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恒

1934 年，老舍應《論語》雜志之約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牛天賜傳》。為迎合連載刊登的要求和刊物諧趣輕松的文風，老舍仿照古典人物傳記的寫法，采用章回體小說的形式講述一個棄嬰被牛老夫婦收養(yǎng)后近二十年的成長經(jīng)歷。老舍在小說中刻畫了大量詼諧有趣的舊式家庭的生活圖景，在主人公不同的成長關鍵期再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民間禮俗。五四運動結束將近二十年后，老舍在《牛天賜傳》中對創(chuàng)作手法與內(nèi)容都進行了“復古”，其對社會歷史發(fā)展、國民性演變和文化批判具有獨到的見解，因此他并非純粹為稿約而創(chuàng)作該小說，其中必有他更為深邃的創(chuàng)作動因。

法國人類學家阿諾爾德·范熱內(nèi)普認為，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伴隨著每一次地點、狀況、社會地位，以及年齡的改變而舉行的儀式”［1］94。這些儀式即生命成長的通過儀式，具有“使個體能夠從一確定的境地過渡到另一同樣確定的境地”的目的與意義。［2］老舍在《牛天賜傳》中描摹了主人公嬰兒、兒童、青年不同階段的通過儀式，成為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助推器，同時儀式具有存儲歷史文化與情感記憶的功能，由此也使它們成為作者文化思想與情感態(tài)度的承載體，蘊藏著作者在新舊文化更迭交融語境下對民族認同、國民性、傳統(tǒng)文化等不同維度的多重思考。

一、命名與洗三：民族身份的認同與重構

姓名是一個人的文化符號和身份標志，它蘊含著與生命個體緊密相關的家族宗親、情感寄托、生命特色等豐富內(nèi)涵。小說開篇講述出身官商之家的牛老夫婦在家門口撿到一個棄嬰，當他們想從嬰兒身上的小紙片找尋到他被遺棄的因由及其姓名時，只看到被故意涂抹過的模糊不清的字跡，因此無法認定嬰兒的真實身份。牛老夫婦年過半百依舊無兒無女，感念眼前的棄嬰是天降福澤，便收養(yǎng)下來，并以“天官賜?！敝馊∶麨榕Ｌ熨n。原本一個無名無姓的棄嬰因禍得福，被收養(yǎng)并命名為牛天賜，這不僅賦予他生命的標識，也給予他全新的家庭身份。

在收養(yǎng)天賜后的第三天，牛老夫婦便為他舉行了“辦三天”，即洗三。民間認為，在新生嬰兒出生的第三天，父母要“延請有經(jīng)驗的接生婆，用槐枝、艾葉草藥煮水，為其洗澡。洗完后用姜片、艾團擦關節(jié)，用蔥打三下”［3］。這寓意使嬰兒避穢祛病、健康成長。但是，牛老太只是讓仆人老劉媽“把洗三該有的東西，如艾子水，如老蔥，如帶孔的老錢，如燒礬末，全都放在天賜的左右”［4］518。隨后，她便繼續(xù)熱情地接待洗三宴上的親友。小說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天賜的洗三，卻濃墨重彩地敘述了牛老太在洗三前的準備工作和樂此不疲的迎來送往。實然，牛老夫婦企圖借洗三之機在一眾親友面前介紹并宣告天賜的存在：“不論怎說吧，天賜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經(jīng)是公認的了。自要紅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辭職也不容易了！”［4］520從命名到洗三，天賜在個體家庭空間的身份得到認同與肯定，同時，他在公共宗法空間的身份也得到了重塑而無法逆轉(zhuǎn)。

然而，這一場洗三并沒有真正履行和展現(xiàn)儀式中“洗”的動作和意義。英國人類學者維克多·特納認為儀式中具有象征意味的關鍵動作極為重要：“包含帶有象征意義的行為，表現(xiàn)個人或群體從原有的處境——社會結構里先前所固定的位置，或整體的一種文化狀態(tài)（稱為‘舊有形式’），或二者兼有——之中‘分離出去’的行為。”［1］95這樣，儀式中的行為動作才會真正幫助主體脫離原有的境地而過渡到下一階段。洗三不洗，這寓示著天賜并沒有正式脫離原有的身份和境地。在表面上，命名和洗三認同并重構天賜的身份，宣告他正式成為牛家的一分子，但實際上，天賜只是牛家拿來炫耀門楣的“擺設”，他的身份依舊具有邊緣性和模糊性。

