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逸
一、云隱蒼梧
一九九五年八月,春谷縣氮肥廠機器大修,全廠停產。氮肥廠里沉不住氣的青工們紛紛傳說:咱們廠這次大修,莫不是要直接把我們修到下崗?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畢竟弋江市其他縣城正陸續(xù)關停地方工廠。一時間人心浮動,連我母親這樣老實本分的女人也心慌意亂。我母親在操作車間看儀表盤,三班倒,日夜盯著那些數字和上下起伏的條條,總擔心哪天會把眼睛瞪穿。我父親是鉗工,整日坐在屋里,聊天,下棋,翻武俠小說,等有人掛來報修單,才放下搪瓷茶缸,拎上工具箱準備開工。他當時月基本工資有三十多塊,廠子效益好的那幾年,帶上獎金能拿一百多。趕上氮肥緊俏的時候,廠職工還能幫人代購,掙點差價。
我父親心思活泛,信奉“好男兒志在四方”,總想出去闖蕩。用我母親的話說,活脫脫一個街流子?!耙皇沁M廠當上工人階級,好歹有個組織管著,你爸早就被嚴打了。”其實那會兒,連廠里都管不到他。《縱橫四?!凤L靡內地時,我父親成天在額頭上卡一副墨鏡,嘴上掛著幾句春谷味的假粵語。廠領導看不順眼,批評幾句,他卻當面叫板,讓領導下不來臺。就這樣,我父親逐漸在流子界博得美名,集結起一幫兄弟上躥下跳。這幫兄弟管我父親叫小欽哥,管我母親叫欽嫂(多難聽啊),還把我母親的其他追求者堵在路上恫嚇。廝混掉年把時光,我父親玩膩了桃園結義、燕市高歌的游戲,轉而迷上《賭神》。他學會了打梭哈,還曉得怎么在撲克牌背栽花結印,于是悄悄起賭局,和另幾家暗扣連環(huán),專宰過路客。有時候玩一天牌,贏的錢能抵他大半個月工資。他越玩越大,從春谷縣城玩到弋江市區(qū),贏了還要贏,頭腦昏昏然,對日常生活的基本樣貌也失去把握。每逢有牌局的日子,我父親干脆找人頂替他上班,云淡風輕地拿出二三十塊酬謝。手頭積到三萬多塊錢,我母親勸他回頭過正經日子,用這筆錢購置婚房,兩人搬出廠宿舍,好好做夫妻。我父親心猶未滿,將退不退,直到有次在市里遇到扎手莊家。先是開門紅,大吉大利。接著有輸有贏,還算正常。再后來,連敗三十把,直到荷包凈光。他覺得不可思議,瞪大眼看牌桌,牌面的紅色、黑色,牌背的綠馬賽克,通通揉進眼珠。再回過神,人已經蕩回春谷。月亮露出疲態(tài),紅梅煙蒂丟了一路,不覺在夜風中綿延出無數幽林。
我父親浪子回頭,向親朋借了錢,在縣城買了間兩居室新房。婚后,他開始認真考慮起未來發(fā)展。孩子不能跟他們一樣,也待在春谷,得帶他去弋江,去金陵,去更遠的南方……氮肥廠大修停產給了他機會。他看電視臺宣傳說,廣西養(yǎng)蛇佬多好掙錢,于是從上輩人手里央借了一千塊路費。褂子里縫著荷包,四十枚毛周劉朱頭像緊緊貼著心口肉,勸服母親以后,我父親又找到從前那幫兄弟,商量著一起去南邊闖一闖。
本來萬事俱備,誰料臨行前,說定要隨軍南下的母親查出近兩個月身孕。我父親聽罷,沉默許久,最后咬咬牙講:“你候我兩個月,最多三個月,學成以后我馬上回家來?!?/p>
母親就在家等,每天去廠里點個卯(停產期間氮肥廠照發(fā)基本工資,但職工必須每天簽到),其他時間都窩在她和父親的婚房里,呼哧呼哧地搖那臺二手紡織橫機,或在縫紉機前篤篤做活。還在母親肚子里時,我就已經飽聞機杼聲了。繞、織、裁、縫、熨,全套工序下來,細細密密織出一件羊毛衫,如此高低可掙個二三十塊錢。干得不耐煩時,我母親就起身在屋里來回巡視。新粉刷的墻壁白紙似的,肅然掛立四面,不敢發(fā)出片息,我母親四下觀望、摩挲,思忖往后該打制哪些新家具,各自擺在什么位置。直至規(guī)劃清朗,分配既定,雪白的房間又響起呼哧呼哧、篤篤的呼吸聲。
對我母親來說,一九九六年發(fā)生的三件大事分別是:我的出生、氮肥廠正式倒閉、我父親的一去不返。我父親出門以后杳無音訊,直到三個月歸期已滿,才打了通電話到工廠。電話里只說,春節(jié)前會和其余伙伴一道回家。我母親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織造羊毛衫的活也做不得了,每日悶在家里心情壞透,連帶我也憤憤,只等我父親回來時劈頭泄一頓火。
