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距他的墜馬已逾半月,思緒依然沉浮如屑,不得安定。他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許一切人探視,日常飲食只準家仆放在門外。屋內(nèi)原本的陳設(shè)幾乎全被他扔了出去,只余一榻枕席、一盞鶴燈、一件桌椅、一套茶具、一鼎香爐而已,為的是營造較靜謐的世界,安置猶未恢復靈便的身體,好放他向內(nèi)跋涉,做痛苦而必須的追索。
他現(xiàn)下無一時不在縹緲迷茫中,對周遭只覺陌生與隔膜,但又莫名知道,這所家宅長養(yǎng)了他,當眾人扶擁著他進到這高門宅邸,絲絲如夢的安寧浮上心間。這安寧更添他的迷茫。
生命間渾融無礙的周轉(zhuǎn),如一粒山果墜入草窠,從一種根系中脫落,并將進入甚或發(fā)展成為另一種根系。他像是經(jīng)歷了場難以名狀的畸變,跨過區(qū)隔了天與人、鬼與畜的界限,并將越變中的損益徹底遺忘。這虛白漩渦因一無所迫而尤難掙脫。他思索,郁煩,至于狂躁,至于頹唐。
窗外那片沁目竹林,幸好他不忍令人伐去,這時便隨庭院的涼風微微聳動。竹影嬋娟,引翠色入他心脈中周轉(zhuǎn)一遭。偶有這般清寂風物,能和著他生命的脈動,糅成稍適意的心境。
家仆低聲議論宅子里的趣事,隨早餐一并送來他這里。他們漸漸都認定,瑾少爺?shù)昧耸寞偂?/p>
不是嗎?這半個多月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哪里都不去,誰都不肯見。少爺醒了以后不但不認得人,還亂說自己是和尚哩。
你還不知道哇,那次打圍,忠保跟去了,他親耳聽到的。
嘖嘖,哪門子和尚喲,花和尚么?
人叢中極迅速地爆開一陣低笑,很快在誰的帶領(lǐng)下又整飭起來。有人恭敬地叩過三次門,用熨得平順的聲音喚他,少爺,該用餐啦。
他們總這么叫他:少爺。他恍惚著,身子卻已經(jīng)先來到門邊。
推開門,幾個靠后站的家仆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照例來聽吩咐。前面那個端著漆紅的木食盒,打開檢視,不再是炫目的玉壺彩盞和他拒不納用的美酒肴饌,只用普通的瓶盞,盛些饅頭、小菜和米漿。他微微頷首,接過食盒,合上了門。
門后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順著綷縩聲攀了上來。
真轉(zhuǎn)了性子當和尚啦,就吃這些?
可不,吃得還不如咱們。
沒法子啊,不是這些干脆不肯收,收了也不動筷子。老爺太太只這一個少爺,少奶奶肚子又沒個動靜,作孽哦。
嘿,我聽說昨個晚上,少奶奶偷偷……聲音壓了下去。
上次不是還傳說,福順看到個蓬頭赤腳的女人,從少爺房里……
好了,少爺沒吩咐就快走,別擠在這兒瞎嚼。
人聲漸遠漸稀,終于散了。
