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晝
初見麥微微,是在我十四歲那年。
隨著父母工作的調(diào)動,我從一個小城輾轉(zhuǎn)來到了小鎮(zhèn)上的中學。第一次站在陌生的環(huán)境自我介紹時,我手心不由自主地冒出薄汗,話也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
班上的同學隨即哄笑起來,尤其是幾個男生露出古怪的神情,又讓我的緊張更添幾分。安排座位時,我正茫然不知所措,一個身形矮小、頭發(fā)泛黃的女生迎著光走到我的面前,輕輕地說:“你好,我叫麥微微,坐我旁邊來吧?!?/p>
我和她就這么平淡地相識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互為對方唯一的朋友。我們下課時一起玩五子棋,互相在對方作業(yè)本上涂鴉,手工課上一起做紙風箏,折紙鶴,日子過得飛快。只是,我的心里偶爾覺得有些奇怪,為什么性格很好的麥微微會沒什么朋友呢?
還沒來得及問,有一天下午大掃除時,麥微微不知怎么就和勞動委員產(chǎn)生了糾紛,沒想到勞動委員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你一個克星,還好意思跟我理論……”
我以為這僅僅是勞動委員沒輕沒重的玩笑話,可沒想到麥微微一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就呆住了,目光死死地盯住勞動委員,我本來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
要不是班主任路過門口聽到這段話,嚴肅地批評了勞動委員,還讓她給麥微微道歉,這件事也不會暫時畫上句號。
可放學時,向來和我一起走的麥微微卻消失不見了。
她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吧?我一陣害怕。
我找了十幾分鐘,找遍大半個學校,終于在圖書館后面的小花壇旁,發(fā)現(xiàn)了正在低頭啜泣的麥微微。我輕輕走了過去,她聽到腳步聲,慢慢抬起頭來,兩只眼睛已經(jīng)通紅,眼淚還在里面打轉(zhuǎn)。我不說話,只是挨著她坐了下來。
許久,麥微微才開口,她說:“簡曉寧,要不,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我看著她,點頭說好,接著開始在夕陽的余暉中,聽一個女孩講述她小時候的事情。
有一個女孩,她剛出生時,母親就因為難產(chǎn)去世了,隨后她就一直跟著自己的父親生活。那時候的她,雖然不似其他孩子那般被人捧在手心上,但也可以說得上幸福。
后來女孩慢慢長大,看到其他孩子都去了學校,于是也央求父親讓自己去讀書。父親答應了,但就在去學校報到的那一天,經(jīng)過門前那條大馬路時,一輛卡車突然駛向了他們父女,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兒,父親一把推開了她,而后,自己卻倒在一片血泊中……
后來,女孩跟著自己的奶奶生活,只是頭上從此多了一個“克星”的壞名聲。連自己的奶奶,每每想起自己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楚時,也會遷怒于她,罵她,打她,很多惡毒的話,像釘子一般,扎在她的心上。可是她卻不曾哭過一次。
“你知道嗎?那個女孩從此不會哭了,她的心已經(jīng)干涸了?!丙溛⑽⒄f完故事后,眼睛幽幽地看著我,然后吐出了這句詩意而殘忍的話。
而我,也在頃刻間明白了她所承受的一切,以及她身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掐痕是怎么來的。
我說:“麥微微,以后,我就是你的好朋友了,可以嗎?”
“謝謝你,曉寧?!彼α似饋恚樕仙形锤傻臏I痕在夕陽下一閃一閃。
世界上的苦難那么多,可我們在哭過之后,還是得學會堅強面對,將那滿地泥濘拋到腦后,懷揣著滿是傷痕的心繼續(xù)向前走。
升上中學后,其他科目對我來說都不在話下,數(shù)學卻成了一只攔路虎,一堆符號讓人看得頭大,這讓從外校轉(zhuǎn)來的我一度趕不上。幸好有麥微微,她的數(shù)學成績非常好。每天下午,她都會替我補上一個小時的課。
麥微微的這個舉動,無意間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他十分開心,還特地在課堂上點名表揚了她,說:“同學間就應該這樣互相帶動學習,一起進步,讓我們?yōu)辂溛⑽⒐恼啤!?/p>
同學們面面相覷,教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甥溛⑽⑦€是很開心,她看著講臺上的班主任身影,滿臉笑容。
有一天,我們學完了預定的內(nèi)容,麥微微突然興致勃勃地問我:“簡曉寧,你覺得班主任怎么樣?”
