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在燈火輝煌、燈紅酒綠的繁華街市,在璀璨得難見星月的城市背景下,在日光燈照如白晝的書房,我常常想起遙遠(yuǎn)的過往,想起童年、村莊、老巷、舊屋,想起山村里昏暗的燈火。燈火飄飄搖搖,忽明忽暗,有時伸展著小腰肢,有時又蹦蹦跳跳的情景,像舞蹈的精靈讓人心生喜愛。
無論處于什么環(huán)境,火永遠(yuǎn)向上,永遠(yuǎn)保持熱情,永遠(yuǎn)閃耀著光芒。而且,它始終是歡笑的。
萬物有情有義,一般不假以言表,比如花朵愛人憐人,像淑女閨秀,笑不露齒;鳥蟲天然發(fā)出啼鳴,那是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這木頭木腦的東西,一旦燃燒起來,就笑了,就能表達(dá)出來情感了。這是怎樣神奇的事情呀。那么它為何笑、笑什么、怎樣才會笑出來呢?大概就是有股子熱情,還有點不怕風(fēng)吹雨打的韌。如此,就愉快、明快、痛快,即使是處于暗夜,也會帶光發(fā)熱,讓人踏實,給人溫情。
燈與火,在燃燒中刺破了黑暗,撕裂了饑寒,既旺盛了自己,也照亮與溫暖了人心。它何曾考慮過身處什么環(huán)境,何時會油盡燈滅、柴空火熄?熱情把自私與自卑烘干了,光明逼退了靈魂深處的陰郁,于是它發(fā)自內(nèi)心地興奮,由衷地笑,歡快地笑出來。竊以為世上萬般的笑容,美矣,悅矣,甜矣,喜矣,但都不及燈火迷人,令人回味。
我特別羨慕帶光的人,就如同身處寒室,要急切地靠近燈火。那些渾身散發(fā)著真善美的人,身上有一團火,隨時都會感染人善待一切。他們處處想著他人,發(fā)光發(fā)熱奉獻自己的善舉,無時不令我深為感動。而在高處發(fā)光的人猶如聳立在塔上的燈,指引著人們前行。在華夏文明史上,無數(shù)先賢、仁人與志士,就是民族興旺的薪火,有了他們就有了方向,有了脊梁,有了凝聚力,有了出征的激情與干勁!
在農(nóng)耕時代,燈火無疑是人類生存的保障。三更燈火五更雞的緊張忙碌,折射著農(nóng)人被季節(jié)攆轉(zhuǎn),受生活所迫的處境。下地插秧、上山摘山茶、到林場馱竹,就是這樣如急急如律令般。山野無星無月無光,只能依賴燈火,人們舉著燈籠火把夜行,尋人尋牛,做一出道場,趕夜路搭船搭車去遠(yuǎn)方。是火把、燈籠引領(lǐng)著人走出狹窄曲折的屋巷,走出羊腸小道,走出恐懼、穿越迷途、避開山水危境?;鹑缟褚粯幼o佑著辛勞的人們。
在鄉(xiāng)村,煙火縹縹緲緲,如詩似畫地生動了田園,不離不棄地把農(nóng)人的日子串成一首四季歌。父輩們在家園上耕種、收獲、忙碌、賦閑,或是走親串門,對土地、對莊稼、對家園,總是充滿著眷戀,就像燈火守護山村,日月行于天地般自然。貧乏、困頓、簡約而又純粹的日子,有了火便延續(xù)了下去,有火才感覺有家,有興旺的氣象。香火不斷,不僅說的是對祖上的虔敬,更重要的一層意思是一脈相承,家族繁衍。倘若主人慪氣、憂傷、迷茫、貧困,那是會影響燈火情緒的,它會變得暗淡無光。如果某家屋里看上去冷火秋煙,那或許是遇到什么變故了,主人茶飯不思,不免就驚動了鄉(xiāng)鄰殷切的探望,帶去冬日暖陽般的溫暖,主人就卸下心頭沉郁,把火生起來,家就有了生機,人慢慢開朗起來。
火激起的味蕾美感,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一只紅薯在地頭里燃燒,散發(fā)的香味真是直入肺腑,引發(fā)翻江倒海的食欲。稚小鄉(xiāng)童,我不知道外面世界,不懂生活滋味,卻沉湎于燈火所帶來的快樂。常常,在灶間能看到、聽到灶火情不自禁“嗞嗞嗞”地笑,拖著紅色的小小的尾巴,從火膛中心向外噴。有時像放鞭炮時放射的焰火。那些松杉、櫟樹、櫧樹、雜木等硬木柴非常自信,更“咬火”,笑起來你止都止不住那滿滿的燦爛。竹子燒起來又笑又響,完全是無拘無束,熱情奔放,抑制不住流光溢彩,升高了喜慶的氣氛。再憂郁的心,在熊熊烈火中也會有所釋放。在火光映照下,看著長輩那木木的臉龐,我心頭發(fā)緊,我真的如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巴望著大火一直旺盛地燃燒,驅(qū)走黑暗、寒冷、憂郁與愁煩,至少讓那慘白的臉看起來有點紅光滿面。我真是羨慕山中那些好木雜柴,生就了好的本質(zhì),燒起來那么喜人,那么美好,那么經(jīng)久,那么凝聚人氣。它很貼心地向人提供了一個宣泄的機會,一個和好的場所,一個禱告的儀式,一個謀劃未來的空間。
