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勞動節(jié)的第二天,人們照例享受著節(jié)日,形體懶散,面容舒展,不再悶頭勞動。我心安理得地借假期之名睡了個懶覺,早上九點多懶洋洋地起床,剛睜開眼,一抹從窗簾縫透射進來的朝陽正趴在床頭,我心里頓時涌起暖意。手機里竟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在這個人心疏離的時代,這些安靜的號碼同樣讓我心生暖意,因為天長日久,人世輾轉(zhuǎn),多少名字?jǐn)y帶著昔日的溫情漸漸遠(yuǎn)去,讓友誼黯淡得不再像友誼。
這些電話中就有他的號碼,他要邀我喝早茶。他是一個典型的熟悉的陌生人,衣裝考究,說起話來比比劃劃,無邊無際。我猶豫了一下,雙手用力拉開了絲絨窗簾,讓天光一下子灌滿臥室,心里隨之一片敞亮。我回了電話,他大概正在餐廳,有盤碗碰撞的聲音和嬰兒的啼哭聲,在無比嘈雜的聲浪里,他直言不諱地批評我怎么養(yǎng)成了睡覺讓手機靜音的習(xí)慣,并規(guī)勸我做人做事務(wù)必時時警醒,站高望遠(yuǎn),哪能這樣放任自己。我邊大口呼吸著早晨新鮮的空氣,邊做著收腹擴胸運動。雖然我想不出手機靜音與人生警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還是客客氣氣地對自己的貪睡表示歉意,并將聲音的高度和力度運用得恰到好處,讓他聽得順耳,然后以自己還要洗漱、還要費時趕路所以不忍心讓他久等為由,婉拒了他的邀約。
時至今日,令人耳目一新的科技層出不窮,往往令人咋舌,人生際遇卻始終神秘得無法解釋——在源源不斷的光陰里,一些貌似有緣的人總會如期而至。我與他的相識大約在兩年前,一個日光白晃晃的中午,我應(yīng)邀參加一家影視公司的一周年慶典。無論是在鬧哄哄的宴會廳,還是在網(wǎng)絡(luò)的搜索里,我看不出這家剛成立一周年的公司有多大業(yè)績,但他們?nèi)匀粩[了滿滿六桌酒席宴請賓朋,在一片碰杯聲和豪言壯語中,主賓無一例外都激情滿懷地慶賀公司的誕辰。那時他也是應(yīng)邀嘉賓,恰好被安排坐在我的身邊,這個因微胖而顯得笨拙的人一開始并沒有引起我注意。因同桌都是陌生人,酒過三巡,我便從集體熱鬧回歸到個人寂靜里,靜靜地伸長筷子,靜靜地舉杯,旁若無人。
過了沒多久,同桌的一個時髦女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她一聲尖叫,手忙腳亂地找來紙幣擦了又擦,立時引起一陣小騷動,桌上的氣氛便重新活躍起來。他趁機對我舉起酒杯,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目光直直盯著我,咧著嘴笑。我瞥了他一眼,做出一個友好的回應(yīng),扭過頭舉杯,咣當(dāng)一聲,我內(nèi)心的溫?zé)崃⒓达@現(xiàn)在微紅的雙頰上。我簡單回復(fù)了他關(guān)于我的職業(yè)和籍貫的詢問,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晴一眨一眨,又看似不經(jīng)意地顯露了一下腕上的名表,有點裝腔作勢。接著他反手從身后拿出黑色公文包,打開,翻找了一會兒,掏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遞過來。出于禮貌,我頗顯莊重地盯著名片看了一會兒,上面幾個“董事長”“總經(jīng)理”的頭銜很刺眼。盡管我暗暗心生反感,仍是不露痕跡,不忘禮節(jié)性舉杯回敬他。這年月,如果一個人給自己貼的標(biāo)簽太多太響亮,多半華而不實。仿佛是為了印證我的感覺,接下來,他竟掏出厚厚一本招商策劃案,說他的公司要環(huán)繞澄邁縣的一座水庫打造高端旅游度假村,好山好水要盤活起來,為家鄉(xiāng)振興添光添彩。全部項目預(yù)計投資二十億,目前正在火熱招商,這個月就接洽了好幾個來自北京和香港的大財團。
