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渡帆
(西南大學 西南民族教育與心理研究中心 重慶 400715)
社會經濟與通信技術的發(fā)展拓展了人類的活動空間,提升了生產效率。然而,在人們享受由“加速”帶來的便利時,又深感作為自我存在的時空方位消弭,焦慮情緒不斷加劇。[1]現(xiàn)代性加速內嵌著競爭文化,讓焦慮從一種被建構的想象變?yōu)槠毡榈氖聦崱C谞査梗–harles Wright Mills)早在20 世紀50 年代就用“充滿不安、焦慮并足以成為莫名致命性的不適”來描摹罹患了焦慮癥候的現(xiàn)代性社會。[2]博士生作為“象牙塔尖”的知識分子,擁有世俗給予的崇高光環(huán)。然而,“高學歷”的身份也注定了他們年齡稍大、多數(shù)未婚、經濟窘困、背負眾多期望等基本事實。[3]焦慮作為一種對現(xiàn)實和未來無法把握的情感,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4]國外學者通過對2 279 名研究生(90%為博士生)的調查,發(fā)現(xiàn)41%的研究生存在中度或重度的心理焦慮,是一般人群的六倍以上。[5]然而,目前關于博士生教育的研究多以“人才培養(yǎng)”為話語主體,問題諸如:博士生培養(yǎng)的發(fā)展路向[6]、博士生教育改革實踐[7]、博士生科研產出[8]、博士生創(chuàng)新能力發(fā)展[9]等。盡管研究者關照了高層次創(chuàng)新人才的培養(yǎng)質量,并富有使命感地提出了博士生教育改革的旨歸,但以“應然”目標為主導的話語形式,容易忽視博士生教育中“實在”的精神個體,難以切入博士生學術生命活動的細微脈絡,諸多議題就變?yōu)榱酥皇琴N于模糊個體身上的宏大標簽。
教育學作為一門“迷戀他人成長的學問”[10],理應重視博士生學術生命與個體生命共存的實然場景,消除博士生主觀經驗世界中的“成長障礙”。當然,也有研究關注到博士生的心理健康,并對博士生普遍存在的心理問題達成共識。[11][12]然而,對博士生焦慮情感的研究無論是在深度還是廣度上,與抑郁、孤獨、風險等經典現(xiàn)代性議題相比仍顯不足:很多研究要么把“焦慮”強化為一種“抑郁”過于敏感地重視博士生心理問題[13];要么把“焦慮”弱化為一種“壓力”較為冷漠地輕視博士生的生存心態(tài),將其視為一種當然的存在。[14]在博士生群體中更具普遍性的焦慮體驗,或被作為諸多現(xiàn)代性議題的腳注而一筆帶過,或被視為博士生心理問題的基本預設。2019 年,《Nature》在對全球博士生調查中就發(fā)現(xiàn),36%的博士生反饋因焦慮或抑郁尋求過幫助。[15]國內有學者對北京1 112 名在校博士生焦慮心理狀況調查發(fā)現(xiàn):博士生樣本焦慮水平偏高,36.9%的受調查博士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焦慮。[16]不管是從普遍經驗來看,還是從實證數(shù)據(jù)而言,焦慮已逐漸從博士生日常生活的“后臺”浮出,成為他們難以規(guī)避的情感體驗?!叭魏紊鐣芯浚绻麤]有回到有關人生、歷史以及兩者在社會中的相互關聯(lián)的問題,都不算完成了智識探索的旅程”[17],為此,我們必須從焦慮的普遍性中走出來,進入現(xiàn)象的實際中,去洞察博士生焦慮問題的時代癥候,繼而提出改善策略,以期對緩解博士生焦慮有所裨益。
20 世紀70 年代,伴隨“情感研究革命”的到來,“情感”開始作為一種理論進路,被深深嵌至社會結構中,成為社會學家觀察與分析社會現(xiàn)象的重要依據(jù)。[18]在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了戈夫曼(Erving Goffman)、戈登(Steven Gordon)、霍克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喬納森(Jonathan H.Turner)等一批學者,他們分別從不同的視角研究情感問題,搭建起情感社會學的理論框架。戈夫曼在擬劇理論中將“人格—互動—社會”整合為一個情感分析框架,認為一旦個體的自我呈現(xiàn)不能符合社會秩序時,就會產生尷尬、蒙羞、無措等情緒。[19]喬納森指出:人類的情感并非簡單的心智反映,而是深刻地嵌套在社會背景中。[20]戈登較早認識到了社會文化是解釋情感變化的重要動力機制,并認為人類只有掌握了社會的情感文化,才能夠更好地扮演社會角色。[21]