聽著那些議論,他恍若有所歷……仿佛那婦人,趁著月夜星光潛入他房里,極悲哀地望著楠木雕花大床上睡著的閉目男子,好像注視復得卻已失落光澤的寶器。婦人望了一霎,轉(zhuǎn)而一件件除去身上多余的衣飾,脫去鞋襪,就露出脂玉色兩只纖足,解下一籠輕霧紗,底下掩藏的溫潔裸體亮起如煌煌燈燭。種種皆如傳奇故事所述,但婦人的面龐被陌生的、清亮無邪的悲哀占據(jù)著。不甚成熟的艷氣漸散,現(xiàn)出肉體天然的青嫩,止息跋涉向純粹的抽象。儼然是神圣的降神儀式:月夜里一只母鹿游目四矚,小心翼翼下往澈涼野泉,夜晚春水微漲,拭洗絨毛上的腥熱土塵。小鹿在水中央款款跪下,低首擁出一枝梅花。人不敢打破這寂寞。
清冷的梅香伴著水汽叩開鼻關(guān),順著腔道向上復朝下,他沉醉如泥,而急促似火,未防撞倒了香爐,彌漫起焚香氣味。林泉、母鹿、梅花、清月連同塵泥泉石剎那寂滅,僅余一片灰黃里,破爛的蒲團上端坐著須眉皆白的老僧,誦經(jīng)聲堅如磐石。僧衣下皺褶斑駁的松弛肌膚,微散出積年的焚香和朽臭。背后攀附一條粗壯花蟒,盤踞脖頸,冰鱗簌簌,目色森森,蛇芯閃爍如紅寶石,那肅穆神氣令他心內(nèi)一凜,眩暈欲墜。
無量佛——他叫出了聲,幾乎從榻上彈起。室內(nèi)似余淡淡梅香。起身后,他站到桌旁吃了一杯冷茶。哪里是夢幻,哪里是現(xiàn)世,簡直難以分辨。又或者兩處都是夢幻,那么他是被夢魘吞吃入腹了。
目光滯掛在床邊,香爐不知幾時已塌了。
霏雨連綿數(shù)日,一家上下都有些懨懨的。太太又鉆進佛堂,跪在佛像前,手里捻動一串檀木佛珠,佛堂供奉著新請回的《妙法蓮華經(jīng)》。上人交代,須將此經(jīng)奉于佛堂高處,以避五濁,且要日夜誦念,伸其內(nèi)蘊法光。老爺飽食之后,倚在榻上盤算著晚上如何消遣。他也讀佛經(jīng)、信鬼神,卻不喜和滾在俗世的高僧打交道。面對獨子突然的瘋癲,他起先杜門謝客,整日捧起《太上感應(yīng)篇》修省自懺,終認為這是命定之劫,只能隨遇而安。
趁著落雨時節(jié)諸事不行,家仆丫鬟們也散漫起來,三兩聚集討論家里種種人事。這討論兼具關(guān)懷與消遣的意味,往往由伶俐人起首拋出些新消息或舊題目,引得宅內(nèi)研究人情的學者們次第發(fā)表高見,旁邊未通人情的少年孩童借此增廣見聞,較慈悲的默默聽著,在臉上或心里淌淚。有時學者們?yōu)榱⒄撝漠惓车貌豢砷_交,掌故家便出來帶住局勢,引些既有說服力又富趣味的箴言諺語、古人故事和鄰人軼聞,從正反兩方面站住話腳。大家把悶在心里的閑情絮語掏盡了,眾聲喧嘩中夾雜點幽懷和唏噓,便散開各自忙碌,靠這忙碌撫平生命里被掀動起來的不滿足的縠紋。
近來最常見的話柄,是瘋少爺?shù)男聥D。說是新婦,今年也才二十歲,脾氣和順得連家里的小丫鬟也不會怕她。家仆里幾個向來親熱的青年,備下一席酒菜,特意避開旁人,圍著他們中叫福順的漢子,請他描繪半夜里如何看見女人出入瘋子房里的。迎著伙伴們帶考據(jù)癖的濕潤目光,福順感到被需求的快樂,于是巨細無靡地回憶那晚的見聞:
