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
我們這里禁放煙花好幾年了,原來過年的時候能放,現(xiàn)在連過年也不能放了。
我小時候的情況不是這樣子的,幾乎隨時隨地都能買到煙花爆竹,結(jié)婚的時候放,出殯的時候放,到了過年,除夕一過,零點時分,整個縣城都籠罩在爆竹聲中,轟隆隆的,此起彼伏,一直要到凌晨才漸消聲去。等到正月,去長輩家拜年,見到久違的表兄弟們,就央求各自的父母給些零錢去買煙花,主要是買些擦炮來放,點燃炮頭,扔出去,等一會兒后,聽見“嘣”的一聲,就不由得歡欣鼓舞起來。我們把這些擦炮扔到各種地方,扔到田里,扔到河里,也扔到酣睡的狗旁邊,趁機(jī)嚇得狗們一哆嗦;也埋進(jìn)不銹鋼臉盆下面,看鞭炮把臉盆震上空中,再咣當(dāng)一下掉在地上,一個炮,兩聲響,真是值了。以前村里的自留地里還有很多旱廁,放口大缸在田里,再用稻草和毛竹搭個簡易的棚子,就可以實現(xiàn)糞肥的即存即取。也有一些狂野的大缸,四周全無遮擋物,有一種明人不拉暗屎的豪邁。我們把擦炮扔進(jìn)這種缸中,靜待片刻,眼見屎尿橫飛,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歡喜。后來還出了事,我們把一個大號的擦炮扔到村口的大缸里,跑到遠(yuǎn)處等擦炮炸出來,結(jié)果一輛拖拉機(jī)慢悠悠地開過來,我們想叫又不敢叫,就在猶豫之間,隨著一聲爆炸,滿天的穢物落到了拖拉機(jī)手和他的拖拉機(jī)上,連帶那口大缸也應(yīng)聲而裂。我們?yōu)榇耸斋@了一頓好打。
以前每到大年三十,我爸就要帶著我坐中巴車回到鄉(xiāng)下,他要給我的爺爺奶奶封上過年的紅包,還要去村里的廟壇祭拜。每次去廟壇,我爸總要帶上很多祭祀用品,儀式過后,我們還要去廟壇附近給土地公婆的佛龕位置也插上幾支香,希望他們能保佑我們在新年里有個好的收成。最后就是燃放鞭炮,噼里啪啦過后,我就趕緊湊上去撿未炸開的鞭炮。相比較擦炮,這種帶引線的鞭炮燃燒極快,稍有不慎,就會炸到自己。我把這些鞭炮攏在一起,撕開包裝,把其中的硝收集起來,放在一張紙上,點燃紙的邊沿,退到一邊,看火蔓延到那些硝上,一陣火花登時照開來,騰起一團(tuán)煙霧,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我爸有時候興起,也會跟著我在地上找沒炸開的鞭炮,他點上一支煙,一只手拿著鞭炮,一只手拿著香煙湊過去,引線一燃,他就迅速扔出去,爆炸聲把我嚇一跳,他卻哈哈大笑。
有一年我們祭拜慢了,趕到村口的車站,回城的中巴車已經(jīng)停開了。我急得差點哭出來,我爸卻笑著叫我陪他走到鎮(zhèn)上,“走到鎮(zhèn)上,回城里的車就有了”。作為安慰,他給我買了一盒擦炮。我就這么跟著他走了好幾里路,一邊走,一邊放,再聽他跟我講那些老生常談的故事,我們?nèi)ユ?zhèn)上路過的每個村子,都有他的足跡和故事。后來爺爺走了,奶奶走了,爸爸也走了,去鎮(zhèn)上的那些村子從熟悉變回陌生,關(guān)于我爸的那些故事也很多記不起來了。
從前,我們這里每次遇上紅事白事,總要放上一些二踢腳,大人們喜歡把二踢腳捏在手上,用香煙去點燃引線,二踢腳從手上竄到天上,“嘣啪”兩聲,是喜慶,也是懷念。我小時候想不明白為什么紅事白事都要放二踢腳,這根本就是相反的兩件事情:一件歡喜,一件哀傷。后來我聽《卡農(nóng)》,心情好的時候,《卡農(nóng)》是歡快的;心情不佳的時候,《卡農(nóng)》就是陰郁的。這無關(guān)音樂或者爆竹,而是心境。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買了幾個二踢腳,學(xué)著從前的大人那樣用香煙點燃引線,爆竹從我手里飛到天上,我真想那些離開的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