到了臘月二十幾,那批灰頭土面但喜氣洋洋的歸鄉(xiāng)隊里,并沒有我父親。他們只聽我父親說,要去廣西珩縣。據他們說,當時一起坐火車到桂林,以后大伙分道揚鑣各尋各路,就再沒人聯系得上他了。挨到正月十五,我父親依舊音訊全無。叔叔伯伯們煎熬不住,動身去珩縣找我父親。我母親由家奶奶攙著,一路送到東門汽車站。招搖著的手臂逐漸收起,大巴噴著煙云,呼嘯而去。準備回家時,我母親發(fā)現自己抬不動腳了,緊接著,一股熱流自下身突涌。
因為我抵死不肯出來,我母親足足受了一天難,最后忍不住詈罵道:“跟他爸一路搭僵種!”我聽后格外委屈,哭著要往外滾落,迎面撞上滿屋熱騰騰的響動。這時已經是驚蟄的清晨。不曉得是家奶奶還是舅舅帶來一塊嶄新的雙面襁褓布,一面是淡紅色粗棉布,另一面是黑底花斑的綢布。我被整個包進柔軟的黑色當中,于是很快安靜下來,忙著用每一寸皮膚吮住那些長滿花斑的褶皺。當時不知身在何方的父親,對我來說遠比不上這塊襁褓布意義重大。
正月十五那天,叔叔伯伯們動身去找我父親,先坐大巴到弋江乘火車,經由江西鷹潭中轉到桂林,最后從桂林乘車到珩縣。他們在縣城找了家招待所,租下兩間房,每天分頭行動??谏嘣谶@片言語的異域中不再馴順,只好動用手勢、眼神、表情等器官對外達意。一個多月過去,三人對我父親的去向毫無頭緒,倒不得不為自身所發(fā)生的變化感到困惑和驚恐。漸漸地,大伯的眼瞳會像貓一樣遇光豎立,二伯的十根手指,每根都躥高了足足一寸。小叔看起來一切正常,但他逐漸聽不懂大伯二伯之間的交談,而且會不自覺掉出幾句當地白話。他正在遺忘春谷話……火車剛離開珩縣,三兄弟的異狀就解除了,他們悵然對坐,久久望著窗外的連綿蒼翠,最后一無所獲地回到春谷。
家奶奶聽說后,拍手說:“準吶,這老尼姑真算準了咯?!睘檎疹櫸夷赣H,家奶奶從老家徐鎮(zhèn)上到城關,住在我家。才一兩個月,家奶奶就已經摸透了周邊地脈人情,在有些方面比我母親還熟悉。比如,我母親在氮肥廠上了許多年班,竟一直不知道廠附近還有座尼姑庵,里頭住著個半瞎老尼姑,既談佛法菩薩,也能擺攤算卦。我父母那輩的青年,大多講反封建,不信卜卦,但架不住家奶奶三請四催,我母親還是去了。
其實三月三以后,家奶奶一直在找機會,帶我母親去拜拜佛。這背后有樁事件,家奶奶沒跟我母親講過。按皖南一帶的習俗,三月三要吃艾蒿粑粑祛邪。我母親從小愛吃,但長到二十多歲還不會做,因此沒少挨家奶奶的絮叨。按家奶奶的說法,粑粑都不會做的女人,放在舊社會是沒人愿意娶的。家奶奶不一樣,她的艾蒿粑粑做得極好。在自家地里摘一把艾蒿,帶回來欻欻切碎,擠過汁水后炒進一鍋臘肉丁里。香氣彌溢后,加鹽,加水,倒米粉,動作不緊不慢。青光油亮的大粉團漸漸成形,再整個鏟出,撕成一粒粒的,陸續(xù)拍壓在柴灶的鍋壁。待兩面煎至微泛金黃,一個艾蒿粑粑就算成了。外殼焦脆微黃,內里軟糯灰綠,從里到外浸滿臘肉的油香。往年的三月三,家奶奶一早坐車到春谷縣城,把前一天做好的艾蒿粑粑送到她的幾個兒女那里。我母親是小女兒,家奶奶總是給得最多。那年,家奶奶去附近小菜場買了艾蒿和米粉,做出一碟艾蒿粑粑端給母親。我母親剛出月子,聞到臘肉油味就忍不住皺眉,一口也吃不進去。滿滿一碟艾蒿粑粑,油亮亮熱騰騰,罩住籠紗放在桌上。第二天清早,家奶奶剛出房門,便聞到一陣濃郁的艾蒿香氣。掀開籠紗看,竟是滿碟干枯僵死的陌異形狀,上面鋪滿苔蘚似的綠茸毛,還膨出許多銅錢大的白色斑點。家奶奶頭皮一麻,倒吸口氣,連碟子一起裝進塑料袋,靜悄悄扔出去。
