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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諾曹與藍色鳥

2024-01-03 01:25:55章緣
天涯 2023年6期
關鍵詞:藍鵲皮諾瑪莉

手藝人的家族史

死亡無所不在,故死神無所不在。死神有不為人知、難以饜足的好奇心,它同時觀看著所有,流連于某些人事物,比方說眼前這個少年。

少年瘦弱白皙,呼吸急促,就像一株草那樣柔弱,四肢卻像干木一般僵硬,長時間一動也不動,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閃著好奇的水光。他的神情既天真又老成。天真是因為未諳世事,老成則是從書本里習得那種對世界的揣度和自信。死神長久看著他,不帶特別的憎喜,它只是一個旁觀者。

少年注視著窗外這棵香樟樹的一根枝條,枝條上立著一只大鳥,藍色羽毛,紅嘴紅腳,從頭頸到胸部一帶墨黑。是藍鵲,死神曾在一個千里之外的海島上見過它的同類。斂翅時,黑藍兩色顯得莊重。展翅時,藍色大翅鑲著白邊,像披一件華貴的大氅,生得美麗但叫聲粗啞,這讓它們更加有趣。冬天馬上就要來了,這只藍鵲準備往更溫暖的南方水域遷移,它甩甩頭,整理羽毛,就在準備展翅時,金黃色的眼睛對上了少年的眼睛。

這一刻,好奇的死神成了藍鵲。

“我注意到你了,美麗的藍色鳥,這已經(jīng)是你第三次停在這里了。如果我活在童話里,我要說你一定是哪個公主的信使,天天來探望我。但我知道你不是。你不必是誰的信使,只要是你,這么美麗的藍鳥,我真希望多了解你一點,如果我能得到那本動物百科全書就好了,我相信里頭一定會有關于你的介紹。要知道,我看過各種鳥來來去去,但它們跟你的美麗真是天差地別。你真是,怎么說呢,賞心悅目,單是看著你,再久也不感到厭倦。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純美的藍,天堂大門就該是這種顏色,黑色胸腹上的一簇白羽,那么溫柔,還有閃亮的金黃色眼睛,那是小天使吹著的黃金號角?!?/p>

少年的眼睛里透出十分的歡喜,歡喜中又帶有一絲恐懼。那些經(jīng)常失去珍愛事物的人,會在眼里刻下這樣一種表情。眼睛直接通往靈魂。

“我們交個朋友吧,我覺得你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昨天,瑪莉交給我一塊表,一塊破表,就是一般人不會多看一眼的那種。現(xiàn)在誰還需要表來看時間?對我來說,時間一點都不重要,我不需要知道時間,因為我的作息都是安排好的。對,就像一個尊貴王子,我有仆人,三餐端進房里,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我什么都不需要做,也沒有人要求我完成什么,也就是說,我對這個世界不用負任何責任,單是呼吸、進食和排泄,就夠了,就跟你一樣,我活得還沒有你累,你要吃蟲子得自己去找。當然,瞧你穩(wěn)穩(wěn)站在那樹枝上,一晃不晃,我跟你差遠了,我從來沒有爬過樹?!?/p>

“我扯到哪兒啦?哦,那塊表。那是塊機械表,表面磨損得已經(jīng)看不清指針,在3、6、9、12四處各有一個亮點。這是表的東南西北,有了這四個定位,就能看出時間,當然你首先要把表給戴正了。表帶是銀色金屬的,也都污銹了。它看起來并不像個寶。跟著這塊表一起的還有張字條:這是你祖輩留下的表,現(xiàn)在交給你了。叔?!?/p>

少年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胸腔像是進了什么異物,不吐不快。

“老古董?傳家寶?我讓瑪莉把它收進抽屜。也許哪天有個小偷就解決了這個難題。這個難題不是維修的問題,是過去世世代代視為珍寶而傳承下來的,到了我手里一文不值。我把它留著,不當它是一塊表,因為我不會去戴它,也不適合戴它,只能當作傳家寶。為什么它比有曹家血液在體內流動的我更能傳承?或許,我的曾祖我的爺,早就預知到了我這一代,一切都不同了。表可能還是那模樣,好好地供在那張供桌的抽屜里,但子孫早就變了樣?!?/p>

“喂,聽我說,別看我躺坐在這里動彈不得,我可是手藝人的后代呢!”少年對藍鵲頑皮地眨眨眼睛,“我們曹家先輩世世代代都是手藝人,在安穩(wěn)的時代,他們是木匠、鐵匠、織工,燒瓷、做瓦、塑造佛像,時運不濟時,他們帶著工具,游走于鄰近鄉(xiāng)鎮(zhèn),在市集擺個攤子,在橋頭歇歇腳,給人搭手蓋房子、做家具,有喜事的幫忙擺桌、燒炙流水席,有白事的就出力氣搭棚、吹嗩吶,平日里磨刀、補碗、修鞋、補傘,一身本事隨著生活的需要變更。他們也會找個好姑娘結婚生子,每當做完一趟活,便有個家可以回返?!?/p>

少年閉上眼睛思考著什么,然后很快地說:“我不羨慕祖輩的手藝,我真正羨慕的是他們經(jīng)常在外走動,看過山山水水,了解許多地方的風土人情。他們的面目被日頭曬得黧黑,瘦而結實,有著團塊肌肉的小腿,粗大的腳趾頭,黑色的趾甲。他們的眼睛自由攝入各種景象,沿途的男女老少、草木蟲獸,清晨的山嵐拂過黑硬的山巖,傍晚時火紅的太陽墜入金波大?!搅宋野?,他讀了點書,能修各款計算機和手機,輾轉到一個南方大城,喜歡城里高聳的大樓和潔凈寬敞的柏油路。他跟房東的女兒好上了,很快有了我。我記得他常把我驕傲地扛在肩上,說將來我會是個大學生,掙大錢,不用再搞什么手藝了?!?/p>

少年停下來喘口氣。看來他平時沒有機會跟活物說話,都是自己說給自己聽,開口就是一套一套長篇大論,不怕有人打斷或質疑。

“然后,就是那個冬天?!彼]上眼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在那里可怕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即使到今天仍未能完結。

