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谷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金融作家協(xié)會主席,新疆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新疆作協(xié)、中國金融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散文選刊》《清明》《山西文學》《西部》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兩百多萬字。著有作品多部,曾獲新疆第五屆天山文藝獎散文獎,第三屆、第四屆中國金融文學獎。
一
孔雀河的源頭可以間接追溯到雪山,直接生成卻是博斯騰湖。占據(jù)焉耆盆地向心洼地,面積1000多平方公里的博斯騰湖,像一位母親,用恒久之力,生出一個普天無二的靚麗女兒。我去看它的誕生與歷程,真是一部罕見的天地傳奇。
那一年,我挑戰(zhàn)極限,橫渡博斯騰湖,游程過了三分之二,身體疲勞到極點,后面的游程,屬于麻木狀態(tài)下的機械動作。成功和失敗就在一念間,我心中緊咬一個信念:絕不放棄。
此時才真正明白,極限挑戰(zhàn)的是自己的心勁,心勁不松,才能堅持下去。
一個人在1000多平方公里的大湖里游泳,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一米七八的人與一兩厘米的小魚蝦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我咬著牙,一下一下地機械劃水,疲勞疼痛中擋不住雜念叢生,默默祈愿湖神保佑,讓我能到達彼岸。游程到了最后一公里,疲憊的心涌起激情,我在近乎虛脫的狀態(tài)中,向湖水表達感激之情。告訴它,橫渡成功后,要帶著湖水的靈氣,上溯天山源頭,下行大漠深處,看望它滋養(yǎng)的生命萬物。人在極限狀態(tài),頭腦可能不大清醒,說出的話卻是靈魂迸發(fā)的本真,一定要去兌現(xiàn)的。
一年之后,橫渡耗費的體力得到完全恢復,我再次來到博斯騰湖。湖水來自開都河,源于天山雪峰,流過草原,沖出峽谷,在焉耆盆地聚成一個大湖。蒙古語“博斯騰淖爾”,意為“站立”。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一個湖,能站立起來嗎?
深秋時節(jié),我站在湖的南岸。湛藍的湖水呈現(xiàn)出秋天特有的清亮,層層微波閃著銀光,扭動曲線,從腳下升向天際,又從水天相連處,簾幕般地垂直涌下來。我驚呆了。仰望湖水,從頭頂向上連著天,真是站立的樣子。相信當初給湖取名字的人,肯定是經(jīng)??吹竭@樣的景象。啊,一個站立的大湖,注定會成就很多大事情。
突然聽到一串脆嫩的笑聲,回頭看見,不遠處有一位年輕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在淺水里嬉鬧。站立的水幕下,快樂的游戲,讓我想到此行的目的,是看這個大湖發(fā)生的孕育。
北疆的秋色很深了,南疆的胡楊如金似火。我看到站立的博斯騰湖水,向西南方向涌去,那是怎樣的景象,會是我想看到的孕育嗎?
我踩著湖邊的淺水,一路水花跑過去,看見一座小山包讓湖水分流,形成左右兩條寬約200—300米的喇叭形水道。水道的兩岸,簇擁著茂密的蘆葦和紅柳,像是為湖水的涌流夾道歡送。