進入冬季后,鄂南山區(qū)農(nóng)活干得差不多了,農(nóng)人們有閑工夫扎堆烤火。爐火燒旺,亮堂堂的,走過路過的不由自主地走進來。主人端好板凳,拉退位子,“一退三個位”,火爐頭就成了“火主”。所謂“火主”,意即有火就有主心骨了。于是熱烙了起來,男的掏出煙袋,裝上煙絲,小孩趕緊送去火鉗,鉗起紅紅的火種,點上煙,客人便“吧嗒”地吸了起來。我覺得那是吸火而非吃煙,可不?火爐頭的火被他分著吃到了肚里,然后換一溜煙升騰在屋瓦縫隙或煙囪上。
在唱神歌的祖祠,在做“當(dāng)大事”的祭廳,在閑下來的禾場里,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煙霧繚繞于村莊上空。那是一村人群策群力的象征,一村人盡孝盡順表達(dá)念想的象征。村人洞悉“眾人拾柴火焰高”,柴加上去,火焰就不斷升高,跳躍著,揮舞著,小旗幟一樣招展。一村人就是這么抱團,一家人一樣互相關(guān)照著,應(yīng)酬著,幫襯著。
火,伴著祝福的吉祥,伴著告慰的心念,伴著豐收過后閑暇的生活,把單調(diào)的鄉(xiāng)村一次次激揚起來。每到年三十,無論窮人富人,家家戶戶充滿了儀式感。把大柴蔸架上,紅紅地?zé)饋?,烤得周身暖和,滿臉通紅,連耳朵都發(fā)起燒來?;疬呴e不住手的小孩,拿了長長的鐵火鉗,捅那周身燒得通紅的柴蔸,柴火便輕輕炸裂開來,發(fā)出“啪啪”的叫聲,蹦出一束束火光,如流螢一樣散開。干柴蔸狀如兔,如豬,如犬,如羊,村人在燃燒的時候就想著,與之對應(yīng)的是豬羊犬肥壯,豐衣足食,家運昌盛。許是被年味醺醉了,被豐收的人侍弄得舒適了,被普天的喜慶感染得有幾分得意了,火在持續(xù)升溫,終于忍不住要從靜默中煥發(fā)生機,要歡笑。
火笑在冬季,笑在殺年豬、炸豆腐之后,笑在備足了年貨等客人的雨雪天氣里,笑在身閑、心閑、打瞌睡、嘮家常的時候。那種不經(jīng)意間的自然流瀉,常常燃起主人心頭上的希冀。許是知道主人在想親人了,想喜事了,火便情不自禁,趁勢騰達(dá),奔放。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跳躍的火花從靈魂深處迸發(fā)出來,勝過萬千桃花所帶來的慰藉與愉悅。
我發(fā)現(xiàn)燈也是會笑的。山村里多用小玻璃墨水瓶做煤油燈,或用破鐵皮做盞,點的是煤油、桐油。燈就是農(nóng)人黑夜里的眼睛,小小的燈光亮著,遠(yuǎn)方的人看到它,就有了向心力,有了驅(qū)除恐懼的心理寄托。在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野地,從門縫與窗戶漏出的微光,一下子就能抓住行人的心。燈下看書,做針線活,剁豬草,磨豆腐,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充滿了詩意。
凝視燈盞,燈絨分了叉,散開,而且還發(fā)出“噗”的一聲,短促,輕巧,卻是印在主人的心上了。這“噗”的一笑,讓勞累、疲乏的人來了精神,心生歡喜。莫非是冥冥之中顯靈,將有喜事,或是有客人要來了。奇怪的是,這樣的預(yù)兆常常八九不離十。
其時,家家戶戶都是省油的燈。誰也舍不得捻大燈芯,一點兒冒著不熄的星點,比豌豆還小,所謂“青燈如豆”是也。一點光,慢悠悠地閃,讓人提心吊膽。榨油坊里的燈,那就真不是省油的燈了。一個結(jié)著厚厚油垢的燈盞里,有時放上兩到三根燈草,點上兩個燈草,燈光與灶火照亮了透風(fēng)的油坊,夜間頓時少了鬼魅的威嚇。牛拉輾盤轉(zhuǎn)動的吱呀聲,伴著油燈搖曳,火膛里的柴火煮熱著輾好的山茶籽、油菜籽、花生籽、桐籽或是芝麻籽。兩三個大人拉著鉗了鐵框的木樁,一退一進,對準(zhǔn)木榫狠撞,油就清亮亮地滴下,熏人的油香便隨著山風(fēng)四處飄散。那一刻,我感覺燈火不僅僅明亮,還芳香著,歡樂著呢!
(責(zé)任編輯 王仙芳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