“那晚是少爺出事的第十二天嘛,除了不大認識人,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那么癲,那么晚上只要留一個人看著,不出事就行。上半夜是來祿當值,下半夜我接他班。不巧滿子從省城辦事回家,晚上我們一塊喝了點酒,稍微耽誤了會兒工夫,等我過去的時候,遠遠看到有個白色人影在門口站著,我那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還以為是來祿,就悄悄湊過去想要嚇他。誰知那白影一閃,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我簡直以為撞了鬼,一下子酒熱全消……”
兩個十六七歲的伙伴,見素來標榜勇武的福順大哥如此驚惶,不由笑出了聲。福順也扯著臉皮笑,卻不再往下說。眾人會意地紛紛為他找補,福順的笑才帶出熟悉的寬厚意味,繼續(xù)說下去。他賭氣似的制造著恐怖氣氛,從兒時夏夜在鄉(xiāng)里大樹下已聽飽的傳說中,取用零星修辭雜混進去:
“我悄悄摸到門口,先把耳朵貼到門上,倒奇怪,房間里一點聲音都沒有。那好,我就壯了膽子,扒開道門縫往里面望。朦朦朧朧聞到一陣怪香,甜甜膩膩的,順著縫往臉上撲。哦,就好像是,爛果子那種香,齁甜醉人的。然后就聽見里面窸窸窣窣的,不曉得在干什么。我仔細一看,原來被子下藏著什么東西,從中間拱起來,好嚇人。我當時大氣都不敢出,眼皮都忘記眨。月亮光清清白得瘆人。被子忽然滑到床下,我才看清那底下原來是個女人,看側(cè)影是赤條條的,兩個奶珠翹起。她坐在床上,低著頭,看不清臉。老長的頭發(fā),奶往下墜,一顆頭和底下連著的頸子繃成一道橫,后背往下壓,溜溜泛著光,慢慢、慢慢低下去者。我望呆了,一霎覺得,這婆娘怕不是吃漢子的畫皮。我身后突然什么東西直響,嚇得我一個激靈,屁股摔到地上。待我爬起來,四面望過一下,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再湊上去,屋里什么女人都看不見了。”
講到這里,原本有些躁動的聽眾也凝重了。有兩個伙伴,剛才聽到他描述女人的裸影時,還同伙伴四下探看,耳朵微微發(fā)熱,相對扭捏夸張地笑著,此時臉色卻嚇得泛白。福順滿意地說道:“我當時第一反應(yīng)是跑,可是轉(zhuǎn)念一想,管他是什么妖精鬼怪,歸攏說,不過是小動靜就能驚跑的玩意。就大著膽子,上去把門推開。你們猜怎么著?房間里太太平平,哪有什么畫皮狐仙,連只鼠影都沒見得。被子也好好地蓋在少爺身上。我當時肯定是酒喝多了,眼珠子發(fā)蒙吧。”
福順的解釋撫慰了人心,大家附和著飲酒幻夢的可能,從中汲取勇氣后,反倒興味盎然地討論起這樁異聞。有人聲稱福順遇到的一定是過路野妖,有人傾向于認定它是這所老宅里經(jīng)年的家靈,有人饒有興趣地猜測,瑾少爺那位年輕的妻子是否春情化魄,夜半離體來探訪自家男人,并聲言這不過是酒后胡說,聊以打發(fā)長夜罷了。又有在書場聽飽志異傳奇的,此時從腦海里挖出狐妖邂逅書生的愛戀故事,向伙伴們學舌些片段。
福順漫不經(jīng)心地聽他們嘈雜議論,仰頭喝干杯中酒,為這熱鬧的空氣感到歡欣。