氮肥廠在縣城南郊,尼姑庵還要再往南三五里,已靠近三里鎮(zhèn)。庵不大,但有些年頭,外頭沒掛名匾,從前大概有其正名,后來失落了吧。里頭是不大的兩進院子,前院正側殿擺著菩薩羅漢塑像,后院禪房住著幾個尼姑。據說皖南事變時,無名庵里悄悄收容過一班新四軍傷員,這班傷員里就藏有某位重要人物。后來,這件掌故為它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家奶奶敲開庵門,出來應門的是個小尼姑,手上拿一柄長掃帚。她沒說話,沖家奶奶點點頭,又轉身回去掃走廊。庵里靜悄悄的,沒人進香,也沒有敲木魚和誦經聲,只聽見沙沙沙,沙沙沙,那是掃帚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我母親還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火味,不曉得里頭摻了什么香料,只覺得幽幽的,在半空渺然拉出許多點與線。簡直有點像荒庵野寺了。家奶奶熟門熟路,領著我母親直奔禪房。日光斜照進屋,一道明暗的分割線掛到墻上,切開觀音像,再一路迤邐下來。老尼擎來一只裝滿竹簽的桃木雕花筒,我母親接在手里,胡亂搖了幾下。啪嗒,一支簽掉在案板上。我母親撿起來,放在日光下看。簽面畫就被云霧遮住的半座高山,旁邊題著“云隱蒼梧”四個字。翻過來,另一面鐫著句詩:洞里有天春寂寂。老尼沉吟片刻,說:“心里想求的東西,緣分到了就會自個出來。要是你故意去求,搞不好會有不好的事發(fā)生喲?!奔夷棠痰皖^盯著日影斑駁的地面,半晌不吭聲,我母親雖然不信這個,聽后也覺得有些灰心喪氣。
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這一年,中國人在數著日子盼歸——香港回歸祖國。我母親也盼歸,也數日子。只是在我母親的地理圖中,香港和廣西是纏繞在一塊的。香港在春谷到廣西的延長線上,廣西伏在香港獅子山背面。于是每次聽人討論香港,總有根隱微的箭頭指向廣西。日歷一張張撕下,我母親心想,小欽欸,香港都快回來了,你怎么講?
就像自然世界的風向會發(fā)生變化,箭頭的方向也會逆轉。香港回歸的迫近帶來了迷醉與樂觀的氣氛,逐漸使我母親產生錯覺,以為父親不是去了廣西,而是去了香港,不是去了珩縣,而是去了油麻地。這種印象謬誤是怎么形成的,她自己也說不清,可能在電影演繹了無數遍的香港,比“邊瘴南荒”的廣西更具體,也可能在一九九七年,想象香港比想象廣西更容易。因此,我母親會夢見我父親穿著皮夾克,站在香港的人行道上,埋頭吃車仔面。哪里是車仔面,分明是小南街上賣的小刀面,鮮紅的辣醬滴在豆腐色的白干子上,吃得人滿頭大汗。街上的招牌顏色鮮亮,像詞賦里的瑰詞麗藻,好看而陌生,又因陌生才格外好看。街道很寬,正中有處巨大的噴泉,九叢水花拱衛(wèi)一尊牛奶白色的大理石女神像。這里應該有很多人才對,傳說中的香港嘛,很熱鬧的,得是張袂成陰,比肩接踵。然而街上只是寂然,像一道荒廢的古廊橋。我的父母當時都太年輕,愿意輕信放在面前的,而輕忽掉附于身后的。他們不知道眼前再多的全景和長調,其實都無濟于事,因為你所欲求的東西,總能逃到你所能夠想象的廣闊天地之外,成為一道無限退卻的謎題。答案只在被覆蓋的原聲里,在被剪除的畫框外,在投入火叢的龜甲裂出掌紋的瞬間。
香港也無非是這樣。在夢的末梢,我母親這么想著。醒來以后,一切都迅速蒸發(fā)掉。外頭三輪車的膠皮輪子碾在微霜的街上,滑嘰嘰地過去了。每隔著七八轉的間隙,便聽見少年灑出一道親熱的叫賣聲:“賣香米發(fā)糕——”車后罩定一塊龍鳳圖案紅布面棉被,被經年的日光曬得粉白微泛,被子底下掩著一大泡沫箱子的香米發(fā)糕,整整齊齊碼作幾疊,每塊都是一樣的扁,白,松,軟,但熱騰騰的,泛著糯米的甜和酸,使人滿口生津。我母親撫著松且軟的肚皮,久未感到如此清潔的饑餓。
二、青蚨目連
電影頻道正放《寶蓮燈》,哮天犬哼哧哼哧追著沉香跑。家奶奶走到房間說:“磊磊別看電視唻,我們到昆侖去看看媽媽?!蔽易焐相胖?,眼睛卻還粘在屏幕上。她每次帶我出門,都要在外面磨蹭很久,等再回到家,動畫片肯定早就放完了。
“我不去,我要看沉香的故事?!蔽艺f。沉香擺脫掉哮天犬,走在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市。我家樓下的小南街也很熱鬧,從頭到尾擠滿大排檔、面條店和小吃攤,不過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總是蓄滿污水,泛著一層彩色油膜。我嫌地上臟,每次經過都要大人把我抱過去,又怕自己鞋子沾了臟水,蹭到大人衣服上,就勾起小腿,然后用力繃住。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要一想到那條街,我的小腿就會有酸痛的感覺。
