全打開。
“你們很會做人,不怕賄賂狗,主要是不怕賄賂狗不成而被反咬,你們學了很多東西才來的吧?”
小錢說:“并沒有學什么,只是想表達一點心意,就像走親戚那樣,總不能兩手空空?!?/p>
狗聽了很高興,用眼睛笑了笑:“為了想混進城,你都愿意跟我們做親戚啦?不過呢,藝術家總是這樣的,要是他們愿意做點兒什么就一定能開發(fā)大腦做得讓其他人望塵莫及,如果不愿意做什么,也同樣讓人驚嘆,他們的品格有時候堅如磐石,有時候像一堆狗屎,行了,你們進去吧?!?/p>
她覺得小錢被羞辱了,可是小錢一點兒也不在乎,握了握她的手,意思是,不要在意,用不著在這兒耽誤時間。
她們走了進去,城門關上了。
這是個古樸的城市,里面都是男人打扮的女人和女人打扮的男人。他們正在趕集,人來人往,叫賣聲不斷。
“真奇怪,”她嘆道,“這不是顛倒了嗎?”她指著那些人的衣服和腦袋。
“我覺得挺好玩。”小錢說,“這是個豐富的藝術樂園?!?/p>
要這么去理解和看待,倒的確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她再仔細觀察一番,發(fā)覺這個地方的人的確沒有老的,也沒有幼童,全是中年人,身強力壯,揮灑著最后也是最完美的青春朝氣。這兒生機勃勃。
突然她們被一個人攔住,一個女人打扮的男人,男人的腦袋上還是男人形象,短頭發(fā),蓄著胡子,大眼睛,高鼻梁,充滿陽剛之氣。他說他就是寫漂流國的那個作者,說她們兩個一進門,他一眼就認出來她們是讀過他文章的有緣人。
“我們很好認,”小錢說,“是女人,打扮也是女人?!?/p>
寫書的人笑了笑:“很快你們就會入鄉(xiāng)隨俗?!?/p>
“我們只是旅游?!彼s緊說話,搶在小錢之前。她內(nèi)心也是這個決定,在城門口看到蛇河的那個瞬間就決定了,要抓緊時間離開這個地方,要她在這么奇怪的地方入鄉(xiāng)隨俗,她根本做不到。也許她骨子里所謂的藝術家的成分并不多,沒有接受怪異現(xiàn)象的能力。一想到自己居然是這么一個膽小怕事不成器的人,她立刻就感到喪氣。小錢拍了拍她肩膀,無聲地安慰,既來之則安之。
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她也鎮(zhèn)定情緒,跟著寫書人一起進了酒肆。這倒是跟她生活的地方一樣,凡是宴請,都往酒館和茶館里鉆。寫書人腰身細弱,一閃一扭,她和小錢兩個原生女人,自嘆不如。寫書人就像生了后眼,對她們二人在后面的想法一清二楚,進了酒館選了個位置坐下,第一句話就是:“只要你們肯換上男裝,你們會比男人還陽剛。”
這話把她們二人逗笑了。
酒先上桌,接著是下酒菜,端上桌的菜讓人不知道如何下筷子,說是鴨脖子,長得卻很奇怪——鴨脖子上面冠著一只老鼠的頭。菜盤子倒是很漂亮,白玉鑲金(當然不是真金白玉,應該是這兒的一種比較復雜的制造工藝,高仿如真),華貴無比。
寫書人知道她們兩個心里有疑惑,便率先動了動筷子,解釋道,這是一道非常出名的菜,來了漂流國不吃鼠鴨脖,等于沒有來。
鼠鴨脖?她和小錢對望一眼,菜名取得倒是名副其實,也不知道該不該笑。
小錢膽大,夾起一塊丟進嘴里,突然很享受地點了點頭說:百般滋味,比不上這個,確實好吃。
她不敢動筷子,望著小錢咬得咔嚓響的鼠鴨脖,覺得小錢是一只貓,而自己無法下嘴,這輩子她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親口咬一只老鼠的頭。
寫書人放下心來,略帶得意的樣子說:“其實我們這兒的東西跟你們那兒應該是反著來的,假設什么東西長得和你們認識的不同,也不用太在意,進門時你們看到女人脖子上頂著男人的腦袋,男人的脖子下是女人的身體,就應該明白個七七八八了,尤其是看了我的書,大致應該是猜到了一些,對嗎?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與你們的世界不同,如影如幻,似是而非?!?/p>
她有些喝醉上頭,小錢也是,二人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便滔滔不絕跟寫書人攀談起來。她竟破天荒地不顧什么臉面就將過去那段很長的生活經(jīng)歷全部說了個遍,然后總結道:如同這兒的倒影。
小錢面色微紅,睜著一雙略帶悲傷的眼睛,沒有講述往事,問寫書人:“這兒的人有沒有靈魂?”