日子被連綿的雨困鎖了那么些天,宅子里的人也仿佛和新鮮的世界隔絕,老爺讀書吃茶,間或燒一筒煙,太太更加執(zhí)著地念經(jīng)禱告,瘋子少爺靜靜睡在房里,醒時則不停念叨著旁人參不透的胡話,少婦癡坐屋里,對著不拘什么物件發(fā)呆。他們像是架子上擱老的肉干,精魂已在風吹日曬中悄然流逝。下人們趁著這陰雨無事的天假,連著幾夜關(guān)起門飲酒談天,談完了最通曉人事者儲備的故事,甚至還涉獵東鄰西舍所養(yǎng)畜生間的風流債。會說書的,更是把內(nèi)囊里談狐說鬼的篇什都窮盡了。人們只等雨停,仿佛雨停之后,大宅的角角落落將有許多傳奇如菇子般長出。
就在雨住云收的頭一日清晨,蒙蒙的水汽還沒有散,兩個陌生僧人叩開吸飽水汽的烏木老宅門,像初生的山風從谷口吹進,吹散繁密一層萍蓋,使凝滯的湖面恍然如碎。應(yīng)門人見在前的老僧擎著單掌,右手持缽,身沾雨露卻不失風范。老僧灰白兩道長眉上尚掛著幾星露珠,頓首念了句佛號以為招呼。身后小沙彌也合十為禮,一派眉目朗然,面相莊嚴,立身端直,應(yīng)門人見過便生好感。還禮后略問寶剎何處、所來為何,答曰來自山東長清地方某寺,為一件因緣遠來謁見家主。應(yīng)門人忙把二僧引進宅內(nèi)廳堂,安排落座,又吩咐人打來熱水,為其濯面驅(qū)寒。宅子已經(jīng)許久不見遠客,每人憑經(jīng)過時有意一瞥,將這二僧打量個遍,一時往來甚多。
不多時,太太忙慌趕來,僅略一施禮便耐不住問:“兩位師父此來,可是為了救我家小兒?”小沙彌垂眸不語,老僧含笑唱頌曰:“心地情因種,法雨業(yè)果成。身昧色相里,不知緣會生?!庇值溃骸柏毶藖?,只為了卻一樁因果。不惟為令公子來,也是為本寺事來。”
原來彼方有一禪師,素奉佛勤謹,道行高潔,一日忽閉門不出,嗌不容粒,朝夕枯坐誦經(jīng),問其緣由,眸不暇啟而答:“老僧將如此坐化,妙法混成,難道根由?!比绱似呷眨K于氣絕,所遺肉身其薄如繭,內(nèi)里俱空,眾僧收拾法身,好生供奉。禪師圓寂三日后,有僧晚課方畢欲睡,忽聽見房外隱隱有鐘聲響來,開窗檢視,隱約見遠處有形影逡巡殿上,尚未分辨,法音已遙遙遞到,聲音明晰如鏡,但房內(nèi)安靜如故。只響一瞬,但其中意涵非千言萬語難以道出。
客廳里外已經(jīng)圍了許多仆人,除去本在堂上侍奉的,還有許多找了事頭,其實專為過來看和尚。老和尚言行間見出道行高深,令人心生敬意,旁邊那小沙彌雖不發(fā)一言,也讓人感到難以言明的親切,仿佛并非初見,因此眾人都信服他的話,且聽得入迷。在場對傳說最博聞強識的一位,這時終于按不住插口:“莫不就是傳說中的妙法心音?”太太立刻斥他無禮,但那廂話頭已被打斷,也忍不住問:“大師所說的,跟小兒有何關(guān)系?凡人不通佛家妙法,懇請大師明加指點吧。”
老僧略拂僧袍,口呼佛號:“檀越莫急,祈容貧僧細稟。那法音大致說,禪師尚有紅塵緣劫未過,已應(yīng)在某地某戶人家處好生度劫,致心境圓通方可徹悟。令公子本當前月墜馬身死,卻因緣際會,應(yīng)著禪師緣劫,所以神魂未散,只是本心受抑,魂魄不全,因而心智混沌。禪師渡劫后,令公子自當復原?!碧柸绾味冉?,老僧合掌作答:“禪師功德深厚,只要貧僧撥去迷障,示道見性,便可度脫?!碧老灿?,蒼黃的長臉泛起紅光,正要領(lǐng)著老僧去東廂獨子的臥房,卻被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管家攔住。