“什么故事,我來給你講不也中么?!奔夷棠套哌^來牽住我的手,“磊磊乖,晚上帶你買漢堡吃。”加州漢堡店的門頭圖案一下跳到我眼前:一個金發(fā)碧眼、戴星條高筒帽的卡通人物,手里拿著個漢堡,張開大嘴,非??鞓窛M足的樣子。
“就買那個什么,香辣堡?!奔夷棠萄a充說。
我身體前傾,伸出食指按下開關鍵,撲哧一聲,電視畫面從四方縮向中心,縮成一個點,立刻消失不見了。這“按之即來,再按之又去”的現象好神奇,發(fā)明電視的科學家一定很偉大。
家奶奶要帶我去的地方叫昆侖百貨大樓,三個月前在城西開業(yè),是春谷縣的第一家大型商場,我母親就在那里當導購員。氮肥廠正式倒閉之后,家庭制造羊毛衫很快也不再走俏,我母親索性賣掉機器,找起別的工作。最開始,她在小南街的胖子魚館當洗碗工,每天支個小馬扎,坐在瀝瀝拉拉的小街,對著裝滿臟碗筷的紅色大塑料盆,腳邊耷拉一根藍色塑料管,不緊不慢吐著清水。胖子魚館生意不錯,玻璃櫥窗沾滿油印,上面用紅貼紙標著:吃魚的寶寶更聰明,吃魚的媽媽更漂亮,吃魚的爸爸更強壯。我問家奶奶:“什么是爸爸?”家奶奶就拿出手帕,輕輕揩一下眼角,趁勢滑入沉默當中。
因為夜市生意好,我母親總是下班很晚,而我每天早早就睡著了。有一回,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臉上癢癢的。睜眼一看,原來我母親正坐在床頭,輕輕用手指摸我的臉。我側過頭,盯著她的手指慢吞吞地說:“你手上好像沾著油畫棒?!彼帕艘宦暎孟癖硎疽苫?,但沒有說話。我繼續(xù)說:“我的油畫棒里沒有這個,這叫什么顏色?”
“紫色么。”她摸了摸手指上的凍瘡,“紅加藍,等于紫?!?/p>
其實我母親很適合紫色。昆侖百貨大樓女導購員的統(tǒng)一制服,白襯衫配紫色西裙,上下五層樓里,只有我母親穿得最好看。或許百貨大樓的經理也這么覺得,才把她安排在一樓的電器城。她曾經面對操作儀盤、縫紉機和骯臟碗碟的塑料盆,如今卻成為新科技、新生活的使者,昆侖百貨的靈光環(huán)抱著她,也改造著她。對此,我母親最初是生澀而不知所措的,但她很快就適應下來,拿口紅的手不再發(fā)抖,精致的面霜代替了大寶SOD蜜。與之相反,家奶奶起初表現得老練沉穩(wěn),她不動聲色地暗自觀察,抵抗的決心卻是一以貫之、愈演愈烈的。家奶奶經常突擊昆侖百貨,看我母親上班時到底怎樣站,怎樣坐,怎樣行走,怎樣微笑。我成了很好用的道具,只要帶著我,家奶奶就可以給突擊行動冠上各種名義:外孫饞了,來百貨大樓里的大超市買點零嘴。外孫想媽媽了,帶他來單位看看。外孫在家悶了,帶他出來散步剛好路過這邊??傊?,奉天子以令不臣。
一路上,我纏著家奶奶講寶蓮燈的故事。她講:“沉香的媽媽西王母。”我說:“不對,沉香的媽媽叫三圣母?!彼v:“對么,我是講的三圣母。三圣母在下面地獄多受罪哦,作孽欸。沉香大孝子,要救媽媽么?!蔽艺f:“不對,沉香的媽媽是被舅舅壓到華山底下了,沉香才帶著寶蓮燈去救媽媽的?!奔夷棠虈K嘖稱怪:“弟兄伙子,怎么鬧成這樣子呢,多難看?!蔽宜﹂_家奶奶牽著我的手,生氣得直跺腳:“家奶奶胡扯八道。你根本不曉得寶蓮燈的故事?!蔽壹夷棠叹托Γ骸凹夷棠虥]念過書么,磊磊九月就上小學了,要好好念書,做學問家,可曉得。”我噘著嘴:“不做學問家,我要做科學家?!奔夷棠厅c頭說:“乖噻,科學家,科學家。走,帶小科學家買漢堡吃去?!?/p>
家奶奶在昆侖百貨一樓繞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我母親。家電區(qū)的銷售經理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上前,操弄著華而不實的普通話:“老人家您找章懷馨嗎?她下午請假了呀?!奔夷棠厅c點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都搞忘了個,年紀大了,頭腦也不照咯。麻煩你唻小姑娘?!比缓蟠舐晫ξ艺f:“喃,家奶奶搞忘了,媽媽不在欸。磊磊,我們回去吧?!蔽尹c點頭,猛地打了個嗝,呼出一股雞腿的油香。