在情感社會學理論中,情感不只是一個由“刺激-反應”所構成的神經學概念,它還具有社會性的特征。情感社會學理論的奠基者柯林斯(Collins)就將生物有機論與社會結構納入情感社會學的建構路徑中,為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22]焦慮作為一種由多種情緒組成的情感體驗,是情感社會學理論的重要構成部分。站在生理學視角上,焦慮是個體由于不能達到目標或面對危險時,致使自尊心與自信心受挫,或使失敗感和內疚感增加,進而形成的一種無助、緊張、不安、憂慮的心理狀態(tài)。[23]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就把焦慮看作是神經癥的關鍵因素,認為它是由壓抑的里比多轉化而來。[24]站在社會學視角上,焦慮被視為由社會中不確定的因素在民眾中引起的緊張不安的心理。[25]自然災害、社會變遷、文化轉型等都是誘發(fā)焦慮產生的結構性因子。貝克(Ulrich Beck)認為,隨著現(xiàn)代性后果的來臨,人們的“共同的焦慮取代了共同的需求”[26]。生理學研究和社會學研究為我們研究焦慮提供了兩種分析框架:生物決定論與社會文化建構論。[27]情感社會學則將這兩種分析框架建立了有效關聯(lián),認為焦慮既有生物性和自發(fā)性,也有情境性與社會性。換言之,焦慮的產生機制是一個從內向外,從個體到群體再到社會不斷擴散的過程,如羅洛·梅(Rollo May)所言,“個人焦慮受制于他所生長的既定文化,而該文化又立處于特定的歷史發(fā)展時點”[28]21。本研究主要是站在情感社會學的視角,將焦慮視為是大腦認知與社會功能共同作用的結果,它不僅是一種生理狀態(tài),更是一種在社會互動中產生與擴散的情緒狀態(tài)。這種情緒能深刻地塑造和改寫個體的認知與行動,具體表現(xiàn)為主體在現(xiàn)實情境所體驗到的一種含有憂慮、不安、恐懼、緊張和苦惱的情緒狀態(tài),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帶有不愉快情緒色彩的心態(tài)[29],而焦慮體驗更多是指主體能切身感受到這種情感狀態(tài)對正常生活的影響。焦慮是情感異常的客觀存在,而焦慮體驗則有其情境性和獨特性,會因為個體置身的生活場景和制度框架而具有不同特征。
對于博士生群體,社會大眾習以為常地認為他們作為享有學歷光環(huán)的高知識分子不應該焦慮,有些人甚至還會因此給他們貼上“身心不健康”的標簽,致使他們的焦慮被忽視,甚至被認為是應受譴責的。因此,很多研究往往是從心理學的視角出發(fā),將焦慮理解為博士生在身體層面的體驗,很難把其視為社會建構的產物。須知,理解焦慮的社會屬性也是尤為重要的,尤其是對于焦慮風險高于一般群體的博士生而言,更需要我們去理解他們焦慮背后的標簽,從而有效幫助他們應對焦慮。如若希望突破社會大眾對博士生群體焦慮的日常理解,就必須深入考察“焦慮體驗”的社會建構過程。為此,本研究把博士生的焦慮體驗作為研究對象,將其置于情感社會學的分析視野中,從而將博士生的焦慮情感和社會結構聯(lián)系起來,將他們的焦慮從個體體驗層面不斷延伸,以期更全面地理解他們在這被馬克思·韋伯稱為“魯莽賭博之旅的學術生涯”[30]8中產生的焦慮情感。
目前的相關研究多采用量化方法將博士生的焦慮情感以不同程度、不同類型、不同群體等進行黏合與分割。[31]盡管統(tǒng)計學特征的研究可以確證博士生的焦慮現(xiàn)狀與影響因素,但焦慮作為一個起伏、變化且隱藏于個體內部的情感體驗,分散在博士生廣闊而漫長的學業(yè)生涯中。量化方法終究只能捕捉到他們片刻的體驗,卻很難從他們的生命歷程中獲得真實的圖景??铝炙咕驼J為:“統(tǒng)計與調查數(shù)據(jù)不能表達有關社會現(xiàn)實的準確圖景,除非它在其微觀情境的背景中得以解釋?!盵32]事實上,只有通過情境性的互動、交流、觀察才能還原印刻在博士生內心深處的焦慮體驗?;诖?,本研究旨在通過質性研究方法探究博士生的焦慮體驗。質的研究是一種人文社會科學的主要研究范式,它承認“研究者所涉入世界的主觀性”[33];借助質性研究的訪談法來搜集資料,能將個人零散的經歷組織起來,進而保存生命和諧的統(tǒng)一與連續(xù)性過程。[34]同時,由于訪談允許研究者進一步探索隱藏的、被遺忘的和被壓抑的情感[35],因而面對焦慮情感的復雜性和隱蔽性,借由行動主體的話語來接近這種復雜的經驗,無疑是適切的方法選擇。
