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永紅

2023年9月28日，我搭乘中國科學院深?？茖W與工程研究所（以下簡稱深海所）的“奮斗者”號載人深潛器，第一次進入中國南海海域1380米深的海底，參加科學考察和生物樣本取樣。這是“奮斗者”號投入運行2年多來的第214次載人深潛，包括此前曾經下潛到最深處的馬里亞納海溝——那是11000米的深淵，迄今只有極少人可以到達的第四極地，僅是1000多個大氣壓就足以讓人望而生畏。這是實實在在的跨學科、跨部門組織體系的科考，是中國科技和工業(yè)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偉大壯舉。

我與深海所所長丁抗老師有20多年的交往，當年我還在科技部擔任調研室主任時，他是科技部海外戰(zhàn)略顧問成員，因此有了許多面對面的溝通與對話。這次科考上岸后，我又與丁老師以深海所發(fā)展模式為參照，對中國科技體制和政策方面的問題進行了一次深入交流，也可以說是我對他的問答式訪談。我由衷地認為，在丁抗所長的率領下，正式成立8年的中國科學院深海所創(chuàng)造了國立科研機構新的機制和模式，可以為中國科技改革提供寶貴的范例。

誠信為重

科研誠信是學術底線，是科技進步的基石。這一學術倫理不僅維系著學術自身的純潔和健康，也成為人類文明的不朽燈塔。古今中外許多杰出學人畢生投身學術，正是緣于追求真理、探究自然的價值觀，緣于學術的純粹和清凈。布魯諾、伽利略、孟德爾、居里夫人、愛因斯坦……，這些耳熟能詳?shù)目茖W巨人，激勵著一代代學人執(zhí)著于科學，恪守科學精神，維護科研誠信。

許多國家對科研誠信問題極為重視。美國早在1989年就由NIH設立專門負責科學誠信的獨立機構——美國科學誠信辦公室，美國衛(wèi)生部頒布首個關于科研不端行為的聯(lián)邦管理法規(guī)，之后又制訂了《科研不端行為防范法》。韓國2009年對學術造假的黃禹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終結其作為職業(yè)科學家的歷史。日本把科研信用作為對法人和科研人員的評價指標之一，實行統(tǒng)一的電子平臺共享信息，政府部門間建立了信用共享機制。沒有誠信就沒有科學未來，這是各國科學家的普遍共識。

我國科研誠信建設也已經形成了一整套制度規(guī)范，但對學術不端行為仍然缺乏行之有效的約束力，學術失范行為屢禁不止。2006年，震驚中國科技界的“漢芯”造假事件，給芯片產業(yè)造成沉重打擊，造假者卻毫發(fā)無損。2015年，英國現(xiàn)代生物出版集團等先后撤銷其旗下的部分期刊論文，其中117篇為中國學者發(fā)表的論文。2017年，《腫瘤生物學》宣布撤銷2012-2016年間發(fā)表的107篇論文，作者全部來自中國。清華大學朱邦芬院士認為，中國學術誠信問題涉及面之廣和嚴重程度史無前例。如果連起碼的誠信都守不住，枉論其他。

這些年來，我與丁抗老師交流最多的話題就是科研誠信。當年我曾兼任科技部科研誠信建設辦公室主任，對國內外科研誠信問題十分關注。丁抗老師在美國大學多年，又在中美兩國學術界頻繁往來，對此感受至深。那時我們對中國學術界在科研誠信方面暴露出來的問題都是憂心忡忡，認為學術造假對于我國科研事業(yè)的傷害之大超乎想象，要盡快確立一些基本原則，比如改革學術評價等管理制度，建立科研誠信檔案（黑名單），對學術不端行為零容忍等等。

這次科考中舊話重提。為了“建一個干干凈凈的研究所”，深海所從2015年籌備建設開始，就把科研誠信作為安身立命之本，明文規(guī)定：行政領導不得動用手中的行政權力及行政資源，為獲取自己的榮譽，如申報院士、杰出青年人才、評功評獎等，進行任何形式的公關、游說活動；不得利用職務之便，背離正常程序，占有科研經費；不得憑借行政地位獲取學術論文和科研成果的署名；不得背離正常程序，干預招生/招聘、職務/職稱晉升工作。2020年深海所又設立科研誠信建設委員會，并且成立獨立的科研誠信建設辦公室，專人負責，堅決守住學術誠信底線。