等我母親晚上回到家,家奶奶走來就問:“下午帶毛毛去找你,怎么不在那場子?”我母親哦了一聲,低著頭換鞋:“見幾個中專同學去了。好幾年沒見,他們才從松江回來的?!奔夷棠讨v:“哦,哪幾個同學?”我母親擺擺手:“反正你都不認識么。他們過得還可以,松江這幾年蠻好掙錢的,還勸我今年一起過去算了,比在家里打工掙得多?!闭f完,走進屋換掉制服,出來把飯菜擺好。家奶奶定定站著,看我母親忙完,才深嘆一口氣,心里已醞釀起來。
平日里靠一把小蔥、半瓶香油建立起來的交情,現在終于派上用場。我家奶奶開始常常托街坊鄰居照顧我一下午,她給出的說辭是“到棋牌室打牌”,實則跑去偵查我母親。功夫不負有心人,十來天后,她終于發(fā)現端倪。那天下午,昆侖百貨的大時鐘剛指過兩點,一輛藍色奇瑞QQ就開到樓下。從車里走出來一個年輕男人,三十不到的樣子,一身剪裁合適的淺灰色西裝,踩雙黑色手工牛皮鞋,清清爽爽走進去。不多時,我母親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上了那輛奇瑞QQ的后座。家奶奶忙攔了輛鐵皮三輪摩托車,讓師傅跟住前面那輛QQ。師傅哭笑不得:“老阿姨電影看多了吧?前面四個輪子的,我三個車轱轆怎么跟得起來?”我家奶奶講:“你盡量跟上就是嘍,跟不上就到處找找么。”師傅講:“就盡量跟跟看,不打保票噢?!闭f時車已發(fā)動。師傅又問:“老阿姨跟他車子要做么事呢?”我家奶奶嘆口氣,信口胡謅:“作孽哦,我家姑娘跟姑爺吵嘴,兩口子小伢也不顧就要打離婚,我追過去攔一下么。”師傅忙講:“那直接跑民政局去堵不好么。”我家奶奶講:“這會子不是還沒談攏么。”說話間,三輪摩托車吃下一個漂亮紅燈,兩人只好空望著藍色奇瑞QQ往前跑遠了。估不清兩人可能會去哪里,家奶奶便讓師傅先繼續(xù)往前開。
開過一段路后,家奶奶忽然問:“剛才過去那個拐道往左走,可是人民劇院???”師傅講:“是的么。老阿姨要聽戲啊?不過好像一九九九年的時候,戲院已經拆掉唻?!奔夷棠讨v:“戲院里京戲、黃梅調,太懵懂人。鄉(xiāng)里演的目連戲,我聽得還怪有滋味。那塊現在做么子營生呢?”師傅講:“商業(yè)開發(fā),做起一片茶樓餐廳,都是給小老板燒錢的地方。”家奶奶一聽,忙講:“麻煩師傅拐回去,到那場子看一下子?!?/p>
劇院原址所在的那條街,果然張羅了好些商務茶樓,彼此爭奇斗艷。那輛藍色奇瑞QQ赫然停在一家上島咖啡店前。我家奶奶掏出五塊錢,下了三輪摩托車后,又讓師傅在這里等等,一會兒再把她送回去。師傅講:“你坐你女婿車子回去不就好咯?!奔夷棠萄凵窭锶呛掼F不成鋼:“小伙子怎么有錢不曉得掙,怎么瞧吧?!敝v完轉頭就走。
那天下午,我拖著從家里帶來的小黑板和粉筆,坐在鄰居李奶奶家的地板上一筆一畫寫字。李奶奶坐在旁邊扮學生,我教得煞有介事,“天”“人”“好”“壞”,手指一本正經點過去,渾然不知把“壞”誤寫成了“環(huán)”。李奶奶忍俊不禁,起身去廚房盛來一碗放涼的綠豆湯。我翻動瓷勺,碗里未化的一點冰糖敲上碗壁,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時,家奶奶忽然出現,丟下三言兩語,就要把我往外拽。我還磨磨蹭蹭,回頭看地板上躺著的黑板,整個人已被騰空抱起。伴隨著身體的失重感,耳邊傳來家奶奶說的話:“磊磊快走唻,你媽媽馬上不要你了。”
三輪摩托車的鐵皮車廂狹小而悶熱,就像我家的衣柜一樣。有天中午,我爬進衣柜里想跟家奶奶玩捉迷藏,卻不知不覺在里面睡著了。我做了個漫長的噩夢,在夢的末梢,我像被筷子頭戳破的溏心蛋一樣化開。機車聲嗚嗚隆隆,仿佛鋪滿整個夏天的蟬鳴。衣柜在顛簸,房間在顛簸。家奶奶抓緊我的那只手,也在半空動蕩起來了。
“先跑過去,直接撲上去,撲住媽媽你就哭么,可曉得?。款^掯下去,先別抬起來,就抱著媽媽哭噢。媽媽問你,你再講話??蓵缘弥v么子話?”
