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嵐
(北京師范大學 出版集團,北京 100091)
北洋政府時期,出版業(yè)在晚清時期近代化轉(zhuǎn)型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呈現(xiàn)飛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新成立了一批出版社、報刊社,并發(fā)行了一批有影響的圖書、報紙及期刊,成為民國文化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與此同時,出版業(yè)也出現(xiàn)很多問題,引起輿論的關(guān)注與批評。這種關(guān)注與批評,實際是出版業(yè)所進行的自我反省。目前,學界對此時期輿論視野中的出版業(yè)有所關(guān)(1)相關(guān)研究有趙曉梅《中國書評史初探》,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9頁;孫利軍《出版評論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4-75頁;曾建輝《泮林革音:出版評論與民國出版文化觀的形塑》,載《河南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這些成果雖然對民國時期的出版評論有所探討,但對北洋政府時期的出版評論的研究卻較為薄弱。,但總體考察有待加強。為此,本文將以《民國年度出版時評史料輯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中收錄的民國報刊對1912—1928年北洋政府時期出版業(yè)的評論為考察中心,分析輿論視野中的北洋政府時期出版業(yè)的狀況及問題,以求對民國出版業(yè)有客觀認識及評價。
北洋政府時期的出版評論對民國出版業(yè)狀況進行了探討分析,特別對其中存在的問題有犀利的評說。這些出版評論的內(nèi)容涉及出版業(yè)的發(fā)展、出版物的形式與內(nèi)容、作者編輯隊伍的建設、對出版的建議等問題,對我們了解當時出版的基本面貌有一定的幫助。
中華民國成立后,各種出版物的發(fā)行助推了出版業(yè)的大發(fā)展,輿論關(guān)注到了這一點。對于出版業(yè)的重要性,有人指出:“本來出版界在一國底文化上是負有極大的職責的。說得簡單一些。出版界該負培養(yǎng)著作界底成長之責,同時又應擔任解除讀書人底困難之職。出版家在著作家和讀者底中間象是兩岸間的一條渡船。著作家必須有出版家的幫助才能把自己底工作普遍宣示大眾,讀者也要得出版家的幫助才能很利便地獲得著作家底工作。三者合力同心,一國底文化才能日日上進。”[1]也有人對當時出版業(yè)的創(chuàng)新改革表示肯定:“現(xiàn)在中國,凡事都使人失望,惟言論思想界較前大有進步,可算是一種樂觀的現(xiàn)象。近來新出各種月刊周刊,很有幾種可佩服的,就是日刊的報紙也有幾種銳意改良的。但是這種現(xiàn)象在我們看起來是進步,在官僚武人看起來,就是他們的眼中釘,總不免要想法子去摧殘他;那幾種有價值的刊行物,就天天立于危險的地位?!盵2]特別是自新文化運動以來,出版業(yè)發(fā)展迅猛,如有人士指出:“我國從‘五四運動’以來,出版物總算一天一天的增多了,更有學會之組織,叢書之刊行。這些事業(yè)對于我國文化前途都極有關(guān)系?!盵3]趙幼龍則指出:“三五年來,各處所出的報紙、叢書、雜志,簡直是汗牛充棟,浩如煙海。每從商場走過,便見書攤上堆積如山,什么文集啦,講演集啦,這概論,那概論,這主義,那主義,這月刊,那旬刊,五光十色,斑駁陸離,大有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概?!盵4]