經過短短8年的發(fā)展，深海所已經成為中國深?？蒲械闹袌粤α?、國家力量。習近平總書記在“奮斗者”號完成萬米海試并順利返航時的賀信中說：“從‘蛟龍?zhí)?、‘深海勇士號到今天的‘奮斗者號，你們以嚴謹科學的態(tài)度和自立自強的勇氣，踐行‘嚴謹求實、團結協(xié)作、拼搏奉獻、勇攀高峰的中國載人深潛精神，為科技創(chuàng)新樹立了典范?！蔽蚁嘈胚@一優(yōu)異成就的取得，與追求卓越、求真務實、誠信為本的良好學風密不可分。深海所用心播下的科研誠信種子，已經和必將繼續(xù)結出豐碩之果。

恥為身謀

最近公布的2023年度諾貝爾獎，有兩個現(xiàn)象特別值得關注。一是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卡塔琳·卡里科，在近40年研究mRNA技術過程中，不僅被長期忽視和質疑，“抽屜里裝滿了被拒絕的撥款提議”，而且三次被解雇和降職，從她的出生地匈牙利到美國，再到德國，職業(yè)生涯中充滿了動蕩不安，可以說是坐穿了學術“冷板凳”。二是中國學界又一次充當集體旁觀者，特別是與近鄰日本已獲28個諾獎、進入21世紀后幾乎每年一個獲獎者的情形相比，中國學術界似乎只能沉默以對。

我國現(xiàn)有4200多萬名全時研發(fā)人員，2022年投入3萬億元研發(fā)經費，2700多名兩院院士，科研人員規(guī)模已位居世界前列，而學術界拿到千萬元甚至億元級項目的大有人在，為什么在前沿科學領域仍然只能充當外圍的看客？有的人說中國近代科技歷史不長，積累不夠；還有的人說中國教育理念落后，出不了創(chuàng)新人才。我認為這都不是主要因素，最主要的是缺乏良性健康的學術生態(tài)，為聲名所累，這是目前面臨的最大困擾。

以院士制度為例，各國院士制度本質上都是一項學術性、榮譽性稱號，不但代表著學者曾經達到的學術水平，更是維護學術聲譽的符號。我在科技界多年，結識過不少學貫中西、具有高尚人格的院士，周光召、袁隆平、王選、孫家棟、李振聲……他們都十分珍視院士榮譽，堪稱“遠方的那座高山”。我的大學老師付廷棟院士是著名油菜專家，已經80多歲了，仍然堅持在田間地頭做科研和推廣。他們是中國學術的良心，是真正的國之脊梁。

但是，我國目前的院士制度已經嚴重異化。在一年一度的兩院院士評選中，人們看到的早已不是學術界應有的淡泊與寧靜，而是幾乎攪動全國科技界、牽動無數(shù)學術機構和學者神經的巨大喧囂。近年來，中央反復強調讓院士回歸學術榮譽稱號，但實際進展并不明顯，許多改革基本上都是限于形式，包括人數(shù)限制、推薦方式以及對院士個人行為的規(guī)范等，名利主導仍然甚于學術本身。

正是因為如此，丁抗老師回國擔任深海所所長之初，就要求自己：為防止職務利益沖突，避免在本所的科研成果上署名，也不參與本所申報的成果獎項；遵循國際上通行的學術規(guī)范，不申報不參與涉及本人的院士評選。有人也曾提出推薦其當院士，他一次次婉拒了。他深知中國這一領域與先進國家還有巨大差距，只能埋頭苦干才有可能趕上去?！皞b氣崢嶸蓋九州，一生常恥為身謀”，不讓自己陷入各種爭名逐利的內卷內耗之中，全力以赴成就中國深海工程的偉大事業(yè)，這也許是對自己最大的善待。

