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

大白菜

1974年，馬俊福和韓學文搭檔，給全縣三個鄉(xiāng)下中學食堂送大白菜，每所學校每天送大白菜一拖拉機。拖拉機比55拖拉機小些，比手扶拖拉機大些。載了大白菜的時候，坐在上面的馬俊福，有高高在上，騎馬游行的感覺，看街上往來的行人，無形中好像比自己矮了一等。其實馬俊福主要的工作就是裝車卸車。當然可以說他主要只是裝車而已，說到卸車，拉到學校，學生們發(fā)一聲喊，幾乎還用不著他動手，一車大白菜轉(zhuǎn)眼之間就會被卸個干凈，好像總是不夠卸似的。學生娃們卸車的時候，馬俊福就站在一邊吸煙閑話，好像他是個指揮者。

馬俊福十九歲，原本是個讓隊長頭疼的社員，他的一個親戚在縣革委會工作，一天來他家里恭喜他姐姐出嫁，一說二說，就給他找了這么個輕省活計。馬俊福的父親出于感激，就差給親戚跪下了。親戚說，好好干，干好了我給你轉(zhuǎn)正式工。聽著親戚的話，馬俊福大看兒子的眼神真是讓人百感交集，好像兒子只要照親戚說的，好好干，就能夠當上皇上一樣。但是馬俊福沒等到轉(zhuǎn)正，就出事了。那時候馬俊福才干了一年多不到兩年。親戚那時候已經(jīng)榮升至縣革委會副主任，但是馬俊福干的事讓親戚也感到實在幫不上什么大忙。

運送大白菜，工作無疑是簡單的，也是很受歡迎的工作，給人送食糧嘛，有百益而無一害的事。學校除了歡迎郵遞員，再就是歡迎給他們送大白菜的韓馬二人了。兩個人到學校，如果趕上飯點，就先不卸車，他們和教職工一同在灶上先吃飯。吃飯也不掏錢。不知這個錢是怎么算的，最終由誰出的。算來韓馬二人吃各學校的飯也不少了。他們也覺得自己理當吃這樣的飯，好像覺得自己是學校的一員似的。他們有什么要求需要學校辦的，比如安插個學生要幾盒粉筆什么的，那都是小菜一碟的事。實話說，三所學校多個廁所的糞便，都是韓學文的家人操持著，再轉(zhuǎn)讓給各生產(chǎn)隊，這是一個不錯的副業(yè)，明面上看不出什么問題，暗地里韓學文家是受惠一方，這似乎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那時候的司機一類是很厲害的。

馬俊福對類似廁所糞便等不感興趣。馬俊福家世代貧農(nóng)，奇怪，他卻好似有些公子哥兒的樣子。兩個人送大白菜到學校，吃過喝過，時間允許，也會參加學校的一些活動，好比打籃球打乒乓球等?；@球只能在一所學校打，另兩所學校沒這個條件。乒乓球也是把課桌抬出幾張來拼在院子里，中間擱一行舊磚頭什么的。有時候乒乓球甚至有些微變形，只要不破就可以。都那樣一個球了，還殺，運動的激情和歡樂是足夠的。馬俊福雙打不錯，他和一個女教師搭檔，對陣男雙，往往是他們這對混雙勝出為多。但那女教師只是和馬俊福搭檔打球而已，打完球就退到一邊去了，似乎不愿和他有更多的交往。這使馬俊福在打球之余，有些落寞甚至尷尬，是可以看出來的。那女教師出身好，氣質(zhì)好，父母都是干部，馬俊福除了和她打球能夠搭檔，其他方面都無從比較的，所以也只能是打打球而已。女教師打球的時候，如果情緒起來，騰挪躍動之間，那身姿真是很好看的，看的人就多。馬俊福像被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提供了足夠的支持似的，簡直是跳著打，幾乎是要跳上桌案去，打得對手連球都找不到，好比用機槍對陣著步槍似的。這球幾乎沒法打。大家都慫恿說，干脆這樣吧，把馬師傅賀老師拆開，不雙打了，單打，馬師傅對賀老師，看看會如何？賀老師就是那女老師。但是兩個人卻都忸怩了，好像他們只愿意混雙，不愿意對陣單打似的。那時候的男女之間，還是有些莫名的滯礙，不能放得很開。然而打個乒乓球有什么呢？混雙不都已經(jīng)打了嗎？但就是不單打。給大家的感覺是，主要是賀老師不想打，賀老師要打，看情況，馬師傅一定是樂意奉陪的。但賀老師不打，馬俊福就無法踴躍起來，好像他一切唯賀老師馬首是瞻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個賀老師，后來卻是死于宿舍火爐中毒，爐蓋兒沒蓋嚴實，窗戶又關(guān)得緊，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救不過來了。她屬于連婚姻的滋味也不曾嘗過的人，真是可惜。那時候馬俊福已經(jīng)在勞改隊，不知道聽到了這個消息沒有?？傊鄬n學文的矜持，馬俊福要活躍得多，學生娃們上體育課玩斗雞丟手絹的時候，他不像韓學文那樣只是立在一邊，抱著雙臂笑瞇瞇看。馬俊福他親自參與，端著一條腿，一跳一跳地和學生們撞膝蓋斗雞；丟手絹他也參與，常常被學生們搞得站在圓圈中間出節(jié)目。他最拿手的節(jié)目是學鬼子進村，行進中塌著腰，夸張地羅圈著腿，叉大白菜的鐵叉上挑著手絹，就當是挑著從老百姓家搶來的老母雞。韓馬二人還和教職工們打撲克，因為馬俊福腦子活又扛得起輸贏，不亂發(fā)脾氣，大家都愿意和他搭檔打?qū)?。如果打撲克有懲罰的約定，輪到懲罰馬俊福這一對，往往是馬俊福主動跳出來受罰。馬俊福大體上就是這么個人。

