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珂
父親的病確診了。他常年咳嗽,氣喘不勻,先以為是尋常感冒,去了醫(yī)院體檢后才知是肺氣腫。他退休前在離家?guī)资锿獾男W上課,每到周末就騎著一輛破摩托車往返于家和學校。冬日里長久騎行,寒氣入體種下的病根。
遵醫(yī)囑,煙得戒,不可劇烈運動。后一項他欣然接受,本也不愛運動。然戒煙卻是一大難題,幾十年老煙民,離不開他的老伙計。
老爺子一生好強,為了吸口煙絞盡腦汁。比如以散步為由躲在樓下小樹林里吸煙,結果被大嫂抓了個正著。全家一番批斗,他答應下次絕不再犯。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計不行他又生一計,說要到牌友家打麻將,秉承著尊重他社交自由的原則,便放心讓他去玩了。午飯時我下樓尋他,走到樓梯口便看見這倆老頭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霧,好不快活!看來單打獨斗不行,他又開始團伙作案了。
為著戒煙一事,老爺子與我們斗智斗勇,家里貓捉老鼠的戲碼早已輪番上演。但他年歲漸老,受損的器官猶如磨損的零部件,些許刺激就叫嚷著要罷工。病情加重,痛苦不堪,于是為這戒煙一事,家里人都盯著他,親友輪番勸阻,一一上陣,他疲于應對。年后大哥大嫂回校工作,監(jiān)督老父親戒煙的任務,理所當然落在我頭上,自此便開啟了我的“偵查”工作。打火機沒收,香煙沒收,零嘴備了不少,我想他要是想吸煙了,應可以略得些安慰。不過觀察數(shù)月,這個法子確是不行。他仍在偷偷地吸煙。我下班回家在客廳、洗手間,數(shù)次聞得煙味,幾番追問,老父咬死不認,并表示沒有證據(jù)的質問是對他人格的污蔑,我只得作罷。與大哥商議,決定先按兵不動,再暗中查探,必要“人贓并獲”。
一個周末的清晨,我醒得早,便懶洋洋地窩在房間里看書。母親出門晨練去了,客廳里靜靜的。突然我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音,不一會就聞到一股子煙味。長久與老父周旋讓我積累了豐富的“偵查經驗”,于是我立馬輕手輕腳走下床,偷偷在門縫里觀望。果不其然,老父親一邊加倍警戒看向玄關門口,一邊一口接一口吸煙,那樣子快活似神仙。
我心中感到有些好笑。拖著拖鞋走出房間,聽見動靜的老父親顯然未曾料到我會起這么早,臉色略微慌亂,但不影響他迅速將手上的香煙藏在桌子底下。隨后他故作淡定地看了我一眼,佯裝一臉平常。
我笑著看他演戲,悠閑地走到客廳喝了一杯水,漫不經心問道:“你的煙呢?”
他眉毛一擰,好像被貓拿住了尾巴的炸毛耗子,狡辯道:“哪有煙?你不要亂說?!?/p>
我指了指桌子底下的裊裊煙霧:“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罪證確鑿,無從狡辯的他,索性將煙頭拿出來,賭氣似地吸了幾口再丟到垃圾桶。憤怒的情緒像父親吸氧機里的泡泡快速從我心里冒出來。他屢教屢犯,屢犯不改,如同叛逆期的頑童,讓人感到頭疼又無可奈何。
父親的病無法根治,慢性又頑固,像一條晦暗不明的路橫亙在我們的家庭,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走到了頭。他一年里總是在病發(fā)、住院、出院、住院中循環(huán)著。我們懼怕醫(yī)院,每天都有生命枯萎;我們寄希望于醫(yī)生,盼望著枯木再生。死亡是讓人恐懼而又無力的敵人。我們深知幸運不會一次又一次降臨于同一人身上,所以只能企圖通過戒煙來延長他的生命。
我盯著他瘦削的臉,遍布的皺紋如溝壑縱橫,它象征著衰老,頹落,凋零。半晌,我才開口:“你的病我想你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治不好的。我們已經用盡了所有辦法,你不遵醫(yī)囑,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我也無話可說了?!?/p>
從那以后父親吸煙便越發(fā)肆無忌憚了。深夜里他一個人睡在客廳,打開電視聽著聲兒,吸上一根香煙,偶爾抬頭看看墻上掛著的全家福。
這天我給嫂子打電話,說起老父近來頻繁吸煙的狀況,我越發(fā)生氣。嫂子聽罷,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打電話去勸說父親,反倒對我說:“妹兒,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們關心老爹的方式不太對?!蔽乙苫螅骸澳睦锊粚Γ俊?/p>
嫂子接著道:“你看我們小時候父母是不是總是說這樣做是對我們好的,那樣做是不好的。但我們那時候會聽他們的話嗎?有時候父母嘮叨多了甚至還會覺得煩。一直以來我們都像抓犯人一樣不讓他吸煙,但我們可能應該更多換位思考。人都想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老爹老了,又得了這樣治不斷的病,我們作為子女也許應該尊重他,以恰當?shù)姆绞疥P心他,讓他在這一生剩下的時間里獲得更多的快樂和愛,而不是把家變成一個看守他的牢籠?!?/p>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做呢?”我問道。
嫂子對我說:“他抽了幾十年的煙,一下子是戒不掉的。不如勸他一點一點減少吸煙。我們下了班可以多和父母通通電話,節(jié)假日就回家多陪陪他們。我想他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我們天天嘮叨他不許吸煙,而是人至晚年能夠有天倫之樂?!?/p>
嫂子的話讓我改變了對父母表達關心的方式。我開始嘗試著給予他們更多陪伴和交流,以建議和鼓勵的方式去對待父親戒煙這件事情。慢慢地,一種微妙的變化發(fā)生了:每到晚飯時,父母就拿著手機等待著我和哥嫂打去電話或微信視頻,他們每天都有期待,就像小時候我們期待從父母那里得到糖果和新衣服一樣。
后來我調去異地工作,一天母親發(fā)微信讓我再多買些上次寄回家的牛肉干,她說父親現(xiàn)在已經很少吸煙了,煙癮犯了就吃上一兩塊牛肉干。她拍給我一張圖,是我給老爹準備的零食盒子,它已經快要空掉了。
我曾將那一支香煙視為父親的罪證,將戒煙看作是利于他的唯一,自私地把他鎖在看不見的牢籠里,卻忽略了夜深人靜的夜晚,他一個人忍受惡疾折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凝視著那張全家福。在醫(yī)院那張無數(shù)人躺過的冰冷鐵床上,父親也曾想起年輕時騎過的那輛破摩托,那條滿是黃泥巴的回家路。
治愈父母最好的良藥是子女的關心和陪伴,我無比慶幸這個道理我明白得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