“狂風夾著雨雪刮了好幾天,路旁的溝水凍成冰,大家都說從來沒有過這么冷的冬天。一天早上我醒來,房里只有隔壁吳阿姨。我媽呢?我爸呢?阿姨看看我,嘆了口氣。吃過午飯后,媽媽回來了,她抱著我流淚,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又過了幾天,吳阿姨和吳老爹不見了,我問媽媽他們去了哪里,媽媽只是把我抱得更緊說:別怕,媽媽在這里……鄰居們原先聚在一起議論,后來也不議論了,躲在家里很少出門。巷口的王奶奶常抱著小孫兒在窗口看外頭解悶,但是那個房子突然搬空……冬天還是沒有過去,死一般的靜寂,偶爾一陣猛烈的咳嗽聲飄來蕩去,小巷變得灰撲撲的,被人用濃痰黏住了。越來越多人加入到那個失蹤大隊,最后,媽媽也加入了,頭也不回地向前疾行。然后,我腦殼發(fā)疼,胸腔里像爛了個大窟窿,在床上爬不起來?!?/p>

“我醒來時,已經(jīng)在這個房間了,渾身沒力氣,從此,我再也沒有出過門?!彼h(huán)顧四周,仿佛此刻才認清自己的命運,“他們說我很幸運,現(xiàn)在有單位負責照顧我了,給家里減了許多負擔。表叔把我家的房子賣了,偶爾來看看我,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啊,你聽這腳步聲,鞋子拖磨著地板,走路不抬腳。這是瑪莉,我的第四個陪伴者?!?/p>

“皮諾,我把下午點心端過來吧?”

少年搖頭。

“吃點東西比較不怕冷?!?/p>

“我不冷,如果你怕我冷,給我一杯葡萄酒,還有一些橄欖和奶酪?!?/p>

“這里沒有什么酒也沒有你說的那個啥。你是在故事里讀到的吧?外國人寫的故事,書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刺鄷缓茫鼈冇绊懥苏5乃季S。”

“這個非人,哪知道書的好。”他低聲朝藍鵲嘟噥。

“外頭有什么?”瑪莉站在房門口,頭往屋里探。

“沒什么?!?/p>

藍鵲揚了揚翅,似乎要飛走,又像是對他說:把她打發(fā)走吧。

“我來關窗,你這樣會感冒的?!?/p>

“不不不,你別進來!我不冷,一點都不冷。窗戶就開了一條縫,這是你兩天前開的,說要透點氣,說房間里味兒重,說新鮮空氣對健康最有益……”少年突然大聲嚷嚷起來。

他喊完又連忙輕聲跟藍鵲解釋:“我不喜歡別人進我的房間,他們總想找機會窺探我腦里在想什么。深夜半醒半睡時,我常感覺有人在我房里走動,尋找著什么,或在某個角落看我睡覺?!?/p>

少年喊叫時,瑪莉觀察他臉色和呼吸的變化,等他安靜下來開始自言自語時,她便用哄小孩的口吻說:“好好好,小皮諾不喜歡關就不關,唔,其實冷凍的羊角面包,烤熱了吃很香的,你真的不要?”

“好吧好吧,面包來一個,還要一杯奶茶?!?/p>

“羊角面包和奶茶?!爆斃蛲现_走了。

“你聽到了吧,這個非人,總是復述指令,對我的抱怨充耳不聞,也許她的回路設計優(yōu)先處理的是指令,不是情緒?!鄙倌瓿爸S地說,接著他把箭頭朝向自己,“瞧我,一身白肉,從來不曾在烈日下勞動,垂著的一雙手就像假手,不要說手藝了,我拿不穩(wěn)一個杯子,只能用吸管喝奶茶?!?/p>

藍鵲對少年的自嘲無動于衷,好整以暇地啄著羽毛,秋光在它的羽衣上鍍了一層金。

少年看著又開心起來。“藍鳥藍鳥,你為什么還站在這里陪我?連我都感覺到從窗縫灌進來的寒意。我刻意保留這窗縫,那一絲寒意或許能讓我的身軀顫抖呢!可嘆我被囚禁在這副僵硬的軀殼里,離開人就無法生存。但我這算什么生存?是的,他們終于給了我?guī)妆静皇峭挼墓适聲?,那些書內容卻無趣,沒有像我這樣的人的故事,后來我就不再要求讀故事了,我想認識這個世界。”

少年學起瑪莉說話的口吻,直著聲音,語調平緩:“你讀那些干啥呢,知道那些你又能干啥呢?”

“書都是表叔送來的,我總盼著他來。他說,孩子,”少年粗著嗓子學起抽煙過多的男人喑啞的聲音。

孩子,你想在書里找什么?有些事你不合適知道,知道了對你的健康沒有益處,一點益處都沒有。

我要死了嗎?

啊,你說這是什么話。誰說你要死了?你不舒服嗎?瑪莉,瑪莉……

我沒有特別不舒服,只是全身僵硬像木頭!

那,那就好。你不會死的,只要你好好聽話,安心靜養(yǎng),會慢慢好起來的。

少年學表叔抹額上的急汗。

我能夠自己站起來,走出去?去外頭大小便,不把房間里弄得都是臭味?

啊,會的,會的。我讓瑪莉弄點除臭劑,他們有各種味道,柑橘,水蜜桃,還有糖果,你聞了心情會好點。

會好嗎?

會的,會的。孩子,你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過得好,大家都過得好。

“哈哈哈,藍色鳥,我叔那種緊張窘迫,讓我都有點同情他了?!?/p>

他繼續(xù)扮出可憐的腔調。

都是……為我好,對嗎?