研究對象的選擇采用了立意抽樣的策略,研究者根據(jù)研究目的選取了10 名來自不同學習階段的博士生(如表1),其中既有從本科到碩士再到博士一直攻讀上來的博士生,也有經歷過社會工作且已結婚生子的“大齡”博士生,而受訪的博士生都強烈表達自己曾經或正在受到焦慮情緒的影響。質性研究作為一種依賴具體情境的特殊事件的描述,在意的不是“客觀現(xiàn)實”的“真實性”,而是被研究者所看到、所體驗到的真實。[36]因此,本研究在對象選擇上追求的并非統(tǒng)計意義上的代表性,而是分析、解釋甚至體悟個案存在的典型性與特殊性。研究者讓受訪者在一個連貫的生命歷程中敘述其學業(yè)生涯的重大事件、情感體驗、重要他人等,采用深度訪談、口頭敘事、網絡聊天等方式獲取數(shù)據(jù)。同時,作為博士生群體中的一員,我同樣也被焦慮情緒所困擾,這一項研究也是我個人經驗的問題化過程。[37]
表1 受訪博士生基本信息表
在資料搜集過程中,研究者試圖讓研究對象回溯自己在學業(yè)生涯中的關鍵事件、重要他人、情緒感受等,從這些給他們印象深刻的情境中尋覓他們的情感經驗,了解他們如何敘述焦慮體驗,又是怎么理解焦慮產生的原因、過程及其帶來的影響。研究者為獲取受訪對象的信任,一方面選擇在一定程度上與研究者有一定社會關系的“熟人”作為被試,另一方面研究者會提前將訪談的目的、內容、有可能的風險等告知受訪者,并承諾對訪談內容保密,以及對受訪者做匿名化處理。為了提高研究結論的可靠性,研究者在整理完訪談資料后,再次邀請受訪者對文本資料進行審讀,以確保文本資料所反映的是他們的“真話”。同時,在論文撰寫完成后,研究者也邀請了BS1-FDP、BS2-PHL、BS7-SJL 對研究結論是否能反映他們真實的感受與處境進行了檢驗,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證研究結論更貼近真相。
焦慮反映了人類社會的基本處境和心態(tài)。[38]作為一種主觀感受,焦慮體驗具有個體性內涵,在不同群體身上焦慮有不同的意義?!叭绻覀円私鈧€體的焦慮,就不能不對他的文化以及形塑他成長氛圍的主要觀念有所了解?!盵28]21走近博士生的焦慮體驗,離不開對他們生存處境的體察。在情感社會學理論看來,個體焦慮體驗會經歷從個體生理性維度向社會性維度的轉變。因此,依循情感社會學理論,并根據(jù)實證材料,本文把博士生的焦慮分為了“存在性焦慮”“道德性焦慮”與“社會學焦慮”三個維度。
情感社會學家在談論情感時,其前提性條件是承認情感的生物性和自發(fā)性,即任何一種情感都是主體的生理機能。因此,在分析社會力量是如何作用于個體情感前,還要分析個體的認知能力、身份屬性如何與生理感受相互作用。[39]焦慮作為一種難以排解的生活體驗和生理過程,它始終與博士生的存在狀態(tài)相關聯(lián),博士生的自我成長是理解焦慮發(fā)生的基本維度。
“門路窄、容錯小、競爭激烈”的學術界不是“世外桃源”,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免不了生涯焦慮。特別是對于“初入茅廬”的博士生而言,在建構博士身份的過程中,焦慮是根植在他們人格結構中的一種永恒的存在,是其所面臨的一種無法逃避的深層困境。在訪談中,處在不同學習階段的受訪者具有不同的焦慮體驗:低學段的博士生更多面臨由學習任務、課程安排與身份轉換帶來焦慮;中間學段的博士生則深受論文發(fā)表、實驗任務、論文選題帶來的焦慮;臨近畢業(yè)與延期畢業(yè)的博士生更多體會的是對未來就業(yè)與畢業(yè)論文的焦慮。如BS8-ZF 所說:“我的焦慮是階段性的。剛入學時,總感覺自己離博士畢業(yè)的條件太遠了,身邊的任課老師也總給我們施壓,告訴我們很多人都不能畢業(yè)。過了一學年后,發(fā)現(xiàn)身邊很多同學發(fā)表了論文,神經就很緊繃,有時半夜做夢都夢見自己發(fā)論文了?,F(xiàn)在焦慮畢業(yè)論文,預答辯沒有通過讓我很崩潰?!?/p>