此時期出版業(yè)在大發(fā)展背后,在質(zhì)量上存在不少問題,如有差誤的翻譯、不通的創(chuàng)作、抄襲的編纂、胡亂的標點等。時為大學教師的臧啟芳指出:“不過四五年來我國的出版物雖屬不少,并不算多,就中且多犯錯誤、割裂、抄襲等弊病。然在過渡時代,思想免不了破碎,材料免不了缺乏,我們似乎不必以這些弊病為慮。但我國今日出版界的趨勢非常卑下,所有著書人、譯書人、學社書局,以及一般讀書人,若不洗心革面,改變態(tài)度,而仍像現(xiàn)在這樣貪懶浮夸,我國的出版物必不能多,即多也不能好?!盵3]還有人指出:“不專力于正式的出版物……利用時機,投合社會上的卑劣心理……看情面收稿……拒絕有革新精神的佳作……不肯出相當?shù)膱蟪辍!盵5]趙幼龍則稱:“現(xiàn)在出版的東西,雖然如許的多,但仔細考究起來,真正有價值的,真是天上晨星,空谷跫音,十有八九不堪屬目。其最普通的毛病就是:(一)問題之瑣碎;(二)剝竊之盛行;(三)無切實之研究;(四)無深摯之情感?!盵4]有人感嘆社會人士不知重視書業(yè),遂使有志經(jīng)營書業(yè)者感到困難,并稱:“初不知書業(yè)之功用,自其大者遠者言之,則有利于國家,有利于社會;自其小者近者言之,亦有利于個人。故他種事業(yè)或為投機的一時的,而書業(yè)乃為穩(wěn)固的永久的?!盵6]
作者、編輯、譯者都是出版業(yè)發(fā)展中的重要角色。有人對當時的作者隊伍、讀者現(xiàn)狀進行分析:“真正誠懇的著作家并不多,真正熱心的讀者也很少。這里面底原因,我們?nèi)艏毤毻凭?自然不止一端,可是出版界底放棄職責,惟利是圖,實為致此惡象底最大的動力。實在說:我們現(xiàn)在底出版界對著作家和讀者兩方都未能盡力;非特不盡力,反一面刻薄誠懇的著作家,一面欺騙熱心的讀者。”[1]對于作者、譯者的問題,有人進行總結(jié)并指出七點弊病是懶惰而好名、趨時而貪財、崇拜偶像、不務實際、著書之抄襲、譯書之錯誤、直譯與意譯之弊病[3]。對于當時的出版單位的編輯,有人指出:“凡任編輯者,既無一定資格,未必俱有專長,以地位之襯托,漲聲價于十倍,凡所親著,皆為好詞,弁諸卷端,排以大字。編輯者之親朋戚友,則為情面計,無稿不登,無篇不報酬,其親朋戚友之親朋戚友及其他介紹自股東經(jīng)理者亦復如是。”[7]還有人指出當時出版業(yè)看重作者資歷的弊病:“書局原是傳布文化底先鋒,對于將來新中國的建設是負有無窮的責任??墒乾F(xiàn)在的書局,都帶著資本家底色彩,處處以營業(yè)為前提,遇著思想稍激進的書籍,都當洪水猛獸一樣看待。遇著沒有博士學士頭銜的譯著者,即使有頂好的材料也休想出版。最近新文化反有消沉的氣象,一般書局不能鼓勵青年著作家進取的雄心,實是很大的原因。”[8]但客觀來看,與青年相比,名家作品更受讀者歡迎,銷量更好,故出版機構(gòu)更為看重也是合理的。
北洋政府時期,部分出版物的形式及內(nèi)容缺乏創(chuàng)新,質(zhì)量堪憂。有人對當時出版業(yè)的三種通病進行了總結(jié),即:翻印古籍、舊著新編、出版小說集[9]。有人指出出版物創(chuàng)新不足的弊病:“中國兩三年來出版的東西,十之九是翻譯的文學哲學書,科學一類,殊不多見,自己創(chuàng)造的作品,也是很少。那些掛上新字招牌的報紙和雜志,則只載些籠統(tǒng)概括的介紹文章,要找一篇切切實實地研究或討論那一種學業(yè)的,更為罕見。新詩之作者,一日多似一日,小說出產(chǎn)的量,也比從前多得多。我們據(jù)這種情形,將思想界估量一下,便知道這新文化運動,并未曾令思想界得到根本的變遷,只不過改了頭面而已。”[10]還有人批評出版物質(zhì)量:“而近時之出版品,有裨于文學者果多,而導淫之作,十居二三。誨盜之書,與夫無意識之作品,徒傷讀者寶貴之腦筋。但求一紙風行,得些潤筆之資者,比比皆是,于禮教風化,固不暇計及也。大都無恥文人,不肖學者,稍識之無,謬然立說,為書賈之傀儡,即奇極荒淫之著作,倘能獲得厚利,亦樂于應命,名譽道德,早已置之度外矣?!盵11]這些時評真實地體現(xiàn)了當時出版的問題。