這個問題也就是小錢才會問得出來,也只有藝術家才會關心人有沒有靈魂。
寫書人望了小錢一眼,說:“你猜?”
小錢說:“應該沒有?!?/p>
寫書人嘆道:“的確沒有,要不然我又何必到外面去寫書?!?/p>
小錢說:“那你覺得,外面的人有靈魂嗎?”
寫書人突然目光一轉(zhuǎn),望著她問:“你來回答吧,在你生活的那個大世界,你覺得人們有沒有靈魂呢?也許你最有發(fā)言權?!?/p>
她張口就說:“當然有,肯定有,這么大的世界怎么可能沒有,但肯定有人沒有,比方說我有,我的丈夫卻沒有?!?/p>
小錢哈哈一笑:“真慘啊,也就是說,你找的靈魂伴侶沒有靈魂?!?/p>
她無比傷感:“是呀,原先我以為他有,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他沒有。”
小錢沒有接話,陷入沉默,似乎想起了她自己的某些傷心事兒。
寫書人望著她們二人,左右看了看,搖了搖手中的酒杯,最后將一只鴨脖上的老鼠頭咬進嘴里,慢悠悠咀嚼了一會兒,說道:“你們也不用這么傷感,我一個愛看書的朋友跟我說,他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大意是,人生就像洋蔥,剝開了,除了眼淚,全是空?!?/p>
她們聽完一震,心里更不是滋味兒。她尤其不知道怎么想的,不由自主伸筷子出去,夾起一只鼠鴨脖,朝著老鼠的頭一口就咬下去了。一股從來不曾嘗到過的香味兒瞬間涌滿口腔,有些事,就是這樣,在你沉默和灰心喪氣的時刻,事態(tài)一轉(zhuǎn),芳香四溢。想起那個居住了大半生的山坡,那兒的冬季冰天雪地,可是春天一來,陽光一暖,桃花滿山。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思念家鄉(xiāng),也或許,這是最徹底的告別。
她和小錢暈暈沉沉,寫書人也暈暈沉沉,除了她,這兩個人都可以算是有靈魂的人,她雖然也有,但靈魂和靈魂是不同的,有些靈魂并不相通,甚至可能相斥,它們只是容易匯聚,容易尋尋覓覓后在某些機緣下巧遇。現(xiàn)在她得出去走一走了,讓這兩個人暫時在這兒暈暈沉沉,也許他們兩個有話說,他們相看的眼神透露了這一點——借著酒興,感情容易暴露。她現(xiàn)在突然明白,小錢為何一生漂泊,她并不喜歡那樣,她只是不得不獨自漂泊,小錢在路上的時候無意中說過一句話,那話的意思就是,如果她能找到一個靈魂伴侶,又怎么可能會甘心一個人獨自游蕩,能兩個人走,何必一個人走。她理解了這個年輕姑娘此刻的情感,情感正在萌芽,那是遇到了心上人才會有的情緒。男人就是海鮮,沒有吃過的人想吃又擔心過敏,吃過的人,要么因為自身的毛病或者海鮮的毛病而痛風不止,要么,就一輩子再不能換菜。小錢顯然已經(jīng)覺得自己找到了對的人,完全顧不上自己會不會過敏,也顧不上寫書人這種打扮,雖然一副暈暈沉沉的模樣,但小錢看她的眼神中,布滿了希望她給她機會和寫書人單獨說幾句話的意思。她就是看到這個訊息才決定成全她。作為姐姐,對眼前的事情難免感到一點可悲,這個有靈魂的人竟然出生在這么一個怪異的地方,他說這兒的人都沒有靈魂,可事實上,也許這兒的人恰好都有靈魂,大家都有,反而顯得仿佛沒有,月亮太圓了看起來就不是月亮,是圓圓的大餅。她理解小錢為何要問出那句有沒有靈魂的話,這是她尋覓心上人和鑒定心上人的基礎,她一生所尋找的就是跟她靈魂相近的人。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就是小錢的有緣人,但根據(jù)短暫的了解,她發(fā)覺小錢是個敢于冒險和喜歡挑戰(zhàn)新鮮事物的人,這么一考慮,她就更加不能留在這兒礙事,她應該出去看一看,看看這個與她的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她剛起身,寫書人就說,等一等,吃完即將上來的一道菜再出去。小錢沒有反對,于是她又坐了下來。
上來一道韭菜根。
寫書人說,這也是最有名的菜:香煎韭菜根。
天知道為什么不直接吃韭菜葉子。
小錢直接問道:“葉子呢?”
寫書人含笑說道:“沒有葉子?!?/p>
小錢不明白:“為什么沒有葉子?”