“老爺請您先去書房一趟?!惫芗乙还詫?。
想必是那死老頭又犯了倔,要趕走這些僧人。太太滾捏掛在頸上的那串木佛珠,面上滴水不漏,招呼下人速找房間安頓兩位高僧。管家見太太賭氣留僧,暗自苦笑,只好裝作不勘內(nèi)情。
從前廳轉(zhuǎn)到后院,經(jīng)由青石路和曲廊,日光蒸騰出的水香花氣,正懶懶郁在角落,彼此私語:看吧,看吧,好戲在后頭呢。太太手掐著佛珠甩步往前趕,此時卻頓足回首,無端朝院子里的空寂角落望了一眼,覺得有些不放心,便向管家過問兒媳近況。管家道,還是天天在房里。太太點點頭:“少年人最容易心性不定,這樣也省得她胡思亂想。等瑾兒身子好了,帶她去別莊玩?zhèn)€三五天就是了?!苯淮?,繼續(xù)氣勢洶洶地去找老爺理論。
婦人寂坐在屋內(nèi),好像和桌椅長在了一處。她時不時擔憂地看向菱花鏡里的自己,檢查是否長出狐貍的耳朵。
最近常夢見自己化狐。好端端地刺著繡,描著眉,走著路,忽然聽到不知何處的竊笑:快看快看,是狐貍呀,狐貍尾巴都要露出來了。裙下就應(yīng)聲頂出碗口粗的狐尾,身子也縮成狐形,腕間扣的玉鐲、耳畔垂的珠珰、發(fā)間插的金步搖,紛紛叮當落地。不知從何處沖出來一老一小兩個和尚,嚇得她躥出衣裙向前飛奔。老和尚身子慢些,便命小和尚繼續(xù)追她。那小和尚不知使了什么法門,她四足奮力,跑得老遠都甩不脫,終于癱倒在青山老樹下,或蒼泉苔石旁,或亂花芳叢中,瞪著眼任他宰割。他卻不上前,大致隔著兩人遠的距離打量她的狐身。夕陽下,她身披醉流霞的火紅,月色中,她素白如霜華,陰雨的晌午,便披灰蒙蒙一身皮毛。不變的是小和尚望過來的眼神,穿過云遮霧繞的面龐,不帶絲毫惡意,飄灑若云,純澈如晶,讓她幾乎想主動靠過去??伤偰芸酥谱∽约?,保持這微妙的對峙,直到小和尚嘆口氣,全然不管她眼底的錯愕和警覺,自顧自離去。每到這時,夢境便差不多要結(jié)束了。夢里情景,醒后她大多尚能記得。
正出神回味著夢里的那個和尚,忽然聽見宅內(nèi)一陣喧囂。她先是以為丈夫清醒過來,忙差丫鬟去打聽情況,自己端坐在鏡前,捻起奩內(nèi)釵環(huán),一樣樣比在髻側(cè)鬢邊,試借微顫的玉色寶光掩蓋近來滋生的憔悴。
小丫鬟回來時喜氣洋洋,嘴里只說著,少奶奶,太好了,太好了。她胡亂在頭上收拾了一下,起身便要去探勘瑾居住的東廂。小丫鬟趕忙攔道,少奶奶,外頭來了遠客,還是別出去的好,免得撞見了他們,太太要責罵我們的。婦人這才知道,家里來了一老一小兩個和尚,號稱能治瑾的瘋癲。小丫鬟又說,為了留不留這兩個和尚的事,太太正和老爺在書房里吵架呢。其實為什么不留他們呢,說不定真的能治好少爺呢?就算治不好,難道還能治得壞???少奶奶,您說是不是?
婦人怔怔聽著。兩個和尚,莫非近來夢里的事要驗在今天?她怯怕地縮了縮頭,不置一詞。身旁的大丫鬟以為小丫鬟說錯了話,忙罵道,你這小蹄子凈胡扯,什么治得壞治不好的,我們家少爺那是一定能治好的。小丫鬟吐了吐舌頭,對的對的,都是我嘴笨。聽大滿哥說,這次來的老和尚一看就道行高深,降妖除魔不在話下。婦人聞言一顫,若非身旁大丫鬟機靈扶住,險些就跌到地上。丫鬟們忙將婦人扶到桌邊坐下,她瞥見,桌上那面菱花鏡浮出寂無生趣的面孔,便抬手將它打了個粉碎。妝奩傾覆,珠玉遍地逃竄,仿佛遠林被驚起的鳥群。