從此時期出版物的具體內(nèi)容來看,出版的游戲小說及封建迷信類書籍頗多。有人稱:“吾國出版業(yè),無可據(jù)之統(tǒng)計。新書之接于吾人耳目者,亦寥寥若晨星。比于歐美、日本,不啻霄壤之差。而其僅有之新書若干種中,尤以游戲小說為最多數(shù)。法律政治類略見一二。言道德科學者,則百不得一。故一檢各國出版統(tǒng)計,覺吾國人常識之落人后者,非系乎教育之不良,實為智愚之相懸也?!盵12]當時市場上有各種關(guān)于占卜算命、彩票的書籍,影響甚壞,有人指出:“試一展覽各種靈書、預知術(shù)等書,無非將從前牙牌神數(shù)另撰名目,換湯不換藥,以欺愚蒙。甚至恃有此種靈書,將所有辛辛苦苦掙來之血汗金錢,悉購彩票或借債典衣,以為百發(fā)百中,作孤注之一擲。豈知開彩五獎,依然未中,彼時懊悔已遲?;蛴幸蛑奚?。鳴呼,彩票害人不淺,出版界之靈書害人更不淺!”[13]再從報刊情況看,低級趣味的報刊居多。對于當時盛行的雜志小報的內(nèi)容,有人指出:“但一考究其內(nèi)容,則每令人掩目,舍一二種研究藝術(shù)可資消遣者,尚有閱覽之價值外,余均不足觀矣。無聊文人,集合三四,所語均無關(guān)宏旨,有以置罵他人為能事者,有以誨淫導惡為目的者,不論青年受其貽害與否,只圖銷售之發(fā)達,此等出版人之心理,固不可問。吾獨怪夫負社會風化之責者,曷不加以取締耶?”[14]故該文作者建議取締無聊印刷品以凈化社會風氣。
對于當時出版界的進一步發(fā)展,有許多人提出建議,希望出版業(yè)在數(shù)量、質(zhì)量上都能有進步。如曾任《申報》編輯的徐忍寒的《出版界注意》一文提出建議:批評新書、改良書目、陳列書籍、廢除折扣、聯(lián)絡辦事[15]。臧啟芳的建議指出:“第一希望國中有能力的著者譯者忍苦耐勞,多賣力氣,譯著系統(tǒng)完備的科學書籍;還希望能力薄弱的著者譯者暫且少作文章,多讀書報。第二希望有組織完備,規(guī)模遠大的學社出現(xiàn)。第三希望書局放大眼光,立在文化之前,不專以營利為前提而多作點促進學術(shù),鼓舞出版的事業(yè)。第四希望全國各界人士竭力節(jié)省浪費的光陰來讀書閱報,以增長個人學識,提供社會文化。最后希望批評界勿忘批評功用,而盡量發(fā)揮其正當批評的本能?!盵3]還有人指出要少翻譯、多創(chuàng)作:“今日出版界所最宜注重的:須多多翻譯科學出版物,以應時勢的需要。文學的出版物,雖不可偏廢,但須努力上進,整理我國本有的舊作品,急離翻譯時代,而入創(chuàng)作時代,這多是記者所很希望的。”[16]有人提出推動出版業(yè)發(fā)展的四項主張:“(1)養(yǎng)成知識底社會主義底信仰,除去惟我獨尊底態(tài)度;(2)提倡自動底精神,力戒空談底弊病;(3)創(chuàng)造有效底公正輿論,改變騎墻底態(tài)度;(4)開辟平安坦蕩的大路,排斥文化底障礙?!盵17]這些建議都是針對出版業(yè)弊病而提出的,但有些建議太過理想化,很難落實。