在三亞這個并不繁華的城市一角，一群年輕學者從五湖四海匯聚到這里，甘于寂寞，執(zhí)著于枯燥、艱苦的深海科技工程，真是難能可貴。是什么感召了他們？是什么讓他們年復一年地承受著海上的顛簸與風吹日曬？是什么讓他們一次次冒著風險進入變幻莫測的大洋深處？在物欲主義盛行的當下，他們的內心依然是寧靜、豐富和高貴的。在深海所，我看到安靜、低調、務實已成為其內在的文化元素。在深海所這個國家級平臺上，所學得以所用，做學問與國家富強、安危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對于他們來說就是莫大的獎賞。

術業(yè)專攻

深海所堅持不辦企業(yè)，也不在任何企業(yè)持股分紅。他們的技術和專利主要通過一次性技術轉讓方式，在三亞逐步形成了一個圍繞深潛工程的高端產業(yè)集群，包括深海照明、電視抓斗、特種纜索等等，可以理解為是技術外溢。這與社會上大學、科研院所等公共機構大量興辦企業(yè)或在企業(yè)參股，大批科技人員集科研、商業(yè)于一身，形成了明顯對比，孰是孰非？

科研單位興辦商業(yè)機構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最初是“星期日工程師”，科研人員利用節(jié)假日為企業(yè)提供技術服務，個人獲取報酬。此后便是直接進入市場，將公立機構的部分資產、技術和人員轉入企業(yè)，稱為“三產”。當時的背景主要有三個：一是絕大多數(shù)企業(yè)都沒有技術能力，基本上只是工廠，亟待技術指導和科技成果轉化；二是科研單位經費普遍嚴重不足，迫切需要通過參與經營獲得生存；三是市場經濟剛剛萌芽，競爭邏輯和規(guī)則尚未形成。

如果說當年公共機構興辦企業(yè)有其歷史必然性、合理性，那么現(xiàn)在各方面情況都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仍然允許大學、科研院所辦企業(yè)就成了大問題。明顯的悖論是：第一，校辦、院辦企業(yè)利用了大量公共資源，與社會企業(yè)構成了不公平競爭；第二，許多學者既是公職人員，又是企業(yè)老板或高管，很難避免利益沖突；第三，國家創(chuàng)新體系的各個單元將很難形成分工協(xié)作的局面，惡性競爭現(xiàn)象非常普遍。

我曾經結識過不少中關村的科技型企業(yè)家，他們在鼓勵創(chuàng)業(yè)的政策引導下投身商海，但結果往往事與愿違。把科技成果轉化寄托于科研人員創(chuàng)辦企業(yè)，那么企業(yè)家的價值何在？市場的意義是什么？商業(yè)模式有沒有意義？資本與技術的結合點在哪里？事實證明，如果脫離了公共平臺的持續(xù)輸血，絕大多數(shù)院校辦企業(yè)都活不長、活不好。科技和經濟脫節(jié)問題幾十年來都難以解決不，主要癥結不是科技沒有做好，而是市場和企業(yè)缺位。

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是公共機構的天職，否則就沒有依靠國家財政供養(yǎng)的合法性。丁抗所長認為，深海所是國立科研機構，由國家財政預算支持，有責任向社會提供力所能及的技術支持。更為重要的是，深海所的主要功能是深海科技工程，如果將過多的精力投入商業(yè)中，不僅難以做好真正意義上的商業(yè)，而且極有可能對科研事業(yè)造成干擾。術業(yè)有專攻，深海所集中精力把本職工作做好，就是對國家和人民最好的交待。

厚積薄發(fā)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有了科研成果，不就表明有能力嗎？事實上科研成果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既包括一個技術、一項專利、一個新品種，也包括一篇文章、一個獎項，甚至一個技術進展。這些成果與能力有關系，但決不是能力本身。一方面，技術能力要有持續(xù)發(fā)展進步的能力，特別是對科學研究而言；另一方面，就是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包括市場競爭力。