說到他把自己最終搞到勞改隊去，是為了這么個事。說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馬俊福有了一個喜好，后來這喜好就成了馬俊福的保留節(jié)目，他樂在其中，樂此不疲。事情說起來再簡單不過，就是三個中學都設(shè)在縣上相對大一點的公社，比如兩萬人以上，才會有一個中學；而且三個中學里，只有一個完全中學，另兩個只有初中，只有初一初二年級。有中學的公社，學校都在公社所在地，尤其逢集時候，會稍稍熱鬧一些。接上面的話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出于什么心理，載大白菜的拖拉機路過集市的時候，高高坐在大白菜上一臉優(yōu)越感的馬俊福，忽然有了一個喜好，一個行動，比如看到哪個女的中他的意，他就會笑嘻嘻地對著她扔出一棵大白菜，嘴里喊著說，嗨，接??！大白菜打在那女的身上，落地時會掉下幾片菜葉。被打著的女的，情緒模樣真是各具情態(tài)應(yīng)有盡有，好像她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的樣子，好像她們又驚又惱的樣子，好像她們似嗔還喜的樣子，好像她們被別人的寵物抓撓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但是都會一下子把大白菜抓牢在手里，生怕別人撿去一樣。那時候，那樣的物質(zhì)條件，白手得一棵大白菜，是很不容易的，夠一家人好好改善一下生活了。有那潑辣的女的，大白菜抱緊在懷里，還不滿足，追著車說，再給一個，再給一個。有時候是別的女人追上來，要求把她也用大白菜打一下，不能這樣子偏心眼啊。這樣的時候，是馬俊福最為開心的時候，他高坐在云端的樣子，喝得微醺的樣子，闊佬富漢那樣笑著擺手，表示大白菜只能扔出一棵，扔多沒有了，而且擠眉弄眼，表示并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值得大白菜砸一下的，大白菜砸，是對該女人的一個肯定和欣賞，是一份榮譽。說到底大白菜是一份獎品啊，豈可人人想得便得。在集市上車子是不能快行的，因此可以追出老遠，那些追而不得的女人，臉面是不好看的，受到了多重的損失似的。

馬俊福給女人們?nèi)哟蟀撞耍@然是受到了司機韓學文的首肯或默許，至少是不會暗中打小報告。馬俊福扔大白菜，女人們追著討要大白菜的時候，韓學文一邊開著車，一邊忍俊不禁的樣子，好像后面的一切，他盡收眼底。實際上，車前是有鏡子的，韓學文或許從鏡子里看到了后面的一切也未可知，雖然看樣子他似乎并沒有著意看鏡子?？傊哟蟀撞双@得的特別快樂，不只娛樂著馬俊福，韓學文也得到了娛樂的。