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在此時期出版業(yè)中的規(guī)模與影響最大,得到論者的關(guān)注。如對于二者在市場上的競爭,有人指出:“乃該二家近日在各報告白上,一再答辯,嘵嘵不休。其比較耶,其競爭耶?讀其文語,其互為糾正之言,固可以采取。惟肆意排詆,殊與比較競爭之旨有乖。寄語該二家,書業(yè)關(guān)系國家文化,應顧及道德,毋專為利,更宜相互提攜,萬不可同行嫉妒也。”[18]還有人批評稱:“不用說中國的大出版家算是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了,發(fā)財主義是他們兩家共同信奉的。近來批評的書籍多是他們出版,就中商務的更多。以下列出幾項出版物難以見好的原因,同時可以看出都是發(fā)財主義活動的結(jié)果……以印書為副業(yè)……收稿無標準……編譯人員程度太淺?!盵19]在此形勢下,該文建議:組織大規(guī)模的公司;作專門的出版事業(yè);只作發(fā)行者,不作印刷者。
當時還有人注意到各界對出版物的批評,并鼓勵此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中國的學者,個個有‘批評’‘出版物’的責任??墒恰u’須要作有理性的‘批評’。若是隨便說話,反失去了批評的價值。我國近年來許多雜志上,新聞紙上,漸漸的有讀者‘批評’的專欄了。有時且把‘批評’的結(jié)果,宣布出來,再求‘批評’之‘批評’,我想這是很好的現(xiàn)象。”[20]有人認為應加大對出版業(yè)的批評:“近年來社會上對于出版家漸取了批評的態(tài)度了。月報,周刊上常見有人發(fā)表文字,攻擊出版家行為的卑鄙,或指正編譯的乖廖。出版家亦或因此稍有顧忌,這未始不是近年的好現(xiàn)象。不過,我總以為這零星的督責不算徹底。出版家的主義——發(fā)財主義——一日不改,出版物的成色萬難改良。他們的目標專于發(fā)財,只若是生財大道,任何卑鄙手段都可以取,任何蕪濫譯著都可以印。”[19]
一些人對出版業(yè)中新出現(xiàn)的出版道德問題、版權(quán)問題進行了探討。有人要求注意保護原作者的權(quán)利:“你們看西洋和日本的學者文士,責任心何等之重,抄譯了他人的作品,一定詳詳細細把原著者的名,是否重譯,書籍或雜志的名,出版地及期日注明。我望中國的文士和學者趕緊向這一點注意注意。”[21]對于新產(chǎn)生的版權(quán)問題,有人指出:“從來中國只有在政治上禁止一切動搖君權(quán)和非議與君權(quán)相濟的名教的出版物,無所謂版權(quán)所有。不料輸入言論自由的時期,同時輸入版權(quán)所有這種惡習慣。五四運動前后直到如今,為中國空前出版品最多的一個時期,種種出版品中,差不多不限制轉(zhuǎn)載,這也未始不是打破版權(quán)的一宗趨向?!盵22]
學界可以為出版界推出作品提供稿源支持,當時有人對學界與出版界的關(guān)系進行了分析。有人指出學界對出版的重要性:“論者每謂今日中國之出版界,當盡力于下列之事業(yè)。一、提倡科學;二、整理國故;三、介紹新文化;四、宣揚藝術(shù)。其言似頗中肯。顧我以為此等大問題,不應獨責之于出版界,先當求之于學術(shù)界。何者?凡一種出版物,必由于學術(shù)界之探索討究而來。茍學術(shù)界而絕無表見,雖有神智之出版界,亦無所施其技?!盵23]在上海的世界書局任職的朱翊新指出,對學界與出版界關(guān)系存在的問題:“一、偶像的觀念太深。假如是一個著名的學校,他們發(fā)表的東西,無論好壞,總能得到出版界的信任。假如有一種很好的著作,只要著作者的頭銜狹一些,便不值出版界的一睬;二、精良的作品太少。青年的發(fā)表欲,本來很旺盛的,五四以后,更覺得蓬蓬勃勃。這本來是一件可賀的事,可是研究的功夫太淺,發(fā)表的作品,往往不容易健全?,F(xiàn)在覺得出版界已有精良作品太少的缺憾了。”[24]因此,他建議:“希望學術(shù)界和出版界親愛如手足地合作起來,同時一方面用真實的眼光,評衡作品而從事于出版;一方面有深切的研究,貢獻心得而致力于著述?!盵24]