多年前，我曾接觸過一個案例：新材料領域的某個研究團隊承擔了國家863計劃項目，做出了很好的技術成果。項目順利通過了專家評審，文章發(fā)表了，主要人員獲獎、評職稱了，皆大歡喜。但幾年過后，這個隊伍解散了，大多數(shù)骨干人員都去了國外。這種科研活動既未能持續(xù)實現(xiàn)學術積累，又不能形成價值閉環(huán)，純粹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類似情況在大學和科研院所相當普遍，這不是真正有能力。

還有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就是“論文導向”，這使得學術界“脫實向虛”的現(xiàn)象更加突出。從前些年追求SCI論文，到近些年追求CNNS論文，學術界和科研領域幾乎到了無論文就無所謂學術水平的地步。把發(fā)表論文作為全部科技活動的“金標準”，其實完全偏離了學術規(guī)律，必然導致學術領域的學風日下，出現(xiàn)不少急功近利、學術造假、把一篇文章拆分成多篇等不良取向，很難引導學者做“十年磨一劍”的研究，更談不上倡導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深海所偏居三亞一隅，堅持研究真問題，解決實際問題導向，走出一條國立科研院所的新路。深海所的模式給我們深刻啟發(fā)。

第一，注重平臺的能力。當代科技競爭已經走出純粹的象牙塔，越來越體現(xiàn)為大工具、大數(shù)據(jù)、大合作以及學科融合、技術集成的能力，通過平臺長期積累的重要性遠遠超越了科學家個人的靈感和智慧。

近10多年來，深海所能夠不斷優(yōu)化深潛工程技術體系，就是在大量深潛實踐中獲得的。第一款深潛器“深海勇士”號6年間深潛600多次，第二款深潛器“奮斗者”號不到3年深潛226次，由此獲得了大量第一手數(shù)據(jù)和經驗。站到這個平臺上，就是站到了前人的肩膀上，站到了深海工程技術之巔、世界之巔。

第二，注重動手的能力。在這次深潛科考中，有一部深海照明燈在出水過程中不慎被撞，需要盡快修復。深海所的幾個年輕科學家迅速動手，熟練地完成拆解、修復和重新裝配。在深潛科考過程中，他們不但能操作深潛器及機械臂進行各種高難度的工作程序，而且在設備檢測、人員培訓、物料準備、輔助作業(yè)等具體事務中分工協(xié)作，精益求精，規(guī)范有序。這些科技人員大多畢業(yè)于中外名校，卻毫無坐而論道的書卷氣，而是專注于每個工程細節(jié)，每個人都是一身汗水一身油污，每個人又都是深潛科技工程的行家里手?？茖W、技術與工程在這里得到了完美融合，這正是現(xiàn)代科技的主流方向，也是真正的問題導向。也許這些年輕人不會成為學術大咖，但自由暢游在大洋深處的他們代表著中國能力、中國實力。

第三，注重集成的能力。深海所正式編制人員約160人，與那些數(shù)百甚至千人級的大院大所不可相比，如何實現(xiàn)深潛這一極其龐大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秘訣就在于開放和集成，廣泛尋求與相關科研單位和企業(yè)的深度合作。丁抗所長把深海所的這種科研模式歸納為小核心、大網絡。一方面是自己做好關鍵技術研發(fā)和系統(tǒng)組織集成；另一方面是與外部機構開展合作研究。深海所的科研經費中，有60%用于合作研究或委托研究，這在國家級科研機構中并不多見。他們清楚地知道，中國科技并不缺亮點，而是缺乏把這些亮點規(guī)劃設計集成為具有競爭力產品的系統(tǒng)集成組合。深?？萍脊こ躺婕氨姸鄬W科和技術門類，僅靠自身力量不可能做到最好結果。于是，在大開放的研究范式下，鈦合金是沈陽金屬所做的，浮力材料是理化所做的，壓力裝置是川西機器做的……，一曲雄渾的深海科技工程大合唱成就了中國第一、世界前列。