我呆呆地望著家奶奶。她用手指頂了一下我的額頭。
“孬伢,你要喊:‘媽媽別不要我,別跟人家跑掉了?!?/p>
我瞪著眼睛看家奶奶,驚懼而遲疑。一輛藍色的汽車停在前面,開車的師傅插了句什么話,家奶奶沒搭腔,只是在離咖啡館不遠處叫停了三輪摩托車,下車后又替我捋了一遍該做的動作、該有的告白。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一切只不過是場臨時安排的才藝表演,就像以前我母親在家看電視劇時,會突然板著臉對我說:“磊磊,明天開始媽媽不要你了,家奶奶也不要你了,把你送到小南街老爹爹家里當小孫子,天天起早干事,做面條,炸糍粑?!蹦菚r我先是懵懵懂懂,繼而號啕大哭,母親見狀卻笑起來。家奶奶循聲走來說:“作孽哦,好好的毛毛怎么哭起來了。”然后把我抱在懷里,好言好語安慰我。母親笑說:“我看看磊磊可有做童星的可能么?你別講,他入戲還蠻快唻?!奔夷棠锑凉謳拙?,看著我哭皺的臉,不由也笑了。我見她們都笑了,自己生了會子悶氣,不知怎得也帶著眼淚笑出來。
家奶奶斜斜指著某塊玻璃櫥窗:“看見媽媽沒有?在那邊玻璃窗后面的位子。磊磊快進去,要記得哭,記得講話欸!”我心情激動,努力迅速調動情緒,捧著兩只將將盈滿的熱淚推開玻璃門,直沖進電視劇世界一般的上島咖啡。我母親正坐在咖啡館的墨綠色沙發(fā)卡座上,和對面的年輕男人低聲說著什么。她面前擺著杯牛奶咖啡,一手捏著不銹鋼湯匙的長柄不住攪動。我忽然出現,一頭栽進她懷里,把她嚇了一跳,趕緊問我出了什么事。我抽噎著,將家奶奶布置的臺詞背完。家奶奶應該在玻璃窗外看著我吧?我偷偷抬眼看去,外頭卻沒有她的身影,這使我的一番賣力表演多少落了空。母親把我抱起來,輕輕放在腿上,用搖籃曲似的調子低聲哄著我。我的心中迅速漲滿酸澀的感覺,更加猛烈、更加確實的淚水決出眼眶。至于這回究竟為何落淚,我卻再也說不上來了。
三、瑯嬛逢椿
九周歲生日那天,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以后磊磊就是大孩子了?!?/p>
對于親戚朋友們所寄予的厚望,我沒有作出任何令人欣慰的反應,只是淡淡點頭而已。老實說,當時我只關心還有多久才能吃到奶油蛋糕,還有就是,我母親這次能在家里待多少天。
一道紅底黃字橫幅,掛在新世紀大酒店正門:“祝王磊小朋友九周歲生日快樂!”落款是“愛你的媽媽”。這里是春谷縣最高檔的酒店,不僅在二○○五年,甚至十幾年后依然如此。我二十一歲那年,香港巨星郭富城伴妻歸家省親,女方家長即是在新世紀大酒店辦席接待。春谷人講究“男過九,女過十”,九周歲生日算男孩生平的頭一個大誕辰,一般都會辦得比較隆重。盡管如此,我母親的安排,在當時也算格外令人矚目了。好多親戚一進包廂便夸講:“小馨子/馨馨/懷馨姐多細心喏。又是橫幅,又是花,擺得清清絲絲,包廂又訂在九龍廳,九九相合,真講究。”接著便走到我跟前,不約而同地對我寄予厚望。我母親一襲素雅的象牙白旗袍,上面畫著一叢修長舒婉的墨蘭,是春谷的服裝市場從未有過的新奇景致。她站在我身旁,不住點頭,微笑,道謝,又對我說:“磊磊,快講謝謝爹爹/阿姨/叔叔啊?!蔽抑皇谴瓜骂^,視線纏繞在母親腕上的玉鐲。是黃瓜瓤似的翠色,真好看。
宴會一直持續(xù)到晚上七八點鐘,杯盤狼藉,賓主盡歡。剛開席時,我就一口氣咽下了三大塊奶油蛋糕,從此敗掉胃口,一整晚都坐在寬大的紅木椅子上打瞌睡,好幾次差點滑到桌底去??偹愕郊?,母親幫我草草洗漱完,將我抱回房間,輕輕合上房門。一線燈光順著門縫溜進來,母親和家奶奶在客廳里低聲爭辯著什么。我打個哈欠,閉上眼,翻身睡熟了。
不知從何時起,窗玻璃上響起漸急漸密的嗶剝聲。想睜眼看看怎么回事,整個人卻像被什么壓縛住似的,眼皮抬不起來,呼吸也感到有些局促。我猛然一驚,竭力調動身體,想將自己從泥潭般的窒礙狀態(tài)中拔出來,然而大腦發(fā)出的指令也一并沉入泥潭,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在連哭泣都無力完成的絕望中,我放棄了掙扎。
