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榮 張 旭
2019年召開的麥家作品研討會中,吳義勤認為“他的小說確實非常有力量,有陽剛之氣”[1]68,高度贊揚麥家小說的精神價值。“魯迅小說全譯本進入英國主流市場,學術研究的引領作用不容忽視;莫言運用魔幻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闡釋20世紀中國社會豐厚的歷史內涵而榮膺諾獎;麥家的小說以引人入勝的故事性和古典美的翻譯風格走紅歐美[2]。”麥家的作品在國外讀者群體龐大,因此,研究者比較研究麥家與魯迅和莫言文學作品的海外傳播,在此基礎上,筆者主要分析麥家對魯迅跨越數年的文學繼承與文學呼應,淺析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產生的文學與社會影響。
麥家塑造出獨屬于麥家式文學韻味的人物畫廊,這些人物身上可以看到魯迅筆下人物形象的影子。
《傷逝》中的子君是奮起反抗的一代覺醒不徹底的知識分子的符號象征,涓生與她最終一傷一逝,體現了在封建社會中邁出自由解放步伐的知識女性一旦沉溺于情愛之中,不求進步,便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栋邓恪分悬S依依繼承了子君的勇敢追愛,她有知識、有超乎常人的數學能力與解密天賦,是新一代知識解放的女性,但她卻控制不了情欲,因此,慘死在醫(yī)院的廁所里。無論是剛接受啟蒙思想與知識熏陶的先批覺醒女性還是學識充沛思想解放徹底的科學女性,最終都耽于情欲。魯迅和麥家在用女性形象塑造來帶領讀者尋找并成為真正獨立優(yōu)秀的女性。祥林嫂是魯迅筆下最為經典的女性形象,像一頭默默無聲耕耘的黃牛,被封建禮教和封建思想所統(tǒng)治的舊社會折磨得喪失求生意志?!讹L語》中的惠子是日本女性,不顧家庭阻攔與世界戰(zhàn)爭的嚴峻形勢來到中國,即使與陳家鵠情比金堅,也挽回不了悲慘的結局。一個是封建社會吃人導致的悲劇,一個是舊統(tǒng)治階級慘無人道的陰謀陷害。麥家繼承了魯迅對封建舊社會的橫眉冷對,更延續(xù)了對遭受生命威脅的大眾的同情。生活的不幸層層加壓,但總有人在忍耐前行?!度松:!分袟畎⒁糖鞍肷ルy重重,但她選擇直面磨難,默默守護著只有兒童心智的上校,臉上布滿歲月和苦難的印記,仍樂觀地生活著。這是麥家對魯迅的女性系列和自己前期女性創(chuàng)作的一種繼承與發(fā)展更新,是人道主義光輝的一種彰顯。
《狂人日記》中的主人公大聲疾呼“吃人”是對社會現狀認知的袒露,狂人是天才,只不過這個天才的言論與思想招致羞辱責罵,受到看客的嘲笑與管制,這是一個時代看透現實的天才的隕落。天才墜落的悲劇意味也是麥家寫作的核心?!督饷堋分腥萁鹫淦谱g密碼的驚人天賦,最終敗給被偷走的筆記本,淪為一個瘋子;《暗算》中擁有超強聽力的阿炳敗在一個不是自己的孩子身上,還有隱姓埋名的鴿子等。在麥家筆下,天才確實擁有常人無法匹及的才能,同時也有著比常人更加脆弱的內心,“麥家試圖通過小說向我們表明:人有可能征服強大的對手,但要戰(zhàn)勝自我卻極其困難。就像古老的悲劇人物俄狄浦斯王那樣,他能以非凡的智慧解開斯芬克斯的謎語,卻對自己的命運束手無策”[3]。這就增強了小說中人物的物質感與實體性,是天才隕落的深度思考。
絕望中進行抗爭是魯迅在作品中主要傳達的一種理念,絕境中極端里敘事也是麥家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并且相較于魯迅來說具有更加明顯的絕境氛圍,前期作品中充斥著對于701隱秘位置與極致人身限制的表達,環(huán)境壓抑封閉最典型的是《風聲》中敵我對戰(zhàn)的公館,在這里智力與心靈的雙重折磨,使絕境達到了頂峰,但“它恰恰暗合了中國文學的某種精神轉型:無論是在文學中,還是在現實中,在一些滾燙的、堅定的身體較量背后,都可能隱藏著一種令人尊敬的痛苦、一種莊嚴高貴的人生;懂得辯識、體認這種人生的民族,才堪稱是一個精神已經成人的民族[4]。”魯迅與麥家筆下的這些人物無論處于何種絕境都執(zhí)著地前進,因為他們每前進一步,就離中國美好光輝的未來進一步,他們隱姓埋名不應該也更不能被遺忘,作家向我們傳達文學與歷史帶給我們的確信與肯定。
綜上,雖然兩位作家之間的創(chuàng)作相距幾十年光陰,但麥家的作品中仍然可以品味魯迅偉大啟蒙精神的源遠流長與繼承發(fā)展。
麥家采用的亡靈自述與書信日記的寫作形式,以及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都受到了魯迅的影響。