環(huán)境造人

科技不同于其他領域，數(shù)量再多也不等于質量。國家間比拼的不是人多勢眾，而是有沒有頂尖人才、領軍人才，有沒有能夠發(fā)揮他們聰明才智的機會和平臺。比如錢學森先生，美國人當年說，錢學森的能量不亞于5個整裝師，因為他可以把中國火箭和導彈技術水平帶到世界前列。還有錢三強、鄧稼先、趙忠堯、陳開甲、李四光、袁隆平、孫家棟……，都是名副其實的國家棟梁。我認為他們有三個特點：世界級水平、戰(zhàn)略性思維、始終不渝的家國情懷，缺一不可。

我國目前已擁有世界最多的科技人才、全時研發(fā)人員，每年還有上千萬大學畢業(yè)生。但是，尖端人才的匱乏仍然困擾著中國科技的突破，多年前的“錢學森之問”仍然未解。當我們看到有90%中國留美工科博士選擇留在美國，硅谷有2萬多名清華學子，特斯拉的7000名研發(fā)人員中有1000名來自中國，這都說明中國不缺人才，缺的是讓人才脫穎而出的良好環(huán)境。

第一，學術科層制問題。科學精神的內核是質疑和批判，是人人平等，無所謂世俗的高低之分。在科學殿堂里，無論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還是初來乍到的新銳，服從的只有科學和真理。尤其是創(chuàng)新與突破，本質上就是對前人的超越，這也是為什么諾獎獲得者的成就大多是在35歲左右取得的原因。因循守舊、亦步亦趨，永遠與科學發(fā)現(xiàn)無緣。這些年來，中國學術界正在日益表現(xiàn)出學術科層制趨向，學閥之風盛行。各領域造就了一批學術大佬，一言九鼎、呼風喚雨。當學術研究變成一言堂、家天下的時候，必然是萬馬齊喑、萬戶蕭瑟，哪里還有年輕學子創(chuàng)新與成長的環(huán)境氛圍。

第二，急功近利問題?？萍及l(fā)展歷史表明，重大的科技突破無一不是厚積薄發(fā)的結果。杰出科技人才的成長，都是在遠離喧囂的專心與低調中成就的，沒有“帽子”的青年人最具創(chuàng)造力。目前我國科技界可謂“帽子”滿天飛，國家級的院士、杰出青年人才、長江學者、千人計劃，地方級以名山大川為稱號的各類人才計劃（如泰山人才計劃、珠江人才計劃等），還有學界的教授、博導、碩導，以及各個層級的政府獎、社會獎，層層疊疊，伴隨著學者幾乎全部的研究生涯。這是典型的拔苗助長，其結果多半是“傷仲永”。深海所堅持不以“帽子”論短長，嚴禁學術公關，何嘗不是對青年人的真心愛護。

第三，“山頭主義”問題。當今科技發(fā)展一日千里，學科間的交叉滲透，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彼此融合，國家間的廣泛學術交流與合作，已經成為科技進步的主旋律。任何妄自尊大、自我封閉的“山大王”學術思維，不僅出不了科學大家，而且將必然被大勢邊緣化和摒棄。目前中國學界“近親繁殖”現(xiàn)象比較普遍，這與國際學界的主流方向明顯相悖。深海所對此做了兩個嘗試：一是從深海所畢業(yè)的博士原則上不留在本所，避免把學術異化為人情關系；二是學術研究活動充分開放，在博采眾長的交流合作中學學相長。物理學上有一個熵增定律，即封閉系統(tǒng)必須由有序走向無序，中國科技如何才能避免熵增。

第四，“看后視鏡開車”問題。這是我對目前科技人才評價機制的形象描述。許多早已退出一線科研活動，甚至長期脫離國際學術前沿的學術大佬們，對年輕人和他們的學術方向指點江山，甚至蓋棺論定。許多重大科技項目的確定，往往不是以學術價值為標準，而是有沒有院士領銜。以身份、資歷甚至人情世故衡量學術，常常令青年學者暈頭轉向、苦不堪言。現(xiàn)實與理性迫使他們不得不耗費大量的時間應對各種填表、評審、答辯，甚至曲意迎合各種權勢?；\中的鳥兒如何才能一飛沖天。