環(huán)境對主體的影響始終是通過個人對環(huán)境的情感體驗折射出來的[40],而焦慮正是博士生在適應新的文化情境中自然流露的狀態(tài)。雖然焦慮伴隨著他們的成長而存在,具有復雜性、長期性和階段性的特征,但這種具有存在性意義的焦慮暗含了兩個核心線索:一是在無限想象中不斷生產出的期待和欲望;二是在有限事實中深感自己的脆弱與無力。
“博士生學習意味著我將在一個領域內成長和發(fā)展,并能獨立產出很多有價值的知識,讓我能配得上這個學位。當然,我也很想通過博士學位獲得我想要的生活,也就是進入一所高校,這也是我身邊的人對我的期望。但等真正踏進來后,才發(fā)現(xiàn)和我以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樣。我現(xiàn)在就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讀博,或自己不適合讀博?!保˙S1-FDP)
在自我成長的過程中,“博士”“高知識分子”等自帶光環(huán)的標識縈繞在他們身上,伴隨著他們整個學業(yè)生涯?!安┦俊彼x予的符號意義,促逼著他們沿著歷史所喻示的路向以可預期的方式前行,讓他們能預見未來很多的可能性。BS3-OYX 正是因為在工作與生活遇到了瓶頸期與并感受到倦怠感,才選擇通過深造獲得新的突破,他說,“這是我向往的一個層次”。羅洛·梅曾言:“當個人遇見可能性的同時,焦慮就已經隱藏在那兒了?!盵28]37可能性是促逼博士生自我成長并發(fā)揮潛力的必要條件。他們會在無限想象中擴大自己的生存范圍比較維度,對自我生產出多重欲望。然而,作為“自為存在”的博士生在選擇學術研究這種可能的生活時,也意味著他們選擇了承擔這種可能生活的責任?!翱赡苄浴奔僖詴r日也許會成為事實,但該過程中的肯定性因素卻是焦慮。[28]37因為在無限想象實現(xiàn)的過程中必受到有限事實的威脅,如身心損耗、知識建構低效、實驗失敗、學習強度劇增、投稿屢次被拒等。正如BS3-OYX 又感嘆道:“在我選擇讀博之前,身邊有過類似經驗的同事告訴我,這很難。我當時不信,因為我碩士是提前半年畢業(yè)的,我覺得讀博有那么難嗎?可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說得對。我悟性太差了。”
穿梭在無限想象和有限事實間,他們的情感世界很容易處于震蕩之中,整個自我處于懸置的焦慮狀態(tài),即個體喪失了“向后可以追溯到過去,向前可以展望未來的那種世代連續(xù)的歸屬感”[41]200。想象世界與真實世界體驗的矛盾伴隨著他們整個學業(yè)生涯,讓他們被一種無所憑恃的焦慮所困擾——這種焦慮是自我期望與欲望難以滿足的無奈,是找不到自己位置和身份模糊的苦惱。
存在性焦慮是博士生在學術歷程中必經的客觀事實,也是其情感體驗的常態(tài)。然而,存在性焦慮也有臨界狀態(tài)(積極與消極),是影響博士生個人存在意義的中介門檻。對于焦慮的個體而言,一切行為模式的核心動機就是為了拼命證明自身的存在,借此戰(zhàn)勝恐懼,逃避非存在的威脅。為了證明自我存在,博士生會通過與“他者”互動,不斷提升自己的認知能力與應對不確定性的能力。在此期間,他們形成了“博士生”這一社會角色的扮演意識。為了獲得穩(wěn)定的內在信念與安全感,他們會采取一系列充滿智慧的表演方式,接受在特定框架中的道德引導,并進一步把自身的情感放置在特定的道德框架中,以消解焦慮體驗的困擾與裹挾。道德規(guī)范能告訴個體在何種情境下應具有何種感受,故而進一步理解和解釋博士生的焦慮情感,必然要從道德的進路去認識博士生焦慮情感所受到的來自“他者”的約束。
“我覺得我還是要對得起‘博士’這個稱號吧。我剛進來時覺得能‘生存’就好,達到基本條件,混個畢業(yè)。然而,后面與很多優(yōu)秀的人有過交流,也產出了成果,導師也特別好,我就感覺我不能為了‘生存’而讀博,這樣你不覺得我很傻嗎?況且我現(xiàn)在還領著國家補助,如果不去提升自己,不是浪費社會資源嗎?”(BS7-SJL)