近半個時辰后,太太得勝出了書房。眼看就是中午,先吩咐廚房備兩份齋飯給兩位師父送去,挨到飯畢,才急忙請二僧去東廂。
一行人到他門前時,他已坐在椅上好整以待。早晨在窗外看見久違的日光,他心頭忽然涌出清明感,仿佛一陣惠風卷去霧靄,萬象參差將盡現(xiàn)眼前。今天有和尚找我,見到他以后,我便什么都清楚了。他如此預感,盡管說不清緣由。
老僧推開房門,自己先拉著小沙彌邁步進去。旁人守在門外。門開的那一刻,仿佛原本順遂之事橫生波折,他清朗的面目忽然扭曲。
拉著木人般的小沙彌來到他面前,老僧頓首發(fā)問,此刻禪師悟否?他冷笑不語。老僧再問,他反道,此處并無禪師,你問誰?老僧笑問,此處可有小沙彌?他答,無有小沙彌。問可有瑾少爺,答,無有瑾少爺。
門外人聽著,不免一頭霧水。太太見自家兒子神色不再癡滯,本心中一寬,聽他答話,又覺瘋得更厲害了。要進去察看,卻被身邊人攔住。身邊人看出這對話暗藏玄機,并不像是平日瑾少爺能說出的,想來老僧那番話有幾分可信。太太以為有理,只好等著高僧將因果解決。
房內(nèi),老僧又問,此處可有佛?答,無有佛。問,既無佛,可有所歸?答,有所歸,歸于自心。問,何以歸?答,含萬法而不染,即六塵而無惑。老僧喝道,錯!一行三昧,絕塵方定。他面色不改,答,道須通流,念無羈滯。老僧道,無念無相。他對,念念不住。老僧道,除妄凈心。他對,凈心即妄。老僧冷笑,此是妄說。他反問,凈是何相?老僧答,凈本無相。他大笑道,既本無相,又來自立凈相。自心本凈,障外生障,多事!
話到最后,爆作斷喝一聲。老僧駭起,忙捻珠默念。他不再言語,閉目而息。老僧攜了小沙彌,走到門邊,向守在外面的太太道:“禪師先前色身寂滅,五識俱泯,本該無此執(zhí)念。想來他緣劫未了,故心存執(zhí)迷,而今戒定慧滅而貪嗔癡成,終于化為妖魅。貧僧還須設(shè)法除去此魅,令公子才能恢復如初。”里面則大聲罵道:“我便是我,什么妖魅不妖魅的。你們才是妖魅!”
老僧不理會,反身把門闔上,堵住后續(xù)喧囂。他被關(guān)在喧囂里,明明白白地笑出眼淚來。院子外也騰起竊笑,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打眼望向外面,他恨恨地詛咒這些家伙。
那叢聲音靜了一霎,倏忽又起。
呀,他瞪我們哩。你怕什么,他出不來的。我不怕,我覺得有趣,嘻嘻。他到底悟了沒有?他自心便是執(zhí)迷,怎可能悟出?他分明已悟出,只是尚且不自知。吵死了,什么悟不悟的,聽得我頭疼。我也覺得沒勁。走吧走吧,上那邊看看。
他猛拍桌面,險將茶具震落,斷喝一聲:“妖魅!”空氣陡然扭曲如沸水。無數(shù)回音四面八方擠了上來:妖魅妖魅妖魅妖魅妖魅……他狂叫數(shù)聲,起身追殺這無處不在的嘲諷,雙臂向四方奮力出擊,直到自己力脫倒地。郁火散滅,余下的清明近于一具死尸。
壁間蟋蟀若無其事地鳴著——?,??。?,??。
老和尚要除妖,這是宅子里的新鮮事。眾人耐不住心里的好奇,總要找機會碰在一塊談?wù)?,婦人趁勢放出身邊丫鬟們?nèi)悷狒[。這幾年總被老宅積年的好奇窺探,此刻的安寧于她而言格外難得。
