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擦瓦箭宗》是《格薩爾》史詩中具有完整情節(jié)脈絡的早期手抄本,集中體現(xiàn)了《格薩爾》史詩語象敘事藝術,這反映在史詩的人物描繪、戰(zhàn)爭敘事、場景渲染等方面。獨特的語象敘事藝術不僅為藏族及其周邊民族帶來持續(xù)的審美體驗,促進文化傳播;同時使史詩具有從“時間藝術”向“空間藝術”與“時空藝術”跨越的潛力,為史詩的當代跨媒介轉換與傳播提供可能性與可行性。
關鍵詞:格薩爾;語象;文學圖像;史詩;心象
基金項目:本文系甘肅省教育廳優(yōu)秀研究生“創(chuàng)新之星”項目“《格薩爾》史詩語象敘事研究”(2023CXZX-177)階段性研究成果。
一、引言
語象(ekphrasis)一詞最初起源于古希臘修辭學,指演講中通過對人、事、物進行詳盡而具體的描述,以達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使聽眾身臨其境、產(chǎn)生共鳴?!拌蜩蛉缟笔钦Z象敘事的本原意義,一方面強調(diào)了語象的視覺性,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了其想象性,為達到這一目的,常采用描述、比喻、象征的手法。自古希臘之后,“語象”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內(nèi)涵和外延雖有所不同,但皆由“栩栩如生”所蘊含的“視覺性”與“想象性”而延伸。
《格薩爾》作為中華民族經(jīng)典民間史詩,在多民族之間廣泛流傳。與作家文學相比,史詩直接面對聽眾,如何吸引聽眾駐足傾聽并產(chǎn)生強烈興趣,運用“栩栩如生”的語象敘事是其必要手段。聽眾在時隔多年以后,對于史詩所能回憶起的多為“視覺記憶”,也即自己的“心象”,而非語言和唱詞本身,甚至具體的語言退居其次直至遺忘,但通過說唱者的敘述,在自己心中產(chǎn)生的形象卻歷久彌新,正如莫里斯所說:“一個詞,它僅僅是一個記號,在領會它的意義時,我們的興趣就會超出這個詞本身而指向它的概念……一旦我們把握了它的內(nèi)涵或識別出某種屬于它的外延的東西,我們便不再需要這個詞了?!盵1]可以說,真正給欣賞者留下記憶的并不是語言本身,但這卻是通過高超語象敘事的藝術與技巧才能達到的。另外,史詩的跨媒介轉換需要借助于語象的延宕,或者說借助“視覺性”“想象性”的延宕,才能實現(xiàn)物質化轉變,形成多模態(tài)傳播格局。因而,語象敘事藝術對于史詩流傳與發(fā)展至關重要?!恫镣呒凇肥恰陡袼_爾》史詩優(yōu)秀的早期手抄本,其中存在大量的語象敘事藝術,是研究《格薩爾》語象敘事的典型。
二、人物描繪的語象藝術
《格薩爾·擦瓦箭宗》運用豐富的語象敘事藝術對人物形象進行塑造,使人物形象生動可感,其中主要包括少年角如形象、嶺國與擦瓦國將士形象及對其他人物神情或動作的描述。
為突出格薩爾稱王之前與母親果薩拉姆在偏僻山谷中的艱苦生活,《擦瓦箭宗》中多處對于少年角如的窮苦形象進行描繪,如開篇所述:“果薩拉姆讓神子角如頭戴一頂不相配的黃羊羊皮帽,身穿一件不合體的僵硬而皺巴巴的牛皮襖,腳蹬一雙不合腳的生馬皮靴子,上系一條馬尾毛做的靴帶。”[2]263雖未直接描述少年格薩爾生活艱苦,但以“不相配”“不合體”“不合腳”將其窮苦少年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出來,而這也與其強大法力形成了巨大的視覺反差,如當角如到達達戎·阿努斯潘城堡窗臺時,“化作一只上身用金色的黃金、下身用褐色的銀子、腰間用花色的亞瑪瑙、頭冠和喙爪用黑鐵鑄成的大鳥?!盵2]264“黃金”“褐色”“瑪瑙”“黑鐵”將大鳥的形象具象化,強大的法力與困苦的少年形象并存,使聽眾在開篇便形成了對少年格薩爾的整體印象。