每一次從街上過，總會有一棵大白菜丟下來，總會有一個女人成為被大白菜打著的對象。有時候大白菜也不會丟得那么準，比如會直接掉到地上，比如會打在旁邊的女人甚至男人身上，但大家好像都知道這棵大白菜實際是擲向誰的，而且馬俊福飽含著激情的眼神是對著他要襲擊的對象的，這都使得大白菜的路徑清晰，歸屬分明，沒有人會好意思把別人的大白菜據(jù)為己有。當然任何時候特例總是有的，有人就拿了大白菜不給馬俊福想給的人，這時候馬俊福的臉色就很難看，嘴里一路罵罵咧咧日娘掏老，那得了大白菜的人也因此不舒服不光彩，甚至作勢要給那應(yīng)該得白菜的人。大致就是這樣的一些事情吧。說來馬俊福扔出去的大白菜也不算少了，半拖拉機大白菜是有了。馬俊福包括韓學文，好像從中得到的快樂是不可言喻的。

說話就到了那一天。在李旺公社。李旺公社是個大公社，在固原縣海原縣中間，交通相對便利，民風粗豪強悍。那天正好逢集，載著大白菜的拖拉機觀光一樣慢慢騰騰路過集市時，坐在大白菜高端的馬俊福習慣性地尋找著自己的獵物。九十分以上的獵物馬俊福都不愿出手，他要找百分百的。這樣子一條街快要走盡，快要到學校的時候，馬俊福才眼前一亮，看到公社副食店門口站著三個女子，其中站在左側(cè)的女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梳一根單辮子，辮梢上扎一朵小黃花，瓜子臉，說高興不高興，說憂傷不憂傷，氣質(zhì)獨特，從未曾見過，下身穿綠藍褲子，上身淺底碎花大襟夾襖，腳穿一雙系帶平絨鞋，好像是小心翼翼站在易碎的東西上，整個給人一種楚楚可憐，越看越有味道的感覺，總之看一眼就移不開眼睛。她只是聽著另兩個說，誰說她都很感興趣的樣子。她給人一種只要你選，她就是答案的感覺。馬俊福的心活躍起來，丟出多少棵大白菜了，還沒有這樣子激動過。他都不想用大白菜打那個女子了。有些人你是不舍得和她游戲的，即使不過萍水一見，也不愿意唐突冒犯。但馬俊福很想給那女子一棵大白菜，好像他欠著她一棵大白菜似的。大白菜一定是大家都缺著的，都稀罕著的。不容多想，因為車在走著，再慢走也是在走著。來不及多想，一棵大白菜就扔出去了。真是情急之下，容易失手，眼瞅著大白菜打在了那個胖姑娘的腿上。來不及多想，趕緊又扔出一棵更大的，用著力氣擲出去。一直是每次只扔一棵，這次由不得自己似的，竟然連著扔出了兩棵。一小一大，一棵追著一棵從手里飛出去了，前仆后繼的感覺。天從人愿，這一次打準了，正打在那女子有些單薄的胸部。馬俊福覺得自己的胸口都好像給什么來了一下。正是從這一刻起，接下來的一切好像都轉(zhuǎn)入了夢境，就看見大白菜雪崩一樣掉下來的同時，那女子捂著胸口蹲下去了，兩個女伴都慌張到不知怎么著才好的樣子。

直接說出結(jié)果來吧，那女子受這棵大白菜一擊，竟就這么死掉了。原來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一直就小小心心勉勉強強活著的。

高樹義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縣某鄉(xiāng)不完全中學發(fā)生了一起震動全國的大案，以安俊邦為首的六人犯罪團伙，趁夜進入該校一女生宿舍，將七位女生中的六位強奸輪奸，被奸學生中，還有年紀不到十四歲者。此案引起高層關(guān)注，時任中央政法委書記親作批示：“希抓緊破案，從嚴懲處。”后安俊邦等二人被判槍決，即判即決；另三人被判死緩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高樹義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直到今天，只要路過那所學校，就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此事。在這所學校工作學習的每一個人，頭上似乎都籠罩著一種驅(qū)之難散的陰影，可見重大事件對一個地方的牽絆和影響。我們從寧夏固原師專畢業(yè)，面臨分配的時候，有兩個女生就明確表示，可以去更偏遠條件更差的學校，只要繞開這所學校就行。其實該校是縣上歷史久遠底蘊深厚的學校之一，中考上線率全縣沒下過前三名，其創(chuàng)辦人還上過縣志地區(qū)志的，但就因為這樣一個事件，多少年來自矮一頭，不容易翻過身來。