這時,包裹著我的巨大泥潭陡然消失,四周一下子變得格外空曠,幾陣方向不同的風同時穿過我。我感到一陣復雜而透澈的輕松。悄悄睜開眼睛,我發(fā)現自己并不在房間的小床上,而是身處汪洋般的幽藍色竹林。上下四方竹枝縱橫,隨風挺出,很有威勢,像一支長槍國術演武隊。一輛沒有車輪的古代巨車,懸停在幽藍竹海上空,拉車的鳳鳥高高昂著頭,車座上伸出一枝圓月華蓋,車尾飄著幾根目紋彩羽。銀白色霧氣不斷從車底涌出,在下降的同時凝成一枚枚祥云,高低錯落,一直延伸到我腳邊。我小心翼翼地攀上云階,那云軟綿綿的,踩上去非常舒服。車里的坐墊卻比云還要軟,還要舒適,我在落座的瞬間發(fā)出一聲驚呼。車座前站著一位掌車人,身上穿的廣袖長衣隨風而動,衣服上的云紋自然舒卷。車下是隨風涌動的竹濤。
掌車人輕擺紫羅韁,剛聽見一道清啼,巨車便立即騰起而去。星群像驚鹿一樣躲進層層云影當中,等它們再大起膽子向外窺探的時候,我的巨車早已不見影蹤了吧。不時看見其他巨車,拉車生物形態(tài)各異,有的形似怪魚,有的像靈動的鹿,有的前半身是雄獅,卻拖著巨大的蛇尾。它們都被我的鳳鳥巨車甩在后頭,只有瞪眼看我鼓風直上,揚長而去。
巨車躍上三山,直登極天,最終停在一道門前。有人騎鶴前來迎接,厚重的閶闔緩緩開啟,歌舞聲挾著芝蘭馨香迎面拍來。庭院與殿堂藏在群山之間,順著面前的白石階陛向上望去,能隱隱看見殿內有五名彩衣少年站成月牙形,正奏弄著各種簫管,另外一邊站著個猛力擊鼓的高大漢子。大殿正中間有一名細瘦白皙的少女舞者,半披黑衣,遍身銀鱗裝點,四方騰轉,靈動如蛇。她身旁還有個矮胖男子,大張著步子,動作滑稽,好像被少女逗弄著旋舞不休。在殿內圍坐觀賞歌舞的主客不時發(fā)出喝彩聲,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我正一步步靠近殿堂,想看得更確切些,一名身披青羽的仙女忽然乘彩云而至。她抓住我的肩膀,帶我途經各種山林云海、殿宇樓閣、游廊飛橋,終于來到一處僻靜的孤峰亭臺。亭子里有一方石臺、兩張石凳,其中一張石凳上已坐著一人,正低頭出神。他穿著半舊的皮夾克,額上卡一副墨鏡,半長的頭發(fā)垂傍兩肩,烏青烏青的。青羽仙女輕聲說:“令郎帶到?!蹦侨嘶腥惶ь^,沖她拱了拱手:“自別煙霞,不知朝夕。區(qū)區(qū)俗事,多勞費心?!毕膳x去以后,那人把我拉到面前,用無波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輕輕攥住我的手,冰冷而堅硬的觸感使我有些不適。我忍了一會兒,還是掙脫出他的手心。那人也沒生氣,依舊淡然看著我,低聲問我叫什么,家里情景如何,我母親如何生活。我低著頭,避開他的眼睛,一一如實回答。他嘆了口氣:“你媽媽也不容易,你要理解她的選擇?!蔽亦帕艘宦?。那人又問:“你,怪我嗎?”我沒說話,不解地搖了搖頭。他又問:“那你媽媽呢?”我說:“我不曉得。”我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慢慢會曉得我的?!?/p>
幾名高扎發(fā)髻、頭簪花葉的彩衣少女,從亭下長階魚貫而來,每人手里都端著些物件,分別是蜜桃、銅盞、棋盤、紙筆、械鳥。不一會兒,它們就擺滿了小石臺。我捧起拳頭大的蜜桃,嘗了一口,覺得桃肉軟爛齁甜,難以下咽,于是立刻丟回盤中。銅盞原本空無一物,在我拿起的瞬間,竟慢慢涌出半指深的清泉。我取幾枚棋子放在手里,隨意擺上棋盤,那些縱橫的格線忽然模糊起來。我拿起玲瓏機巧的金屬械鳥,很快就覺得它既不會飛也不能叫,實在悶沉無趣,又轉向最后那副紙筆。鋼筆筆尖禿鈍,在手心涂畫時不留墨痕,落在紙面卻吐出濃郁的青灰色痕跡。我一時興起,在紙上歪歪斜斜寫道: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書到此處,青灰墨水戛然中斷。我父親嘆息著說:“也只有盡力學著寫幾個字,將來煮字療饑罷了?!闭f完,從懷中掏出一面鏡子,說它與家族有緣,要我好好保管。我將那面長方形的鏡子勉強收進口袋。父親沖我擺了擺手,戴上墨鏡,像在眼前放下一道簾帳。