雖拘在深宅,她也算看飽了凡俗各色枯索、可笑的執(zhí)迷??蓻]有這些卑若苔蘚的迷念,熱切和希望將無處可依。所謂生命,就是在名為希望的膿瘡上燁燁盛開的潰爛之花。
月亮正顫巍巍掛在云邊。移步到窗格后,能看見月亮被切得零落,彼此又暗相呼應(yīng),如她遍布龜裂紋理的記憶般美麗。絳姊早就說過,玉兒你是情癡種子,將來定要壞在“情”這個字上。最后一次說這話時,絳姊正為她辦嫁妝。那時她兀自沉浸于炫目的喜悅,仿佛已坐上迎親花轎,輕盈地融進那片火紅,在一路熱鬧的吹打聲中搖晃著,波動著,任身后的荒蕪遠去。小玉兒啊小玉兒,你實在過于執(zhí)迷了。絳姊撫上她的頭發(fā),動作輕柔,沖淡她的鮮麗癡想。她愣了愣,第一次從絳姊無時不瀲滟的眼波中覺出衰朽。
畢竟她不屬此方,恐怕絳姊早已看出這點。在她不避雷雨前去赴約時,她謀劃如何進入那座密不透風的家宅時,她收斂自己的本性努力學禮時,絳姊已料到她有日會躲在窗格后頭拾掇舊事,寂無所適。
忽然起這樣的念頭,也算是個預兆。花落緣盡,就在今朝了。
她厭煩起月亮在窗格后的破碎,于是轉(zhuǎn)出房間。游廊空寂,踽步聲如弦上微音,任意飄搖。院中栽著三兩棵桂樹,她倚著廊柱,看清輝灑落一樹青葉,輕盈絢爛。幾粒瓢蟲撞粘葉片,是被釘入光潔的暗點。葉隙間長出一張臉,面目朗然不含情緒,輪廓分明,泛青的頭皮纖薄而稚嫩,將因承受不住月光的重量而損敗。從未見過的臉,她卻格外熟悉。
細看來,分明是危險疊合著的兩張臉。朝向外界的面具般的皮囊下,另一張臉緩緩沉入不可測度的里世,僅能捕捉到這若有若無的下沉軌跡。她無法垂下細絲,引其回返。疊現(xiàn)的臉終于消失在深沉暗夜中,杳然無跡。
月色冷酷地傾瀉在無人的游廊,蔑視萬物。
老僧走入他的房間。他眼也未抬,依舊端坐在床榻上。老僧打量著他,有些訝異他的沉靜,仿佛上次見面時的戾氣已被洗滌干凈。
兩人靜默無言。窗外,月下竹影變幻萬般。
良久,他嘆息道:“你說我是執(zhí)迷化魅,可何為解脫,何為執(zhí)迷?這恐怕比因果還要難參?!蹦强谖?,仿佛他與老僧已十分熟稔。
“自在無念,即是解脫,拘心一念,即是執(zhí)迷。生死無分,你妄求生機即是執(zhí)?!?/p>
他不由冷笑:“因果不足恃。香象渡河,截流而過。你說生死無分,為何不知執(zhí)解無分、迷悟無分?為何不見,所謂禪法不過禪執(zhí)法縛,所謂徹悟不過執(zhí)迷虛空?”
老僧搖搖頭,不欲與之分辯:“法不在口舌,在自家修行?!?/p>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費口舌工夫。”
老僧正色道:“你執(zhí)迷于生,據(jù)人色身,使他夢魂無依,只能暫化小沙彌。不度你出去,如何使魂歸其主?”
“我即禪師,我非禪師。我非瑾,我即瑾。天地未分之時,若風若云,萬物皆備于我,超邁宇宙,憑意而行。既分之后,才有諸我,以有限易毀之身,苦歷劫波千萬,始有圣帝出,立法度,分人己。諸我本就同根落蒂,分什么前身今身,還要他歸去何處?我本心自在,無所拘束,你一心要我得解,卻不知何為得解,這才是執(zhí)迷。你不去自省,倒來多事!”