海權為大

中國近代百年屈辱的歷史是從海洋開始的，南海的鴉片戰(zhàn)爭、黃海的甲午戰(zhàn)爭讓中國陷入半殖民地的深淵。聞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的七子（澳門，香港，臺灣，威海衛(wèi)，廣州灣，九龍，旅順大連），幾乎全部都是海戰(zhàn)失敗留給中華民族深重的瘡疤。重陸輕海，閉關自守，“把中國搞得貧窮落后，愚昧無知”（鄧小平），這段辛酸國恥無論如何評價都不為過。

直到今天，中國470萬平方公里海疆仍然暗流涌動，危機四伏。兩岸分治70多年，中國是當今世界大國中唯一沒有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國家。美國阻隔中國進入太平洋、印度洋的第一島鏈成為C型合圍之勢，還有渤海之于韓國，釣魚島之于日本，東沙、西沙之于越南，南沙之于菲律賓，在中國領海和周邊難有一塊安瀾祥和的海域。近年來，歷史上曾經結伙瓜分中國利益版圖的老牌殖民者也紛紛到中國周邊亮胳膊秀肌肉，“架幾尊大炮就可霸占一個國家”的春秋幻夢似乎仍未散盡。

另一方面，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經濟和貿易的重要一員，每年多達6萬億美元對外貿易額，近萬億美元對外投資額，1.5億出境人數(shù)，以及5億噸進口石油、1.5億噸進口糧食、11億噸進口鐵礦石、1億噸進口鋁礦石等，都表明中國對于國際市場和戰(zhàn)略資源分配的深度融入。切實維護海權和海上戰(zhàn)略通道的安全，在全球范圍內參與配置和利用資源，這是中國走向強國之路必須回答的世紀命題。

近30年來，中國走向大洋的進程可謂步履艱難。1993年，當中國“銀河號”貨輪在印度洋被美軍武力圍堵，最終不得不任其上船搜查的時候；1996年，當臺海發(fā)生危機，美國派出兩個航母戰(zhàn)斗群逼近和威懾中國的時候；2001年，當中國戰(zhàn)機被美軍偵察機惡意撞擊墜海，飛行員王偉壯烈殉國的時候；2016年，當菲律賓向海牙國際法庭提起訴訟，結果裁定中國對南海主權要求無效的時候……，我相信任何有良知的國人都會感到悲愴，更會激起進一步走向深海的意志。

我在深海所了解到，近年來深潛平臺已經取得了許多重大成就。比如，2021年印尼潛艇失事，深海所奉命前往救援，圓滿完成高難度搜救任務，受到了印尼政府和軍方的高度贊譽；“奮斗者”號深潛器多次進入馬里亞納海溝等萬米深淵，獲取大量生物樣本，極大豐富了全球生物信息資源庫，為海洋生物研究提供了關鍵支撐；與新西蘭科學家展開合作，對萬米深的克馬德克海溝進行科考，共同探索無盡的深海奧秘。在南?？瓶贾校茖W家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艘500年前的中國沉船，滿載各種珍貴的明代瓷器，為研究古代航海及貿易歷史提供了新的佐證?？梢灶A見，日趨完備成熟的深潛平臺將成為真正的大國重器，服務于科技、經濟，服務于國家海洋安全。

歷史經驗證明，海權不是單靠打嘴仗可以得到的，妥協(xié)不可能換來真正的體面和尊嚴。從淺海到深海，從近海到大洋，無一不是綜合國力和戰(zhàn)略能力的集中體現(xiàn)。我在8天深?？瓶歼^程中，每天都會特別凝望200多次進入深海的“奮斗者”號深潛器，感慨不已，思緒萬千。真心期望中國能夠有更多、更好的深潛器，期望深潛平臺能夠讓國人更多地步入深海、了解深海、利用深海。期待那一天，祖國海疆曾經蒙受的硝煙和屈辱徹底散盡，我們的子孫后代能夠盡情地與和平鴿共舞。

（編輯 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