北洋政府時期是西學東漸的高峰期,大批西方、日本書籍被引進,也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有人稱:“若再論到翻譯界的丑態(tài),我想,我們只有流下不值錢的眼淚。放開眼睛看看,有幾本翻譯書是使我們滿意的呢?我想翻譯書至少要:第一,懂得原文;第二,要進而深解該書的原義;第三,譯成之后,也還是一篇文章或是一本書。我們雖不必強翻譯界都遵守嚴又陵提出的信達雅的三個條件,至少也應達到信達的地步。警如譯詩,即不論譯成的是詩不是詩,也應不失原文的意義?!盵25]實際上,此時期翻譯的著述數(shù)量多,但質(zhì)量參差不一,影響了讀者的閱讀與接受。
北洋政府對出版的制度、規(guī)章、管理措施有直接的決定權(quán),可以直接影響出版業(yè)的發(fā)展。故當時輿論對政府制定的出版政策頗為關(guān)注。北洋政府雖然自稱“出版自由”,但又制定《出版法》等法案對出版進行一系列限制,引起輿論批判。
對于出版自由的重要性,時為北京大學法學專業(yè)教師的王世杰指出:“出版自由,便是人類表示其思考與意見之自由。思考與意見之表示,自然不純藉出版物,舉凡非印刷品之文書圖畫,以及演講、辯論,固皆為思考與意見之表示。然在現(xiàn)代社會中,出版物的勢力,在思考與意見的表示方法中,實遠過于其他一切方法的勢力?!盵26]因此,他強調(diào)保障出版自由:“出版物之地位,既如是重要,國家的法律,對于出版自由,遂不容不有慎重周詳?shù)囊?guī)定。這種規(guī)定,自然應兼顧兩面:一方面務顧及政府干涉,以致人民思想與意見之表示,受不當之侵犯與束縛;一方面務顧及人民之濫用出版自由,以致社會全體之利益,或特殊私人之利益,受不當之損害?!盵26]還有人指出:“言論出版的自由只應該受普通刑事法律的限制,不應該有特別限制他的法律……言論出版界的程度,愈放任則愈進步,愈限制則愈不進步,愈放任則愈和平,愈限制則愈激烈?!盵2]雖然社會人士一直呼吁出版自由,但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出版自由很難真正實現(xiàn)。
袁世凱政府于1914年發(fā)布了管理出版行業(yè)的《出版法》,此法案為之后的政府所延續(xù),也引起輿論的批評。如有人指出:“《出版法》是封禁人民言論自由的鐵索,誰都知道?!冻霭娣ā肥窃实蹨蕚涞腔淖o符,也誰都知道。《出版法》只可于壓迫人民的專制政府時存在,也誰都知道。然而段執(zhí)政既不自認為壓迫人民的專制政府,為什么又無取消《出版法》的誠心?若為的是限制輿論的攻擊自己,而保留《出版法》,則不免引起第三者的懷疑。結(jié)果反要增加人民對于執(zhí)政府的不信任心,豈非是弄巧成拙了嗎?”[27]有人指出1914年推出的《出版法》與《報紙條例》對人民言論出版自由的壓制:“《報紙條例》規(guī)定出版者于出版前須報告當?shù)匦姓C關(guān)并繳納相當之保押金,此與拿破侖第三之兼采報告制與保押金制者正復相同?!冻霭娣ā穭t系規(guī)定報紙以外之一切出版物之法律,但自民國五年(1916)廢止《報紙條例》以來,即成為一般通用之法律,報紙出版亦受其限制,而為壓抑人民言論出版自由之惟一法律也?!盵28]
