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隴鋒

周祖故里的年俗是有些說頭的。

一擔上臘月，這塊寶雞咸陽之北、慶陽平?jīng)鲋系霓r(nóng)耕、禮樂文明核心區(qū)，早已北風呼嘯，滴水成冰。腳下的土地凍成了二尺多深的巨大鐵毯，三六九下雪，晴天比雪天還冷，人和動物的嘴里噴出白霧，鼻孔眉毛掛著冰花，許多人手腳耳朵凍得生了疙瘩，并且潰爛。

可，天冷人心熱。外天人打工歸來，闊別的夫妻、家人團聚，樂享天倫，院里院外充滿笑聲。屋里人整天推磨、發(fā)面、蒸煮炸煎，忙辦年，煙囪里冒著裊裊炊煙，村莊里飄著陣陣香味兒。小孩兒丟掉書本和頭上的緊箍咒，呼朋引伴，這家看殺豬，那家瞧蒸饃，東頭圍觀做豆腐，西頭踅摸捏馃子，拿鐵鏈子槍不斷響連天地放著，嘴里還叼著個油乎乎的豬尿脬。臘月嫁娶多，抬埋老人三年事，也趕著趟兒。墻根上曬暖暖的，悠閑地端詳行門戶走親戚的路人，突然間發(fā)現(xiàn)了自家親戚或熟人；他們穿戴一新，正絡繹不絕地走在布滿炮仗碎末的村道上……

諸神樂享、眾人忙碌中，第一個年節(jié)臘八如約而至。在包括北豳和南豳在內(nèi)的豳地，臘八很重要，有著新奇的儀式和滿滿的獲得感。周，是創(chuàng)禮制樂的王朝，為中華文明做出原創(chuàng)性貢獻，幾千年來，深刻影響著我們的衣食住行。歷史發(fā)展到人機交互的今朝，較之元宇宙、村超，農(nóng)耕和禮樂差不多成了保守的代名詞，可正因如此，古風猶存的豳地，恰恰成為考察年俗文化的范本。周祖故里的臘八，講究凍臘八坨兒、吃臘八面，分別在頭一天晚、臘八早。臘八坨兒是一種用麻線提在手里的碗狀冰棍，由紅蘿卜花和紅糖水在碗里徹夜冷凍而成，冰甜爽口，近乎神品，不亞于任何冰激凌。臘八面是紅白蘿卜豆腐肉臊子湯面，亦人間至味，岐山臊子面明顯是它的曾曾曾孫子輩兒，而且是不肖子孫。此二咬咂，是周先民杰出的創(chuàng)造。

雖說“過了臘八就是年”，但畢竟離年三十還遠。好在，回到老家即是年，年前好事多，天天過年。如果說過年是部交響樂，那么，是臘八拉開了年的序曲，而殺年菜則為年持續(xù)暖場。殺雞宰羊屠牛者有之，而以殺年豬者居多。

早在臘月初，第一波年豬就被殺。這叫臘八菜，能賣上價。一般中午一點前就要把豬殺倒，一點后殺，肉趕晚上七點煮不熟，殺豬的便顧不上吃你家菜——殺豬不取酬，只嘗幾口肉——周人民風之醇厚，于斯可見。

年豬是農(nóng)歷四月的豬娃，經(jīng)屋里人八個月精心飼養(yǎng)，無慮乎可宰百斤菜。要前一天斷食，既減少臟污，又不舍肉。村里就一個殺豬手，平時得罪誰也不敢得罪此夫，須提前約。你家若當天第一個殺豬，他會提著放有殺豬刀、朱砂和幾簇豬毛的籠，口冒白氣天麻麻亮趕到，好飯好茶好煙好言語招待。當然，得提前燒好幾大鍋開水，備好大甕，支好木板或門扇，搭好木架。主客談笑風生，殺豬手一通狼吞虎咽后，即撂下飯碗茶杯，扔掉煙蒂，匆匆下炕穿鞋出，貓腰抄起殺豬刀。一家大小和幫忙的齊上陣，提著豬尾巴豬耳朵，將豬拖出豬圈，朝床板跟前移動。豬預感到自己獻祭的命，始而哼哼唧唧，繼而，因抵不住死亡恐懼，便“殺豬般”嚎叫起來；但終被壓在床板上，頭閃到半空，嘴也被麻繩綁緊。見豬被死死壓住，絲毫動彈不得，殺豬的抄刀上前，在豬脖子上磨蹭幾下，瞅準拿穩(wěn)，猛地發(fā)力從豬脖頸插入，朝豬胸、心戳去，豬發(fā)出悲憫嘶鳴，淌出黃尿來；殺豬的刀口緩緩推拉輪轉，紅飄帶般的豬血就熱騰騰噴出，濺進蕎面盆。血的多少，是檢驗成敗的標準，過猛，豬猝死后血很快斷流，蕎面澆不透，灌腸的豬血就不夠，殺豬手便要發(fā)臉紅。據(jù)說，此時的豬血可以防凍瘡，有人便接著豬血洗手。而父親不止一次地說，做熟的豬血灌腸可以洗塵、清理人腸內(nèi)的污物。這當是確語，因為父親年輕時在蘭州阿干鎮(zhèn)煤礦干過。