魯迅對死亡主題的寫作有獨特思考?!端篮蟆方柚氖菈艟?采用的是一種亡靈自述的寫法,虛構自己死后經歷的事情,荒誕怪異驚悚絕望充斥著行文,《故事新編》中的《起死》通過莊子與鬼魂之間的對話,這種死后虛構來對人性進行剖析挖掘與深度嘲諷?!栋邓恪分小俄f夫的靈魂說》是更加直觀的亡靈自述,靈魂親口敘述自己的戰(zhàn)前經歷、戰(zhàn)中故事以及死后尸體是如何被化妝運到中國來充當他人尸體。韋夫跟隨自己的身體逐步經歷,像是并未去世,行文遍布一種凄涼與心酸之感?!拔膶W中的‘虛構死亡’,主要有兩種意味,一是借死亡鬼魅世界,曲折諷喻現實,二是借由死亡探討生命哲學,向死而生[5]?!眱晌蛔骷胰诤狭恕疤摌嬎劳觥钡膬煞N意味,魯迅是借助自己死后的描述來表述當時社會的冷漠無情,民眾麻木不仁,但魯迅并沒有放棄生的希望,體現的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哲學思想。麥家借用異國人的靈魂說,一方面是揭示抗戰(zhàn)時期敵我雙方的斗智斗勇,另一方面通過韋夫的段段內心獨白,體會到他對家鄉(xiāng)的渴望與思念,對死后尸體肆意使用帶來的人性喪失的思考,更有人類精神世界的共性啟發(fā)。
《狂人日記》以十幾則狂人自我意識流動毫無邏輯的記錄,真切地表述自己的悲憤與思考,幾乎是做到了隨心所欲的寫作?!秱拧肥卿干氖钟?這篇手記書信體小說彌漫著涓生哀傷的情調,讀者自然而然地走進兩人的愛情悲歡離合故事,走進涓生的內心。這種書信記載與獨白的方式在麥家筆下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完善?!督饷堋贰栋邓恪分写笃\用訪談錄和采訪稿以及個人日記來呈現主人公的一生?!讹L聲》中東風、西風與靜風的博弈對峙以及《人生海海》中“我”不同時期的記載,是在運用獨特的形式來寫作。在兩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中,書信與日記的寫作形式是對書中人物最逼真的描寫,同時也是抒發(fā)個人情感、宣泄寫作熱情以及帶給讀者身臨其境感受的絕佳創(chuàng)作形式。
魯迅與麥家在小說題材的選擇上可謂是匠心獨運?!豆适滦戮帯愤x擇重新編寫神話與傳說,所謂故事新編,可以說是舊有的神話傳說故事的新型編寫,更可以說是將社會生存人物、社會歷史環(huán)境用神話傳說的方式進行新編寫,這種獨特的題材選擇與創(chuàng)作與其說是迫于環(huán)境的壓力,不如說是魯迅主動嘗試另辟蹊徑的啟蒙式創(chuàng)造與書寫。麥家的小說帶有明顯的紅色題材與革命英雄傳奇小說的影子。三部曲與《風語》的故事背景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戰(zhàn)爭與解放戰(zhàn)爭,講述了英雄人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傳奇事件,基本吻合紅色經典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度松:!肥菍Ω锩⑿蹅髌娴睦^承創(chuàng)新,改變了傳統(tǒng)革命英雄的故事發(fā)生地,將人物放在一個普通平凡的鄉(xiāng)村中進行講述,穿插傳奇故事,銜接故事情節(jié),增添寫作內容。傳奇英雄的上校最后是一個悲劇慘淡的形象。“《人生海?!穼τ⑿蹅髌娴母膶懪c重構既豐富了英雄傳奇的內涵,創(chuàng)新了英雄傳奇的寫作模式,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建構了一種新的小說敘事美學[6]。”
兩位作家在形式上的遙相呼應是優(yōu)秀作家對作品創(chuàng)作格式探索創(chuàng)新的體現,亡靈敘述諷刺現實,傳遞哲學思想,日記書信袒露心聲,誘人深入,獨特題材的開創(chuàng)增強文學閱讀趣味性的同時激勵民眾奮發(fā)向上,這是作家對時代的寫作,也是對使命的把握。
文學之所以經久不衰,主要在于其具有獨特的啟蒙意義與審美價值。魯迅發(fā)現了從醫(yī)救人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收效甚微,所以棄醫(yī)從文,以筆為劍,劃破社會黑暗的障壁,書寫社會黑暗面。麥家《解密》創(chuàng)作10余年,退稿17次,支撐他的僅有赤誠的文學之心,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反映了時代需要英雄的創(chuàng)作傾向,“小說并非僅僅是一個好玩的游戲或“智戲”的展示,它更是一曲英雄主義的悲歌。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麥家書寫了我們期待和想象的革命時期的孤膽英雄[1]71?!濒斞负望溂乙晕膶W啟蒙性與審美性為重的創(chuàng)作宗旨,對時代使命的正確把握,是作家最基本的文學素養(yǎng)和責任擔當,需要所有作家銘記在心。