二、抓周與拜師：純美人性的禁錮與扭曲

我國民間父母在小孩周歲生日時會舉行“周歲禮”，即把文具、玩具、針線、錢幣、珍寶等具有寓意的物件放在小孩伸手可及的位置，讓其隨意抓取，被稱為“抓周”，是預測小孩前途命運的一種做法。當天賜一周歲生日那天，牛家又開始忙著為他準備抓周儀式。出身官家的牛老太自然希望天賜將來做官好繼承家業(yè)。于是，她把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塊小銅圖章放在銅盤上讓天賜抓取。可事與愿違，天賜偏沒有抓那塊圖章，反而在家仆四虎子的誘惑下抓取了玩具嘩啷棒。這一場抓周的通過儀式見證了天賜作為周歲兒童天性的釋放，對于剛滿周歲的天賜而言，注定無法理解牛老太的良苦用心。牛老太強行把儒家入仕為官的思想過早地揮灑在天賜這張充滿童心的白紙上，映襯出封建家長專制對美好人性的扼殺與禁錮。

天賜愛玩的心性隨著年歲的增長愈發(fā)彰顯出來，他正朝著抓周預測的方向發(fā)展。為了嚴加管束貪玩的天賜，牛老夫婦便在天賜七歲時讓他拜師入私塾念書，希望通過儒家思想文化扭轉(zhuǎn)天賜的命運。拜師當天，天賜被迫穿上小馬褂，一副“出窩兒老”的模樣，被牛老太強摁著跪在孔圣人像前行禮祝禱。然而，“念不好就挨板子”的心理預設讓天賜只顧找老師訓人的木板，面對眼前的孔圣牌和老師本尊，天賜“哭也不好，笑也不好，直大口的咽氣”［4］564。他整個人被嚇得臉青唇白，表現(xiàn)得畏縮呆滯，小孩的天真爛漫與活潑好動蕩然無存。

老舍熱愛小孩，也同情小孩。他在《我怎樣寫〈牛天賜傳〉》中寫道：“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受壓迫的人，其中的每一個都值得我們替他呼冤，代他想方法?？墒切『⒆泳透蓱z，不但是無衣無食的，就是那打扮得馬褂帽頭像小老頭的也可憐?！保?］200在老舍看來，天賜穿戴著與其年齡、身份格格不入的馬褂帽頭，這無不是專斷閉塞、愚昧落后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對至純至善人性的過早干預與扭曲。從抓周到拜師的通過儀式，燭照的是以天賜為個體的生命歷程與天性詮釋，卻又是新舊社會交替下國民精神積疾卻不自知自省的泛性寫照。出身平民家庭的老舍自然深刻地意識到這一弊端。因此，老舍才會提出“為破壞、鏟除舊的惡習，積弊”“我們須預備犧牲”的口號。［6］366他希望通過書寫中國舊俗中的荒唐與虛偽來揭開封建傳統(tǒng)腐朽積疾的觀念對人性的戕害，從而喚醒中華民族對國民性更新?lián)Q血的迫切與關注。

三、求學與開業(yè)：文化精粹的復歸與傳承

老舍在成為專業(yè)作家前曾是一名有著數(shù)十載教學經(jīng)歷的教育工作者，他深諳良好、健康的教育對國民性的塑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杀氖牵贪灞Ｊ氐呐f式私塾教育使天賜學會了死記硬背，而新式學堂教育則把天賜打造成一個敏感多疑、易被外界干擾的少年。后來，關于天賜“私生子”的流言蜚語以及他被淪為學校新舊主任換屆風波的犧牲品導致他被學校開除，也致使牛老太氣極成疾而一命身亡。這時，十五歲的天賜沒有母親的規(guī)矩與束縛，也沒有學校的流言與詆毀，反倒讓他有了自主求學的欲望。牛老者為天賜找來一位趙老師，這回沒有隆重的拜師儀式，只有趙老師開學的一句話：“你愛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明白的問；不問也沒關系?！保?］625可見，趙老師的教育理念與中國道家的“無為”精神一脈相承。在趙老師特立獨行的教育理念與誘導啟發(fā)式的教學思想的指導下，天賜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真正愛上了學習，也從中收獲了人格尊嚴，領會到自由、平等的人文思想。他念小說、練魏碑，與趙老師討論《紅樓夢》中的人物，并學會作詩寫文章。天賜寫的一篇小文章還在報紙的文藝欄上發(fā)表，為他帶來無比的欣慰與滿足感?？梢哉f，這一次天賜的求學是他在真正意義上進入人生啟蒙階段的通過儀式，使他領略到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粹的灑脫與典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光華一掃天賜過往舊式教育的陳腐與新式教育的陰霾，讓他一度被禁錮和扭曲的思維與天性得到潤澤、生長。