對于嶺國將士的描繪,史詩著力凸顯其英武善戰(zhàn)的英雄形象,如對于嘎岱曲迥尉的描寫:“施發(fā)出無比的密咒法力,力大天比好似瘋狂的野象,像雄鷹叼捉兔子一般?!盵2]294對擦香丹瑪形象的描述:“盔旗如彩云飄飄,全副武裝銀光閃爍。”[2]299以比喻的語象敘事來形容戰(zhàn)士們的英武形象是史詩常用的手法,尤其連續(xù)的比喻為聽眾增添了想象性。在總管王戎擦查根講述征討擦瓦箭宗一事的唱詞中,將嶺國眾英雄們形容為“力量賽過大仙人,機智靈活賽姚瑩,兇猛好斗如豺豹”[2]268;在眾英雄出征時,珠牡的獻歌中將英雄們比做“水晶般之雪山頂”的“雄獅”、“廣闊蒼穹云路里”的“玉龍”、“平川廣袤大地上”的“肥沃田土”[2]270。另外,史詩中為反映戰(zhàn)爭取勝不易,著力凸顯對手的強大,對于對手形象的描述常采用夸張的手法,如對于擦瓦國王的弟弟魯薩紅瑪形象,稱其“魁梧無比地將右山扛在左肩,左山扛在右肩,頂天立地,形象威武?!盵2]280以對手夸張的形象,襯托了嶺國英雄無所畏懼的精神。
對于人物神情與動態(tài)的敘述也是增加文本視覺性與想象性的重要方式,當角如化作美麗的姑娘迷惑擦瓦國南拉國王時,王后醋意大發(fā),“她憤恨之口如柳條擺動,發(fā)怒之首如手鼓搖動,憤慨之目如電光閃閃,憤然之鼻怒氣吁吁,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2]276以“柳條”“手鼓”“電光”接連三個比喻將憤怒表情進行了極具畫面感的描繪。再如南拉王在得知其弟弟魯薩紅瑪犧牲后,“心情極為悲憤,淚如斷了線的串珠,怒氣猶如野牛喘呼,肩膀如牛鼻抽搐顫抖?!盵2]301
三、戰(zhàn)爭敘述的語象藝術
“語象”能夠引發(fā)欣賞者的聯(lián)想與想象。當這種聯(lián)想和想象與某種文化語境相關,就會引起特定群體對于符號意義的共識性的理解與闡釋,即涉及文化“意象”,因而對于“意象”的敘事包含于語象敘事之中。巴茨(Shadi Bartsch)與埃爾斯納(Jas Elsner)將語象描述為“關于意象的詞語”,事實上,“語象”的意象之意生成仍然是古希臘“語象”想象性的延續(xù)。在《擦瓦箭宗》征戰(zhàn)心態(tài)的敘述中,比喻與象征是最常用的語象敘事手法,這其中包含了諸多藏文化語境中獨特的意象,例如雪獅、雄鷹、野騾等文化意象對藏地人民來說是力量強大且勇敢的代表,將士們以此自喻意在凸顯自己的英勇善戰(zhàn),或貶損敵方怯弱,以期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描述征戰(zhàn)心態(tài)的語象大多存在于唱詞中,在不同的情境中,通過恰如其分的比喻、象征,不僅在內(nèi)容上起到了相應的鼓舞士氣的作用,也使史詩更具想象性、生動性與趣味性。唱詞中的語象多被用來襯托自己的勇猛善戰(zhàn),如擦瓦國魯薩紅瑪以“平川沙丘雖堅固,難抵大雨洪水道。高空寒風雖刺骨,難擋雄鷹翱翔路。高山懸崖陡又峻,難擋野牛攀登路”比喻自己如“洪水”“雄鷹”“野?!币话銊莶豢蓳鮗2]295。少年角如以比喻的方式來陳述自己參與戰(zhàn)爭的重要意義,“為趨世間之黑暗,太陽不得不出現(xiàn)”“為助苗草結果實,甘霖不得不降落”“綠鬃雪獅發(fā)威時,能使大象心不悅,為了震懾肉食獸,不得不叫不狂吼”[2]271-272。角如將自己比做太陽、甘霖、綠鬃獅,以期讓嶺國眾人明白自己已到了不得不出現(xiàn)的時候。
