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崢嶸(湖南第一師范學院斑馬湖小學)
如果要給杭州定一個色調(diào),那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它一定是綠色的—正是楊萬里在六月的某個早晨,送林子方走出凈慈寺的大門時看到的,西湖上“接天蓮葉”的那種碧綠。
我也是在六月的時候遇見杭州的。
依稀記得,朱自清曾在某篇文章里提到過,杭州連夏夜里都是熱的,西湖的水就像是煮沸了一般。
而我們到西湖的那一天,恰巧是立秋,趕上了夏末的余熱,但西湖的水,即使在白日里卻并不那么滾燙了。
那天下午,我們自蘇堤起入西湖,沿著湖岸一直往前走,繞過西湖又走過斷橋,便大致將西湖周遭的景色都領(lǐng)略了個遍。
西湖是個極有靈氣的地方,一見,便只覺入目皆是綠意。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樹是綠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綠紗,看什么都帶著綠意。想來,這樣鐘靈毓秀的地方,原就不該只有絕妙的山水之色。西湖沿岸,還坐落著不少文化名勝:雷峰塔、于謙祠、岳王廟,還有那號稱“天下第一名社”的西泠印社。
那是一座白墻黛瓦的精巧園林,內(nèi)有亭臺參差,樓閣錯落,一應(yīng)建筑皆依山勢而起,可謂西湖園林景觀之精華所在。其創(chuàng)社歷史可追溯至光緒年間,印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為宗旨,是海內(nèi)外研究金石篆刻歷史最悠久、成就最高、影響最廣的社團,至今仍保存著自東漢始的碑刻畫印逾六千件。人以印集,社以地名,如此所在,又為西湖添了幾分人文氣。
一路行來,即使入了秋,也仍在夏木陰陰里的西湖水畔不乏游人往來,三五成群,好不熱鬧。環(huán)湖的一路兩側(cè)樹木長得極高,枝葉繁茂已成遮蔽,上有蟬鳴之聲不絕于耳,或偶見一兩只松鼠于深處游戲,引人駐足。且走且停,卻也能尋得一兩處人煙稀少的僻靜之所,再與西湖獨處。靜坐湖邊,于水岸交匯處,看風在湖面推起輕緩的波瀾,再漫過岸邊的細小的沙石,一層又一層,退下去,再起來,如此往復,一時一刻,千年,萬年。你看它,它便回望你,似在與人低語,平靜地講述著過往的歲月,又似在與人嬉鬧,告訴世人它仍有生機。放眼望去,在這碧潭深影里,是讀不盡的過去與未來。
后又往前行了不知多遠多久,見得一隅正盛的蓮葉鋪滿水面,只一眼,心頭卻似被重物敲擊了一般,生出來一種隱忍的震動。不是不曾見過別處廣袤的荷塘與碧翠的荷葉,巧卻巧在此情大約注定要生于此地—轉(zhuǎn)身回望,竟驚喜地發(fā)覺,這對面不遠處正是那赫赫有名的古剎—凈慈寺。就是那電光閃爍的瞬間,一句世人再耳熟能詳不過的詩就那樣直白且毫無防備地從腦海深處浮了出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p>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原是這樣的,竟是這樣的。
一句受母語文化之益、于心田耕植十余年的詩,就這樣,終于在這一刻結(jié)出了果子。自此,這簡單的詩句,不再只是兒時的課堂上老師繪聲繪色的講解,也無需依憑自己天馬行空的無限幻想,饒是再生動的畫面也及不上這一瞬,與歷史擦肩的片刻,轉(zhuǎn)身回眸處心領(lǐng)神會后的豁然開朗。
第二日,我們上了飛來峰,去了靈隱寺。
靈隱寺始建于東晉,又得歷朝修繕維系,沿用至今,已逾千年,歲月沉淀,自有一番古樸的厚重?;彝撸S墻。也與我早前在別處見過的一些寺廟并不相同。
佛門重地,我素來是不敢隨意拍照的,所以每到山寺之所,反倒更能毫無后顧之憂地讓自己融入其間。
許是山勢高起,草木葳蕤,隱天蔽日,又或許是來者皆心有敬畏,不敢高語,縱是寺廟香火鼎盛,往來游客絡(luò)繹不絕,山間也自有一份幽靜。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以前總讀不懂這兩句詩的意境,直至今日走在這條寺廟小徑上,無意間瞥見隱在草木之后的廟墻。
樹是綠的,深綠中已微微雜帶著泛著金的黃,墻是黃的,是帶著經(jīng)年累月的香火氣和與這山色之綠相得益彰的黃。它們仿佛已經(jīng)融為一體,卻又相互映襯,寺廟的院墻透過葉片枝丫的罅隙只是露出些隱隱的面貌來,在這曲折迂回、臺階層層的小徑上埋首前行,若不仔細,的確很難察覺,也的確有了一番幽深的意趣。
大約當年這作詩之人便是見了這樣的景致,才寫出了這樣幽美絕世的句子吧。
其實在飛來峰上,除了靈隱寺,還有幾座寺廟,我們?nèi)チ遂`隱寺、永福寺兩間,因考慮到還要去爬飛來峰,為了保存體力,也就沒有再去其他寺廟了。
那飛來峰并不太高,若是能一鼓作氣,興許不用二十分鐘就能登上峰頂。
記得王安石亦曾有詩云:“飛來山上千尋塔,聞?wù)f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登高臨塔,借眼前景,抒胸中志。
我總是覺得,宋人寫詩,最是暗藏機鋒的。就如蘇軾的那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同是賞廬山美景,李白眼里看見的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浪漫與壯美,而蘇軾卻在山中思考著人生的哲理。
那王安石呢?
要知道,他的名字不只是寫在語文課本里,還被寫在了歷史課本里。他不僅是文學家,更是政治家。弱冠之年即入仕途,于天命之歲主持變法,他在登高遠眺時寫下的詩里,絕不只是單純的景致而已。古人常有浮云蔽日、邪臣蔽賢之憂,而面對浮云遮擋的他卻絲毫不畏,他在告訴世人,他要做一個立志變革的政治家,他不僅有不畏奸邪的勇氣與決心,還有高瞻遠矚的眼界與心境。只是不得知,此時此地,此峰又是否彼峰呢?
從飛來峰上下來之后,我們又游了一趟西湖,趕在了傍晚之前去了三潭印月,結(jié)果剛一上島,又遇上一場大雨。
這一次,我們是坐船游的湖。但西湖的船,不好。狹促密閉的船艙里擠滿了人,不出三五分鐘額上便綴滿了豆大的汗珠,而白雨跳珠雖不曾入船,卻也蕩起了水面的浪潮,掀起了陣陣漣漪。船就這樣,在雨里飄,在水上蕩,身處其間,哪里還剩半分慵懶閑適的情志。只是,若你不去計較,西湖上的風光也總還是好的。
對,西湖的風光總是好的,杭州算是個不錯的地方。風水寶地,人杰地靈。史冊上不知有多少人曾在此駐足,被名勝所吸引,為風光所癡迷;又不知有多少人也曾為其寫詩作賦,讓這山光水色得以聲名遠播,使那古跡名勝得以曉諭千載。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是它的春光;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是它的盛夏;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是它的秋色;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是它的寒冬;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是它的明媚與迷蒙;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是它的繁華與喧囂……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怪不得,怪不得白居易人至垂暮之年,仍然念念不忘,怪不得豁達如蘇軾,哪怕曾寫下“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也愿擇此地以終老!
明了之后,也不得不嘆一句,此番江南走一遭,才知,前人詩詞文章所寫,竟無一字一句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