對的對的,叔除了你,也沒有其他牽掛的了。

嬸嬸和表妹呢?我已經(jīng)忘了她們的樣子了。

那個,下次我?guī)齻儊砜茨恪?/p>

“我還想問下次是什么時候,可是表叔急著要走,他總是匆匆忙忙。我注意到他胖了,嶄新的夾克也遮不住他的圓肚子,腦勺上那幾根發(fā)絲這回是全部向左梳……不說這些了?!鄙倌晔掌鹉樕夏悄ㄞ揶淼男Γ珜λㄒ坏穆牨娬f,“我看得出你喜歡這棵香樟樹。他們種這樹是為了防蚊蟲。一般人無法想象蚊蟲對我是多大的干擾,我拿它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幸而現(xiàn)在蚊蟲對我也沒興趣了,它們穿不透我盔甲般的硬皮。我眼看香樟由小樹苗往上竄長,到現(xiàn)在可以夠到我的窗臺,樹冠成了各種鳥雀棲息的所在,早晨到黃昏,它們嘰嘰喳喳,為我排遣不少寂寥?,F(xiàn)在還來了你這么一只光彩奪目的藍色鳥,歪著頭傾聽我說話,仿佛聽得懂我說的每一句話。你神秘的金黃眼睛分得很開,雖然對著我,但似乎隨時留意著四周的動靜,顯得那么警醒、伶俐,你……”

這時瑪莉進來了,在輪椅桌板上特定的凹槽放了剪成小塊的面包和溫奶茶,開啟少年頭頂上方的助食器,讓他自行控制喂食。少年長到十二三歲后就拒絕被喂食,只能讓他自行進食,但責任心重的瑪莉總是在旁邊看著,怕他噎著。

“我累了,先喝奶茶,睡一下再吃?!?/p>

“好,打個盹再吃?!?/p>

童話和花園

少年垂著眼睛吸奶茶,等瑪莉一走開,馬上又對藍鵲嘮叨起來。

“唉,我吃什么都不香。只有書,那是全世界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趣的東西,當然還有你,你跟書本一樣美妙。從我醒來那時,書架上就擺滿了童話書。本來有好些字我不認得,但慢慢地也都認得了,他們說我是特別聰明的孩子。因為我的聰明,讓我的不幸,啊,不,他們說讓我的幸運加倍。有多少人沒能住進來啊,有多少孩子連看書都沒辦法啊,你的腦子沒有燒壞,真是幸運啊,感謝上面及早干預、及時救助?。 ?/p>

“人人把同樣的話說了好幾遍,最后甚至來了一個代表探望我,他們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叫我好好表現(xiàn)。代表笑瞇瞇看著我,旁邊的人說什么,他就微微點頭,最后他問,你就是那個自己學會讀書的孩子?你讀一段我聽聽。旁邊的人立刻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隨便翻了一頁讓我讀。這些書我讀得爛熟了,書頁都卷邊了?!赌九计嬗鲇洝?。我張開嘴,但沒有出聲。你讀啊,旁邊的人堆著笑說,讀一段給代表聽。我還是沒有聲音。然后我表叔的聲音從人群后頭傳來:趕快讀一段,代表很忙的!原來表叔也來了。我開始讀,那頁寫到皮諾曹長出驢耳朵,才讀了幾行,書就被拿走了,大家都松了口氣。代表笑瞇瞇地說,不錯,這表示我們還是幫到了這些孩子。他看了一眼書架,啊,書都翻爛了,給他換新的吧?!?/p>

“大家興高采烈地擁著代表走了。第二天,他們把書架上所有的書都換成新版。就是說,老朋友們都換上新衣。穿新衣的老朋友嶄新發(fā)亮,但是他們說給我聽的故事,如今卻透著陳腐說教和蠢笨。他們就像變了心的戀人,相處已經(jīng)無味。不是他們變了,是我,是我渴求新的故事??蓯鄣乃{色鳥,我真希望能有本百科全書。為什么給我一塊無用的表,而不是能讓我更多地認識你的書呢?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習性和你喜歡吃什么?!?/p>

“建這座城的人,告訴我們樹的名字,卻沒有提到鳥。也許樹被固定在一處,時間久了成為地標,需要一個名字。喏,皮諾就住在香樟樹旁那棟樓的三樓。鳥來來去去,不需要什么名字。這座城,就像香樟樹,而我們,就是鳥?!?/p>

皮諾含著吸管,把奶茶吸上又吐落,玩著孩童的游戲。

“我不知道許多事物的名字。你往前看,那里有個小花園,園里開的可能是郁金香,也可能是鳶尾花,我讀到過這些美麗的花名,但沒見過它們的圖片。我喜歡花,即使我從來沒踏進任何一座花園。每到天氣和暖的時候,有個坐在輪椅里的小女孩會被推出來,在花徑上緩緩繞行,她的陪伴者有時會在某些地方停下來,指給她看一朵花或是什么。我想,那個幸運的女孩一定聞過花的香,知道那盛開的到底是什么花?!?/p>

說到這里,他長嘆了口氣。就在藍鵲以為他因疲累而說不下去時,他突然又開口了。

“我讀過一個王子的故事,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澆灌愛護的玫瑰花。我想,全宇宙也就只有一朵花能叫玫瑰吧。所以,花是很尊貴的,這就是我從書里學習到的。美和尊貴,就像你給我的感覺。我能得到的書十分有限,有人生怕污染了我的思想。我腦里裝滿各種奇奇怪怪的念頭,卻沒有一個出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我想要知道的事太多……”他提高聲音,帶著激憤,“你看那個花園四周的白籬笆。你可能以為它一直在那里,就像這棵香樟一樣,哦,不不不,它是不久前突然出現(xiàn)的。那天早上當我看到它時,我急忙喚來瑪莉,問她這籬笆是怎么回事?!?/p>

少年又說起單口相聲,帶聽眾回現(xiàn)場身歷其境。

啥籬笆?

花園,那個花園多了一圈白色的籬笆,看起來是用削尖的白木片圍的,就像一排短鉛筆。

鉛筆?你到底在說啥?

籬笆,我在說籬笆。為什么要圍籬笆呢?他們想保護這些花嗎?這些花在那個花園已經(jīng)很多年,從來沒有人會去踩踏,甚至去采摘,你知道,這些行為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的。

嗯,我看到了,是多了一圈白色的什么。

本來是開向每個人的花園,現(xiàn)在圍起來,它們被誰占有了嗎?

你為啥這么激動?生氣有害健康。

我當然生氣,那么美麗可愛的花園,充滿了生趣,現(xiàn)在卻被一圈呆板可笑的木片圍起來。

花園還是在那兒呀,你還是看得到四季不同的花開,是吧?

不一樣,那不再是一個自由的花園了!啊,我知道了,這堵籬笆,一般人一抬腳就跨過了,可是我們,我們……

皮諾,你想多了。為什么會圍籬笆,肯定有它的理由,它已經(jīng)圍好了,你再不高興又有啥用?你從來沒有下過樓,沒有進去過那個花園,說到底,它跟你,跟我,都沒有關系。

“瑪莉不懂我為什么著急,我也不懂她為什么漠不關心?!彼胂耄终f,“有一天我問瑪莉,我可以有一部手機嗎?瑪莉疑惑地看著我,說我根本不需要手機。一個月前,我終于等到表叔來。我跟表叔說,能給我一部手機嗎,用舊了不要的也可以。”

少年又一人分飾起兩角。

你哪里來這種奇怪的念頭?