這個且不說，說說高樹義。

犯罪團伙六人，五人重判，只有高樹義被判三年，倒不是對高樹義網(wǎng)開一面，按市面上的一些說法，反而是對高樹義量刑多少有些偏重了，這是因為在整個犯罪過程中，高樹義并沒有參與強奸輪奸，高樹義只是個在門外站崗放哨的。其他五個人，每人參與強奸幾次輪奸幾次，誰帶頭誰其次等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這樣的統(tǒng)計里沒有高樹義的名字，高樹義的名字被單列著。其他五人在里面犯案時，他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在外面給人家站崗瞭哨。據(jù)說高樹義是因為生理原因不能參與，這也只是聊備一說而已，反正他沒有參與實質(zhì)性犯罪，在門外為眾人站崗放哨是真確無疑的，不然判決方面和他人有著那樣大的一個落差，就沒辦法解釋。

之所以給高樹義判刑三年，是因為其中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前面說到宿舍內(nèi)共七個女生，六個被凌辱，那就說明還有一個女生被放脫了。之所以該女生不被侵犯，是因為她是一個兔唇，而且兔唇得厲害，沒有經(jīng)過手術(shù)那樣的，她因此被放過了。燈光昏暗，宿舍里魔影重重。一般學生宿舍為了省電，都是瓦數(shù)很低的燈泡。我們上中學時宿舍里就是瓦數(shù)很低的燈泡，像一個病眼，上面還有著積垢蟲屎等，勉強照個亮罷了。應(yīng)該看看幾瓦的，現(xiàn)在就有個確切數(shù)據(jù)了，當時誰也想不到這個。據(jù)說女生宿舍的燈泡把宿舍里照得墓穴里似的。但也有說根本就沒有開燈，犯罪者有小電燈的，拿著電燈亂照亂晃。兔唇女在那樣的亂象中不知經(jīng)受了怎樣的驚嚇，恐怕事后問她她也未必能說得出來。身受的總是大過言語的。但是她忽然就悄悄地溜出宿舍門口來了。據(jù)說她是準備去報告，冒著風險小心翼翼地出門來。如果她報告及時，那么于犯罪自然會有所遏制和止損，但是她剛出門走了沒兩步，就被高樹義鬼影子一樣攔住。高樹義問她要去哪里。答說尿尿。高樹義說，就這里尿，尿罷了回去，不允許到遠處去。兔唇女在高樹義面前站了一會兒，看看走不脫，就又退回宿舍里去了。

據(jù)兔唇女交代說，是高樹義把她逼回宿舍的，高樹義的巴掌還在空中舉了舉，意思是不回去就打。但是據(jù)高樹義說他只是不讓兔唇女到遠處尿尿，并沒有逼迫她回宿舍去，更沒有舉巴掌什么的，兔唇女那么一點小個頭小身子，用不著舉巴掌的。高樹義說宿舍里頭讓安俊邦他們控制著沒有什么大的響動，沒聽到哪怕一個女娃娃哭一聲喊一聲。他一個人在外面反而是有些怕，倒希望兔唇女陪她一起在外面的，但是兔唇女說是要尿尿，實際上也沒有尿，只是站了一小會兒就自己拿了個主意那樣，又回宿舍去了。到底是主動回宿舍還是被逼回宿舍，這一點成了給高樹義量刑的關(guān)鍵。

在對高樹義的審訊筆錄中，有著這樣的文字：

…………

問：誰讓你放哨的？

答：安俊邦，他說四娃（高樹義的小名）你給咱們放哨，我就放哨了。

問：你就沒想著走掉，反正也沒人控制你。

答：沒想著走掉，安俊邦說了放哨就要放哨。

問：安俊邦是你們的什么人？

答：我們都跟著安俊邦，他說啥就是啥，說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都由他說。（稍停了停，高又想起來什么一樣說）安俊邦讓我好好放哨，欠他的錢就不還了。