豬殺倒，幫忙的就墜著豬后腿上的滑子繩，上下活動著在開水甕里燙。死豬不怕開水燙，此之謂也。前身燙好，掉頭燙后半截，邊燙邊用朱砂褪豬毛豬鬃和垢痂。褪盡，便將白突突肥嘟嘟冒著熱氣的豬，倒吊上木架，殺豬的沿中線開膛，先將盲腸頭用麻綁緊，防止污物擴散；再將豬腸、內(nèi)臟逐個弄出。幫忙的開始借著廁所里的干土翻鉸成截兒的腸子，一時臭氣沖天，熏得人恨不得躲八十米遠，成群的野狗聞味兒趕來，眼盯獵物丟丟地歪頭斜跑，覬覦著某塊廢肉。小孩子家卻湊得更近了，目不轉睛地盯著豬尿脬；終于，幸運的一個拿到那寶物，倒掉殘尿，打上氣，在干土或雪堆上抹去油污……一個玩具豬尿脬就成了。這是農(nóng)村人的自制氣球，是世界上最灌注生命的玩具。

殺豬手把豬頭、尾巴剁下，將尾巴含在已經(jīng)放在盤子里的豬嘴中，豬頭豬尾便被主家畢恭畢敬端進灶火。當年，大人們說，豬尾巴可以防治流涎水，是涎水娃娃的專有。此時，殺豬手的工作馬上結束，當他用利斧把豬肉自脊椎一劈為二時，即被久等在身旁的、提了殺豬籠的下一家掌柜的急急請走，趕午飯他要宰七八頭豬。直到晚上，主人家整天都在忙活剁肉煮肉燒豬頭，一邊議論著誰家的肉是幾指膘、能賣個啥價。這是莫大光榮，要知，許多人既看不起豬又無錢買肉，逾近年關逾是如霜打了般難捱。那時生活苦，常年不見葷腥，只等過年。古書中的“肉食者”“何不食肉糜”，從正反兩方面說明了這點。但再不濟，過年也要殺個雞打打牙祭，也提提精神。大肉，除作祭品、自家吃、送親朋外，還可賣錢，賺回年貨新衣和大半年零用，賺來個歡歡喜喜吉慶年。

更多的人，在十幾二十殺豬，趕集賣肉。極少有二十后殺的，這失了待價而沽的時機，甚至趕不上供奉小年；再者，立春后，肉不好儲存還掉斤兩。當然，也有因遲殺而二十八九被高價搶購的，這無疑是過年的喜事。吃肉過年，喜事連連。不惟盡人事，亦是聽天命。民以食為天，周人最是懂得此間關節(jié)。

不覺，小年趕在年的一禮拜前到來。要送灶神，貼“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的對子，還要上香磕頭、獻祭品。雖都在小孩兒興趣之外，但事關重大，日子再難都不能倒灶。小不點關心的，是與吃有關的，正緊鑼密鼓進行著的蒸饃、做豆腐、炸油餅、發(fā)燃面、捏燃面捏馃子等活計。全是一年吃不到的白面饃、各種各樣的包子、甜品，還要點上紅點兒、擺到供桌上、送給親戚家，要夠吃到正月出頭，直至發(fā)霉曬膜片。

趕集也是年的精彩樂章。臘月二十七八和正月十五前的集，走得動的，都去。這是一年中少有的偷歡。廣袤的黃土高原，綿延幾千里的路上，人群川流不息，織成蔚為壯觀的長龍。集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開出了人的蘑菇、人的花團、人的海洋，你會由衷感嘆：人是多么興旺發(fā)達呀！買了炮仗煙花、燈籠蠟燭、核桃棗、花生糖等自家不出產(chǎn)的年貨，不吃不喝，喜滋滋返回。很累很餓，很快活。

