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苗（首都師范大學）

舒曼的鋼琴套曲《童年情景》一共包含13 首鋼琴小品，每一首都有生動的標題，音樂極具詩意與幻想性。舒曼將音樂作品與文學性相結合，凸顯出其豐富的精神內涵，和聲語言精練且富有色彩性，作為浪漫主義時期的杰出作曲家，舒曼有意打破古典主義的功能和聲框架，提高下屬和弦的地位，常用下屬變和弦、巧妙運用和聲小調與自然小調的交替融合、使用離調、變和弦等手法，將浪漫主義風格和聲的典型特征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一、豐富的轉調手法運用

音樂作品當中的調性變換即為轉調，轉調手法的運用為推動音樂進一步的發(fā)展提供有效的技術手段。舒曼作為浪漫主義時期典型作曲家的代表人物，其作品中蘊含的調式調性特征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風格特點，通過運用調式的融合與交替使得和聲語言極具色彩性，逐漸突破古典主義的禁錮，帶來富有其個性特征的和聲語言。舒曼《童年情景》中運用的轉調方式種類繁多，為調式調性的發(fā)展帶來新的可能性。

（一）通過共同和弦的轉調

轉調的手法豐富多樣，通過共同和弦作為媒介進行轉調在近關系調中的使用尤為多見，主要包含以下四種：①一個調的自然音和弦等于另一個調的自然音和弦；②一個調的自然音和弦等于另一個調的變音和弦；③一個調的變音和弦等于另一個調的自然音和弦；④一個調的變音和弦等于另一個調的變音和弦。

譜例1 舒曼《童年情景》——《Perfectly Contented》

（1）自然音和弦作為共同和弦。以舒曼《童年情景》的第二首作品為例，標題為《奇異的故事》，主調是D 大調。作品1-8 小節(jié)為A 樂段，由4+4 的兩個平行關系樂句構成方整性的轉調樂段，在樂段的結束處轉入主調的屬方向調，并形成屬調的完滿終止，結束A 樂段的陳述。從和聲的整體布局來看，A 樂段展現(xiàn)了和聲的功能序進特征，以屬主和弦的和聲進行為主，第六小節(jié)的最后一拍作為轉調過程中的共同和弦，在前調D大調中是主和弦，同樣作為后調A 大調的下屬和弦，之后緊接K46 和弦擔任A大調的轉調和弦并形成完滿終止。譜例1為舒曼《童年情景》的第五首作品，標題為《無比的幸?！罚浇Y構為并列單二部曲式，主調D 大調。圖中1-2 小節(jié)為A 樂段第一樂句的第二樂節(jié)，和聲進行以屬和弦至主和弦的交替進行為主。3-6 小節(jié)為A 樂段的第二樂句，和聲色彩與第一樂句有明顯的對比，在功能和聲的基礎之上，加入離調進行，向四級離調后立馬解決至四級和弦，第五小節(jié)降B 的使用為和聲大調降低六級音，在調式色彩方面此處可理解為調式交替和弦，交替至主調的同主音小調d 小調，第六小節(jié)為屬七和弦，豐富的和弦外音不僅使音響效果絢麗多彩，調性亦處于模糊、過渡地帶，變得撲朔迷離，下一小節(jié)降B 音的出現(xiàn)仿佛是離開了D 大調，但此處應把和弦音C、E、G、bB 作為共同和弦處理，在前調D 大調中是自然小調的導七和弦，等于后調F 大調的屬七和弦，后一小節(jié)還原F 與還原C 的出現(xiàn)是轉調特征音的重要標識，屬七和弦到主和弦的連接更是證實了F 大調調性的確立。由此可見，舒曼善于運用自然小調并融合于以大調為主調的音樂作品中，通過變音記號做細微的處理，使音樂的色彩與情緒在短時間內富于變幻，在一系列的變化當中我們能窺見調式交替的影子。（2）通過變和弦的轉調。譜例2 為舒曼《童年情景》的第3 首作品，標題為《捉迷藏》，主調b 小調，曲式結構為再現(xiàn)單三部曲式。A 樂段在主調b 小調中陳述，以功能和聲序進為主。B 樂段轉入下屬方向e小調的關系大調G 大調，圖中第七小節(jié)第二拍的和弦音為B、#D、#F、A，結構為大小七和弦，#D 的出現(xiàn)標志向六級和弦離調，進行至下一小節(jié)的四級和弦，形成離調當中的阻礙進行，與此同時此處G 大調的四級和弦：C、E、G 充當共同和弦的作用，同樣作為后調b 小調的拿波里和弦，舒曼運用下屬變和弦——拿波里和弦作為轉調的共同和弦的手法可謂是極致細膩的和聲技法處理，且此和弦延伸2 小節(jié)，不僅體現(xiàn)為和聲上的延伸，在音樂的材料上，四分音符加連續(xù)的十六分音符的音型來源于前一樂節(jié)，通過裁截、模進等手法，使音樂材料的進一步變化發(fā)展，低聲部級進加跳進與旋律聲部音階式的級進上行跌宕起伏，并結合和弦外音、下屬變和弦的使用產生了音樂情緒的細小轉變。