原來,兩條水道由人工挖成,通向兩座大型水閘,控制著湖水向外的流量。我到左右兩邊,分別去看兩個閘口。它們像兩個巨大的漏斗,把湖水不停地吸走,在閘口外面流成了兩條人工河。流過幾十公里后合二為一,便是孔雀河。兩座水閘,是湖與河的分界。為什么要建兩座水閘呢?自然是因為水量太大,需要分解水流的壓力。
我要下水游一番,作為向博斯騰湖的告別。既然是兩個出口,就到兩個喇叭口都游了一遍。從湖水中出來,站在閘口大壩上佇立凝望,用心語告訴它,我要轉身,去看它流出去的“水孩子”。
兩條人工河從兩個閘口出發(fā),滿滿當當,并排西行。兩岸的紅柳吸足水分,在秋日陽光中長得紅紅火火。左邊是荒涼的戈壁和沙山,右邊是稠密的蘆葦與斷斷續(xù)續(xù)的田園。
沿河而行,我在想,孔雀河的源頭被人整治得規(guī)規(guī)矩矩,它原始的出湖風貌是什么樣子呢?走了十幾公里,來到阿洪口風景區(qū)。聽人講,很久以前,這里住過一個叫阿洪的人。為什么帶一個“口”字呢?這里是被蘆葦包圍的一片小湖,幽深平靜的水面漂著點點睡蓮,水邊修了木棧碼頭,停著幾艘木質游船,還有十幾只快艇,有彩塑泡沫板圍起來的水上兒童游樂場。北邊水面插有兩排紅旗,看似一道水門。坐船從那里出發(fā),長長的水道直通博斯騰湖。我看了半天,問了許多人才知道。這里的蘆葦蕩,掩映著烏圖諾爾、海爾諾爾、古爾溫郭勒、查尕拉克其諾爾等,許多大大小小連在一起的葦湖濕地。博斯騰湖從這里向西溢出去,形成孔雀河。
原來這才是孔雀河的源頭景象。是人的力量,改變了孔雀河的樣貌。
與阿洪口串聯(lián)的是嫵媚寧靜的蓮花湖。過了蓮花湖、塔什店,沿公路遠望,彎曲舒緩的孔雀河流淌在大片的蘆葦灘中,直到?jīng)]入天山南麓庫魯克山和霍拉山的峽谷中。現(xiàn)代公路修通之前,孔雀河沖開的峽谷,就是古絲綢之路通往南疆的咽喉要道。穿過山谷,出口是鋼鐵般牢固的“天下最后一關”——鐵門關。公路讓鐵門失去了關隘的地位,水壩淹沒了峽谷里的道路?,F(xiàn)在只能繞道從庫爾勒城北,走進鐵門關,去看孔雀河出關的樣子。
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是一個水癡,本想順著孔雀河游泳,游進山谷,去感受險隘激流奔騰的場景??墒窃谖页錾鷷r,那里已經(jīng)在建水壩,我剛剛走穩(wěn)人生的腳步,水壩建成發(fā)電,峽谷里的道路被水淹沒了。水壩截流現(xiàn)平湖,古道沉于水底,機緣永遠錯失。建于咽喉要道的鐵門,現(xiàn)在只是一處風景。我?guī)еz憾去看被截斷的孔雀河。
霍拉山和庫魯克山聳峙成峽,從庫爾勒市區(qū)出發(fā),快到鐵門關谷口的平坦處,人工栽種的胡楊,長成一片整齊的方陣,如同身穿黃金鎧甲的御林軍,英姿勃發(fā),光彩奪目。走進峽谷,看到被大壩攔截過的孔雀河水,淺淺地從卵石中流過,像明麗中帶有傷感的抒情詩。
史書記載,東漢時古焉耆國在此設關,晉代《水經(jīng)注》稱鐵門關,峽谷叫鐵門谷?!睹魇贰の饔騻鳌酚涊d:“有石峽,兩岸如斧削,其口有門,號鐵門關。”
霍拉山在距峽谷出口幾公里的地方,收腹留出一段彎道,被孔雀河水沖刷成二級懸崖。河水沒有被大壩攔截之前,一邊是近乎垂直的山崖,一邊是激蕩回旋的河水,緊靠山腳的路狹窄驚險,只有山腹最深處的一段臺崖寬一些。此處建一道關口,阻斷了從山體到崖邊的可行之路。鐵色磚石筑成的關門高均三丈有余,中間一道只容一輛馬車通行的門洞。關樓上垛堞森嚴,中間兩層藏兵樓,真是鐵一般堅固的雄關。從焉耆盆地到塔里木盆地,行人只能從咽喉般窄小的門洞一一通過。行人車馬無論從峽里還是峽外,沿著小路走過來,抬頭看見雄關威矗,關上兵將一聲喝令:停下檢查!誰人敢不從?勇士守于此,縱有千軍萬馬來攻,也無法施展。晚清名將劉錦棠的正義之師勇不可當,于1877年5月29日收復阿古柏重兵把守的鐵門關,他揮毫寫下“襟山帶河”四個大字,抒發(fā)情懷,紀念勝利。