過事吃席或夾饃吃，是年的饋贈。玩瘋的孩子，有了卡路里，更加歡騰雀躍、聲震天宇。圍著火堆聽響客吹嗩吶，是半大孩子的娛樂。院子里酒肉飄香、煙火歡笑、人影散亂，詼諧歡悅、激越亢奮的高原嗩吶，如泣如訴，奏出生的歡趣、死的哀痛，幾十年后猶在耳畔。周樂的魅力可見一斑。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除夕無疑是過年的高潮。上午要上墳，要貼春聯(lián)貼門神。各門上都有，槽頭有“六畜興旺”，樹上有“樹木茂盛”，就連井窯子柴草棚也有“四季平安”，炕上則是“身臥福地”。晚上六點多夜幕降臨，及時搭旺門前火，一家人出門響炮放花，火旺炮響花干脆漂亮，預示著人旺日子紅火沒有麻煩，一個死眼子炮足以讓你憂心幾天，一串兒稀里嘩啦的鞭炮，足夠讓你過年的心勁兒瞬間化為烏有。燃畢，回屋吃餃子年夜飯。飯后，大人給小孩兒散壓歲錢、散吃喝，接到禮物，男人要給長輩下跪拜年。而后，家長帶兒孫去牌位底下點紙。供奉牌位的人家，客客氣氣收拾酒盤子招待。點紙后，回家看春晚、打牌、守夜。午夜時分，再燃放一通鞭炮，以慶?？缒辍ＴS多男人通宵喝酒，或?；ㄗ淤€小錢，女主人還要酒席伺候。

初一早飯后，畜興牲口，給牛驢的頭或尾上拴黃表，拉出槽頭栓到樁上，再用老掃帚掃去它們身上的塵土、柴草。接著，全村動員，除六七十歲老人端坐家中外，其余的都去拜年。即便路上遇見該拜的人（長輩或同輩中德高望重者），也要跪拜，哪怕在雪地。主家笑臉相迎，端吃喝招待，散紙煙糖果瓜子吃。初二，新女婿回丈人家拜年，初三初四走親戚、招待新女婿和親戚。同姓的新女婿被各家輪流叫去吃飯，一日五六餐，吃得難以下咽、難受，但得忍著，要謙謙有禮、言語中聽。這里，講究耍新女婿，新女婿之間也可互耍、相互挖坑，如給碗里加進過量的鹽醋油潑辣子，或給臉上扯黑，或開玩笑辯論，看每個人的應對，以判定其夠不夠成、是幾成。稍不留神，“瓜女婿”的糗號一輩子便背定了，幾十年后就連兒孫也會在舅舅舅爺家，聽到父親爺爺當年的“光榮往事”。初五五窮，早飯前從廚窯由里到外響三個大炮，以驅窮接福。初七人七，飯?zhí)崆白龊?，當天不能動刀動針，更不能打罵孩子。還有“七不出八不入”的規(guī)矩，即初七不走親戚、初八不回家?？刹唬醢碎_始，是大多數(shù)打工者愁緒滿腸、離家的日子。初十“骨角頂門”，吃搓搓。一根搓搓真能頂門？呵呵，周祖故里的人，何其智慧、絕頂幽默！

春日載陽，白天長起來，農(nóng)活忙起來，不少人已離家。但，年并沒有過完。周祖故里的年，以四五場高潮迭起的焰火，倏然落幕。

元宵夜，提前掛好各屋、院落和大門上的燈籠，搭旺門前火。吃過餃子，全家興致勃勃燃鞭炮、放焰火，而后，小孩子提著燈籠出門，到村頭聚攏。一時間，村莊成了娃娃的海洋、燈籠的世界、焰火的天地。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人們忘情于燈火，互相攀比著、逗引著，欣賞著燈籠，有黃綠紫紅色折疊式的火罐燈籠，有四方四正糊著白紙畫的架子燈籠，更有大小各異的各種動物燈籠；小不點們玩瘋了，須臾，誰燒了燈籠，哭鬧起來……不少人家為哄開學的孩子收心學習，十六晚上讓其再提一次心心念念的燈籠，而后投入一年漫長的等待中。元宵前后，有的村社耍社火，平添了濃郁的年味兒。

正月二十三開始，陜甘寧一連三天燎疳。入夜時分，人們在門口燒燎毛蒿大火。燎毛蒿干蹦輕薄，一遇火便燃爆，四五丈火焰沖天而去，異常壯觀、熱烈。大伙兒不約而同燎疳，一剎那，全村燃燒起來，全鄉(xiāng)全縣燃燒起來，整個周祖故里燃燒起來，大西北燃燒起來……火光跳躍，人影晃動，孩子們滿莊跑，撒著歡兒，吆喝著，紛紛將燎毛蒿的火蛋蛋沾在唾了唾沫的土塊上，奮力朝漆黑的夜空擲去。霎時，帶火星的土塊將天空劃出無數(shù)靚麗的弧線、漂亮的圖案，燦若流星、美比煙花，我們叫“撇紅眼猴”?！凹t眼猴”，何其鮮活生動美妙的比喻！瞧，那天幕上躍動著的，可不就是一只只晶晶眼的小猴么！不消說，這是世界上最盛大最歡快的火把節(jié)，華彩絢麗的焰火宣告了年的終結。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包括燎疳在內(nèi)的年俗，是周祖給生境艱苦、終歲勞苦、生生不息的子民發(fā)明的娛樂和節(jié)日，是教民稼穡、教化禮樂的周人智慧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