說來慚愧,高朋滿座之中,我不想錯過這桌好菜,幾乎不停筷子和嘴巴?;蛟S我沒有他所期待的欽佩表情,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抿緊嘴唇沉吟著點點頭——我懷疑這是他的習(xí)慣性動作——又偏過頭問,莫兄弟,你覺得這項目如何?我滿臉堆笑地舉杯跟他的杯子相碰,以社交場上慣有的態(tài)度,稱贊說,好項目,大手筆,祝你早日成功!隨著玻璃杯一次又一次相碰的聲音響起,看得出他很高興,不時伸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鏡,顧不得擦去滿臉油汗,仿佛兩個陌生人從此不再陌生。
不久之后就是冬天。??诘亩熘挥形⒑柟馔噶炼鴾嘏?,樹木不動聲色,風(fēng)吹得清爽,姹紫嫣紅的鮮花在道路兩旁靜靜綻放,沒有在冬天里驚惶失色。似乎是眨眼間年關(guān)將近,許多人便如我般急躁起來,一年的盤點除了年歲增長,隨波逐流,不知自己還收獲了什么。這天傍晚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報上名字,我尋思了半天都沒想起來。對方急了,加重語氣提及那次影視公司的周年慶典,還提及他展示的二十億元招商策劃案,這才將我的記憶喚醒。我從眼前血與火的電視劇中回過神,他的面容和名表立即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為彌補自己的粗疏失憶,我討好地在電話里增加了熱情,故意將聲音說得緩慢悠長,高低有致。
當(dāng)晚,我倆相約到中山路騎樓老街喝椰子水聊天,這是我喜歡的夜生活之一,簡單而不失愜意。這條老街是我常來的地方,兩旁矗立的騎樓蜿蜒悠長,每一幢都?xì)v經(jīng)百年,它們目睹??诘娘L(fēng)云滄桑,歷世比人長久,每幢都有深沉的歷史印痕。這些經(jīng)過修繕的南洋風(fēng)格小樓在橘黃色的燈光里默然佇立,冷眼旁觀,對自己坦露的歲月痕跡緘口不言。我倆看似隨意地坐在街邊的小圓桌前吮吸著椰子水,東拉西扯。今夜,我竟對他的好奇探究多于抵觸情緒。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懷疑他的熱情與生俱來,他伴以手勢的一副好口才被我視為信口開河。滔滔話語中,仿佛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都與他有關(guān)。他首先就地取材,將騎樓與自己闖南洋的祖父相聯(lián)結(jié)。在朦朧的光影里,他伸手指了指斜對面,說,這里有一棟三層小樓是祖父當(dāng)年所建,祖父如愿以償出盡風(fēng)頭,在家鄉(xiāng)人眼里風(fēng)光一時??上У搅怂赣H這一輩,兄弟幾個為這棟小樓鬧了多少矛盾,到了海南建省前夕,多年紅臉白眼的幾兄弟竟合計將小樓賣了。那時賣掉得了區(qū)區(qū)的幾萬元,沒有人痛惜是白菜價,分錢時每雙貪婪的眼睛都放光,若是現(xiàn)在,肯定值五六百萬了。他一邊慨嘆祖父闖南洋闖出一身膽識,一邊抱怨家族因賤賣小樓而失去了一次財富雄厚的機會。我順著他的手指確認(rèn)了是哪一棟,它們安靜地佇立在夜里的模樣都差不多,馬上得到了他的首肯。碰巧的是,那一棟的主人卻是我的一個行為怪異的朋友,他曾經(jīng)甩著自己的長發(fā)說,這一棟房子是他爺爺闖南洋時建的,奶奶就是在這棟房子里生下他爸爸,開始了一個留守婦凄涼而含辛茹苦的后半生。說完,他顯露出驕傲的神色,不知是為爺爺還是為奶奶??傊麄儍蓚€人不知是誰說了假話。此時此刻,見他痛心疾首,情真意切地直搖頭,更使我一時難辨真假,只好附和著說幾句惋惜的話。但是即便是真的,也是過眼云煙了,于他當(dāng)今的境況已無補。
夜稍深,穿街而過的長風(fēng)漸漸變冷,掃蕩了這條街一天積聚的熱量。每家大門敞開的商鋪靜靜地照射著淡光,街道兩邊差不多坐滿了人,隨隨便便的面孔,懶懶散散的姿態(tài),三五成群,他們在夜幕降臨時走出家門,在這里或情緒激昂,或長吁短嘆,度過一天中的最后時光。在暗淡的光線里,他的話鋒一轉(zhuǎn),又談到自己揣在公文包里的招商策劃案。他再次表露出自己滿懷信心,并且瞇縫著眼睛憧憬項目建成后的種種盛況:可以在那里申辦中國電影百花獎,屆時星光璀璨,大腕云集,助推海南影視業(yè)長足發(fā)展;為茅盾文學(xué)獎的評委免費提供食宿,讓他們在那里安心評獎,一個大國的文學(xué),永遠(yuǎn)不應(yīng)出現(xiàn)頹勢;組建一支令人驚艷的女模特隊,以宣傳海南為己任,顏值和氣質(zhì)當(dāng)然是百里挑一,讓外人對海南自貿(mào)港的新氣象新成就刮目相看……