穿過鐵門關,登上孔雀河水庫大壩。河水被密藏深谷,把陡直的山體淹了大半。在天山南坡寸草不生的斷崖深谷里,突然看見青幽發(fā)暗的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神秘感。大壩的排洪口只有少量流水溢出,主流被人工開鑿的山洞引向電站。所以,伴著山風,看不見河流,卻感到腳下有隱隱的隆隆之聲。
孔雀河流到這里,曾經(jīng)有一道五公里長的河灣,首尾落差45米,水電站利用落差建成發(fā)電。1959年開工,1966年8月18日開閘送電,年發(fā)電量1.2億度,至今仍是新疆最大的水電站之一,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五縣一市提供了充足電力。電站的作用毋庸置疑,我想著水下的古道不復存在,歷史蹤跡無法追尋,心生些許遺憾。
清代謝彬在《新疆游記》中描述了這段峽谷:“兩山夾峙,一線中通,路倚危石,側臨深澗,水流澎湃,日夜有聲,彎環(huán)曲折,時有大風,行者心戒?!痹谶@道幽深險要,大風像怪獸一般吼叫著,讓“行者心戒”的峽谷里,曾經(jīng)有創(chuàng)造歷史的勇者坦然走過。公元前129年,張騫從匈奴領地逃出,執(zhí)節(jié)而過,去龜茲、疏勒,抵大宛,“鑿空”西域。傅介子、陳湯、鄭吉,縱馬穿行,讓西域與中原穩(wěn)固地成為一體。投筆從戎的班超率三十六勇士,急馳樓蘭,重新統(tǒng)一西域。他們在峽谷里從容飲馬,昂首而行,何“戒”之有。身負使命之人,行學修煉之人,商賈走卒,馱夫貧民,幾千年來,多少人的足跡從這里往返,他們的匆匆腳步深藏水底,融入現(xiàn)在的孔雀河。
三
水在淹沒的同時產(chǎn)生了更多的滋生。淹沒了過去,滋生著現(xiàn)在和未來。水即便造成災難也是暫時的,帶來的生機是永恒的??兹负幼甜B(yǎng)生命,香梨就是鐵門關里一個奇跡。
距離水壩不遠,有一處河洲,上面是一片熟透的梨園。水庫排除了洪水之憂,河道里不多的流水正好用于澆灌。梨園的主人在河洲邊筑起整齊的石堤,巧妙利用河流迂回形成的水灣,稍微加高了下游的河床,淤成一個小水潭。自制的水車架在水潭上,可以輕而易舉地用河水澆地。河上一座簡易浮橋通向梨園和房舍,一道柴門扎住橋頭的入口。我去拜訪梨園的主人,走到河邊,還沒有踏上浮橋,那邊一條大狗突然吠叫,“嗚汪”一聲,在靜靜的河灘上震起很深的回音。主人出現(xiàn)了,姓秦,比我想象的年輕,看上去30來歲。他開這片梨園六年,面積26畝,現(xiàn)在到了盛果期。小秦臉上的微笑透著香梨成熟的甜蜜,我稱贊了他的經(jīng)濟頭腦和造田藝術。
庫爾勒香梨是一個獨特品種,維吾爾語叫“乃西姆提”,在國際市場被譽為“中華蜜梨”,印度人賦予神圣的寓意,稱為“東方圣果”。鐵門關的香梨是珍品中的珍品,圣果中的圣果。
傳說很久以前,鐵門關有一位名叫艾麗曼的姑娘,為了改變貧窮的生活,向東翻過九十九座大山,去過九十九個地方,騎死九十九頭毛驢,引來九十九種梨樹。為了給梨樹保濕,她把小苗放入掏空的南瓜長途帶回。九十九種梨樹栽培后,九十八種死了,只有一株與本地野梨嫁接成功。梨子成熟后,香甜嬌嫩,落地即碎,能變成銀子。艾麗曼把這棵梨樹的枝條分給鄉(xiāng)親們嫁接,一種最好的香梨樹誕生了,不幾年栽遍孔雀河畔,成為當?shù)氐奶禺a(chǎn)珍品。