我懵懵懂懂,跟著少女們下山。行到途中,看見幾只大黑羊,個個重角高蹄,豐絨寬臉,有的在林間矯首兀立,有的靜靜啃食籠著煙云的灰草,還有的無所事事地跪躺在地。我正看得出神,不知從哪里炸出一聲炮響,差點將我嚇倒。前面的幾名少女也站住,向天外看了一眼,然后對那幾只黑羊喊道:“雨師傅喊你們上工咯!”黑羊立即凌空怒步而去,在原地激起一陣駭人的風雷。
四、叱石諮鏡
我揉了揉眼睛,在被窩里把絨衣、棉襖、絨褲、外褲一件件穿好。爬出的動作完成到一半,又被撤回。整個人埋進被窩,將安臥一夜的溫度穿進冷衣,同時從枕頭下摸出一面方鏡。我單手持鏡,食指抵住鏡鼻的麒麟伏像,黑色的鏡面立刻閃爍起亮光。
碗筷甩在桌上,聲似悶雷。她們又在吵架了。
九歲生日的第二天,我對鏡許過愿,內容和我在燭前許的愿望一樣。如我所愿,母親和家奶奶都回來了。然而是被趕回來的,惶惶如喪家之犬。很多東西沒有隨她們的回歸一道回來,反而多了許多瑣碎的、繁殖力極強的東西,就像蟑螂一樣。
一種空虛的形式填滿了空間。從此,這間房子變得狹小而吵鬧,但又比以前更顯空蕩和寂寞。
我母親依然拒絕洗浴春谷的河水,以保留城市巨獸在吞吐她時留下的口涎氣味。我看著她日漸風干、萎縮,直到縮成一粒失去生機的種子。我的舅母,酬報家奶奶為她精心安排的目連戲,曾奮力向她唾去滿腔的辛辣。透明而黏膩的唾液,像膠水一樣在蒼老的臉上緩緩滑落。
我吸了口氣,對著不斷閃爍光芒的鏡子,又一次問:“什么時候能再見到我爸?”
鏡子不斷閃爍,我屏住呼吸,靜靜等待。大多數時候它只會顯示出看起來像金文、篆文的難解符號。有時,它會為我講述一個故事,我相信那些故事中一定藏著什么暗示性的信息,只要我參悟出來,就能為下次的考題早做準備。如果我下一次的回答能讓父親認可,讓他相信我更適合留在那個世界,或許我就能離開這個家,離開春谷。
九歲那年,我看見了那個許多人終生無緣的世界,這是我比大多數人幸運的地方,可能也是比大多數人不幸的地方。父親交給我這面鏡子,是想用它襄助我的人間事業(yè),我卻為了去往那個世界對它百般糾纏。看著鏡子里自己因期待而微微突起的雙眼,我有時會想起我母親看電視時的表情,仿佛電視劇里的生活是她曾經擁有而抱憾失去的。我的確是她的兒子。
這次,鏡子給出了暗示。它輕輕震動了一下,用素樸的小楷緩緩顯示出:
皇初平者,丹溪人也。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見其有良謹,便將至金華山石室中,四十余年,不復念家。其兄初起,行山尋索初平,歷年不得,后見市中有一道士,初起召問之,道士曰:“金華山中有一牧羊兒,是卿弟非疑?!背跗鸺措S道士求弟,遂得相見。悲喜語畢,問初平羊何在,曰:“近在山東耳?!背跗鹜曋灰?,但見白石而還。謂初平曰:“山東無羊也?!背跗皆唬骸把蛟诙?,兄但自不見之。”初平與初起俱往看之。初平乃叱曰:“羊起!”于是白石皆變?yōu)檠驍等f頭。
我皺了皺眉。是說我要等四十年才能見到父親嗎?等到那一天,我說不定都已經變成石頭了?;蛟S,重點其實在故事的后半段。凡人視而不見的白石,正是他所尋求的羊。
冷衣已經焐暖,但還不著急起床。我放下鏡子,整個人松弛下來,逐漸蜷縮。手臂環(huán)住膝蓋的時候,我想象自己正身處那片幽藍色的竹林,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母親的腳步聲近了,她馬上就會打開房門,大聲催促我起來吃早飯,轉過身繼續(xù)剛才的,或延伸新的抱怨。然后我下床,穿鞋,洗漱,吃飯,出門,渾渾噩噩又度過一天。
可是,這樣的現實還沒來得及覆蓋我的今天。我畢竟還在這里,像白石一樣默默靜臥著,等待四十年后被人喚醒。
腳步聲更近了。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