我記得爸爸媽媽就有手機,把他們的手機給我吧。

啊,你這孩子,我上哪里找他們的手機?這里沒有網(wǎng)絡,你拿個手機能做什么?你需要什么,告訴瑪莉就好了。

“之后,表叔把爸爸的表給了我……”少年的語聲越來越含糊,他的頭歪向一旁,睡著了。他坐在一張?zhí)厥舛ㄖ频碾妱虞喴卫铮梢哉{整角度或坐或躺,有一張活動的桌板連著助食器,一個帶燈的閱讀架,椅子中心是可以活動的,下面就是便盆。

死神離去前,瑪莉拖著腳進來,拉下百葉窗。她動起來像個機器,面無表情,沒有一點柔軟的姿態(tài)。

藍鵲的生與死

死神在藍鵲的身體里,它飛得時快時慢,帶著它在這片建筑上空飛翔。少年說的城,是十來棟六層樓高的老房子,其間夾著零星幾塊綠地,四周栽了一些花木。

藍鵲沒有找到蟲子,死神感覺到它幾次奮力在鼓動翅膀抗拒地心引力。最后,它停在一片矮樹叢里,那里沒有風,它斂起雙翅把頭埋進去,瑟瑟發(fā)抖。能量從小小的身軀里慢慢流失,它被流沙卷進去,正墜入一個不醒的夢。一只脫隊的藍鵲,這里就是它的安息地。不遠處一只大花貓豎著長尾巴,眼睛瞇成一條線。

藍鵲打了個激靈,直直向藍天射去。它仿佛是剛成年,想交配、覓食,不知疲倦。它掠過草地,越過花園,一直往前飛去,飛離了建筑群,來到一條人造溝渠。在渠邊有一叢漿果,它吃了點,又撲進枯黃的草叢里埋頭啄食。它繼續(xù)往前,這里有片菜園,采收后遺棄了一些有蟲洞的菜葉,幾棵野生的柿子樹結著小小的黃紅果子,都被蟲咬過鳥吃過。這里的黑土散發(fā)著肥沃的腥氣,藍鵲吃到了美味的蟲子,停在一棵苦楝樹上,啾啾喳喳唱起來。

放眼望去,一片平疇在秋日下閃著光,阻斷這光的是一棟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突出一截粗短的煙囪,漠然矗立于平野之上。死神聞到再熟悉不過的味道。那是死者軀殼的最后一站,在火焰的洗禮后,化作灰燼和骨骸。難怪菜園土地那么肥沃。

日頭偏西,秋末的陽光如煙。死神離開藍鵲。它橫臥在干硬的土地上,一動不動。少年不久前才盛贊過的羽毛,被風吹得微微顫動,光澤和顏色隨著光線的昏暗逐漸消褪,變成一團灰藍。這離群的藍鵲的家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島,它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呢?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但是,跟少年的邂逅怎么能說是錯誤的呢?

出生可能是偶然,但死亡是必然。怎么到達死亡的過程,是死神感興趣的,可以說,它跟少年一樣喜歡聽故事。

人、偶人和人偶

喲,喂,啊啊啊,嘎嘎嘎……

少年睜開眼睛。他發(fā)著高燒,滿臉通紅。天剛亮,清晨透明的光線從窗簾縫隙照進來,窗外傳來一陣又一陣如老人咳嗽般的鳴叫。

少年露出一絲笑意:“是你嗎,藍色鳥?是你叫醒我嗎?這可真美妙?!?/p>

他掙扎著坐起來,打開輪椅鎖,啟動輪椅往窗這邊靠近。百葉窗簾被拉起一半,藍鵲貼在窗玻璃上。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臥在一片曠野里,一動不動,我把你拾起,你瞪著灰白的眼睛。冬天要來了,你為什么不趕快離開呢?為什么?我問你?!鄙倌陸z惜地說,但隨即又說,“還好你沒有真的離開。啊,到我屋里來吧,我這里有食物有水,也比外頭溫暖。我讓瑪莉把窗子開大一點,你就可以進來了。”

少年這是在邀請死神呢!傳說中,一旦死神進了病人房間,必定會攜著靈魂離開。少年沒有聽過這個傳說,即使聽過,他也無法從死神隨心幻化的千萬種形象里辨識出它。

不等少年召喚瑪莉,藍鵲就把堅硬的喙探進窗縫,一點一點撬開它,一側身便進來了。它優(yōu)雅地飛了一圈,落在書架上。

少年睜大眼睛,臉上充滿驚喜。這一刻,他突然生起一股強烈占有的欲望:他要這只鳥永遠陪伴他,不加入失蹤大隊。如果他有力氣就好了,他會立刻奔過去關緊窗戶,它就飛不走了。

藍鵲停在書架上,氣定神閑,好像洞悉了他的意圖,并對其不屑一顧:你自己被關起來,難道你也要你所愛的被關起來?

少年以為聽到了藍鵲對他說話。他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努力睜大一直不受控制要垂下的眼皮?!拔液芨吲d你來了,我的藍色鳥,我唯一的朋友。他們總說我很幸運,我現(xiàn)在也這么認為?!?/p>

他向后躺,頭靠在枕頭上,眼睛半睜半閉?!白蛲?,他們,他們又來了,從照片里下來,男的女的,一個接一個,靠近我,俯身檢視我,黑眼珠從白眼球上凸出來。模糊的語聲,曖昧的表情,憐憫或憎惡,我不知道,不知道……”

“昨晚我很難受,現(xiàn)在好多了?!彼麊≈曇粽f,“我一直渴求有個朋友,無話不說,愿意傾聽。我試著跟書中人說話,但他們逐漸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我察覺自己需要的不是書,是人,人的垂憐,人的理解,這或許是我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就埋進身體里的,相信……人更高、更美、更具權威。這世界萬物由他們命名,我的幸福取決于他們如何待我?!?/p>

少年喘息著,語聲明顯比昨天微弱,但話興不減。

“藍色鳥,好朋友,我必須坦誠。昨天我告訴你的不過是,仿人族家族史的杜撰……”