鐵門關遠離塵囂,隱于崇山峻嶺,孔雀河在峽谷出口處沖積出一片肥沃的土地。這里水源充足,陽光通透,梨樹高大繁茂,能有二百年的壽命,結出的梨子個大皮光,色亮肉細,汁多香脆,于是被稱為“世外梨園”。香梨馳名中外,遠銷世界各地,但鐵門關的梨樹數(shù)量有限,吃到這里的香梨成了難得的享受。小秦在這香梨起源的傳說之地,開荒建成一片風水獨具的梨園,等于擁有一座寶庫。這是孔雀河的恩賜,難說不是一種命運機緣的兌現(xiàn)。我有幸在香梨成熟的季節(jié)來到這里,得到主人的同意進入園中,有一種踏入寶地的奇妙之感。
水滴狀的香梨,是塔里木盆地的陽光與孔雀河的水,在天山南坡峽谷里的完美結晶。寂靜的峽谷里,成熟的香梨掛在枝條上,猶如秋日晨曦里碩大的露珠,光澤閃耀,鵝黃綠的底色染了一層秋陽的金亮,再加一抹朝霞的潮紅,仿佛是水滴浸泡在晨曦中異化的仙果。咬一口,陽光在水滴里過濾了一百多天留下的甘露,不留一點雜質,瑞陽化雪似的給人心滋潤出酥軟的甘甜。
奇妙的是這種梨子有明顯和公母之分。成熟后,花萼像長胡子的是公梨,沒有花萼的是母梨。母梨尾部凹陷,肉質更細,水分更大,味道更甜;公梨尾部突出,肉質相對粗糲。
我在小秦的梨園里轉悠好久,拍了很多照片,品嘗了最好的香梨,品出了孔雀河水在這陽光熱烈的山谷里幻化的神奇。
四
孔雀河在鐵門關的峽谷里被攔腰截斷,從山洞導流去發(fā)電。然后從另一條山谷流出來,重新回到主河道,恢復了本來面貌。出了鐵門關,在塔里木盆地的東北部,締造了一片富饒的綠洲,一座城市庫爾勒。
“庫爾勒”,維吾爾語有“眺望”之意。這座城市得眺望南疆的地利之勢,因為有孔雀河的滋養(yǎng)變得富有大氣,還因為盛產(chǎn)香梨被稱為梨城。
“半城流水一城樹,水邊樹下開園亭。”清同治年間,浙江烏程人施補華在《庫爾勒舊城紀事》如此描寫。那時候,孔雀河順地形自然流淌,漫溢的水道遍布全城。樹影里有許多魚游鳥飛的水泊小湖,草蔓中有小獸隨性玩耍。春天時“夭桃才紅柳初綠,梨花照水明如玉”,到了秋天,香梨滿樹,到處飄香。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使過往客人流連忘返,留下來安居樂業(yè),生息繁衍。人口越來越多,城市越來越大,各種驛、館、坊、店開起來,往返于絲綢之路的馬幫駝隊,絡繹于途。
從古到今的延續(xù)中,孔雀河有過好幾個名字。曾因班超率三十六勇士飲馬于此,帶來西域長時期的穩(wěn)定,叫作“飲馬河”。清《西域水道記》中稱“海都河”,古代地圖又稱“浣溪河”“寬柴河”。商賈販客頂著大漠烈日來到河邊,卸馱洗滌,在河邊歇腳休整,洗去風塵疲憊,重新上路時回頭一望,情不自禁地贊美這條美麗的“浣溪河”。后來河上架了三座寬橋,橋體用粗壯的樹木支撐,橋面鋪著紅柳枝柴,橋稱“寬柴橋”,河名便叫“寬柴河”。
到了18世紀,因為孔雀河水的便利,加上天山南麓充足的陽光,溫暖的氣候,河邊聚集了很多皮匠。從巴音布魯克草原上收來皮張,在河邊鞣制加工,做衣裳、帽子、鞋子、靴子,帶動了織布、搟氈等相關手工業(yè)。沿河一帶人氣旺盛,店鋪宅院不斷修建。整天喧囂的人流,“昆其、昆其”鞣皮子的聲音,成了河邊最明顯的特點?!澳愕侥倪_去呢?”“皮匠們干活的河邊嘛!”也不知從哪一天起,昆其達利亞——皮匠河,這個名字叫開了。維吾爾語“昆其”即皮匠,“達利亞”即河。叫著叫著就成了“孔雀河”。
民間自然形成的說辭往往有著先知先覺的預兆,或許是這個帶著美好愿望的名字,感染了某種磁場。南方的孔雀拖著大尾巴飛不來,這些年,生性高傲,對生活環(huán)境頗多講究的天鵝卻成了孔雀河的長住“居民”。