問：欠安俊邦什么錢？

答：我欠他五塊錢，他說好好放哨就不還了。

問：是你借安俊邦的五塊錢？

答：我也沒有借他的錢，就是一次他讓我偷前面一個人的錢包，我偷了沒有偷到，他就讓我賠他五塊錢。他一直跟我要這個錢。

問：那就說明你實際上并沒有欠安俊邦的錢，是不是這個意思？

答：這事跟你們說不明白，我覺得還是欠了，他跟我要錢是要對著呢，就是我又沒有錢。

問：所以安俊邦讓你放哨你就聽他的？

答：他說好好放哨賬就免了。我也就等于把錢還給他了。

問：你要是不攔著李燕（兔唇女的學名），李燕能走脫嗎？

答：（低頭不說話）

問：問你話咋不吱聲？

答：她說要尿尿，叫尿，又不尿，自己回去了。

問：你讓一個女娃娃當你面尿尿，你覺得合適嗎？

答：夜黑得很，根本看不著，看著就是個黑影影子。

問：你認為你有罪嗎？

答：肯定是有罪，沒罪到這里干啥？我都沒心活了。

…………

事發(fā)時高樹義十七歲，刑滿釋放才二十歲，正當好年華。算來高樹義早就從監(jiān)獄出來了。他是我老家人，很容易找到的，找到還可以問問這個事的。

但是，算了吧，世上不發(fā)生這樣的事才好呢。但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就得設(shè)法活在發(fā)生著這樣事情的世上。

演員狗

說說一條狗的故事。

古今中外的狗里，所寫的這條狗可算是一條多故事的狗了，一條狗而有如此復雜的經(jīng)歷和故事，這樣的狗想來是不多的。

得從張賢亮先生的小說《邢老漢和狗的故事》說起。張賢亮先生的小說《靈與肉》經(jīng)謝晉導演成為電影《牧馬人》后，聲名遠播，二人都有再度聯(lián)手合作的愿望。十多年后，愿望成真，謝導又看上了張賢亮先生的小說《邢老漢和狗的故事》，再度邀請著名編劇李凖擔綱改編（電影《牧馬人》的編劇就是李凖）。主演請了謝添、斯琴高娃等，真可謂陣容可觀，強強聯(lián)合。拍攝地就在寧夏鎮(zhèn)北堡影視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作品里的一個重要構(gòu)成者，一條能勝任角色的狗。電影的名字叫《老人與狗》，老人由謝添先生扮演，狗一時還沒有下文。找一條合適的狗劇組可真是下了功夫，在廣播電視還有報紙上都發(fā)了征狗啟事。數(shù)日過去，紛紛前來應(yīng)征的狗沒有一條獲得導演的認可。只要條件允許，劇組一般很少湊合的，不找到最滿意的那個絕不勉強，尤其像謝晉這樣的大導演就更是。大家心里頭當然是能急出火來，卻清楚急也沒用。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給等到了。一天黃昏，劇組正在開飯時，就見副導演興沖沖領(lǐng)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健步進來，年輕人手里牽著一條黃黑相間的狗。謝導來不及把一口菜送到嘴里，看著狗的方向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就是這條狗了，等的就是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是年輕人牽著狗主動找到副導演的啊。就覺得古人說話，真是往盡里說。謝導甚至覺得這是天助事成。他做夢都想找到的狗，實實在在真真確確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好苗頭啊，吉兆啊，吆喝著干起來啊，沒有不好好干的理由啦。

狗的主人也顯得干脆麻利，不但精力充沛，眼神里也是很有東西的樣子，謝導甚至覺得這年輕人身上，有著好演員的底子。年輕人性格率性灑脫，好說話，所以很快就談定了。并且年輕人還得留在劇組，幫著訓練狗，等等，畢竟是他的狗啊。而且看得出年輕人訓練狗確實有一套，簡直可以說是人狗合一。真是再滿意沒有了。求不到碰到，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當然也要感激媒體的作用，不然年輕人也不會知道拍電影的信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媒體還不夠發(fā)達，也只是特別有身份的人才會用到手機，其次BP機。年輕人說，他正是無意中聽收音機，聽到在拍張賢亮老師的電影，需要狗，他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會被看上，可謂機緣巧合，也是自己的一份幸運。年輕人姓魏，叫魏思琪，謝導叫他小魏，就都跟著這么叫了。結(jié)果他是跟了劇組幾個月，其間不只訓狗喂狗，也還參與了電影的演出，原來大家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形和主演謝添先生頗多相似，就讓他出演了謝添先生的若干遠影和背影。

電影殺青，小魏對劇組有些戀戀不舍。和狗相處相伴了幾個月的謝添老人也對這狗有了感情，將狗脖子攬入自己的懷里給它喂吃剩的饅頭，狗也認準了老人似的，舌尖上掉著涎水，在老人和小魏之間做著打量權(quán)衡，好像拿不準到底跟兩人中的哪一個才好了。對斯琴高娃，狗顯然也把她看作了自己人，在人群里看到她時，表情、眼神都會為之一變，流露出親善的意思。