少年住口了,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深埋心底的念頭,只敢偷偷想著,從未說出口。

“我描繪出手藝人進城的形象。他們有一身技藝,看過山山水水,走過大片土地,一步步從鄉(xiāng)下走進城里。世世代代的傳承和希望,卻在一個特別嚴酷的冬季消亡殆盡。那是一個人族的故事?!?/p>

他困難地深呼吸,片刻后終于能再繼續(xù)。“我承認羨慕人族。誰不是呢?即使那些作出嗤之以鼻姿態(tài)、批評人族各種不潔凈和殘暴作風的,也跟我一樣暗暗羨慕。只要他們曾經(jīng)讀過人族的書,只要他們曾經(jīng)聽過人族的傳說,甚至只要他們像我這樣長久凝視著一扇窗,看見窗外那棵人栽種的香樟在風中搖曳,鳥群從天而降,棲落在枝梢,只要他們看到那不同于自己的靈動,就會從內里深處發(fā)出嘆息?!?/p>

“我們發(fā)出嘆息,因為我們的內里是柔軟的。不同于瑪莉,她看起來像活物,其實是機械的組合,外表柔軟但內里冷硬,善于聽從指令,沒有自己的主張。瑪莉的視物辨識能力不佳,過了保修期沒法回原廠維修。對一個不需陪我出門的陪伴者,她的視力已經(jīng)足夠。你見過她,她還算好看。他們把人偶設計得比一般人要漂亮,看起來賞心悅目,就像一個精巧的家電,人偶的美只能取悅,不能威脅,也不能魅惑,就是物件的美。我族,也就是偶人族,雖然外表僵硬,行動不便,但我們是有感情的……”

少年說到“感情”二字哽咽了,他清清喉嚨:“嗯,我有點激動,沒什么好羞恥的,感情是我們最寶貴的賜予,我們一出生便在學習它,直到生命的盡頭,而那,一般也只有十余年。感情區(qū)別開我們和完美的人偶,讓我們跟有各種短板的人族成了近親。不過,我想要講的不是人族。他們有幾千年的歷史文明,生活在地球上已經(jīng)幾百萬年,我們是他們的突變。我的祖輩,在這點上我沒有編造,百分之百是手藝人。”

“上個世紀初,西南地方一個小鎮(zhèn),出了個遠近馳名的木匠,無兒無女,一人獨居。他心靈手巧,工作之余常喜歡雕制各種動物,松鼠、小鹿、兔子、狐貍等,個個栩栩如生。一列擺在窗臺,小屋里點上燈,有小動物們陪伴,夜晚就不那么寂寥了。有一天,木匠做出一個人偶,有著頭臉軀干和四肢,木匠給它挖出眼睛和嘴,安上一個鼻子,兩只耳朵,小木偶看起來就像個頑皮的男孩。木匠拉了拉它的手腳,撫著它的頭臉,搓搓它的肚子,越看越喜歡,破天荒給它取了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就讓人偶變成偶人。想想看,命名的威力……”

少年住口,不是不知道說什么,而是太多話一起涌上。高燒讓他的思緒像一壺燒開的水,滋滋地溢流到紅熱的爐上。

“是的,你可能聽說過我族傳說的其他版本,我的是從我媽媽那里聽來的,即所謂的床邊故事。我們都受到床邊故事的影響,不是嗎?就像人族的女媧搓泥造人,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我們信仰的是點石成金的木匠,他在我們僵硬的軀殼里,安放了一顆熱乎乎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從此,無生命的它變成有生命的他。這就是我族的祖先皮諾曹——木匠的兒子?!?/p>

“皮諾曹雖然有顆噗噗跳動的心,有從錯誤中學習的智慧,但是他的四肢畢竟是木造的,對的,你沒聽錯,他雖然是偶人,但不是人,偶的元素占了他肉身組成的一半。如果他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這就是人族的故事了,但是他沒有。那么,他怎么能找到跟他相配的偶人,而且還能繁衍后代呢?這個……偶人之城,是的,偶人之城,住的都是像我這樣的半人半偶,我們是怎么來的呢?”

少年瘦削的臉頰燒起兩朵火焰,把雙眼燒紅了。

“我們,是怎么來的呢?”他鄭重地重復這個問題。

“小時候,我們也跟皮諾曹一樣四肢靈活,過了幾年,從腳趾手指這些末梢神經(jīng)開始逐漸硬化,表皮就像結了厚痂,感覺變得遲鈍,到最后,我們只能坐在人設計的電動輪椅里,由人發(fā)明的人偶來陪伴照顧。他們甚至特別造了這座偶人之城。偶人之城是秘密,所謂公開的秘密,人們不可以公開討論,避免散布恐懼,但是關于偶人的傳說一直不斷?!?/p>

“傳播最廣的可能是關于一場大疫,我的第一和第二個陪伴者,都跟我說起過。第一個陪伴者把它當床邊故事講,當時我年紀小,似懂非懂,只記得她總說鬼故事比人的故事好聽。第二個陪伴者把它當秘辛講,總是遮遮掩掩,壓低聲音說,說到關鍵處還要賣關子,以至于在我心里留下了很多問號。第二個陪伴者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跟我提這段傳聞,我也逐漸忘了其中的細節(jié)。我現(xiàn)在告訴你的是殘存于腦里的版本,我不能保證它不失真,但是,如果它只是一個像鬼故事一樣的東西,失真也沒什么大不了,不是嗎?”

“那時,發(fā)生了一場大疫,人們大量死去,之前被征用的民間企業(yè)冷凍柜已經(jīng)不敷使用,各地的工匠被緊急召募,一兩天內,城里出現(xiàn)了許多大型的冷凍庫。即使如此,在很多地方,冷凍柜還是輪班使用,四個小時換一次,只要不解凍就好。這時,緊急推出一種特效藥,保住了某些兒童患者的生命,但是這些幸存者變得像木偶一樣四肢僵硬,這就是它帶來的后遺癥。這種流言被視為污蔑,官方幾次出面辟謠,卻讓更多人得知了偶人的存在?!?/p>

藍鵲揚起一只翅膀,像是給少年的故事點贊。嘎嘎,你到底是偶人,還是病人?