庫爾勒現(xiàn)在是一座享譽全國的旅游城市,與穿城而過的孔雀河不無關系。孔雀河締造了這座城市,河水清澈流淌,高樓大廈倒映河中,讓這座城市有了水鄉(xiāng)的柔情??兹负拥闹骱拥烙镁奘伋桑瑢捈s百米,沿途十幾公里梯級而下。寬闊的水面被一道又一道水壩抬升,使水流變緩,靜如明鏡。每一道水壩處是幾米高的瀑布,一道又一道瀑布珠簾使河水在平靜中靈動。兩岸的濱河公園綠草如茵,樹葉婆娑,鮮花常開,猶如城市的花園和客廳。河水常年不凍,四季長清。
有一年深秋,南飛的天鵝飛越這里,發(fā)現(xiàn)了孔雀河,試探性地停留下來。庫爾勒人發(fā)現(xiàn)天鵝后,消息很快傳播開來。大人小孩,帶著好吃的,穿上好衣裳,紛紛跑來熱情招待,照相合影。享受了特殊禮遇的天鵝按原定計劃飛走了,但是把好消息也傳播出去了。以后來這里落腳的天鵝越來越多,有一年干脆留下來不走了。漫長的冬季,天鵝們游弋在風帆廣場和建設大橋一帶,成為庫爾勒人引以為豪的精靈。政府為它們定了口糧指標,環(huán)衛(wèi)人員每天定時投喂,市民們有空就來與它們交流,看它們悠閑嬉戲,優(yōu)雅跳舞。第二年開春,天鵝們先去城市周邊化凍的水庫湖泊,練練翅膀,捕魚撈蝦。這段時間,它們排著優(yōu)美的隊形,一會兒起飛,一會兒降落,為春天的到來表演。天鵝的演出成了孔雀河春季的第一場歡慶,很多攝影人遠道趕來拍攝這高雅的舞會。直到梨花盛開,春天的色彩完全鋪開,天鵝才相繼向北方飛去,飛往天鵝湖、賽里木湖,更遠更北的西伯利亞。他們在那里孵出天鵝寶寶,冬天再來,領著孩子回到孔雀河。這些天鵝孩子長大后,把孔雀河當作老家,徹底忘記了飛往南方。就像很多從中原和南方來到新疆的人,在這里結婚生子,扎根邊疆,后輩就是地道的新疆人,新疆成了他們的籍貫故鄉(xiāng)。
天鵝落戶,引得野鴨和許多不知名的稀罕鳥也來了。這些精靈增加了孔雀河的靈氣,使庫爾勒人的生活富于理想。他們把水的靈感用到了極致,把孔雀河一分為五,又建四條城中河,天鵝河、鴻雁河、杜鵑河、白鷺河,五河貫通,讓城市以水為脈。
五
到孔雀河游泳是庫爾勒人的夏季時尚。炎炎夏日,人們到河邊休閑,下去游一陣,日子真是愜意。在我的感受中游泳不只是一項運動,一地之韻,一地習性,盡在此地的水中。水土二字,有水才有土,沒有水,土就成了荒蕪的流沙。無形之水變得有形,無味之水變得有味,全在一方人文地理。游在水里,可以更真實細致地體會。我每次到庫爾勒,一定要去孔雀河暢游一番,每一次的感受都有不同。
第一次是冬季。那年元旦剛過,我到庫爾勒出差,白天忙工作,下午下班后來不及吃飯去游泳。朋友陪我到風帆廣場。剛下過一場雪,岸上一層茸茸的白,河里飄著蒙蒙的霧。我在車里換好泳衣,借環(huán)衛(wèi)人員的鐵锨鏟出一條小路,踏著岸邊的臺階下到水里。河水不深,剛淹到小腹。水溫比烏魯木齊的冬泳池明顯要高,至少在5℃以上。也冷,但沒有刀割般的疼痛,四肢不僵硬,游起來暢快。霧氣繚繞中,我向建設大橋游去。一團霧散去,突然看見一群野鴨排著隊迎頭游來。它們看見了我,顯然認為是一個危險,一陣慌亂,掉頭向下游游走。遠遠地停下來,又回頭觀察我。這個意外的相遇打破了冬天的沉默,橋上的行人俯在大橋的欄桿上,把我當野鴨子一樣看??戳艘魂嚕艿胶舆厑砻疁?,以為春天提前來了。真是一條可愛的河,游了一小會兒,生出了很多樂趣。
第二年初春我再次來到庫爾勒,北疆的冰雪開始融化,春水凍骨頭,比冬天的冰水更刺骨,孔雀河的水卻提前有了柳拂梨花的溫柔,游起來不是刺痛的冷,而是滑滑的涼。正游著,幾只天鵝從空中滑翔下來。彼時,我與孔雀河、與河里的生靈有了春天的溝通,不用語言表達,相互感受著信任和親近。