在關于戰(zhàn)爭的唱詞中,不僅有大量形容自己與己方軍隊勇敢善戰(zhàn)的比喻,也有反向形容對方懦弱,以求在氣勢上壓過對方的語象敘事,如魯薩紅瑪在與嶺國將士較量時所唱,“馳騁原野之野騾,駿馬豈能和它比”“遨游蒼穹之巖雕,鷂鷹怎能和它比”[2]282,以“野騾”與“巖雕”比喻自己的勇猛,而以“駿馬”與“鷂鷹”比喻嶺國將士力量薄弱。另一處,奔巴嘉擦協(xié)嘎以“雪獅”“斑斕虎”“野馬”隱喻自己,而相應地以“小毛驢”“野山羊”“小豺狼”隱喻魯薩紅瑪[2]297。與此相似地,擦瓦國赤米囊嘉國與嶺國將士對戰(zhàn)時,以“無賴哈巴狗身下,雪獅豈能呆得住。鬼鳥貓頭鷹翼下,鳥王大鵬怎棲息”比喻在嶺國的威脅下,擦瓦國的英雄絕不示弱[2]289。擦瓦國南拉王以“大鵬”“雪獅”“野馬”“杜鵑”“豺狼”“鷂子”隱喻自己,而以“雄鷹”“猛虎”“駿馬”“百靈”“綿羊”“鳥雀”隱喻敵國將士。對此,奔巴嘉擦協(xié)嘎迅速作出回應,認為南拉王“不能滅羊群”“鳥雀不能捉”“嶺營無法滅”[2]302-306,與南拉王的隱喻形成對比。
四、場景渲染的語象藝術
《格薩爾·擦瓦箭宗》中對于場景的描繪與渲染,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對于“在場”的,也即是對于故事正在發(fā)生的場景的“栩栩如生”的描繪,其作用是烘托英雄人物形象,或在故事千鈞一發(fā)之際增加故事敘述的生動性,延長故事的時距,對于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到停頓與延宕的作用,增加了聽眾對于后續(xù)情節(jié)的期待;另一類則為對于“不在場”的,也即對于沒有發(fā)生的場景,依據(jù)某個故事人物的幻想、想象或夢境,借由某個人物的話語進行“栩栩如生”的描繪,增加了史詩的想象性與層次感。
在場景的敘述上,《擦瓦箭宗》擅長運用語象敘事來增加豐富性與畫面感。其“在場”指對于敘事文中的人物來說是真實的、正在發(fā)生的,史詩對于此類場景的語象敘事能夠增加聽眾的沉浸感、身臨其境之感?!陡袼_爾》史詩中戰(zhàn)事多且氣勢宏大,對戰(zhàn)爭場面的描繪充分體現(xiàn)出《格薩爾》史詩語象敘事的藝術特色,《擦瓦箭宗》中對于大軍出征場面的語象敘述極具代表性,如英雄們穿戴好之后,“盔甲閃閃,護符累累,錦冠翼旗飄飄,使敵人見了心驚膽顫,使英雄見了興高采烈,使妻兒見了灑淚惜別,使父母見了虔誠為之祈禱”,雖未直接描寫軍隊陣仗,但是分別通過“敵人”“英雄”“妻兒”“父母”的不同反應,側面烘托出軍隊陣勢,為欣賞者提供想象的空間。接下來則通過具體的描繪,使大軍出征畫面更為具象化,實現(xiàn)虛實的結合,“勇士們的營帳,好像排成了一條線,亮晶晶、光閃閃,隊伍浩浩蕩蕩地出征了?!盵2]269對行軍九天后“安營扎寨”時的場景描繪進一步反映了嶺國軍隊浩蕩的陣勢,“砍柴人像冰雹般狂跳,背水人像雀群飛躍。茶氣煙霧難以分辨,漫天炊煙繚繞。白帳遮天蓋地,馬群遍布山川?!盵2]271通過“冰雹”與“雀群”反映出出征隊伍人員眾多,以“茶氣”與“煙霧”的難分辨反映出因隊伍龐大安營生火煮茶時熱氣升騰的壯觀景象,而“白帳”“馬群”則補充了這一畫面的細節(jié)。