高燒中的少年,仿佛聽到了藍鵲的提問。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世界可以是這個樣子的,會說話的藍色鳥,會說話的木偶。哈哈哈,少年被自己逗樂了,他從未如此充滿傾吐的欲望,各種想法滾滾而來,如果他不快點說,就會被淹沒。

“我當然是偶人,是皮諾曹的后代。我沒病,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能說瑪莉沒有心是有病嗎?她就是個機器人。她說的不是自己的意思,她的發(fā)言是受控制的,每個問題都有標準答案。你對她提出的要求再怎么重要或緊急,如果不在被授權的范圍內,她無法理解,也不能作出及時的響應。她對我從來不曾失去耐心,無論我說難聽的話,或刁難她,她的回應都謹守陪伴者的身份并帶點媽媽的口吻,雖然這一點令我作嘔,咳咳咳,但他們相信,我們偶人是需要呵護的,因為我們弱小無助。這是她的設定,她在很多方面都比一個心力交瘁的照顧者更能勝任。當然,一個因為心力交瘁而對你破口大罵的照顧者,心里很可能是愛你的,但瑪莉只是在執(zhí)行指令。如果編程設計瑪莉在某一天把我從窗口推下去,她會毫不猶豫去執(zhí)行……”

少年一口氣說了許多,最后聲音低下去了,微弱的聲音像沙沙的雨聲,他還想說點什么,但是眼睛已經(jīng)合上了。

當王子遇見公主

被撬開的窗縫灌進一股寒風,吹動百葉窗簾刷地一陣響,少年睜開眼睛,顯得神采奕奕。

藍鵲鼓翅翩翩飛起,它飛經(jīng)墻上掛著的幾幀照片,都是一些男男女女在少年房間里參觀的合影,最大的一幀是一個面露微笑的男士俯身和少年的合影,一本書被翻開來放在少年的膝上。訪客穿著白色藍條的防護服,戴透明面罩,好奇且興奮的面容清晰可見。藍鵲盤旋了幾圈,最后落在少年的膝頭。

它問:“所以,你們偶人是怎么來的呢?”

“我們靠的是,”少年對藍鵲耳語,“傳染。”

藍鵲歪著頭,興味盎然。

“我們愛上誰,肢體一接觸就會把對方變得跟自己一樣,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藍鵲發(fā)出了一串低啞的鳴叫,宛如老者的笑聲。隨著這笑聲,少年攀上藍鵲的背,一起從窗縫飛出去。

少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貼著羽毛,羽毛有陌生的臊味摩擦他的臉,搔得鼻子發(fā)癢。他雙手環(huán)抱藍鵲溫暖的頸項,在城的上空盤旋,衣衫被風卷起,頭發(fā)四散。他一點也不覺得冷,相反,他感覺到早晨的太陽升得老高,照得他頭頂和心暖烘烘,四周的景物熠熠生輝。他看到許多屋頂,屋頂上堆了雜物,晾著衣衫。他還看到樹冠,然后樹變成小苗那樣與許多棵并列。藍鵲盤旋往下,樹枝頑皮地對他招手,房墻上有電線、樹的影子,地上有柏油路、小石子路和枯黃的草皮,白圍墻果然丑陋。他們降落在花園前。

他們并不是唯一的訪客。一個女孩坐在輪椅里,她的一條細細的辮子扎著紫色發(fā)帶。女孩眼睛盯著前方,臉頰上有幾道淚水。她這時察覺到不遠處少年的眼光,有點惱怒地別過頭去。

少年想,這一定是位公主。童話里的公主總是有各種講究,要睡最軟的床,晚上跑出去跳舞,作出承諾但輕易食言。她們美麗而任性。

“您好,”他彬彬有禮地開口,“您一定是這座城的公主吧,我叫皮諾,是鄰國的王子,今天第一次到訪。請問,您遇到什么麻煩了嗎?我愿意盡綿薄之力?!?/p>

公主瞅一眼王子。她用一條繡花手絹拭去淚痕,清清喉嚨,以一種矜持的態(tài)度對他頷首:“謝謝您,皮諾王子,但我想您幫不上忙。我已經(jīng)派出我最忠誠的仆人,他們在花園里到處尋找?!?/p>

王子舉目一看,有個女仆正在花園里滿頭大汗到處翻看,不時被花刺扎到手,嘴里哼哼叫著。

“您丟了什么寶貝嗎?”

“嗯,是我最心愛的金球。我把它拋來拋去,讓我的仆人撿拾作樂,您應該看看,我的金球拋到半空中時會閃耀出什么樣的光芒!結果,最后一下它落進了花園。這個花園我進不去,花枝那么繁茂,里頭還有我的仆人懼怕的野貓,它們躲在花叢里,有尖尖的爪子,無聲無息撲上來,我的仆人找起金球來就更困難了?!惫髂樕犀F(xiàn)出愁容,這讓王子的心糾緊了。

“您放心,我能找到您的金球,但是您要怎么謝我呢?”

公主打量眼前這位陌生的王子,他危危站在那里,風一吹就要倒。她露出一絲懷疑的神情,但還是禮貌地問:“您希望得到什么樣的感謝呢?”

皮諾王子眼睛放光:“如果我能讓您再看到金球飛到半空中的光芒,首先我希望能知道您的名字,可愛的公主。第二,我想跟您握握手做朋友。第三,我希望以后還能再見到您?!?/p>

公主跟王子同樣白皙的面容上浮現(xiàn)一抹紅暈,少女的本能讓她感到羞澀,她輕聲說:“我答應。”

公主語聲一落,不等王子吩咐,藍鵲便像箭一般飛進花叢。它在園里撲落騰起,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只大花貓被惹得躍起半天高,探出爪子但夠不著,正朝花叢里看的仆人,驚得連聲尖叫。就在這時,藍鵲發(fā)出沙啞的叫聲,只見一只金光燦爛的球從花叢里滾出來,沿著花徑一路過來,撞上籬笆后彈起,正好落入公主的懷里。

“啊,我的金球!”公主綻開比金球還燦爛的笑容。

這對少男少女對看了幾秒鐘,公主開口說:“我叫艾美?!?/p>

“艾美公主,幸會幸會。”王子看著坐在輪椅中甜蜜微笑著的公主,心頭一酸。自己那樣也就罷了,但這么一個可愛的女孩,竟然腿腳也不方便。

看著王子的眼神,公主說:“皮諾王子,真羨慕您能站在那里?!?/p>

“其實我跟您一樣,現(xiàn)在我是……我是靠著風的力量支撐,它抵住我的腰,讓我可以像小騎兵那樣,即使只有一條腿,也能夠站立。”