夏天就不必說了,孔雀河從早到晚都有游泳的人,我當然要與他們共享游泳的快樂。河面寬闊,河水深不過頭,河底少有淤泥雜物。在河里游泳,比游泳池開放自由,卻沒有大江大河、自然湖泊的危險。安全,悠閑,往返橫渡,嬉戲玩耍。大人小孩,無論什么人,無論游泳水平如何,都能以各自的方式游個痛快。當下的城市生活,哪里不是緊繃繃地讓人氣喘心急,城市的河流,往往充斥著讓人心生忌憚的不明成分??兹负幽茏寧鞝柪盏娜耍诳旃?jié)奏的生活中放松神經(jīng),享有舒展閑適的心態(tài)。
我從博斯騰湖出發(fā),一路看孔雀河的流水,深秋季節(jié),流光溢彩。河堤上樹葉金黃,落葉飄入水中,在波光里粼粼閃爍。這個季節(jié)游泳的人不多了,我在河里盡情游一番,從這邊游到那邊,從那邊游回這邊,多次往返,再次感受與孔雀河的源頭之情。
六
在過去很長的歷史里,孔雀河從博斯騰湖出發(fā),經(jīng)鐵門關、庫爾勒、普惠、阿克蘇甫、鐵板河流入羅布泊。
現(xiàn)在把孔雀河當作塔里木河向心式水系的一部分。但是,它與塔里木河的其他支流水系不同,真正的身份應該是與塔里木河相互依偎,共同流入羅布泊的姊妹河。兩河有各自獨立的河道,在歷史上幾經(jīng)分合。
魏晉前,塔里木河由普惠流入孔雀河的河道,兩河合流從北注入羅布泊。當時農(nóng)業(yè)規(guī)模小,入湖水量大,羅布泊廣袤三百里,冬夏不增減。
魏晉之后,樓蘭國進入衰亡時期,塔里木河重回故道,孔雀河從尉犁下面的鐵門堡,經(jīng)依列克河流入塔里木河道,從南面經(jīng)臺特瑪湖——阿不旦——喀拉庫順湖,最后注入羅布泊。
20世紀20年代,塔里木河在英買里沖寬了灌溉草場的渠道,形成拉依河,再由普惠流入孔雀河,沿魏晉后干涸的鐵板河從北流入羅布泊。
20世紀50年代,人們在英買里的拉依河口筑壩,塔里木河回歸故道,孔雀河與塔里木河再次分流,分別由各自的河道流入羅布泊。羅布泊仍有廣闊的水面。
隨著孔雀河流域灌溉面積不斷擴大,1958年建成普惠大壩,1962年建成阿克蘇甫大壩,截斷了下游河道的尾水??兹负铀?jīng)庫塔干渠再次流入塔里木河,徹底失去了與羅布泊的聯(lián)系。與此同時,塔里木河主河道上先后修建了恰拉水庫和大西海子水庫。
人類活動改變了地表河水的區(qū)域分配,上中游引水過多,造成下游斷流,留下幾百公里的干河道??兹负优c塔里木河都與羅布泊洼地的三個湖——臺特瑪湖、喀拉庫順湖、羅布泊失去了自然聯(lián)系。
1972年底,羅布泊徹底干涸。
七
孔雀河從博斯騰湖到羅布泊,曾經(jīng)有730公里的長度。由于中游的種植面積不斷擴大,孔雀河一路消耗,主流到阿克蘇甫大壩終結了,全程不足200公里。下游幾百公里河道干涸了,只留下關于水的記憶。我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思索孔雀河的命運。
水是生命之源,在塔里木盆地,水的流向,決定著人類的走向,改變著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存方式,決定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發(fā)展和銜接。而人類對水的攫取改變著河的命運。
一座城市因為有河而靈動,一片土地因為有河成為綠洲,有了旺盛的生命。一個地方失去了水,就會成為沙漠。如果水告別了一片土地,生命就會消失,使這里荒蕪到與生命保持相當?shù)木嚯x。
一條河養(yǎng)育了很多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懂這條河。
多少人喝了孔雀河的水?多少人從河中游過?多少人在摯愛這條河呢?