雖然他的話空而無當(dāng),如童話般斑斕炫麗,難以擲地有聲,但我聽得津津有味。對于不太相熟的人,我喜歡聞聲識人,捕捉話語中的蛛絲馬跡,然后依此作出關(guān)于對方性格品質(zhì)的判斷。接下來他隱去聲音中的激情,臉上突然呈現(xiàn)一種痛苦和沉思的表情,連連嘆了幾口氣,用低沉的語調(diào)說,自己真不愿再與人為伍,做人太累,寧愿與貓狗為伍。此言一出,令我大吃一驚,在朦朧的光影里,我竟看到他眼里隱約的淚水。原來他被朋友騙了多次,本是情投意合談好要投資做項目,酒也喝了,還彼此高興得摩拳擦掌,信誓旦旦,最終對方不了了之。多次受挫,期望又失望,導(dǎo)致他對人的信任和期待少而又少。
聽罷我便想,好在今晚我應(yīng)邀出來與他同坐一桌,如果當(dāng)時我拒絕了,是否讓他頗有傷痕的內(nèi)心又一次受挫?這時我有一種非常自我的感覺:他就是一個與夢想做交易的人,一個賣夢者。大千世界,我們都脆弱,都活得煞有介事,但人生殘酷,當(dāng)時我便暗暗決定,以后我不會再與他見面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樓下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將你吵醒了,這些毫無節(jié)制的聲音,是一群看似幸福的主婦相邀去菜市。垂掛的窗簾顯出模糊的灰白,你不想這么早就起床,床永遠(yuǎn)是可信賴之物,你重新閉上眼睛翻了個身,努力回憶剛才被打斷的一個夢——夢里祖父正打著手勢指揮你倒車,道路兩旁卻是懸崖峭壁,潮濕的天氣壓著塵土。祖父仍是那樣清瘦,穿著干凈而古舊的中山裝,動作并不利索,從緊蹙的眉頭能看出他此刻正憂心忡忡。祖父去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今天是你的生日,昏夜夢回,你不知道這個夢究竟要預(yù)示些什么。人到中年,越活越能感受到人生的萬般況味,明顯感覺到身后有一股主宰人生的神秘力量,因而你總是小心翼翼地追尋生活的蹤跡,耐心地條分縷析,希望能從中洞悉一些可能遺漏的暗示。
十月的陽光仍然明晃晃,但曬在肌膚上已不像夏陽那樣讓人灼熱難耐,它洋洋灑灑,和煦而友好。你走在街上,時而抬頭時而低頭,心想十月應(yīng)該是??谧詈玫募竟?jié),不冷不熱,天高氣爽,讓人內(nèi)心舒坦而亮堂。早上起來,你忽然想到要借生日的名義,隨心所欲地上街走走,感受這片老街區(qū)的煙火氣,就當(dāng)賦予生日一個簡便的儀式。這座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的城市,忽然讓你內(nèi)心涌起一股繾綣之情。這二十年,回首時你并沒有覺得特別漫長,歷歷在目的場景或悲或喜,都恍若昨天,只是一個毛頭小伙熬過二十年后已到中年,這卻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偷偷溜走的時間就像這二十年里偷偷從身邊溜走的人,有男有女,有薄情有深意,多少物是人非,已經(jīng)令人于沉默中胸?zé)o波瀾。
街上迎風(fēng)招展的紅旗非常惹眼,一片片隨風(fēng)舞動的鮮紅令人熱血沸騰,極易喚醒記憶里那個血與火的年代。國慶剛過,盛大慶典的余韻仍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延續(xù)。那天坐在電視機前,看著現(xiàn)場直播的盛況空前的閱兵儀式,你不禁流下了眼淚。淚水一半是因為激動、感恩和慶幸,為這個曾經(jīng)多災(zāi)多難的國家的日益強盛;另一半淚水,恰恰相反,卻是為自己的日漸式微,人生局促。在你的眼里,時代就是一輛馬力十足、勇往直前的列車,但是不管你如何努力,仍然只能沿著車輪痕跡,跌跌撞撞,做一個亦步亦趨的追趕者。如果是夜深人靜,你對著窗外遙遠(yuǎn)的天空發(fā)呆,你呈現(xiàn)在自己腦海里的形象,只能是一個邊緣人,一個零余者,自謙中有幾份恰如其分。后來你在海邊對我說到這些,我在灌耳的濤聲中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感慨你的矯情沒人能及。
