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一
說真的,很想去蘇州懸橋巷的顧家花園走一走。這顧家花園是史學(xué)家顧頡剛的舊居。有這個念頭大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心里有所期待反而不敢貿(mào)然前往,所謂情更怯或許如此。
從園區(qū)前往老城區(qū)最好的方式是地鐵,在臨頓路地鐵站下來之后,步行不需太久就到了懸橋巷。懸橋巷附近的歷史街區(qū)文化故居不可勝數(shù),我很怕遭遇像平江路步行街那種熙熙攘攘的商業(yè)氛圍,摩肩接踵,人來人往,防不勝防,讓你想逆著人群走幾乎不可能。
還好,相隔咫尺,轉(zhuǎn)個街角,懸橋巷卻十分安靜,黑瓦白墻,典型的徽派建筑樣子,邊上巷口還有老大爺拎著菜,騎著輕便自行車閑閑而出。我問大爺顧家花園何在,大爺手往前一指,走到頭就是。我突然有點冒昧,不該打擾大爺好好的買菜時光。在生活里尋找,歷史的感覺不會離開太久。顧家花園很好找,兩扇黑漆大門在整條街巷之中頗為顯眼,何況大門左邊還掛著四四方方的水泥牌子:顧頡剛舊居。轉(zhuǎn)瞬之間心里就充滿失望,大門緊閉,不能一窺全貌,豈不要入寶山而空手歸去?
我把門上的鐵環(huán)提起敲了一敲。我感覺聽到了腳步的動靜。果然門開半扇,一位老者平平靜靜地說,你找誰。我自報家門而無絲毫隱瞞。老者便把我迎到里間,分賓主落座。趁老者倒茶的間隙,我起身看了看這已經(jīng)存在百年的建筑。廳堂的宏闊一眼可見,房梁和門柱仍然是木制。
走出廳堂,天井之中擺放了一些雜物,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些沒有打理橫斜生長的盆栽薔薇,把個顧家花園映襯得有一點小花園的樣子。一面封死的門墻之上有戲劇家周貽白題寫的“子翼孫謀”四字。
我拿出七十年前的顧家花園照片仔細辨認,不幸中的萬幸是里面一直有人居住,房子不致大壞。當(dāng)年的面貌依稀可見一些。雖然構(gòu)架沒有大動,但是所能看到的部分已經(jīng)大大縮水。據(jù)老者說,顧家花園有一部分已經(jīng)不屬于他們的了。我想去里間看看,只好不能了。
走出來的老者是顧頡剛之孫。面貌清俊瘦削,思路清晰,談鋒甚健。我們便從這棟老宅談起,老者說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顧家響應(yīng)國家公私合營的號召,便將五十多間房子捐出去,沒捐的就是住的這些。
“您對您祖父還有印象嗎?”
“印象不太深了。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p>
“1948年您祖父在這里辦文通書局,編印通俗讀物,資料現(xiàn)在還有保存嗎?!?/p>
“沒有?!?/p>
“后來您祖父還有回來嗎?
“印象不太深了,大概沒有?!?/p>
“您祖父當(dāng)時還在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兼職上課,這樣往來奔波,他有抱怨嗎?”
“也不太清楚了?!?/p>
“您祖父跟朱家驊關(guān)系怎么樣?”
“應(yīng)該是很好。我聽我父親說,朱家驊是黨棍?!?/p>
……
老者對祖父的情況并不是太熟悉,沒有體己之感。我想打擾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于是起身告辭。在告辭之前又問了一句可否去里間看看,瞧一瞧當(dāng)年文通書局編輯部舊址。老者看我心誠,也覺確實沒辦法,因為連他也去不了。拘謹(jǐn)?shù)奈亿s緊給老者道謝,一來完全沒想到故居里有人住,竟然還是顧頡剛的直系親屬,初次見面,未表敬意,實在是大大不應(yīng)該。二來叨擾時間過長,雖有遺憾,故居的原貌得睹,算是幸運了。我想等以后顧頡剛先生的傳記出版了,一定給老者奉送以表寸心。
二
顧頡剛1893年出生在蘇州,他在1913年去北大求學(xué)之前的歲月就是在顧家花園度過了。由于母親早逝,顧頡剛一直由祖母帶大,他在自傳里言之鑿鑿地回憶自己少時到十八歲結(jié)婚一直跟祖母一床睡。在懸橋巷的顧家花園,祖母嚴(yán)格管教顧頡剛,可以說是恩威并重。