康德(Immanuel Kant)“頭頂?shù)男强张c心中的道德律”生動地描述了博士生道德性焦慮產生的條件,不過“頭頂?shù)男强铡备嘀赶虻氖窃诓┦可茉獾牡赖缕诖?,而“心中的道德律”更多指向了“他律”。在隱性的道德場中,博士生逐漸將自身情感的聯(lián)結從內部擴展到外部,越來越依賴于“他者”所限定的道德規(guī)范,從存在性自我走向道德性自我。正如休謨(David Hume)認為的,“道德這一概念蘊涵著某種為人類所共通的情感”[42]。博士生的焦慮體驗正是突出了這種道德屬性,在“自我”與“他者”的道德實踐中,博士生因對特定行為規(guī)范的追求,使自身情感符合規(guī)范,進而獲得積極的成長意義,但也可能因為難以遵從這種道德期望,進而產生負疚、負罪感,導致焦慮日趨嚴重。正如很多受訪者都提到的“我不能辜負我導師”“我不能對不起家里人”此類的話語。
“導師能招我,我都沒想到。競爭那么大,我沒有抱任何期望。因此,讀博期間我一直不想讓導師覺得他的選擇是錯誤的。但想到導師就很焦慮。我記得有一次老師給我布置任務,我忘做了。然后,他提醒我。那是我最崩潰的時候,后面的日子超級焦慮。我記得那晚上我邊做邊哭。因為老師很好,我覺得很自責、內疚?!保˙S7-SJL)
“我是三年制的博士生,到了第四年就沒補貼了。今年我入學,也是向家里要的學費?,F(xiàn)在是我最焦慮的時期,就是你生活費不夠用,今年也是向家里要的生活費,我本想還有半年就可以掙錢了。但預答辯沒通過,誰知道是這結果!”(BS8-ZF)
在情感社會學的互動儀式理論中,處于群體邊緣地位或者被群體排斥的成員會因為無法以同步的身體節(jié)奏融入群體互動而產生較低的情感能量。[43]道德性焦慮正是這樣的低能量情感,它是指“使個體在行動過程中產生對不能滿足特定形式的道德規(guī)則的失敗感”[41]179。在道德性的約束框架內,他們只能掙扎在他者評價與內部失語的夾縫中——日漸攀升的評價標準和來自不同評價群體的多重期待,讓他們逐漸喪失確證自身存在的話語,進而陷入深深的焦慮。BS9-ZHS 就表示:“在我讀博之后,周圍的人對我的態(tài)度有很大轉變,從擔心我能否讀博變?yōu)橛X得我很厲害,對我的期望更高了,但我并不能確定我能達到那個高度?!蹦芊癜磿r畢業(yè)?能否找到一個社會地位較高的職業(yè)?能否不辜負導師、家人的期望?都成為他們在與“他者”互動中潛在的道德規(guī)范和道德契約。BS6-CF 在就曾給自己寫過一段話:“從一個階段走向另一個階段,看似被旁人羨及,你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周遭的想象不斷地構建著你的身份,把你推向一個極具加速意義的成長中。只是有一天,你忽然醒來,還是會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艱辛、復雜與令人難以忍受,焦慮、倦怠與虛無稍不留神就會闖入你的內心世界。原來,有時候,成長不是一種特權,而恰恰是一種失去。”寫下這段話的背景是他多次論文投稿無果,感受到不被認可與前途迷茫的焦慮。
對大齡博士生和已婚博士生而言,“按部就班”是他們與外界默會的規(guī)約,他們對讀博的沉沒成本有著更為復雜的道德感知,除了學業(yè)焦慮,他們還有財富焦慮、年齡焦慮、婚姻焦慮等復雜的體驗。如果眼前的困境沒能在“他者”那里得到緩解,他們可能在潛意識下認為自己是一個道德上難以完滿的人。[44]
38 歲的BS5-MHX 就說:“在我這個年齡,我一直告訴我自己,你不能焦慮,你必須挺過去。因為如果我真的焦慮了,那我的家庭就不可能像現(xiàn)在一樣穩(wěn)定,我也可能演變?yōu)橐钟?。為此,我還去醫(yī)院拿過助眠的藥。”雖然BS5-MHX 在極力回避焦慮的情緒,但延期畢業(yè)、大論文、家庭生活等事務又纏繞著她,讓她深感到“焦灼與不踏實”。44 歲的BS3-OYX 也講述:“我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在義務教育階段,但教育花銷也很多,小兒子還要吃奶粉。我現(xiàn)在讀博只能在原單位拿基本工資,加上我買的房子快交房了,我和媳婦是通過信貸買的。如果我讀博不能達到畢業(yè)條件,我真的不敢想象。特別是媳婦,我倆離得遠,她又帶孩子,所以你應該明白我的焦慮吧?!?/p>