老僧凝眉,語重如山:“殺人刀是活人劍。既不能自悟,那貧僧便替你斬去執(zhí)念?!闭f罷抖落袈裟,露出腰際一柄短刀,出鞘時似帶霜風雪色。他冷哼一聲,面不改色。老僧步勢迅若驚雷,瞬間抵至他面前,舉刀便斫。他輕巧躲過,扭頭嘲笑:“你要學南泉和尚,卻不知道他那是用愚法教蠢人?”說著,兩只眼瞳立成貓眼般的金色細線,優(yōu)美得幾乎使人忌恨,身體則軟若無骨地扭緊一團。
“斬貓絕魅,呵呵,殺死貓就能斷絕魅力嗎?”他狂笑著,身軀在扭結(jié)之后快速伸展開,借這彈動力量猛然向上一躥。老僧轉(zhuǎn)過頭,已失去他蹤跡,只看見梁上盤踞著一只纖巧的灰貓,毛皮如鍍銀般泛著妖異閃光。貓臉掛著狡黠的嘲笑,笑意延綿至腮邊幾根胡須,上下顫動如蝸角。老僧心有所感,立即知曉這貓正如兩堂僧侶所爭那般無二,南泉禪師曾當眾將其斬卻,以破執(zhí)迷。貓兒柔軟的肉體包裹住南泉禪師手中的冷刃,凄厲的慘叫合著禪院的誦經(jīng)聲,涌出血泉濃如絲綢,爭先恐后逸出尚在痙攣的肉塊。有血珠攀著刃尖,順勢飛上禪師的袈裟,或狠狠踐踏在圍觀僧眾揚起的臉上。凝結(jié)著魅惑的貓死去,可貓所承載的魅惑卻更為繚亂,好比一座弘麗綺靡的淫祠被勒令焚燒,迷眾卻朝漫天的巨焰跪拜流淚……斬貓之際,眾僧看到的到底是悟是迷?
老僧手中刀刃砰然落地。
小城最近有樁異聞,某家那個騎馬把腦子摔傻的少爺,昨晚死在了一個老和尚刀下。
據(jù)說那柄殺人刀,還是本府老爺?shù)乃讲?。那歹毒和尚向家主借快刀,聲稱要以此作法斬魅。太太救兒心切,認為心誠則靈,要拿出最好的刀才能顯出誠心,于是硬逼老爺拿出珍藏的那柄寶刀,似乎還曾是開封王元秉將軍的貼身佩刀呢。
誰也沒有料到會是這般下場。發(fā)現(xiàn)被斬成數(shù)截的少爺時,那刀就掉在已氣絕的和尚身邊。和尚面帶微笑,看著不像犯過殺戒后的樣子,反而顯得修行高深。在滿屋血腥中撞見這笑,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獲知此事后,太太直接陷入暈厥。老爺忙命人去帶小沙彌,卻已不知所終。只在他臥房里找到了個數(shù)寸長的木人,做工精良,五官栩栩如生,簡直和小沙彌一模一樣。
更引動滿城紛紛謠諑的是,平日深居宅院的少奶奶也不見了。隨房伺候的幾個丫鬟哭著交代,說當晚她們好奇老和尚要怎么作法驅(qū)邪,少奶奶遂了她們的愿,放大家出去打聽消息。因為少奶奶一向都這么溫和好說話,丫鬟們也并不覺得反常。當她們守到少爺被殺的消息,先是驚慌失措,好容易穩(wěn)住了人心,大丫鬟出頭拿主意說,先回少奶奶身邊照顧。眾人回去時便尋不到少奶奶,屋外游廊上,少奶奶的衣飾委地,正是方才穿的那套,她們檢點后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的衣服也一件未少。
有人猜測說,少婦終于耗盡耐心,與野漢淫奔了。她早已和那野漢串通好,支走下人以后立刻換上荊釵布裙,改扮模樣溜出宅院。宅子里的守門人和巡夜人卻提出反駁,他們一口咬定,昨晚除了幾個相熟的家仆,沒有任何人離開過宅院。
“除非他們能變成麻雀老鴉,從我頭頂飛出去,或者野狗、狐貍、黃鼠狼,從我褲襠子底下鉆過去!”守門人揮動著粗糲的大掌,惡聲惡氣地打發(fā)著前來套問消息的閑人。
兩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二人下落。官府的人進出老宅好些日子,顧忌這戶的地位,不敢太過打攪。加之案情過于縹緲,僅憑老僧來時一句“山東長清”難以著手,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有機敏的說書人,將此案敷衍成鬼狐故事,雖略去年代地界姓名,大家也都曉其影射。礙于某家情面,官府派人驅(qū)散數(shù)次,還羈押了幾個妖言惑眾的說書人,但故事終于還是流傳起來。
宅院衰朽沉悶的空氣中,有時能聽到,不知何人正悄聲念叨著這個故事。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