祖母教育顧頡剛不能看人家吃東西。有一次家中來了客人,買了點心款待,顧頡剛站在一旁看客人吃,客人便好心分了一點給他,祖母當(dāng)時沒說什么,待客人走后,祖母“關(guān)起房門把我一頓打,直打得我從此以后不敢再看人家吃東西”。祖母還跟他講不能吃甜食,某次祖母把女傭買回來的甜食朝屋瓦扔去,讓顧頡剛一點也吃不到,使得他傷心大哭,以致哭聲都驚動了旁人。祖母還教育他不能吃酒,吃飯的時候不能把米飯撒到桌上,如有就要撿回碗里,祖母對顧頡剛說,“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人間狼藉一粒米,天上看了就像一粒星”。她的這種嚴(yán)厲是發(fā)自本心的慈愛,但卻讓少時顧頡剛對她又愛又怕,怕比愛多。這次來故居我的私心還想看看那位“狠心”祖母扔甜食的屋瓦,百年之后的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一處憑著一位中年婦女的力氣能扔上去的屋頂。不知道是不是顧頡剛語帶夸張的回憶。
祖母對顧頡剛的飲食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有骨的,像魚,她要去了骨給我吃。難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給我吃”。祖母對顧頡剛一方面在吃食方面節(jié)制他的欲望,一方面又是溺愛的樣子,這樣做的目的除了有隔代親的成分外,無非是希望顧頡剛在正途上用功。而這個正途就是讀書。她常常給顧頡剛強調(diào):“阿雙,你讀書要好好用功??!我們家里從來沒有一個白衣的人,你總不要塌了祖宗的臺才好??!”“阿雙”是顧頡剛的小名,顧頡剛自然是牢記在心,不過小孩子難免有貪玩打盹逃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天下大雨,顧頡剛便想不去,“我看著祖母說,‘今天雨太大了!她毫不思索地指著天堅決地說:‘你想不去了吧!就是落鐵,也得去!這斬釘截鐵的幾個字,我一世也忘不掉”。可喜的是顧頡剛的確愛讀書,據(jù)顧頡剛自述還在襁褓之中的他,祖父便教其識字,三歲時母親教讀《三字經(jīng)》《千字文》。我認真排列了一下顧頡剛在四到十歲的閱讀經(jīng)歷:
四歲(一八九六年) 叔父教讀《詩品》。
五歲? 叔父教讀《天文歌訣》《地球韻言》《讀史論略》。
六歲? 入私塾,讀《大學(xué)》《中庸》。此外還讀新書《萬國史記》《泰西新史攬要》《萬國演義》。
七歲? 入孫宅私塾,讀《中庸》《論語》。
八歲 入孫宅私塾,讀《論語》《孟子》。這一年《四書》全部讀完。另外還讀《三國演義》。
九歲 改入張氏私塾,讀《詩經(jīng)》《左傳》。
十歲,讀《左傳》《東萊博議》《讀史論略》《學(xué)堂日記》。
大約那個年代的讀書人都是這種經(jīng)史雜陳新舊兼容的閱讀取向。那天的故居之行,我問了老者一個問題,顧頡剛小時看書的地方在哪里。老者說就是我們談話的廳堂。我想小孩子好動,以顧頡剛的性情,他的書可以放在書桌之上,也可以放在床邊,以便他隨時取用。不過站在一百年前有人坐過的地方,沉思默想那些浮浮沉沉,心里也是踏實的。
三
顧頡剛是不折不扣的蘇州人,但他覺得蘇州人不思進取耽于安樂,他認為一個最純粹的蘇州上等人士,一天的生活大體就是進茶樓喝喝茶,賭賭博,冶游尋樂,不堪之甚。1946年11月5日顧頡剛在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xué)院新聞系的演講《蘇州的文化》中對蘇州的優(yōu)缺點作了全面分析。從文化上講蘇州在清朝成了樸學(xué)中心,一部《皇清經(jīng)解》大半是蘇州及其附近諸縣人士的作品,可是太平天國以后,樸學(xué)的發(fā)展也停滯了。從經(jīng)濟上講民國以后蘇州的發(fā)展慢慢寥落了,蘇州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經(jīng)濟中心,只是“京滬兩地的移民站,凡是在京滬住不下的人,都住到蘇州來”。蘇州在歷史上民性曾十分強悍,可是“蘇州人有一件最壞的性情,便是懶惰”,因為顧頡剛認為蘇州的文化都是享受的文化而不是服務(wù)的文化。所以蘇州于顧頡剛而言,雖然還是古色古貌,骨子里的頹廢,貪和懶的確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顧頡剛認為自己不是地道的蘇州人,他說自己有湖南人的情感,廣東人的魄力,極有干一番事業(yè)的心。這番干事業(yè)的心體現(xiàn)之一就是顧家花園的文通書局編輯部。三十年代顧頡剛在燕京大學(xué)聚合志同道合之人做通俗讀物編刊社,編印通俗讀物啟蒙大眾,這事業(yè)干得風(fēng)生水起,四十年代末期他想重現(xiàn)輝煌,可惜時不我待,天地玄黃,他只能太息一聲就此作罷。
當(dāng)我站在顧家花園繁盛的薔薇前,思前想后,那纏著蛛絲的房梁,黑黑的瓦片,封死的小門,逼仄的天井,腦海中跳出武俠小說里那句常用語:就此別過,后會有期。只不過“有”要改成“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