而正當天賜沉浸在詩文的世界里時，城里卻風云突起，“鬧學生”“鬧義和團”“鬧鬼子”“鬧大兵”，牛老者辛苦經(jīng)營一生的產(chǎn)業(yè)在大亂中被燒沒了，他經(jīng)受不住巨大的打擊，轟然病倒后撒手人寰，家業(yè)也隨之被親戚散去。除了身邊不離不棄的仆人四虎子，十九歲的天賜成了牛家的孤兒。轉(zhuǎn)眼間，現(xiàn)實的生存替代了浪漫的詩詞成為天賜必須面對的人生問題。于是，兩人合計擺攤賣果子以維持生計。開業(yè)擺攤時，天賜用魏碑字體給水果的紅簽寫字，還給水果攤起名“冷香齋”。他做買賣時遇著心情高興便給顧客滔滔不絕地講故事，不高興時水果論堆兒賣。天賜開業(yè)做買賣是他作為一個成年人真正踏足社會的一次重要通過儀式，他在開業(yè)中展現(xiàn)出的書法與詩性，以及他在做買賣過程中的隨心肆意、不計較金錢得失，無不彰顯了趙老師的“無為”思想觀念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他也真正純熟地將其傳承并付諸實踐。天賜身上全然沒有牛老夫婦“官本位”和“錢本位”的人生要義，只有從容淡薄、自在自足的道家文化印記。

老舍雖然沒有直接經(jīng)歷和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但也深受“民主”與“科學”思潮的影響。“‘五四’運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保?］636這讓老舍看到中國封建道統(tǒng)和禮教的積弊，以及對國民性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傷害。然而，為何老舍會在《牛天賜傳》中張揚新文化運動曾極力反對的傳統(tǒng)文化？這是因為老舍曾在英國工作和生活的經(jīng)歷讓他對中西方文化有著自己清晰而獨特的看法和辨析，他如同“‘跳出水外’的‘魚’，兼?zhèn)鋿|西文化人類學家的雙重眼光”［7］，所以，他以旁觀者的身份客觀、冷靜地思考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他曾在《文學概論講義》中引述廚川白村的話：“每逢世間有事情，一說什么，便掏出藏在懷中的一種尺子來丈量。凡是不能恰恰相合的東西，便隨便地排斥，這樣輕佻浮薄的態(tài)度，就有首先改起的必要罷?！保?］9-10顯然，老舍并不贊同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全盤否定，他深切熱愛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粹，“他基于摯愛而批判，甚至可以說是站在維護傳統(tǒng)文化立場上批判傳統(tǒng)文化”［8］。因此，在《牛天賜傳》中，一方面，老舍通過展現(xiàn)專斷腐朽的洗三、抓周來窺探國民靈魂的愚昧；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天賜的求學和開業(yè)來彰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和美與本真，表達他對五四新文化運動下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不被否定割裂、得以傳承延綿的美好愿景。

四、結語

綜上而言，無論社會與時代如何更迭變幻，一個熱愛本民族的作家必定最關切百姓的生存與生活，也必然將其流淌于筆尖，化作對全人類的又一種關愛。老舍正是這樣一位熱愛并深情書寫本民族人生的作家?！杜Ｌ熨n傳》雖為老舍應約的長篇幽默之作，但小說的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他對所身處的時代與民族的深切關注，他以牛天賜為生命縮影演繹著20 世紀30 年代新舊文化交融下中華民族的成長點滴與精神面貌，鋪敘天賜生命個體由稚嫩走向成熟的一場又一場不同尋常的通過儀式，折射的恰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后他對民族認同、國民性以及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命運與發(fā)展的憂思，展現(xiàn)了他對中華民族團結融合、璀璨文化持續(xù)多元發(fā)展的熱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