曾經(jīng)的羅布人以河為家,與水相依。我?guī)е鴮拥乃伎迹グ菰L現(xiàn)在的羅布人,看他們的生活,分享他們對水的感情。
羅布人是世居羅布泊地區(qū)的居民。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羅布泊、喀拉庫順湖、臺特瑪湖一帶,不種五谷,不牧牲畜,以小舟捕魚為食。
傳說過去的羅布人結婚時,娘家會陪嫁一個小海子,一對新人守著它過日子;傳說羅布人長壽,八九十歲還是好勞力,一百歲還能做新郎;傳說羅布人力氣很大,兩個人合力能拔起一棵胡楊樹;傳說過去的羅布人家家臨水,戶戶通舟,劃著卡盆走親戚,用紅柳削尖的木杈叉魚,用大頭棒打魚。
他們沒有用文字記載的歷史,留給人們很多揣測和聯(lián)想。傳說他們的先祖與鮮卑有關,也可能是樓蘭的后裔。他們崇拜太陽,以水為生。
1876年,俄國軍官普爾熱瓦爾斯基到了羅布人的村子阿不旦,清朝任命的首領昆其康伯克接待了他。他在村里盤桓數(shù)月,記錄了羅布人的生活:“一個守著陳舊的世外桃源,不知誰是皇帝,世代廝守那片自己的水域,甘愿寂寞而又心安理得的人群。”
二十年之后的1896年,瑞典人斯文·赫定乘著獨木舟來到阿不旦,見到了已經(jīng)很老的昆其康伯克,一位在外來者和本地人眼里都是品格極為高尚的人。結識了他的探險福星、羅布向導奧爾德克。奧爾德克帶著他發(fā)現(xiàn)了樓蘭遺址和小河墓地,找到了南疆考古的金鑰匙,引發(fā)了絲綢之路熱和新疆探險考古熱。
1907年,斯坦因來到羅布荒原,前往樓蘭古城。兩個羅布人的伯克攔住去路。他們身穿大清的五品官服,衣履敝舊,已有補丁,且不合身,但漂洗干凈,縫補的針腳細密,中規(guī)中矩。他們對探險的外國人查驗護照,履行自己的職責。斯坦因感慨,他走遍中國西部,所到之處暢通無阻,見到的官員無不唯唯諾諾,從不敢拂逆其意,根本不用出示護照。唯獨在“荒涼得如同月亮上一樣”的羅布荒原,遇到不畏強權、維護主權的羅布人。這個敦煌劫經(jīng)的始作俑者、肆無忌憚的文化大盜,特意為羅布人記下耐人尋味的一筆。
羅布人與水為伴。在我的想象中,他們快樂無憂,真誠浪漫,過著神仙般的傳奇生活。
可是,近100年來,羅布泊和喀拉庫順干涸了,羅布人的海子不斷消失。水的失去,逼著他們不停地從捕魚的水道“恰普干”后退。從阿不旦到恰卡勒,到庫木恰普干,到英阿不旦,到玉爾特恰普干,到米蘭。河水斷流了,又斷流了,干成堿溝了。打魚的地方越來越少,他們后退了幾百公里。一部分到了尉犁縣的墩闊坦、瓊庫里、喀爾曲尕,一部分穿越沙漠,到了克里雅河上游的于闐和洛浦。
羅布人的生存環(huán)境變了,生活方式也變了,他們的性格有什么改變?在我的想象中,他們依然與水相關,在我心中充滿傳奇色彩。
聽說有個叫喀爾曲尕的村子,全村居民有幾十戶。他們保留了羅布人的習俗,七八十歲勞作不息,經(jīng)常聚集五六人,帶著用野麻編織的網(wǎng)、魚叉和大頭棒,劃著卡盆下湖。捕魚回來,任全村各家隨意取食,食盡再捕,不分彼此。他們樂觀豁達,聞樂起舞,年輕人在傍晚落日將盡、月亮初升的時候,依偎著水邊的胡楊樹,唱著歌曲《心愛的姑娘》:
“我從喀爾曲尕來,像魚在水中暢游。自從見到了你,我無法入眠。心愛的姑娘,因為路途迢迢。天上的月亮啊,帶去我深深的祝福。我心愛的姑娘,你是我心中最明亮的月光……”
歌聲里飄蕩的浪漫情調,令人心醉。
我很想像一百多年前的斯文·赫定,劃一只胡楊木卡盆沿河而行,用上很長的時間,慢慢去拜訪羅布人的村莊,去結識村莊里的羅布人。
八
在尉犁縣城,我見到了朋友介紹的朋友吐爾遜·蘇來曼和熱合曼·哈力克,請他們帶我去拜訪羅布人。
“羅布人?我們就是嘛!”兩位朋友異口同聲地說?!拔纠缏?,就叫羅布淖爾。原來嘛,我們在羅布泊,水少了嘛,我們退,一直退到這個地方。我們羅布人嘛,從羅布泊來的人?!?/p>
他們的回答讓我有些難為情,自作神秘的想象竟被一語道破。許多看似神秘的事情,現(xiàn)實中其實很平常。我開始懷疑,幾個外國人對羅布人的記述,概念化地把羅布人限定在很小的范圍。尉犁人以羅布人自居,表明對“羅布淖爾”的地域認同。
吐爾遜和熱合曼沒有在意我問的不恰當?shù)膯栴},熱情地帶我去一位羅布老人家里做客。我要準備一些禮物,兩位朋友立即反對。朋友房子去,東西拿上嘛,朋友生氣呢。我說,看老人嘛,帶點禮物是應該的。他們的語氣真的有了一絲不滿。我們嘛,朋友來了高興,吃肉,喝酒。東西拿來,看不起(我們)嘛,那個樣子不行。我只好依了他們。