拐進文明西路時,你想給我打電話,但你掏出手機,猶猶豫豫,終于沒按號碼。你沒有停止腳步或轉(zhuǎn)身,而是繼續(xù)攜著自己的身影踽踽前行。不久前的一場大病,徹底改變了你來日方長的念頭。想到這里,你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街上陽光燦爛,每一個人都各懷心思努力奔波,仿佛前方都是耀目的前程。沒有任何征兆,那一天透視光片上的病灶擺在眼前,你的額頭便沁出一陣陣?yán)浜埂L稍谑中g(shù)臺上,在麻醉昏迷的瞬間,你突然變得無比緊張,驚懼的眼睛睜得大大,在沮喪和無助中害怕自己不能再醒來。你第一次上手術(shù)臺,肉體第一次將任憑冰冷的刀具切割,你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冰涼,仿若體溫頓失。你本來就不是一個相信生命力可以無比強大的人,這時你更容易感到,時間就像一個黑洞,不斷地吞噬著一切,包括你不再年輕而漸漸松弛的身體。
博愛路是海口的一條古老街巷,顧名思義總會讓人內(nèi)心泛起暖意,它兩邊挨擠著的南洋風(fēng)格騎樓都有近百年的歷史。這里的店鋪大多賣毛巾、香燭、橡膠水鞋等日常用品,從摩肩接踵的人流可以看出這是個長年不衰的商業(yè)之地,店主和顧客早已對古舊的門面習(xí)以為常。你已經(jīng)很久不來博愛路了,心里明白自己十年如一日,有意要避開這里的一家花店。如今你站在這家叫“嫣紅”的花店門前,抬頭往里面探望,一簇簇顏色艷麗的鮮花如通人性,靜候買主時仍不忘爭妍斗艷。十六年了,這家花店仍原地不動,仍店名不改。十六年前夏天的一個傍晚,你從這里買下一束鮮花,要送給過生日的女友。這是你平生第一次買花,等候在出租屋里的長辮女孩是你第一個女友。五年后,女友嫁為人婦,曾經(jīng)盟天誓地??菔癄€的愛情,竟然比不上一家在商海沉浮的花店更長久。不斷迎面而來的時間里總有很多神秘之事,令人不可預(yù)測,只是每當(dāng)回想起她,回想起這個同住一城、咫尺天涯的人,你內(nèi)心仍不由得掠過一絲顫栗。
這么多年來,你總是感到自己不斷被無力改變的事物所束縛,久而久之活得束手束腳,謹(jǐn)小慎微,你無數(shù)次試圖去理解這座城市,以達(dá)成一種客客氣氣的和解。它的冷漠,它的愛富嫌貧,它的物欲橫流,有時會讓你無所適從。后來你換了一種心態(tài),重新調(diào)整一種視角,想到這座城市安置著一扇屬于你的亮燈窗口,想到這座城市里的各種善意和友愛,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讓你實現(xiàn)了從農(nóng)村掙扎上城的夢想……平心而論這一切,就會使你內(nèi)心不經(jīng)意間獲得某種慰藉,不再嗟嘆和困惑,看淡了生活中許多手足無措的時刻。
臨近正午,街道的喧鬧這時應(yīng)該達(dá)到高峰了,下班急著趕回家的人,想買的物品和午餐一樣毫無著落的人,都變得步履匆匆。舉目望去,滿街神態(tài)各異的陌生面孔,正在匯集成一條聚散無常的人河。忽然,你發(fā)現(xiàn)一棟騎樓的走廊里,安靜地坐著一個賣椰子粑的老婦,這種粑主要由糯米粉和椰子絲做成,十足的海南味。老婦的白發(fā)、臉上密布的皺紋和古舊的衣裳,立時觸動你前去購買。當(dāng)老人將裝椰子粑的白色塑料袋遞到你手里的時候,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當(dāng)然會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她故土難離,仍然固執(zhí)地住在農(nóng)村里。母親喃喃自語中常念叨著海口,念叨著海口的炎熱和臺風(fēng),就因為這座對她而言無比陌生的城市住著她的兒子。這幾年,母親的衰老十分明顯,她二十出頭便生下你,至今,你仍然十分好奇,只是不好啟齒,母親是如何認(rèn)識同樣年輕的父親?在貧瘠的日子里孕育了你,便是孕育了一種生命的神秘。有一天,你多次撥打母親的手機,響了一個上午都沒人接,無數(shù)種猜測漸漸讓你坐立不安,你知道,這種強大的母子連心,在煙火人間可以超越任何時空。每一樁母子之緣,你相信都會是世上最好的因果和神跡。