另外,“在場”語象通過寫意性的手法,描繪似真似幻的畫面,將欣賞者的期待延長,同時渲染崇高感和神秘感的故事基調(diào)。在超同射出弓箭,箭宗即將開啟時,為延長欣賞者的期待值,對場景進行了語象描繪,“此時天邊云霧如波浪撞擊般起伏搖晃,頓時雷鳴轟響,在陽光和細雨交相輝映中,鮮艷的彩虹掛在天空,出現(xiàn)許多奇特的祥兆。大叔的箭支射中白巖石的正中,如同打開殿堂之門,霎時間嘩啦啦作響,用金、銀、玉、珊瑚、銅、鐵、海螺等作箭尾的箭支從山洞里涌了出來”[2]337。一系列語象敘事,呈現(xiàn)出一幅夢幻場景,通過對千鈞一發(fā)場景的語象描繪,以視覺性的空間描寫打斷文本時間的延續(xù)性。如克里格所說,語象敘事“可以打破敘事話語時間性的手段,將(敘事進程)凍結在此刻對空間的探索中。”[3]在這種情況下,語象敘事在對于畫面進行渲染的過程中造成敘事停頓,進而給予聽眾充足的時間,引發(fā)聽眾的想象性,增加了聽眾的審美體驗。
《擦瓦箭宗》中“不在場”語象敘事主要為對于想象、幻想場景的描述,以及對于夢的描述。在對“不在場”的語象敘事中,充分利用帶有象征意義的讖語,對應隨之發(fā)生的戰(zhàn)爭結果,豐富了文化內(nèi)涵與藝術表現(xiàn)形式,增強了史詩的文學性,如南拉王意識到擦瓦國大勢已去之后,以想象中的場景向臣民委婉告知擦瓦國即將到來的厄運,“看那天邊布滿云,太陽光輝將被遮;看那草原霜滿地,五色花兒將被摧;看那森林被火燃,林中禽獸遭厄難;看那湖邊漁夫遍,湖中魚兒遭兇險?!盵2]310以“五色花兒”“林中禽獸”“湖中魚兒”比喻擦瓦國,三種兇像預示“海螺威城將被圍”。
五、結語
《擦瓦箭宗》中的語象敘事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于戰(zhàn)況激烈程度的烘托、對具體人物形象與心理或場景的描繪等方面,呈現(xiàn)出“視覺性”與“想象性”的語象特征。大量的語象敘事藝術一方面因其本身的審美內(nèi)蘊為雪域高原及其周邊地區(qū)人們帶來持續(xù)精神享受,促進史詩傳播與傳承并獲得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另一方面語象敘事為其跨媒介傳播提供了保障,是文本跨媒介、跨文化傳播的中介和決定跨媒介作品能否成功的關鍵。借助當代科技手段,《格薩爾》史詩以多媒介、多模態(tài)的立體形式不斷跨文化傳播,正如趙憲章所說:“文學語象是文學圖像的生成之源,而‘文學的圖像化說到底是‘語象的圖像化?!盵4]總之,《格薩爾》史詩歷經(jīng)千年,經(jīng)久不衰,直至今日仍以各種形式不斷跨文化傳播,固然有除暴安良、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景與世世代代、不同地區(qū)與民族的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相符合的外部原因,但也不應忽略《格薩爾》本身文學語象審美內(nèi)蘊給人們帶來的精神享受及其跨文化潛力,這實質上是史詩亙古不衰并不斷獲得新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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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金蕊,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藝術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