寫書人說:“以前有,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韭菜葉子被割怕了,全都鉆到地下躲起來,倒著長,韭菜根勇敢地露在了外面,于是我們這些人,也不挑剔,有什么割什么,割什么吃什么,索性發(fā)明了一道新菜:香煎韭菜根?!?/p>
她脫口而出:“萬物有靈?!?/p>
小錢擔憂道:“萬一韭菜根也害怕了呢?”
小錢話音一落,當姐姐的可算是逮到了機會,盯著寫書人,大笑說:“那就只能吃土了對吧?”
沒料到寫書人鎮(zhèn)定自若:“是的,還可以吃土?!?/p>
她也不好繼續(xù)說笑。這怎么說也比鼠鴨脖能讓人接受,于是她沒多考慮,想著趕緊嘗一口就出門,伸筷子一夾,丟進嘴里咀嚼,竟苦澀得難以下咽。這不是她吃過的韭菜的味道,就算是韭菜根,也不應該苦成這種樣子。還不如吃盤子邊緣用來點綴韭菜根的青草呢,興許那還有一股清香味。為了擺盤好看,廚師用一把青草將韭菜根包圍起來,就好像給他們吃的不是韭菜根而是韭菜葉子。這些青草葉片寬嫩,乍一看,很像韭菜葉。
她含著一口難以下咽的韭菜根出了門,在一個垃圾桶邊上吐掉。往前走,向著深巷里去,路過叫賣的攤子,看見他們在烤屎殼郎,一串一串的全是屎殼郎,她在自己的城市里見過吃各種烤蟲的人,但吃屎殼郎的,還是頭一回見。湊上去,竟然聞到一股烤屎殼郎的香氣,憑這股香氣判斷,應該是比韭菜根好吃多了。但她還是沒有買。主要是她沒有這兒的錢。這里的人用的錢是他們自己制造的骨頭硬幣。
不知不覺走到街道盡頭了,再往左或往右,又是兩條通往不同街道的長路,那些路在各種分岔的小巷子里被建筑物遮擋和阻斷。建筑物很吸引人,不管這兒的人長相如何,建筑房子的能力倒是很強,也很會享受,他們的房子不像她那個城市全是抽屜似的一幢連著一幢,這兒的房子即便是高樓,也精巧地讓每一套房子都自帶花園,每一戶,從一樓到頂樓,花園里都種滿了花草,枝椏從那些園子里伸出來,就像高空放下來一架一層一層開花的梯子。看到這些花,她覺得親切又悲傷,在她城市中心那個家的陽臺上,她曾經(jīng)用心地種植過一片沙漠玫瑰和一株從懸崖上移栽的蘭草,由于陽臺狹窄,也因為樓下鄰居動不動就大聲吼叫著警告她不要再給花草澆水,弄得她家的窗戶每天滴水,她只能半夜三更等到樓下鄰居睡著了,才做賊似的偷偷爬起來澆水,可即便如此,鄰居還是發(fā)現(xiàn)了,最后她的陽臺只能棄用,花草死光。撇開兩邊花草茂盛的街景,向前的這條路是一大片荒地,荒地里雜草叢生,有些地方完全被深草覆蓋,看不到草的另一邊還有些什么,有沒有人居住。
她偏生選了這條荒涼的道路走了上去,像走在她拋荒的那個陽臺的枯草上,道路藏在草叢之中,有點兒像她小時候走過的一條野路子,好久沒有回到自己住過的山坡,干脆就在這兒解一解思鄉(xiāng)之情。走了一程發(fā)現(xiàn)一座房屋,門口站著她的老母親,早就等在此地似的對她招了招手。
“想不到你們也到這兒來了?!蹦赣H說。她好像有點欣慰于再次見到女兒,又好像對她們出現(xiàn)在這里非常失望。
父親也從房間出來,見到她,點了點頭,又是沉默寡言、毫無主見、隨波逐流的樣子。
父親和母親沒有入鄉(xiāng)隨俗,不更換裝扮。她發(fā)現(xiàn)在這塊荒涼的地界上,不僅有父母一家住戶,還有許多人住在荒地上,走進荒地,她發(fā)現(xiàn)這兒簡直無邊無際,像是地球分割出來的另一個蒼老的地球,所有住戶都沒有變換衣裝,只是面目滄桑,一副干粗活的模樣。
“既來之則安之。”母親自言自語,仿佛是在安慰她自己。
母親拉著她的手就往房子背后的陡坡上走。房子背后還是土路,但寬闊很多了,像城市中心濕地公園中某一區(qū)域的景致。很多人也在往母親所走的方向去。后山是一片種植地,一眼望不到邊的土地上一撮綠色的莊稼都沒有,盡是一拃高的韭菜根。這玩意兒她剛剛才吃過呢。她心想,既然韭菜葉朝下長,說明它沒有死,只是躲起來長,那就不能把它拔出來再割嗎?拔出來割,吃的仍然還是韭菜葉,只要它還在,以什么樣的方式生長并不影響人們吃它。母親看出她心里的想法,對她說,向下生長的韭菜葉已經(jīng)不能吃了,一股臭味,而且看著是葉子,卻怎么也嚼不爛,吃多了會引起消化不良,甚至有幾個人還被韭菜葉撐死了。韭菜根雖然苦,卻能幫助消化。