總之,在博士生自我成長的過程中,當他們意識到場域中“他者”的存在,并嘗試讓自我與他者的認知邊界不斷形塑與交融時,博士生存在性焦慮走向高度分殊與演變,這也是存在性焦慮走向道德性焦慮的重要依據(jù)。博士生的道德性焦慮可能走向積極的一面,也可能走向消極的一面。如果“自我”與“他者”形成較為穩(wěn)定的關系,他們就生活在由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道德秩序中。然而,當這種慣常的道德秩序失靈時,他們就失去了基本的安全感與信任感,焦慮隨之滋生蔓延。因此,博士生的焦慮要在與個體所發(fā)展的整體安全體系的關系中得到理解,而不能僅被看成與特定風險相聯(lián)結的獨立性現(xiàn)象。[41]179
情感社會學研究的基礎在于理解人,而人是社會歷史文化的產物。因此,很多情感社會學家試圖通過微觀的個體情感體驗揭示出宏觀社會結構中隱藏得最深的部分。博士生作為人的存在,深受社會結構的影響。這種影響不斷形塑著他們的社會身份和語言行為等。所以說,博士生焦慮體驗是一個結構性困境。
一方面,社會高速發(fā)展進程中的轉型風險與現(xiàn)代性危機逐漸暴露,博士生面臨著一個充滿了威脅的“風險社會”[45]——他們的求學生涯缺乏由傳統(tǒng)情境所能提供的心理支持與安全感,導致他們對自身命運和未來的不可預期感和失控感日益劇增。突發(fā)的公共危機、嚴峻的就業(yè)形勢、大眾媒體對博士生的宣傳等都一定程度上從社會層面制造、渲染和傳播新的焦慮。作為工科博士生的BS9-ZHS 在談到焦慮時就說:“新冠疫情讓我手頭上很多實驗都擱置了,買不到試劑和材料,本來眼看著就要出結果,做出一點成果了。搞得我就很焦灼。”在新冠疫情期間,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對3500 名研究生進行調查發(fā)現(xiàn):有33%的研究生受新冠疫情影響患有中度或更高程度的焦慮。[46]突發(fā)的公共危機讓他們先前精心設計的職業(yè)道路面臨風險,使他們對未來感到憂心忡忡。這一點特別在理工科博士生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進入博士生階段后,很多導師會為理工科博士生指定一個大致的研究方向,而該方向往往會發(fā)展為他們日后的畢業(yè)論文選題。當外部風險導致他們遭遇實驗受阻、進展不順的問題時,就意味著“前功盡棄”與“從頭再來”。故而,理工科博士更容易產生焦慮與退縮的情感體驗。在社會性焦慮的推動下,博士生難以進行長遠的行動規(guī)劃和意義建構,導致很多行動都以“否定”和“質疑”作為前提邏輯,正如在受訪中很多博士生對自己能否按時完成學業(yè)、能否發(fā)表高質量期刊論文,是否在畢業(yè)后繼續(xù)從事科學研究,都持自我懷疑的態(tài)度。
“我感覺不只是我們有焦慮,整個社會都處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所有人都希望成功,而我們從小到大經歷的教育都是以分數(shù)衡量成功。比如進入社會后,你就一定要有高學歷、高工資、高地位。對我們而言,就是要從博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一旦進入這個賽道,你就會往既定的目標走,但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xiàn)不好的情況,那就是我們要和同行攀比。我們提到一個同輩時,對他的評價總是‘他有幾篇論文’之類的。”(BS2-PHL)
對于身處在學術圈的博士生而言,“不發(fā)表,就出局”是潛在的競爭法則。特別是處在不確定性增加的現(xiàn)代社會中[47],博士圈的競爭日益嚴峻,以“級別符碼+數(shù)量符號=學位授予條件”為公式的學業(yè)運行機制和發(fā)表制度已深入到博士生的日常,不僅引發(fā)了博士生的表現(xiàn)主義危機,也進一步加劇了博士生的內卷化程度。在競爭型社會文化的促逼下,博士生好像只有通過努力地去追尋某些可被量化的指標,展開持續(xù)性的競爭,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但是,博士生的努力就能真正消除他們內心的焦慮嗎?