走在熟悉的街道,陽光均勻地灑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如同鍍上一層吉祥的亮色。這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每個人都扛著自己的命運匆忙趕路,看似滿身煙火,看似不知疲倦。站在一家鐘表店門口,你突然冒出一個近乎荒唐的奇怪念頭: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想送給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一個微笑。于是,你扯動著嘴角微笑著——或者,是在別人的不屑一顧里傻笑著。很快你就意識到自己的微笑是那樣蒼白和空洞,儼然一個惡作劇。當(dāng)你正想結(jié)束這種作態(tài)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扭過頭,收斂起笑容,原來是自己的一位舊同事。你對著她笑了幾聲,掩飾自己的慌亂,往事驀地跟蹤而至——那時你和她同為報社記者,兩人身上太多共同的東西曾使你心迷意亂,只是后來,你最終為那個長辮女友守住了愛的規(guī)則。多年不見,女同事仍是那樣相貌端莊,言語輕柔,渾身給人一種飄逸脫俗之感。
對于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仿若生活中一個戲劇性的插曲,讓你又驚又喜,暗暗驚嘆人生際遇的不可思議。滿街人頭攢動,人人非親非故,此時此刻,你卻遇上一個不是陌生人的人。你滿臉堆笑與女同事握手,本來你想借助生日的沖動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但你還是努力克制住。兩人站在騎樓的陰影里寒暄了一會兒,女同事突然想起來,問,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嗎?你怎么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你微笑著點點頭——她竟然還記得自己的生日!你抿緊嘴唇感激地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這張歲月留痕的臉竟然有零星的黃褐斑了,任精心涂抹的脂粉都遮不住。她也許意識到了你目光所發(fā)現(xiàn)的秘密,但是仍若無其事、落落大方地說,還是按舊習(xí)慣,過生日吃雞蛋?你又點點頭。她往街道的各個方向張望了一下,說,我馬上就要走,沒空給你買茶葉蛋了,我就點一份雞蛋餅的外賣送到你家里,算是給你過生日吧。話音剛落,她又問,你家沒換新址吧?你怯怯地回答,房價都漲上天了,換房子多不容易。
跟女同事握手告別后,望著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人流,倏時就沒了蹤影,你心里竟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兩個人雖然同在一座城市,再次相見卻又不知何年了。在這座城市里,你沒有拒絕她的雞蛋餅,這是你今天收到的第一份溫情和祝愿。盡管性格使然,你生之默默,從來不愿張揚自己的生日,這時,你突然想到也該祝愿一下自己,給自己一份寄望。于是,在正午燦爛的陽光里,你便暗暗祝愿生命中的美好,整裝待發(fā),就在今天,將自己的生日當(dāng)成出發(fā)日。