魯迅與麥家都有一段心酸孤獨的生活經歷,魯迅見證了自己的家庭由盛及衰,目睹了中國備受屈辱的現實,他投入寫作為的是啟蒙民眾、喚醒民眾,也是為了療救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靈。麥家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孤獨是籠罩在他青少年時期的陰影,在作品塑造的天才人物身上可以看到作家身上的特質,傷疤隱藏起來只能永遠成為傷疤,兩位作家從事寫作治愈自己,而后由此出發(fā),結合社會現實療救世人??纯褪囚斞竸?chuàng)作中一個龐大的人物體系,他們對社會麻木、對周邊人冷漠,反復咀嚼著他人的痛苦,渾渾噩噩,他們遺忘了何為生之意義、何為生之本質。麥家也在作品中提到了遺忘,《風聲》中“老鬼”式的人生何嘗不是被國人遺忘的?這樣的遺忘,映照出的其實是當下文學中的精神殘缺。時代需要溫情,我們不能遺忘,時代需要英雄,我們不能遺忘,時代需要信仰,我們更不能遺忘?!拔膶W要寫普通人的生活,寫好普通百姓人物,但假如我們的文學不去寫天才和英雄的故事,不對天才報以同情和尊敬,不對人才表達敬意,那么中國和中國文學都會沒有希望[1]69?!丙溂依^承了魯迅的文學思考與文學使命,塑造出獨屬于中國的天才英雄。社會生存環(huán)境總是閉塞壓抑的,這代表的不僅僅是人類在特殊時代的生存困境,更展露了人類的精神困境,時代飛速發(fā)展,如何與時代共處成為人類生存發(fā)展的一大難題,作家啟示我們,人類面臨精神困境時,絕望地抗爭與英雄主義的高揚能夠賦予困境中的人以強大的精神力量。
前文提到,魯迅、莫言作品的海外研究多集中于學術研究,外國學者針對其研究主要側重于通過文學作品來了解中國的社會狀況,政治性因素占據主要地位。麥家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的文學接受動機,首先其故事十分傳奇,吸引讀者深入其中進行解密;其次,作者設置的故事背景不受政治、地域、時期、民族的限制,受眾群體廣大;最后,麥家深刻把握了讀者的閱讀心理,在歐美國家地區(qū),懸疑探秘類型作品廣受歡迎,麥家的小說中普遍包含大量的偵探解密成分。
魯迅和麥家發(fā)揮文學作品的啟蒙作用和審美價值,因其藝術性與內涵性也吸引了無數海外讀者。麥家的創(chuàng)作將政治性與技術性密切結合,展現中國形象與中華特色,不僅滿足國內民眾的獵奇心理、主人翁意識,更重鑄了英雄主義精神,高揚愛國主義。同時啟示當代作家,必須要講好自己的故事,也要能夠符合海外受眾心理,形成海外讀者接受群體。梁海教授在麥家作品研討會中所說“麥家的小說能夠引起西方世界這么大的關注,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確實在講述一個中國故事,講述中國傳統(tǒng)的一個命運觀”[1]79。麥家將中華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特色與中國哲學思想結合,并與吸納的博爾赫斯和毛姆的創(chuàng)作特色融會貫通。文學作品是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載體,如今正是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展現中國形象的好時機,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要致力于打破西方對于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印象,增強文化自信。
麥家作為當代崛起的作家,作品中明顯帶有文學巨匠魯迅創(chuàng)作的影子。探討麥家創(chuàng)作中魯迅的影響,意在分析杰出作家的創(chuàng)作共通點,更意在引導眾多作家承擔起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任,更好地傳播中華文化,樹立中華形象,對于中國文學書寫如何向國人“走進來”與向世界“走出去”具有重要的意義。文學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定然存在其文學價值。麥家的創(chuàng)作水平與魯迅之間仍然存在差距,但他對于文學作品初心的掌握以及其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都將輔助他取得更加顯著的文學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