當時各界輿論呼吁北洋政府廢除《出版法》,1925年3月的天津《大公報》還連續(xù)刊登了關(guān)于政府司法總長章士釗對此事態(tài)度的文章。據(jù)3月2日的該報稱,章士釗認為:“廢止《出版法》與否之關(guān)鍵,實不在當局,尤不在乎本人,而在出版界之自身。照目下出版界之情形而論,則廢止《出版法》之時機,實尚嫌過早;而余亦不征引各國之成例,以為不能廢止《出版法》之理由也。”[29]同年3月31日的《大公報》再次刊登記者訪問章士釗的文章,章士釗再次拒絕記者請求廢除《出版法》的提議,并指出:“予曾一度建議廢止出版法,使放任于公的方面之批評或攻擊,而另仿效英國新訂一種毀壞名譽法,以取締攻擊隱私之事,惜未能得多數(shù)贊同,可見政府對于報界之感觸,有較甚于余焉者。”[30]實際上,北洋政府為限制輿論對政府的攻擊,一直未廢止《出版法》。
當時部分出版商為了迎合部分讀者的需要,出版大量色情淫穢書刊,因此有人呼吁禁止淫書。有評論稱:“不從撰著的人、印刷的人禁起,淫書的大本營,依然存在,還是要傳播到社會上來。還有一層,書攤的小販,多半是沒知識的,他那里曉得書的內(nèi)容?他只知道這種書銷場狠(很)好,利益狠(很)大,因而販賣。平心而論,還有可原諒的地方。最是那自命為小說家的人物,明明曉得淫詞邪說容易使青年墮落,他卻利用青年情欲發(fā)作的時期,愛香艷風流的心理,搖弄筆尖,虛構(gòu)愛情,令讀他書的人敗壞了道德和身體,真真是罪不容誅。就是那印刷所的經(jīng)理,比較書攤小販,知識應當高了許多,罪過也就重了許多,總要懲辦他一些,方是個道理。”[31]還有人提出了具體的查禁辦法:“(一)《出版法》規(guī)定,凡屬言情小說,此項書類刊行之先,應將底稿送交教育會與警察機關(guān)審核,方準付印;(二)應由警察會同教育會,隨時隨地嚴密檢查,從重究辦;(三)父戒其子,師語其弟,禁止購閱;(四)搜集此項書類,并將查出沒收者,一律焚毀,務絕根株。”[32]北洋政府多次頒布針對此類書籍的禁令,但因其適應了市場的需求,故屢禁不止。
北洋政府時期出版物種類繁多,有圖書、報紙、雜志等,而圖書又可分為教科書、通俗著作、學術(shù)著作等,且作者、出版者的身份比較多樣,形成了不同的編纂風格。此時期的出版時評也對如何編纂好不同類型的出版物提出了建議。
1919年,時為北京大學學生的羅家倫發(fā)表的《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認為當時雜志為四派,分別是:官僚派,政府機關(guān)主辦;課藝派,學校主辦;雜亂派,《東方雜志》為代表;學理派,但名實相符的很少[33]。時人認為:“雜志之職務,約舉之可分為三類。一為研究學理者,則以共同研究為職務……二為啟發(fā)思想者,則以灌輸智識為職務……三為矯正習俗者,則以切實討論為職務……以上三種職務,雜志界各因其性質(zhì)所近,或兼含其三,或但有一二。”[34]針對“雜志之職務”,雜志內(nèi)容編纂的原則也清晰起來。
當時很多學校、團體辦有出版物,也引起社會人士的注意。如對于校辦刊物的形式,當時為中學教師的張煦侯指出:“夫方今各校之為出版物也,大率不外三式:一、由教職員任撰稿及編輯之勞,而任學生之投稿;二由學生中選出編輯部干事諸名目,司其撰輯;三完全放任,聽各級之自由出版。”[35]對于如何辦好校辦刊物,他還建議:“欲求定期出版物之增高其效能,第一,宜廢除特設之職員(指學生專任其事者),制止各級之歧出,而采‘級番編輯制’,以編輯級之各科教師為指導者。第二,宜以讀書札記為出版物之稿源,而用介紹之方式移送于編輯級,請得而疏論之?!盵35]對于各種社會團體所辦的出版物,署名為純厚的作者認為,這些出版物數(shù)量頗多,但是質(zhì)量好壞不齊,有的已失去了出版刊物的本意。為此,該作者建議:“一、不發(fā)無病呻吟的空談,只要實事求是的講實話;二、不必有過于修飾辭藻的文章,只要直截了當?shù)匕盐覀兯f的意見發(fā)表出來;三、不必一定要長篇巨帙的文字,只要用簡潔的話,去指導群眾,使大家向公理的路上走去;四、少做些研究專門學識的著作,只要對于會務進行上多加討論;五、不要有陳腐的思想,要充滿革命的精神。”[36]