“班主任……譚老師啊,他挺不錯啊,課講得蠻好的?!?/p>
我有些驚詫,不明白麥微微為什么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班主任譚老師教我們語文,今年三十來歲,除了偶爾批評人,平日里多數(shù)時間都是笑瞇瞇的。同學們都很喜歡他,有的還會親熱地喊他“譚哥”。
“哦,我也覺得他挺好的,課講得不錯,人也溫和,不愛擺老師的架子……”麥微微的話匣子突然打開,一下子噴涌而出。
“上次我看到有同學騎車不小心撞到他,他都沒有計較,反而讓那個男生慢點兒騎……”
“有這么好嗎?這我倒是不清楚呢,看來你還蠻關(guān)注他的?!蔽铱粗溛⑽⒌纳袂?,笑著回了一句。
“啊——沒有,只是湊巧看到而已。”麥微微不知為何,突然有點局促。她拉了拉裙子,說:“我們回家吧!”
過了幾天,很久不曾流淚的麥微微,卻因為班主任大哭了一場。
上語文課時,班主任正講復習要點時,突然發(fā)現(xiàn)麥微微正看著黑板發(fā)呆,就點她的名叫她回答問題。麥微微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我正準備提醒時,班主任卻嘆了口氣。
看著面前有些失望的老師,麥微微張了張嘴,微微低下頭。
下課后,麥微微被班主任喊去了辦公室。直到上課鈴響起,她才回來,臉色卻不大好。我輕輕用筆戳了一下她,她回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等這節(jié)課結(jié)束后,我忍不住問她班主任到底說了她什么,她捂著嘴搖了搖頭,淚水卻一點一點涌出來。
最終,麥微微捂著臉趴在桌上大哭起來。坐在一邊的我茫然無措,不知道自己是該安慰她還是讓她獨自冷靜。
最終我什么話都沒有說出口。
再后來的日子,麥微微說話更加少了,只是每天下午依舊堅持給我補課,她自己學習也更努力了。
默默陪著她的我,只能當一切都沒發(fā)生過。然而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天都在心里憤憤地咒罵我們的班主任。
一年之后,中考結(jié)束。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麥微微卻差三分落榜。
成績出來后,我在家被爸媽和親戚們一頓猛夸,可心里卻一直惦記著麥微微,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是不是十分難過。當我拎著一個西瓜去麥微微家找她時,在門口撞到了班主任譚老師。
我從沒想過會在這里遇見他。突然間,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竟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看到我的時候也顯得很意外,“你來找麥微微?。俊?/p>
我這才回過神,不情不愿地點了個頭。我心里依舊在為他訓過麥微微而耿耿于懷。
譚老師點點頭,回身敲門,開門的卻不是麥微微,而是她的奶奶。
看到是我們,麥微微的奶奶表情冰冷,連門都沒讓我們進。她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們,麥微微走了,就在一天前,她偷偷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下一個。
我手上的西瓜瞬間掉到了地上,碎成幾瓣兒。麥微微的奶奶看了我一眼,懊惱地嚷了聲:“哎呀,我剛掃過的地?!苯又B忙去拿掃帚拖把。譚老師替我說了幾聲“對不起”后,就拉著我趕緊離開了。
出門后,譚老師說讓我別擔心,他會去找麥微微。
我麻木地點點頭,一時間,我忘記了向譚老師求證我腦子里不成熟的猜想。
這一切終究來得太突然,不久前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我垂頭喪氣地往家里走,陽光炙熱,曬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覺得胸腔里有一股氣流在四處竄動,可是完全哭不出聲。
最終,譚老師沒能找到麥微微。
我如愿去了市重點讀高中,并且參加了很多社團,因為寫得一手好文章,得過不少征文獎項,儼然成了校園名人。
然而麥微微始終音訊全無,我以為她會給我寫封信或者打個電話什么的,可是沒有,她沒用任何方式聯(lián)系我。有時候我甚至會有一種錯覺——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
可這是不可能的,麥微微在我作業(yè)本上留下的那些涂鴉還在,她送給我的小紙鶴也在,我的記憶是如此清晰,種種跡象使我不得不想起她。
我不知道她后來去了哪里,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只能在夜深人靜時,縮在床上偷偷地惦記她。