BS4-DXL 感慨自己曾為發(fā)表論文而寫作的日子:“之前,我剛完成一篇論文。完成后馬上就放松了。那天晚上突然想:我這個月做了什么。這時焦慮情緒就上來了,因為我總感覺我很忙,但靜下來又覺得沒什么收獲,那晚上凌晨兩點才入眠?!盉S6-CF 也感慨道:“好像只有發(fā)表論文才能證明我們存在的價值,才能消除我們內心的不安與焦慮?!?/p>
個體能動性的增強未必能帶來社會的結構性變革,更不能改變學術圈中資源稀缺、競爭激烈、壓力巨大的基本事實。齊美爾(Georg Simmel)早就說過,當人們企圖通過金錢為自己提供自由的保障時,金錢所贏得的自由其實是消極意義上的自由,它只能助長空虛感和漂浮感。[48]同樣,博士生的學術生命如果只在社會競爭的要挾下前進,他們的存在價值只被論文、課題的數(shù)量羈束,那么,博士生就會對自身的學術生命產生迷茫與困頓,學術倦怠感日益加深。長此以往,他們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就成為對外顯性成果的追逐,他們對自身存在的焦慮情緒也將不斷加劇。相反,當某些博士連最基本的畢業(yè)標準都難以達到時,他們就用“佛系”的策略對抗焦慮。BS10-YJZ 在談論他身邊某些“擺爛”的博士生時就說:“感覺他們之所以選擇擺爛,是因為他們沒有看見希望,也卷不起來。盡管他們前期也很努力,不過越到后面,特別是他們身邊越來越多的人發(fā)論文,導師又不管他們時,他們的心態(tài)就變了,就覺得無所謂了,甚至經常說一些很酸的話?!笔聦嵶C明,“佛系”也可能成為博士生應對社會性焦慮的策略,彰顯出他們對世俗評價的反抗意識,但他們選擇“佛系”并不能徹底根除焦慮,“佛系”只是博士生阻隔與延緩焦慮的階段性選擇,側面反映了他們亞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歸根結底,社會性焦慮絕不可能因為少數(shù)博士生的主動離場而煙消云散。
本研究試圖通過對10 名博士生的質性研究,呈現(xiàn)焦慮情感在博士生中的個性內涵與特殊意義,以期通過情感這一維度更深刻地認識到博士生群體中隱匿不彰的“真實”。在分析資料時,筆者不僅站在受訪者的角度,也從“我”的生命出發(fā),力圖將個人學術史和生命成長相結合,進而揭示博士生的焦慮體驗。
不難發(fā)現(xiàn),焦慮是博士生的基本生存心態(tài),可分為存在性焦慮、道德性焦慮與社會性焦慮。三種類型的焦慮相互交織又相互轉化。存在性焦慮是博士生自我成長的困頓,表現(xiàn)為他們在自我身份構建時的內部矛盾,即在無限想象與有限事實間難以找到自身位置的苦惱。當博士生與“他者”的認知邊界與關系模式聯(lián)結時,存在性焦慮就可能演變?yōu)榈赖滦越箲],并向積極的與消極的兩個方向發(fā)展;當“自我”與“他者”不能形成穩(wěn)定的秩序與關系時,博士生的自我認知及其價值便可能出離慣常的評判標準,進而缺乏基本的安全感,產生一種道德負擔感,道德性焦慮隨之走向消極的意義。與此同時,博士生的焦慮也深深鑲嵌入社會結構中,道德性焦慮中“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模式為其社會性焦慮的發(fā)生提供了社會機制的解讀,社會性焦慮的產生實則也是來自博士生“自我”與“他者”的互動,只是“他者”拓展為了宏觀的體制文化。在“風險社會”與競爭文化的推動下,社會對博士生的道德約束有了新的變化,博士生個體對他者的認知與想象方式愈發(fā)受到多元綿密的社會關系形塑,因此,博士生的焦慮情感發(fā)生了社會化形變,成為一個被外部規(guī)則所符碼化的產物,并進一步從個體身上蔓延擴散到群體中。焦慮作為一種具有社會意義的情感體驗,對于博士生個體來說,他們很難通過自身的能動性規(guī)避社會性焦慮所帶來的影響。三種焦慮的關系更像是“自我-他者-社會”的層級擴散。
情感社會學理論啟示我們要把個體的情感放置于社會脈絡中去理解,以便對情感的發(fā)生機制做出更全面的解釋。不同的文化情境賦予了焦慮不同的意義。要充分理解博士生的焦慮體驗,就要考慮它發(fā)生的特定情境。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環(huán)境、什么樣的社會都需要我們在研究中給予具體的反思性關照。