謝導拍著小魏的肩膀向小魏表示感謝，說合作愉快，說以后的戲里面只要用得著狗，還來找小魏合作?？傊加行┮酪老e的意思。這是自然。很多時候，長期友誼好像都不及短期友誼來得濃烈。我當過教師就有這個體驗的，比如長年累月辛辛苦苦任教的，都比不過那些前來實習一個月兩個月的實習生，實習結(jié)束離開的時候，你就看吧，學生實習生都摟著抱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倒好像那些常年教他們的老師都是后爹后媽。這也是人性之一端，不可言喻的。

在電影《老人與狗》中，不但魏思琪帶著他的狗活躍其中，張賢亮先生在里面也扮演了路人甲這樣一個角色。對自己的這次出演經(jīng)歷，張賢亮先生在一篇名為《羊雜碎》的文章里，鄭重地記了一筆：

“一九九四年春，謝晉先生將我的小說《邢老漢和狗的故事》搬上銀幕，片名《老人與狗》……影片在我創(chuàng)辦的華夏西部影視城開鏡。其中有一場外景戲是高娃隨著謝添扮演的邢老漢進城趕集，寧夏一個小鎮(zhèn)重現(xiàn)了七十年代初的情景，雖然貧窮卻也熙熙攘攘，攤販云集。謝晉先生知我愛吃羊雜碎，令我充當一次臨時演員，在羊雜碎攤上一快朵頤。我吃完羊雜碎后，一抹嘴，撂下錢，站起來，給高娃和謝添讓座。雖然一閃而過，但導演和劇組都很滿意，說我演得‘地道’，一上來便入了角色。我吃羊雜碎的‘吃相’居然上了銀幕，可見技藝之純熟?！?/p>

從張賢亮先生的這段文字看，當時劇組的氣氛應(yīng)該是很不錯的，應(yīng)該說是一個有始有終的劇組啊。有始無終的劇組說起來也是不少的。

果然這部電影一上映就大獲好評，很快就在一些電影節(jié)上有所斬獲。但就在大家正期待著有更大的動靜時，電影卻忽然被要求下架，原來片中狗的主人魏思琪，竟然是個殺人犯。魏思琪不但殺人，還把人殺死后讓他的狗吃掉。魏思琪養(yǎng)了多條狗，其中就包括那條演員狗。這真是連大編劇李凖也編不出來的戲。

魏思琪，寧夏某單位職工，不但養(yǎng)狗，還有槍，子彈近兩千發(fā)。家庭條件優(yōu)渥，雖已成婚，但夫妻關(guān)系一般，而且妻子因為工作原因，很少回家，這就給長相帥氣性格古怪的魏思琪留出了足夠的作案時間和空間。

到案發(fā)時，魏思琪已經(jīng)陸續(xù)殺死六人，三女三男。三女都被他的花言巧語釣上鉤后，欽慕他的特別氣質(zhì)和男子漢氣概，要和他做長久夫妻，卻正因此被殺身死。魏思琪不過耍耍而已，哪里有做長久計的想法。其中一個于姓女人丟開自己的家庭兒女不管，流連廝混在魏思琪家里。一天傍晚，二人吃飯喝酒后，于坐在魏思琪腿上，聲明要給魏思琪生幾個兒子，即引起魏思琪的不適不快。一會兒，于坐在鏡前細致地描畫眼影時，魏思琪就在后面對著她的發(fā)質(zhì)很好的后腦勺開了一槍，然后呼叫自己的狗來吃新鮮，等吃得剩一堆白骨時再埋進院子里的磚下面。三個男的，有兩個魏思琪都不認識，他作案需要車，就把出門偶然碰到的兩個出租車司機約到家里殺掉了，一個姓楊，一個姓梁。最后一個被殺的人是他的好朋友鐵哥們，是個很有本事的人，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們的月工資只一二百元時，他就能籌到一百五十萬元。于是來邀請膽大仗義的魏思琪和自己合伙做羊絨生意，魏思琪想，已經(jīng)有一百五十萬元了，還做什么生意，就把鐵哥們約到家里，殺掉給狗吃了，然后又潛去哥們家里搞到他的錢。

魏思琪從1988年開始作案直到1995年被抓獲，這期間他還有心思去西部影視城拍了一把電影，前后好幾個月的時間啊。回頭來看，不能不為劇組的人感到后怕。太可怕了。

1995年9月26日，魏思琪在銀川被執(zhí)行槍決，同時被槍決的還有那條形象永遠留在銀幕上的演員狗。令人格外驚異卻又難置一詞的是，它在電影中所扮演的角色，最終也是被槍殺了的。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