兒童是中國的未來希望所在。當時,兒童讀物的編輯,也引起輿論的重視。有人指出:“編輯兒童讀物是一件難事,現(xiàn)在的著作家都看得太容易了!以為編兒童讀物,只要求淺顯,其他可以不問,這實在是片面的論調(diào)。總之,兒童讀物是要依照兒童心理編輯的。不過專從書本上看來的幾種兒童心理,尚使不常和兒童接觸,恐怕也難編出好的兒童圖書呢!”[37]
對于當時盛行的古籍印刷,學者賀岳僧建議:“印行古籍,不但新式標點、言文對照、精華節(jié)本的法子用不著,就是翻刊也須當心一點。所據(jù)的底本,必經(jīng)名家審定,是否是最精的,頂好是照《四部叢刊》的辦法,照原本影印,或仿宋體精印。石印是最容易錯誤的,校對也須多費幾個錢,請有學問的人擔任。如果有人對于該書研究有得,用文字發(fā)表時,無妨另出單行本,或附于本書。但總須將古籍還它個本來面目,不要學明朝人的習氣,貪這樣便宜,將古書圈點眉批,就以為是個附驥尾的著作家?!盵38]此類評論只是針對古籍出版的一家之言。實際上,校注整理后的古籍,更便于普通讀者理解閱讀。
教科書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教育事業(yè)的成敗,故此時期社會輿論對教科書的編纂問題特別關(guān)注。對于編纂教科書對教育的重要性,有評論指出:“民國教育所以養(yǎng)成共和之國民,決非養(yǎng)成忠虜之奴隸,而下手之方法首在改用教科書,民國有出版者,固可不勞而獲益;即使無之,亦當自編講義,斷不可襲用清代養(yǎng)成奴隸之教科書也?!盵39]商務印書館于1912年推出“共和國教科書”,之后中華書局等出版社推出了一系列教科書,引起了輿論的爭議。為此,1913年,商務印書館主辦的《教育雜志》第5卷第5號還專門發(fā)出《編輯小學教科書商榷書》,征求社會各界有關(guān)五方面的意見,最后得出結(jié)論:“宗旨問題:多數(shù)主張舊道德不可偏廢,女子教育以養(yǎng)成賢母良妻為主旨;形式問題:多數(shù)主張廉價之書與精美之書并行;教授書問題,多數(shù)主張詳備。以上三問題幾成一致之輿論。本館新編單級教科書即照此主旨編輯。時間問題:多數(shù)主張采用乙法,初等書亦須從同。按初等按照乙法編輯,必須教員尤有經(jīng)驗,方能應用。此項問題尚須研究,不敢遂定。程度問題:多數(shù)主張減少分量,少數(shù)主張加增分量?!盵40]
對于當時的教科書存在的問題,有人進行了分析。如教育界人士余家菊指出,當時教科書商業(yè)氣息太重,不適合用于教育學生。他還從教材、形式兩方面指出教科書的弱點:“一、在教材方面:1.不合教育宗旨,取材太無主義。2.不合人生需要,太重學術(shù)的體制。3.不合時代需要,又多廢話,又多掛漏。4.不合地方需要,多抄襲日本的。5.不合科學的新趨勢,太陳舊腐敗。6.不合科學的精神,太支離,太抽象。二、在形式方面:1.文體無生氣,板滯的。2.前后無結(jié)構(gòu),破碎的。3.不合教授法,注人的。4.忽略審美性,像插圖的粗糙。5.忽略衛(wèi)生,像字的太小,紙的太光。”[41]1922年,北洋政府頒布效仿美國的新學制(壬戌學制)后,教科書也隨之更新。對于新教科書,有輿論希望其能從適應中國社會及學生需要出發(fā),指出:“但是既把日本式的學制變更為美國式的學制,自然不會完全合于中國情形,教科書的編纂,又是在過渡時代,大概編輯的人都以取得成人的歡迎為主,而以適宜兒童生活為次。況乎以成人經(jīng)驗而編造的教材,其不能完全合于兒童之需要更是不能避免的?!盵42]當時,社會輿論及教育學者對新教科書的狀況并不滿意。如時為上海的北新書局編輯的孫福熙反對全國統(tǒng)一編纂的小學教科書,認為教材應由教師各人自由選擇?!案鲄^(qū)域自集團體編輯教科書,求知力發(fā)達了就能自己求知,養(yǎng)成切實的研究事物的習慣?!彼M一步認為上海編纂的教科書并不適合其他地區(qū)學生:“我是極端的反對書局編輯小學教科書的。尤其反對的,像現(xiàn)在中國的以上海一處所編的書,勉強的(地)讓散居諾大面積的小孩去看。我們很明白的(地)可以想見,以同一種書去勉強這樣廣布的小孩,其適應的程度為如何;又因為要勉強的(地)使這樣廣布的小孩能夠應用,這書的材料又當為如何了!”[43]