“啊,我也希望能踮起腳尖來跳舞?!?/p>

公主聽懂了王子說的話,這給王子莫大的鼓勵。他鼓起勇氣慢慢走向前,心跳加速,額頭冒汗。這真美妙啊!心里有個聲音悄悄贊嘆,我竟然要摸到一位公主的手!艾美公主抱著金球的白手,在陽光下閃耀著,美得讓他無法呼吸,甚至想要逃走。但是后腰背的風一直推動他,讓他往前顫顫走去,彎腰,伸出手。

艾美公主優(yōu)雅地把手放到他的掌心,兩人對望著,既羞澀又快樂。皮諾王子手心里的這只手是那么纖巧柔軟,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美妙的觸感?她的眼神像水般溫柔,仿佛應許他至高無上的幸福。

這是一部世上最神秘動人的大書,他從未讀過,但之前一切的閱讀就是為了這一刻。貓咪喵喵地叫著,藍鵲啊啊地笑著,皮諾王子心里燃起火焰般的激情。這一握,解除了禁錮的魔咒,從此他自由了。

誰都救不了他

月亮升到中天,照著少年的窗,里頭人影幢幢。有人穿著白色防護服,有人戴著藍色口罩,他們時而爭辯著什么,時而陷入沉默。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他生病了,你做了什么措施?

對不同人的同樣問題,瑪莉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回答。她的表情波瀾不興,一如她的語聲,敘述清晰,井井有條。

“他一直是病著的,從沒有一天好過,只是有時狀況好一點,有時差一點。早上八點來叫他起床時叫不醒,他沒有發(fā)燒。他之前燒了一整天,現(xiàn)在他退燒了,可還是叫不醒他。到了九點,我用力搖晃他,他還不醒,這時就跟管理中心報告,請求指示?!?/p>

“為什么沒有在八點就向管理中心反映,因為工作手冊上要求觀察一個小時。過去也出現(xiàn)過各種奇怪的情況,后來都證明是報假警,浪費了很多資源?!?/p>

“發(fā)出緊急求救后,中心說會立刻派人支援。下午三點十五分,來了一通電話,通知說醫(yī)療人員馬上會到。到了晚上八點零五分,醫(yī)療人員沒有來,但是病人的表叔張先生來了?!爆斃蚩聪蛞粋€禿頭的男子。

“下午接到通知,說孩子病得不輕,我連忙打手機給他嬸,她在商場買東西,剛給女兒試了幾件外套,拿不定主意,把照片發(fā)給我,讓我看。我讓她帶女兒回家,一起來看孩子,這么些年她們一直沒空過來,我答應過孩子,下回帶她們來。等到晚餐時間,她們還是沒回來,可能是沒挑到合適的,你知道,天冷了,我女兒需要一件新外套,她現(xiàn)在特別愛漂亮,而且我們那里總是在修路,車子開得像蝸?!彼f到這里,警覺到在這問題上又跑題了(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或第四輪的敘述),尷尬地抹抹汗,“我決定不等了,孩子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我是他唯一的親人,別人可以不來,我不能不來,對吧?所以我趕緊吃了晚餐,就匆匆跑來了。”

瑪莉接著說:“張先生來了,問他是不是送醫(yī)院,但張先生無法決定。這孩子從來沒有下過樓,工作手冊上也沒有指示是否可以帶他下樓,怎么下去?坐輪椅?背下去?兩個人扛下去?我們討論了很久。八點三十六分,王醫(yī)師來了?!?/p>

瑪莉看向一個矮胖的中年人,他長著一張圓臉,下巴疊著幾層肉,眉心有顆紅痣,講話帶笑,但語聲急切?!八麄兿氚巡∪诉\下樓去,呵呵,這是反射性的思維哈,下一步怎么做,有沒有計劃呢?送醫(yī)院?救護車是不到咱們這塊來的哈?!?/p>

“我說我開車來的。”張先生補充。

“我在這里這么些年,沒有哪個病人送醫(yī)院,沒有。作為駐地醫(yī)師,我必須負責任地說,這不是負責任的做法,不是哈。送醫(yī)院就有救?呵呵,恐怕要害死孩子了……”他壓低聲音。

“你是專家,救人是天職,那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才好?”人群里一個尖嗓子說。

王醫(yī)師聞言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似乎無法對自己的天職搖頭,但又不能對擔下決策責任點頭?!爸尾⌒枰獥l件,需要去醫(yī)院,我赤手空拳怎么治?那孩子就這樣,大家都看到了,可能馬上不行了,也可能明天一早就好了。不好辦??!”

“是不是要請示一下?”有人問。

請示的事,只能由一個面無表情的瘦高個子來做。他開口前習慣性皺眉頭:“這么晚了……”

“大伙兒都忙了一天了,先想個法子把孩子弄下去?”一個人打著呵欠說。

“對,把他弄下樓去!”附和的是這棟樓的保安,他表現(xiàn)得很熱心。

“樓道那么窄,萬一有個閃失,他可能斷成一截一截的,誰來負責?”

“要是這樓有電梯就好了?!?/p>

“這是老房子改造的,怎么有電梯?”

“拿來給病人住,就該想到裝電梯,裝在外頭……”尖嗓子喜歡附議所有批評的意見,顯示思想的深度。

“不好裝?!币粋€粗啞的聲音插進來,眾人錯愕。這是一個修理工,他就住在小區(qū)里,平時清下水道、補破墻、換窗門、搭籬笆,有突發(fā)事件時機動支持。他稍早時悄悄進來,趁沒人留意,溜進廚房打開冰箱找東西吃。一整天他都在干活,弄得一身泥,回宿舍洗了澡,還來不及吃喝就被叫來。他吃了一個冷三明治,喝了點水,然后把廚房的小窗打開,抽煙。他抽了兩根,還沒人來吩咐干活,便到客廳來聽閑話?!斑@樓要裝電梯有困難?!彼f。

沒有人理他。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笔莞邆€子慢聲還吊了個書袋。

“是不是得跟上面報告?”