高中畢業(yè)后,我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外地念大學。
在那座日新月異的大都市,我與身邊那些光鮮時髦的同學,相處得一點都不好。曾經(jīng)鶴立雞群的我,忽然間就變得黯淡無光,原先開朗的我,也日益變得沉默。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初中時候的麥微微。
那段時間,我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下課之后,沿著學校周圍走一圈。我突然覺得人生太沒意思了。
直到我偶然遇見麥微微,她又給了我生活的勇氣。
原來麥微微當年一離開家,就來到了我上大學的這座城市打工,經(jīng)過了時間的磨礪,她對幸福生活的渴望反而愈發(fā)強烈。
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認出了兩眼無光的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后,我們約著吃了一頓飯,她說自己的大學夢并沒有熄滅。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攢錢,就為了之后考個在職本科。
臨別前,我們緊緊地擁抱,麥微微語重心長地在我耳邊說:“簡曉寧,你加油啊。這幾年在外面工作,讓我明白了,沒有誰能夠給我們帶來陽光,唯有自己發(fā)光,才可以真正強大?!?/p>
我不知道獨自離開家鄉(xiāng)的麥微微,是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才說出這番話的。等過了一段時間,我琢磨透了這些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說得如此正確。
后來,她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我,我也不好意思打擾她。我暗自猜想,她不愿意見我,可能是因為我們早已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路,沒必要繼續(xù)勉強同行。
之后,我再沒有見過麥微微。偶然點進她的朋友圈,才發(fā)現(xiàn)她自考本科成功。畢業(yè)后,她留在了就讀大學的城市,現(xiàn)在成了一名白領(lǐng),生活得還算不錯。
看完她的生活軌跡,我既開心又傷感。
開心的是,她果真做到了,她想要的幸福,她已經(jīng)親手觸摸到了。
傷感的是,不知道她在這條路上,到底摔過多少跤,流了多少淚。如果沒有經(jīng)歷初中的事,說不定她不用這么辛苦。
后來,我有一次回老家,到初中就讀的那所學??纯磿r,遇見了當年的班主任。他依然在任教,只是已從精神抖擻的小伙子,變成了微微弓背的大叔。
當年的埋怨早已隨著時間消逝而彌散,況且我也明白,那件事兒怪不得他。
無意中,我們說起麥微微。他神情黯然,卻也不再避諱,將當時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是傾慕,還是其他的情感,如今的我們早已無從得知,可他當時的處理方式,確實狠狠地傷了麥微微的心。
話題的末尾,他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當初真的只是為了她好,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安心念書,考個好高中……我沒想到最后竟然會是這個結(jié)局。”他還說,那個暑假,他不僅問了小鎮(zhèn)汽車站的售票員和司機,還跑去了縣城的火車站和汽車站找了一個星期,不停向售票員和司機打聽,結(jié)果一直沒有麥微微的線索。
他這才死心,可從此心里留下了一個疙瘩。
后來的那幾年,他每每想起麥微微時,都會給麥微微的奶奶打電話。開始時麥微微的奶奶還愿意回話,后來問得多就煩了,看到他打去的電話便直接掛掉。
我聽了十分吃驚,沒想到這世上除了我之外,還有人一直惦記著麥微微。更沒想到的是,當初我和麥微微都誤會了老師的一片苦心。
“所幸,現(xiàn)在你告訴我她依舊在用心生活,過得也不錯,我衷心地希望她越來越好?!迸R別前,譚老師露出一絲笑容,這讓他臉上的溝壑變得更深。
告別譚老師后,我緩步走出教學樓。屋外陽光正好,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麥微微也是在這樣一個陽光溫暖的上午,走到我的面前,微笑著說:“你好,我叫麥微微?!?/p>
陽光親吻著她的金黃色頭發(fā),她笑臉盈盈,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