1919 年,馬克思·韋伯在慕尼黑大學發(fā)表了名為“以學術為志業(yè)”的演講,他以冷峻的態(tài)度表達了學者在學術生涯中要面臨的挑戰(zhàn)。在他看來,如果沒有“被局外人所嘲諷的獨特的迷狂”,沒有對學術工作的熱情與真誠,那么對學者而言,學術都是不值得做的[30]9。一百年后的今天,在博士生規(guī)模擴張、學術從業(yè)環(huán)境惡化的背景下[49],以學術為職業(yè)意向的博士生,依然很難保持“遺世獨立”的治學信念。他們面臨著期刊論文指標、就業(yè)壓力、經濟負擔等嚴峻的現(xiàn)實,而伴隨他們學業(yè)生涯的更多是壓力、焦慮,甚至抑郁,他們的焦慮體驗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本研究中,存在性焦慮、道德性焦慮與社會性焦慮反映了誘發(fā)博士生焦慮產生與擴散的三種影響因子——自我、他者與社會。盡管焦慮作為一種主觀體驗,歸根結底是自我的主觀感知。但這三種影響因素也讓我們明白:焦慮的產生與消解是一種很普遍的現(xiàn)象,并不是一個博士生需要“自責”與“自愈”的問題,而是需要所有人共同承擔與治理的時代議題。
達爾文認為,恐懼、憤怒、焦慮等情感是比危險更有利的,它不是破壞性的,而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的保護機制[50]。因此,博士生應該明白:焦慮是我們學術生命中不需要回避與完全根除的一種情感體驗。但是,當焦慮成為一種長期令人不快的情感時,我們就要設法與之周旋,這就回到了我們該如何面對自己,以及如何面對外部世界這兩個問題上來。
面對存在性焦慮,博士生要從自身出發(fā),第一,要理性地面對焦慮的消極與積極意義,盡可能挖掘焦慮帶來的積極可能性,學會與焦慮共處。第二,要試圖把不確定性的焦慮轉換為具體的事務。當我們更加專注與投入地去做具體的事務時,焦慮便不再是一個求救信號,而是一種挑戰(zhàn)信號。當然,我們也不要試圖在短時間內追求學業(yè)成就,而要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圍內,有選擇性地學習與提高自身的能力。[51]第三,博士生還需加強自我認知,接受自身的局限性,制定合理的學業(yè)目標,平衡學業(yè)生涯中有限事實與無限想象之間的矛盾。第四,焦慮可能不只是迎接挑戰(zhàn)的信號,也可能是需要改變的信號。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轉變對焦慮的認知時,那我們應暫時性“放手”,尋找到某些讓自己放慢腳步、置身事外的方式,如跑步、聽音樂、看電影等。
道德性焦慮更多表現(xiàn)為博士生在與他者互動中的內疚、自責和信任感喪失。道德性焦慮讓我們明白“他者”的支持對博士生具有重要意義,這是避免博士生陷于道德自責的力量源泉。一方面,作為博士生重要他人的同輩、家人、導師等要適度降低對他們的期待,理解并寬容他們難以實現(xiàn)的道德承諾,盡力為他們提供情感與資源上的支持。特別對導師而言,要盡可能以鼓勵的話語和發(fā)展的眼光對待自己的學生,還要有意識地加強對博士生學術自主性的培養(yǎng),為他們提供新的思路、資源與想象力,激發(fā)他們對知識生產的熱情與積極體驗。另一方面,博士生的知識生產也需要得到“他者”的認可,比如:部分學術期刊要加強對自由來稿的關注度,高校科研機構要致力多舉辦博士生論壇等學術活動,媒體則可以加強對博士生科研成果的傳播。
社會性焦慮作為一種結構性困境,意味著我們必須從宏觀的制度層面入手來應對。所有博士生教育的參與者要明確的是:盡可能地給予博士生慢慢成長的學術土壤與社會環(huán)境。一方面,這受限于博士生個人資歷尚淺和能力尚在發(fā)展的客觀事實;另一方面,在博士生教育期間,相比于將他們的知識生產過程與成果數(shù)量等外顯性指標捆綁在一起,讓他們有能力和信念過一種視學術為志業(yè)的生活更重要。因此,對博士生的評價機制逐漸要淡化“淘汰”的色彩,轉變以“發(fā)表”為主導的單一評價方式,將“硬性要求”轉為“柔性鼓勵”[52]。不過,也有學者認為,發(fā)表一定量的論文是對博士生培養(yǎng)質量的有力佐證。[53]但筆者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表制度帶給博士生更多的是對自身學術生命存在的焦慮和倦怠,是對某個人學術能力評價的狹隘理解,是被逼成長的無奈。有鑒于此,筆者認為要更注重對“入口關”與“出口關”的把控。一方面,在博士生招生時要更加注重對其學術理想、學術能力等指標的考察,在“入口關”讓合適的人進入合適場域;另一方面,要更加注重對博士生畢業(yè)論文質量的把關。相比期刊論文,畢業(yè)論文更能衡量出他們學業(yè)生涯中精神勞動的價值,特別是針對以批判精神和想象力為主要資源的人文社科博士生而言,畢業(yè)論文才是體現(xiàn)其學術生命的獨特性和完整性的所在。另外,為博士生營造和提供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與就業(yè)環(huán)境也尤為重要。如此,才能讓他們體會到學術生命的完滿與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