父母跑到這兒來,竟是主動來給漂流國的人種植韭菜,也為了解悶,當然最重要的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其實她也有很強的好奇心,在她過往生活的印象中,沒有哪一個地方會以韭菜為主食,漂流國卻以它為菜,也以它為主食。母親像是生活在這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對在此地生活的人的習性了如指掌。她被領到后山的韭菜種植基地,看到了許多沒有更換裝扮的男人和女人。母親說,這里面有受罰來的,也有主動來的,主要原因是他們不肯按照漂流國的習俗更換服裝,所以被安排來種植韭菜,漂流國表面上對他們的稱呼是“菜民”,私底下的稱呼是“菜蟲”。他們這些菜蟲平時起早貪黑,都是為了給漂流國輸送源源不斷的韭菜根。
那為什么漂流國一定要讓男人的腦袋長在女人的脖子上,讓女人的脖子上長著男人的腦袋呢?對這個事情,母親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覺得這一定不是個簡單的現(xiàn)象,假設真的像那些人解釋的,都是為了漂流國的人好,讓男人的腦袋在女人的身體上思考,以此理解和更加感同身受女人的心境,從而疼惜女人,再讓女人的腦袋長在男人的脖子上,以此獲得相同的效果,讓女人更體貼男人的處境和困苦,讓這兩個性別的人類從此沒有隔閡、猜忌、自私和陰謀,讓他們真誠和諧地聯(lián)通對方的心理和思維,讓他們相愛,假設真是這樣,那就簡單了。可事情一定會這么簡單么?讓男人的腦袋長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們自然就沒有什么好斗性了,下半身決定了他的弱勢;而女人,即使她腦袋以下的身體陽剛兇猛,可是腦袋思維缺乏先天優(yōu)勢,支配不了她的身軀,她所有的勇敢都會偏離主干道,她會細碎如麻地把這一身好肌肉拿去對付繁雜的生活,在那些細碎的生活里忙得不可開交、不得要領,哪里還會考慮別的什么。對調(diào)了腦袋,本想讓這兩個性別的人類相愛,實則扼住了對方的要害,再也不能發(fā)揮其所長,讓其更加渾渾噩噩,活得似是而非,就像這個地方的鼠鴨,如鼠如鴨,非鼠非鴨。母親的話不無道理。當然,這其實不關她們什么事。母親也不會真的在意這些,她其實巴不得看到更多奇怪的事兒,反正是來滿足好奇心的。
她匆匆跟著母親逛完了后山的韭菜種植基地,找了個借口,又重新往漂流國正街上走,去找小錢。
小錢和寫書人吵得不可開交,吵架原因極其荒誕,不過,漂流國本身就荒誕,這種事發(fā)生在這兒,也算正常。二人因為觀點不同而大吵起來,小錢說漂流國不該以韭菜為主食,最起碼應該讓它有生長空間,給它們時間,不能往死里吃,吃得韭菜近乎絕種。寫書人堅定表示,漂流國再怎么樣,也不能讓小錢這個外人來指指點點,更何況她剛才吃韭菜的時候,可一口也沒少吃,這樣的做派,又吃又說,太讓人惡心。
最后,寫書人一惱,利用他寫書的才華和三寸不爛之舌,很快就把事情擴大化,惹來一大片看熱鬧的人。這些人將她們團團圍住,并且封鎖了出去的大門,這下誰也出不了漂流國。兩個人被推推搡搡拉到正街,接受所有漂流國民的審判。這場大會開了三天三夜,就連那些奇形怪狀的家禽都參與了,場面堪比她那個城市中心的大型馬戲團演出。
審判的結果是罰做苦力,到漂流國荒地上種植韭菜一百年。
她如夢如幻,跟在小錢身后,來不及問她怎么會鬧成這個樣子,她和寫書人不是靈魂相通、情意初生么?更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因為一場散步而走到這個境地,卻又舍不得立刻抽身逃走,就像簡單的人掉入復雜的夢境,總是勾起她內(nèi)心的犟脾氣,想要試試看,自己是真的可以忍受當菜蟲一百年,還是這一百年之中某一天,她會像牛那樣,昂起牛角,抵向她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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