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影

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現(xiàn)在已經被提升到國家政策層面的高度，多個政府部門出臺了多份相關文件。就這個問題，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承擔了一些科研層面的任務，我們主要關注的是抑郁、焦慮等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當然，我們也從積極方面關注青少年的心理發(fā)展。我們采用的技術手段是多樣的，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從生物學入手，探討腦的發(fā)育、基因、激素與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關系。另外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是環(huán)境因素，在做研究的探索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因素可以很穩(wěn)定地預測孩子的心理問題，即家庭因素。因此，我分享的幾項研究都跟家庭有關。

著名學者布朗芬布倫納提出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理論把環(huán)境因素梳理為幾個不同層級，但都與孩子個體發(fā)展相關。其中，與孩子個體發(fā)展最接近的一層叫作小環(huán)境因素，包括原生家庭、學校和幼兒園；中間一層是外環(huán)境系統(tǒng)，包括鄰居、父母的工作單位以及其他親戚組成的大家庭；最外一層是大環(huán)境因素，即教育生態(tài)。各個不同層級的環(huán)境都對孩子的個體發(fā)展會產生重要影響，但其中某些因素難以在短時間內得到改變，比如說教育生態(tài)。對家庭而言，等著大環(huán)境發(fā)生徹底改變，恐怕自家的孩子會被耽誤。因此，圍繞家庭環(huán)境因素來進行研究，并作出相應的調整是最為直接、見效最快的。

先講第一個研究探索的故事。2020 年，在疫情非常嚴重的上半年，學生和家長基本上都居家，暑假過后，疫情有所緩解，很多學校在9月份正常開學。我們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在開學后的一兩個月內，就發(fā)生了心理問題，有些還比較嚴重，那么就需要去調查這個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了。

我們選擇了學校和家庭里兩個非常重要的影響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變量，一個是父母的教養(yǎng)方式，調查的是孩子在疫情居家期間，家長是怎么對待孩子的。另外一個是，我們調查了孩子9 月份復學后，在學校里遭到校園霸凌的情況。我們提出了這樣一個模型：如果封控在家時，父母對孩子不好，則導致孩子在學校里面容易受欺負，也就是說，父母對孩子不好可以讓孩子成為“受氣包”，繼而受到校園霸凌，最終抑郁。這個假設聽起來有點怪，但分析的結果還真是這樣。

這項研究結果強調了家長的重要性，如果在家里親子關系好的話，孩子不太可能出現(xiàn)極端行為，這里面的原因很復雜。我們得出的結論可能出乎大家意料，就是，如果家長對孩子不好，孩子會長成一個“受氣包”，或者一個“刺頭”。無論是“受氣包”，還是“刺頭”，這樣的孩子在學校里很容易被其他孩子排擠，成為校園霸凌的對象。孩子被欺負后，就容易產生各種情緒問題，甚至出現(xiàn)自傷、自殺這樣比較嚴重的問題。

我們還很好奇，父母對孩子的學業(yè)期待會給孩子造成什么問題。根據以往的研究，父母對孩子的學習成績報以過高期待，會給孩子帶來壓力，導致孩子焦慮，甚至抑郁。但因為在家長群體中，對“雞娃”這事兒存在分歧，有些“佛系”的家長，覺得成績過得去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孩子健康成長，但有些家長覺得還是應該“雞娃”的，因為現(xiàn)在不好好學習，以后就考不上好大學，考不上好大學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這一輩子就完了！中國文化中有句話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現(xiàn)在吃點苦，是為了取得好成績，取得好成績，是為了以后過得幸福。但真的是這樣嗎？“雞娃”能夠帶來好成績嗎？為了搞清楚這個問題，在做這項研究的時候，我和我的學生不僅測量了抑郁、焦慮這些心理健康變量，還直接調查了學生的考試成績。

研究結果讓我們略感驚訝：父母的高期待會導致孩子焦慮和抑郁，而當孩子無論是處于焦慮還是抑郁時，他的學習成績都會降低！

這就回答了家長們的爭論：要不要逼孩子把學習成績提高下呢？根據研究結果，我們認為，不要去逼孩子，因為逼孩子，反倒會使孩子學習成績降低。

可能有人會說，好多“雞娃”的家長對孩子的成績有很高的期待，而且管得挺嚴的，孩子的成績確實挺好啊。那大家有沒有考慮過另外一種可能性：同一個孩子，如果不去逼他，他的學習成績可能也挺好的，甚至更好一些？在生活中，是沒辦法驗證這種可能性的，這就需要做研究來比較了。

我們還研究了孩子自己對自己學習成績的期待，發(fā)現(xiàn)自我高期待對學習成績沒有太多的不良影響，這就是自驅力。但是，自我期待過高也會導致焦慮，焦慮也會影響學習成績。這給父母的提示是，孩子面對巨大的學業(yè)壓力，本身就已經很焦慮了，家長不要再去增加他的壓力，反而應該做“隔火墻”和“減壓閥”，要把學校、同伴和社會帶來的壓力隔絕掉，盡量讓孩子在一個比較放松的狀態(tài)下發(fā)展自己。

最后一項研究涉及腦，我們對一些13 歲的孩子進行了追蹤。在他們13 歲的時候，調查了他們的父母是如何對待他們的。到了他們16歲的時候，又進行了追蹤調查，并且測了腦成像的數據。結果很有意思，孩子13歲時母親的不良教養(yǎng)方式，會導致孩子在16 歲的時候，在大腦里發(fā)生一些變化。這種變化不是結構上的明顯異常，因此在醫(yī)院里做檢查是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用的是功能性腦掃描，發(fā)現(xiàn)從大腦的杏仁核到前額葉的一條神經連接的活性發(fā)生了變化，導致這些孩子的抑郁水平更高。

根據這項追蹤調查結果，我們總結了一句話，“打孩子傷大腦”！罵孩子、過度控制孩子、經常批評貶損也包含在“不良教養(yǎng)方式”中，也會影響大腦的發(fā)育，導致孩子未來容易產生心理問題。

很多媽媽可能會問，為什么媽媽責任這么大，難道爸爸就沒責任了？我們的確研究了爸爸在這里面的作用，確實沒有影響。倒不是說爸爸沒有作用，因為爸爸和媽媽的作用方式是不一樣的，媽媽的確對于孩子的成長來說更為重要。從先天的生理角度，再到后天的社會角度，孩子對媽媽的依戀的確更多，媽媽做得不合格，對孩子的負面影響也就更大一些。爸爸當然也很重要，但跟媽媽的作用是不太一樣的。爸爸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責任——照顧好媽媽，因為媽媽如果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會影響到孩子。

最后我建議：全社會共同努力，建立起學校、家庭、社區(qū)、醫(yī)療機構和媒體的有機聯(lián)動；努力提高教師群體和家長群體的心理健康素養(yǎng)，幫助這兩個群體獲取相關的知識和技能；進一步加強這方面的研究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