（二）轉調模進的運用

模進指在保持基本形態(tài)不發(fā)生改變的前提下，單聲部或多聲部音樂片段首次出現(xiàn)后即刻轉移到不同音高位置再次出現(xiàn)。模進的分類主要有調內模進、離調模進、轉調模進三種類型，轉調模進的特點為各模進音組不屬于同一調性范圍，而是分別屬于不同的調性。在《童年情景》中轉調模進這一手法頻繁出現(xiàn)，使音樂在統(tǒng)一中富有變化，在變化中保持統(tǒng)一性。譜例3 為舒曼《童年情景》的第3 首作品，標題為《孩子的請求》，主調D 大調，曲式結構為單一部曲式。該作品以兩小節(jié)為單位的重復樂節(jié)手法貫穿全曲，全曲一共由abca 四個樂句構成，在旋律發(fā)展運動的邏輯上，體現(xiàn)出“起承轉合”的特點，樂曲的開始處為D 大調的屬功能組與主功能組和聲的交替進行并以此確立主調，第二樂句與第一樂句構成轉調模進，調性轉入遠關系調g 小調，值得一提的是，此處的轉調模進較為特殊，具體為：兩小節(jié)為單位的模進中后一樂匯呈下五度的嚴格模進，而前一樂匯較為自由變化，和聲方面為屬持續(xù)上的不穩(wěn)定的和聲背景。第三樂句體現(xiàn)出“轉”的特征，不僅離開了模進，旋律進行方向也與前兩樂句形成較大的對比，不再單純地作下行處理，而是級進上行后再下行，呈現(xiàn)出正波型旋律形態(tài)。該作品還有一個特點是每一樂句結束后譜面都會出現(xiàn)雙縱線，體現(xiàn)出與前一樂句的斷分感，并在調性上形成較大程度的對比，伴隨調性的遠關系轉換，形成調性對置的特點。

（三）調性對置的手法

調性對置亦稱換調，可以理解為有意“淡化”或“省略”中介和弦，形成調性的直接對立關系。調性對置的種類繁多，近關系調、遠關系調都能使用此手法，總體表現(xiàn)為音樂情緒的直線轉折，使音樂的發(fā)展具有突變性。舒曼對于調性對置的使用包含豐富的手法，該套曲十分廣泛地運用了調性對置手法。

以舒曼《童年情景》的第12 首作品為例，標題為《入睡》，主調e 小調。全曲由聲部間交錯的八十六與附點節(jié)奏型形成節(jié)奏卡農，并以此動機貫穿始終，作品的1-8 小節(jié)為A 樂段，由a 和a1 兩個平行關系樂句構成的4+4方整性結構，第9 小節(jié)為B 樂段的開始小節(jié)，調性轉換至同主音大調E 大調，該位置正好是兩個樂段間的更替之處，不僅如此，調性轉換的方式也非常直接，不是以臨時變音記號而是以調號記譜，再加上和聲上新調主和弦與屬七和弦的接連進行，使新調的確立不容置疑。舒曼在此處運用同主音大小調形成調性對置的手法，從結構上來看，位于音樂作品的樂段之間，這是調性對置中典型的和聲手法，構成了直接、突然的調性對置。