針對當時教科書的弊病,各界人士對不同層級教科書的編纂提出了建議。如當時為無錫教育會會長的侯鴻鑒對改訂小學教科書提出建議:“(一)世界觀念;(二)軍國民教育;(三)國粹主義;(四)國恥觀念;(五)勞苦教育;(六)實利主義;(七)實用主義。就以上七種為吾中國今日人民所必需有之知識,一一取其應有之材料,分配于各學年中。更本之于人倫道德,古圣之微言大義,輔之以各科學之綱要。凡環(huán)繞于吾人四周之形形色色,無不可擇其要而植其基。德育、智育、體育,何嘗不可于千數(shù)百通常日用之字里行間,隱寓其概略哉!只求無背乎教育總綱,以及不軼出上所云之七種教育主義而已?!盵44]還有人指出:“我以為坊間教科書,已成為一種特殊的勢力。小學教師自編教材,又非永遠之計??昭源蚱平炭茣?不如切實的從具體詳細批評教科書做起,努力于革新教科書運動。革新后的教科書,當為不受偶像的拘束,而為教室編輯室交通后的產(chǎn)物。”[45]對于初高中教科書的編纂,陜西教育界人士張潤泉指出:“此處所謂程限,就是該書的程度問題,如初中教科書和高中教科書,其采取材料,立論深淺,就截然不同。高中教科書,取材要豐富,立論要高深,而其性質(zhì)要傾于研究的方面。初中教科書,取材不必要豐而貴要精,立論不必要深而貴要顯。其性質(zhì)完全是一種演述的指示的。所以教科書的編審,對于程度問題,也應很深切的留意?!盵46]對于社會科學的教科書的編寫,余家菊則指出:“一國教科書為一國教育方針之所由表現(xiàn),而社會學科之教科書則又為一國精神之所由凝結(jié)。是故從事一國教科書之編纂者,必須(一)熟悉該國教育之宗旨,與(二)該國國民的精神,而且(三)對于該國前途具有熱烈的希望,徒有(四)??频膶W識,(五)教育的經(jīng)驗,與(六)文字的技能不為功也?!盵47]這些建議被各書局部分吸收。
北洋政府時期,出版業(yè)高速發(fā)展,各種出版時評頻繁刊發(fā)于報刊雜志,尤其是1919年“五四運動”后,出版時評大量出現(xiàn)。這些文章的作者包括文人、學者、出版從業(yè)者等,其對出版業(yè)現(xiàn)狀、問題、政策的批評及對出版自由的呼吁,對書刊編輯出版的建議等,展示了此時期出版界的真實情況,故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斑@些文章長短不一,寫作者身份各異,文體風格亦不盡相同,但無不以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文化關(guān)懷為立論出發(fā)點,站在各自認為正當?shù)闹R文化立場上,對當時發(fā)生的各種出版活動及其相關(guān)聯(lián)的制度與文化現(xiàn)象予以闡述、討論與批評。”[48]特別是對出版業(yè)存在問題的批評,一定程度上糾正了當時出版業(yè)的諸多弊病,為出版業(yè)的良好健康發(fā)展提供了建議,而且部分建議對于當前我國出版業(yè)的發(fā)展仍有借鑒與啟迪的作用。但是當時不少弊端頑疾的產(chǎn)生有復雜原因,非短時期內(nèi)可以改變的,很多問題在民國時期仍然存在,制約了民國時期出版業(yè)的良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