出城30多公里,到了墩闊坦鄉(xiāng)瓊庫勒牧場瓊庫勒北路76號,我跟著吐爾遜和熱合曼,兩手空空走進熱乍克老人的家。房子在棉花地中間一塊高出的臺地上,猶如海子中間突起的小島。看這地形,在不是太久的過去,棉花地很可能就是一片海子?,F(xiàn)在水沒有了,海子成了地。
這顯然是個大戶人家,很大的院子里有兩排平房,很多人在院子里忙碌著。兩排房子中間搭著廈棚,棚下一盤鋪著地毯的大炕。一群孩子在炕上跳皮筋。主人迎出來與我們握手。熱乍克老人,還有他的兩個兒子。
沒有太多的禮節(jié),幾句簡單的寒暄后,我們立即被請到房子里吃飯。大家上炕,炕中間地毯上鋪著干凈的餐單,單子上擺著柴火馕(用柴火烤制的馕)、西瓜、甜瓜、涼拌菜,巴旦木、葡萄干、水果糖。吃飯前簡單介紹,老人的兒子依香·熱乍克,村里的致富能手。他家有1600畝棉花地,600只羊,7臺拖拉機,10口機井。雇了幾十個工人,有四川來的、喀什來的、和田來的。有的工人兩口子都在他家干活,半年能掙五六萬元。
依香介紹他的爸爸熱乍克·吐爾地,92歲了。他說老爸生了15個巴郎子,他是第7個。他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來到這個地方。30年前,房子周圍是海子,魚多得很。他比著大腿說,有這么大,用棒子打。野駱駝很多。房子后面有梧桐,他把胡楊叫“吾通兒”——柴火的意思,我聽成了“梧桐”。過去這個地方都是水,羅布人不吃糧食,吃魚、兔子、黃羊等很多野東西(野生動物)。
說著話,剛剛出鍋的羊肉端上來了。熱乍克老人來與我們一起吃飯。他身材不高,很精干。穿一身白綢衣褲,赤著腳,一個跨步上了炕,連炕沿都沒有扶一下。如此利索,哪里像一位92歲的老人。
此時,我最遺憾的是不懂他們的語言,無法與老人直接對話,聽他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故事。
依香說,爸爸小的時候放牧,后來在鎮(zhèn)里的糧食局榨油,也在家里榨油。他家開著全村唯一的油坊。老人對我的到來很高興,吃完飯,穿上自己最好的袷袢讓我拍照,又為我演示土法榨油的工藝。房子外面的空地上,立著一個半人高,兩人才能合抱的胡楊樹樁,中間挖下去一個圓坑,里面又一個小坑,小坑里面開個小洞,小洞通著底下能放一只桶的開口。一根梨木,磨成圓頭,放在小坑里。旁邊一個胡楊木架子,扶起來,套上毛驢,開始轉圈。梨木的圓頭在胡楊木坑里轉起來,炒熟的油菜籽放進去,榨出的油漏到下面。老人與他的大兒子一起把毛驢套上,像真的榨油一樣,做完了所有的程序。小孫子跟著爺爺一起趕驢,毛驢踢起塵土,兒媳婦提來一桶清水灑濕地面。一幅樸實鮮活的榨油圖呈現(xiàn)給我,讓我心生莫大的榮幸。
整個下午,我在熱乍克老人家里享受了很高的禮遇。告別時,老人送我一壺自己榨的菜籽油。好香!梨木和胡楊摩擦很多年的深沉味道,滲透著老人對我關愛的情誼。
告別熱乍克老人一家,回頭凝望,金子般的胡楊把陽光抖得嘩嘩作響,誘惑我一次一次走向塔里木深處。
起于湖,歸于河,有自然和人類的多種原因,人的因素更多。時而清幽,時而渾濁的河水,有快樂也有憂傷。
2000年之后,為了挽救塔里木河下游的植被,人們加大了孔雀河從博斯騰湖的調水量。我想象著那兩個巨大的閘口,日夜吞吐著博斯騰湖水??兹负幼甜B(yǎng)著全流域的生長,增加了塔里木河下游的流量,讓干枯的臺特瑪湖重現(xiàn)生機,成為沙漠中的一片汪洋。
從雪山到大漠,孔雀河留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傳奇。它的上游是開都河,直接源頭是博斯騰湖,下游并入塔里木河,最終歸于臺特瑪湖。
一條水系,從源頭到尾閭,分別擁有不同的名字,就像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有乳名、大名與代表個人特點的別稱。不同河段,不同的名稱,產(chǎn)生了不同的故事。其中最精彩的傳奇,屬于孔雀河。它最大的光彩,還在于把整個水系的傳奇連為一體。
(責任編輯 丁怡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