（四）離調手法的運用

發(fā)生在結構內部的短暫的調性轉換稱為離調，事實上，離調只是短暫地進入另一個調，并沒有真正離開原有的調，亦未建立起新的調性關系。離調手法的使用使音樂極具緊張性，和聲的不協(xié)和性增強，使音樂富有動力化的和聲背景，常在展開性段落使用，給音樂帶來新的發(fā)展素質。以舒曼《童年情景》的第8首作品為例，標題為《火爐旁》，主調F大調。曲式結構為再現(xiàn)單三部曲式，作品前8 小節(jié)為A 樂段，9-16 小節(jié)為B 樂段，A 樂段的和聲背景較為穩(wěn)定，以完全進行為主，偶有離調和弦的加入。B 樂段為展開階段，和聲方面極不穩(wěn)定，在屬持續(xù)音的基礎之上形成大量的離調進行，且材料來源于A 部分的動機，變化發(fā)展形成兩個4+4 規(guī)模大小的上二度離調模進，第一樂節(jié)以向二級和弦的離調進行為主，第二樂節(jié)向三級和弦進行離調，連續(xù)不斷的離調進行使B 樂段的和聲緊張度增加，與A 樂段形成鮮明的對比。

二、調性布局的主要特征

調性布局作為音樂作品的宏觀概念，是音樂發(fā)展整體構思中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有轉調結構的作品中，主題部分的調性被稱為“主調”，其他部分的調被稱為“從屬調”或“副調”，調性的整體布局與作品的結構、規(guī)模、內容、體裁、風格、等密切相關。了解音樂作品的調性布局，有利于對全曲的和聲調性進行全方位的把握，舒曼對于作品調性布局體現(xiàn)出古典主義調性布局特點與浪漫主義特征的融會貫通。

（一）鋼琴套曲的總體布局特點

《童年情景》曲集的總體調性布局宏觀上具有“T-D-S-T”的特點，13 首鋼琴小品的調性如下：第一首《異國和異國人民》主調G 大調，第二首《奇異的故事》主調D 大調，第三首《捉迷藏》主調b 小調，第四首《孩子的請求》主調D 大調，第五首《無比的幸?！分髡{D 大調，第六首《重要事件》主調A 大調，第七首《夢幻曲》主調F 大調，第八首《火爐旁》主調F 大調，第九首《竹馬游戲》主調C 大調，第十首《過分認真》主調#g 小調，第十一首《驚嚇》主調G 大調，第十二首《入睡》主調e小調，第十三首《詩人的話》主調G 大調?？v觀整套作品的調性布局，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第1 至6 首，此部分中，調性有規(guī)律地轉向屬方向調——由G 大調開始，接著轉入屬調D 大調，第2、4、6 首的調性均為D 大調，第3 首為D 大調的平行小調，直至第6 首轉入A 大調，調性的屬方向轉移體現(xiàn)出離心力的特點；第二部分為第7、8 首作品，調性均為F 大調，是G 大調的下屬方向調，有較強的回歸向心力，但第三部分的第9、10 首并未馬上回到主調G 大調，而是先轉到下屬近關系調C大調后轉入遠關系調#g小調，通過等音調可理解為ba 小調，C 大調與ba 小調呈現(xiàn)出三度關系的調性特點，表明舒曼有意突破古典主義調性特征，此處運用新穎的調性轉換方式體現(xiàn)出浪漫主義的調性特點，最后第四部分的11、12、13 首才真正地回到原調。由此可見，舒曼善于使用四、五度調性關系的轉換，這是極具動力性與功能性的調性關系，也是古典主義時期調性布局的常規(guī)手段，在以四五度調性轉換的基礎之上加入三度調性關系轉化，體現(xiàn)出舒曼的浪漫派主義風格的抒情性特征。