瘦高個子皺起眉頭思索這個提議的可能性,大家閉嘴望著他,討論了好幾回合了,人人都寄望上面來決定。幾分鐘后,高個子嘆了口氣,仿佛這時才想明白:“這么晚了,上面這時不會給什么指示的?!?/p>

“病人容易骨折,坐在輪椅上移動最安全,但是,就算我們能抬著輪椅從窄小的樓梯安全下去,咳咳,各位有沒有注意到啊,這輪椅太大,出不了這個房門?!蓖踽t(yī)師拍拍門框,“當初輪椅是在房間里組裝的,必須找原廠家的工作人員來才行?!彼H為欣慰自己發(fā)現(xiàn)一個其他人沒有察覺的難題。

“我有法子?!毙蘩砉ふf。

眾人銳利的眼神轉向他。

他搓搓一雙粗大有力的手,說:“孩子坐在輪椅里,從窗口吊下去?!?/p>

“萬一孩子摔下去怎么辦?”高個子這次很堅定,“有樓梯不走,用這種不正規(guī)的方式,出了問題你負責?”

醫(yī)生對修理工點點頭,說:“你應該至少戴個口罩的。雖說這孩子的病不是靠空氣傳染哈,是接觸性傳染,而且是在特殊條件下的接觸,唔,對,是這么說的,但是,誰知道呢?”

這是修理工頭一回進到一個病人的房間,沒有人告訴他要戴口罩。他訕訕地倚在窗口往外望。月亮已經(jīng)轉到另一邊了,天上星光閃閃。香樟樹吐著清芬,夜鳥在啼叫。他探出上半身到這濃濃的夜色里,把沁涼的夜風深深吸進肺里。這時傳來撲簌簌的鼓翅聲,像有什么正從樹的深處飛出來,仔細看并沒有,可是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頸脖起了雞皮疙瘩,他便離了那窗。

此時眾人往客廳移步,瑪莉給大家倒熱茶。靜默中,一陣倦意襲來,他們在審訊般灼灼的熾白燈下松垂著臉皮。剛才的討論反復來回,有人抓不到重點,有人早就知道答案,從正方到反方再到正方,現(xiàn)在單是動嘴巴也累。只能等待,等待能負責的人發(fā)話,回家休息。

修理工沒有跟到客廳去,他曾從窗戶上下吊沙發(fā)椅,相信自己夠靈巧強壯,可以妥妥地把孩子吊下樓,但是他們顯然不信任他。他向孩子半臥著的輪椅走去。這是設計得多么精巧的電動輪椅??!正想看個清楚,卻發(fā)現(xiàn)孩子眼睛半睜半閉,臉色蠟黃猶如一張面具。

藍色的羽毛

稀薄的陽光照在方盒般的水泥房,它孤伶伶又無所謂地立于荒野,煙從煙囪里竄出來,一下子被風吹散到背景里的灰藍的天空中。

張先生壓住幾乎要隨風而去的頭發(fā),口罩拉到下顎,望著那縷青煙出神。這孩子運氣好,死了父母,還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供吃供住,就因為上面認可他認真學習,而且還趕上了那幾年推廣“童話大家讀”。要不這樣一個孩子,去哪里找錢。燒錢,而且無用。他讓瑪莉把表給孩子帶走,她說規(guī)定不允許。等簽好文件,一切就了結了。以后補助款沒有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踢踢腳下的土塊,陽光照著,但一點熱度也沒有,那青煙看著也是冷的。

大樓保安過來站在他身旁?!拔冶乘聵菚r,他渾身硬得像木頭。別人都怕,只有我跟瑪莉不怕?!?/p>

張先生遞過去一根煙。

“天一冷,走的人多。我過來的時候,對面樓的保安也來了,一個女孩,十四歲,昨晚突然全身僵硬,搶救不過來。聽說家人在外地,來不了。依規(guī)定是要馬上處理的,不能等,說是有傳染性。死了還傳染???”

保安掏出火給彼此點上。張先生吐著煙圈,茫然看著在風中一忽兒直直一條,一忽兒四散開來的青煙?,F(xiàn)在它不只是他的侄子,還有一個不知名的女孩,他們一起到天上去了。

不遠處,瑪莉跟另一個陪伴者站在一起,手抱在胸前,瞇著眼。她看不清楚四周的景物,也不需要看清楚,這些跟工作無關。來的路上,沿途有一些野菊花,白的黃的,她沒有想要采點花獻給他。這種不實際的事情,只會降低工作效率。她已經(jīng)接到通知,下周會有新的病人。

早上接到電話,詢問少年死前說話或行為有沒有出現(xiàn)異常?她查了下工作日志,報告少年最近曾出現(xiàn)過兩次情緒波動。一次是關于花園籬笆,另一次是不愿關窗,還有,他想要一部手機,好不容易才打消念頭。上面重視少年的死亡,因為他是一個典范,有很多媒體報導過。派她來照顧少年,是對她工作能力的肯定,她也一直依照工作手冊的指導,盡力照顧他。這少年說來是有點奇怪,跟之前幾個病人都不一樣。比方說,他常自言自語,有時叫嚷起來,有時又哈哈大笑,她進房去探個究竟,他卻一臉木然,就像根本不曾開口。又比方說,他堅持叫她瑪莉,只因為她姓馬,還讓她叫他皮諾。張先生告訴她,這是因為代表來訪時,他讀的就是皮諾曹的故事,關于一個木偶怎么變成人。

煙囪不再冒煙。又過了一會兒,水泥房里有人來喊他們。除了保安先離開,其余人都進了水泥房。張先生簽字同意骨灰集中處理,隨工作人員到后頭去。焚化爐打開了,熱氣撲上他的臉,他連忙拉上口罩。

大家坐在一起喝茶等待,水泥房里非常陰冷,人人都想跑出去,外頭至少有點陽光。終于,辦事員把文件交到張先生手中,轉頭告誡陪伴者:“依規(guī)定只有死者可以送進去燒,什么玩具、紀念品都不可以的,下次注意?!?/p>

瑪莉一愣,她視為生命般重要的職業(yè)榮譽被侮辱了:“我給他擦身,換了干凈的衣服,其他的都沒有?!?/p>

“推進去時,我看到一個東西擺在他胸口,只來得及揪下這個。”辦事員把它交到瑪莉手中。

那是一根藍色的羽毛。

章緣,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春日天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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