（二）樂曲內部的調性布局特點

《童年情景》內部的調性布局具有古典主義時期調性布局的特點，轉調多為近關系調性轉換，體現(xiàn)出功能性特征的四、五度調關系轉換是古典主義時期作曲家所呈現(xiàn)的共性特征。但并非所有作品都包含此特征，第五首《無比的幸?！罚瑥腄 大調轉入F 大調；第十首《過分認真》由#g 小調轉入B 大調；這兩例都屬于遠關系的調性轉換，而且呈三度關系，體現(xiàn)出浪漫主義抒情性的音樂風格。第十二首《入睡》采用e 小調與E大調調性對置的手法，使音樂情緒形成戲劇性的對比，增添了音樂的色彩性與內在的表現(xiàn)力。

三、調式的交替與融合

譜例4 舒曼《童年情景》——《Curious Story》

音樂作品的創(chuàng)作廣泛以十二平均律為基礎的大、小調體系的調式和聲為主，18 世紀以來大小調體系和聲達到了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其中自然大調、和聲大調以及和聲小調運用范圍廣、也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大小調的典型特征與歷史地位，而自然小調由于其特殊性，常常容易被人們忽視。縱覽音樂發(fā)展脈絡，音樂作品中作曲家對于自然調式和聲的運用不在少數，如：肖邦、勃拉姆斯、格里格、柴可夫斯基等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都曾把大小調體系和聲結合自然調式特點。這是由于19 世紀后期，和聲在的發(fā)展達到頂峰，調性的擴張勢不可擋，形成對新的和聲途徑發(fā)展的趨勢，自然調式的回歸是為和聲的發(fā)展帶來新的方向。在和聲的歷史發(fā)展中，調式之間的融會貫通又進一步發(fā)展，至19 世紀后期，我們可以看到弗里幾亞調式的滲透，由此可以得知旋律調式結構對和聲的意義非同凡響。舒曼在《童年情景》中多次使用和聲大、小調與自然小調之間的融合，運用同主音大小調的調式交替，大小調與弗里幾亞調式的融合，表現(xiàn)對傳統(tǒng)和聲的巨大挑戰(zhàn)，使和聲展現(xiàn)新風格，突出調式色彩的對比。譜例4 為舒曼《童年情景》的第2 首作品，標題為《奇異的故事》，圖中1-6 小節(jié)為A 樂段的后一部分，7-9 小節(jié)為B 樂段，B 樂段前的弱起小節(jié)還原C 的出現(xiàn)，形成“A、C、E”的小三和弦結構，此處正是運用了同主音大小調的交替手法，交替至a 小調的主和弦，僅一個變音記號的變化，使和聲的色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音樂情緒發(fā)生細小的轉折，接著轉入e 小調，倒數第二小節(jié)最后一拍還原D 的出現(xiàn)有意回避e 和聲小調的調式特征音升七級，體現(xiàn)出鮮明的自然小調調式特征，并以此為共同和弦，轉入D 大調，下屬與自然小調的和聲進行屬于過渡階段，形成下屬功能的擴展，表明舒曼有意提高下屬功能的和聲地位。有關弗里幾亞調式的滲透，舒曼把這特殊音調所帶來的調式融合用于第3 首作品（見譜例2），連續(xù)三小節(jié)的下屬變和弦即拿波里和弦的使用，還原C 與主音之間形成的小二度特性音調調式色彩與b 小調的和聲結合起來，包含弗里幾亞調式與和聲小調的交替，展現(xiàn)出新穎的調式色彩。

四、結語

舒曼作為音樂評論家，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使得《童年情景》這套鋼琴曲的藝術價值得以充分體現(xiàn)，簡潔明了的旋律線條、精煉的和聲技法、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形象刻畫兒童天真爛漫之情，無疑是他繼承傳統(tǒng)的有力論證，但在恪守古典主義和聲的基礎之上，舒曼有意打破功能和聲的框架，提高下屬和弦地位，運用變和弦、交替大小調、教會調式的滲透等手法形成舒曼個性化的和聲語言，標題性與詩意性的結合無不體現(xiàn)著他的文學元素與內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