所有的夜色都在流逝,幾乎是以勻速的方式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如同穿街而過的風(fēng)。這條街號稱??诘木瓢山?,并不是因為這里酒吧林立,匯集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燈紅酒綠,其實這里僅有四五家酒吧,它們白天打烊緊閉大門,闃無人聲,根本看不出夜里那種張揚樣子。它們僅占據(jù)著街巷中間的一小段,都是利用臨街的店鋪改造而成,毫不掩飾怪異造型,因勢利導(dǎo)中點綴著青春無羈和朦朧曖昧的元素。酒吧街之所以聲名鵲起,是因為幾年前兩群年輕男女在酒后大膽飆街舞,然后借酒勁打了一場架,玻璃瓶碎片散落一地,從此“酒吧街”三字漸入人心,匯聚著一個活躍在夜幕下的群體。
現(xiàn)在酒吧街已逢午夜,許多語言和肢體已然恣意放縱。時間猶如啤酒泡沫,經(jīng)夜風(fēng)一吹,顫顫悠悠,倏忽而逝。臨近零點,你獨自進入酒吧,目光巡視了一圈喧鬧的現(xiàn)場,選了一個外場的角落位置。晚飯后你駕車從三亞返回???,近三百公里的路程,你一路猛沖向北,刺穿夜幕。即將結(jié)束狂奔下高速公路時,你突然不想回家了。家里沒有懸心之后的迎候,一切如常,墻上掛鐘的嘀嗒聲沒有哪次更響亮。結(jié)婚幾年,妻子對你變得沒心沒肺,仿佛時間作祟,這種沒心沒肺所表現(xiàn)出來的漠不關(guān)心,卻在潛移默化中蠶食著夫妻關(guān)系,一種日日細(xì)微的無聲吞噬。
妻子生長在海口,每天卻以自己的驕傲活在良好的感覺里。她算不上漂亮,身材還有點顯胖,但這并不影響她保持鶴立雞群之感——典型的省城女孩所特有的優(yōu)越。她有著一口嗲聲嗲氣的腔調(diào),年輕時你聽起來柔情依依,句句撩心。如今她一開口,仿佛天外異音,總會使你渾身不自在,認(rèn)為這樣的聲音不該屬于她這般年紀(jì)的人。在日常生活里,你與她的矛盾總是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你認(rèn)為全是她內(nèi)心的驕傲所致。比如晚飯后的剩菜,你認(rèn)為順手倒掉是浪費,要么全往自己的胃里填,要么放進冰箱第二天再吃,這就讓她看不慣,甚至不忘翹起嘴角,來一句語關(guān)鄉(xiāng)下人的不咸不淡譏諷。
零點剛過,酒吧里幾乎座無虛席了。今夜,多少人在這里上演浮夸和激情,回憶和展望都隨著啤酒泡沫噴涌而出。室內(nèi)和外場一樣熱鬧,一樣彌散著頹廢和聲嘶力竭,酒精麻痹里的快樂虛幻而肆無忌憚。在朦朧的光影里,歡度青春的笑聲,玩骰子激發(fā)出的吆喝聲,還有駐唱歌手傷感的咿咿呀呀聲,正一點點地消耗著城市里這群人過剩的精力。十年前,你也常邀三五好友光顧酒吧,大口喝著啤酒,在鬧哄哄的環(huán)境里扯著嗓門大聲說話,這使你內(nèi)心非常痛快。相較于白天謹(jǐn)小慎微地為人處世,這是一種酣暢淋漓的釋放,一種令人欣慰的補償。結(jié)婚后,妻子對酒吧歌廳之類的場所總是充滿一個女人的敵意,靡靡之音,酒后放縱,這些場景刺激著一個女人的神經(jīng),在她不容置辯的管束下,你由偶爾偷偷摸摸去酒吧,到最近幾年幾乎不再涉足。你的那些熱衷于醉醺醺中高談闊論的朋友也少去了,不知是人到中年心境迥異,還是他們的妻子也實施了防微杜漸的手腕。
妻子那個面容嚴(yán)肅的父親是處長,這個經(jīng)常偏著頭走路的男人,大概整座城市在他的高傲里都是傾斜。他嘴上總掛著恢復(fù)高考后,自己作為第一屆大學(xué)生的驕傲和光榮,舉手投足間入戲頗深地延續(xù)了當(dāng)年天之驕子的感覺,如今的處長身份使他更加感覺出一個農(nóng)民兒子的人生輝煌。坦白地說,你很不習(xí)慣岳父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每當(dāng)看到他的手指極有節(jié)奏感地上下?lián)]舞,仿佛是條件反射,你的腦袋立時變得一片空白。如果哪一天在這個男人面前經(jīng)歷了一番唯唯諾諾,這種對自尊心的完整考驗使你深感屈辱,你恨不得立即喝得酩酊大醉,這樣就可以醉而忘憂,不問西東。
這幾年來你越來越認(rèn)為,妻子的強勢應(yīng)該是借助了父親的聲勢,或者是多年的強悍家風(fēng)所致。你總在想,當(dāng)年自己卑微的父母勞作田間,含辛茹苦,妻子憑什么對你父母如此隔膜。換一種角度將心比心,有一對夫婦在艱難度日中將一個女人的丈夫養(yǎng)大,她就不該對這兩人深懷感恩,至少給予起碼的尊重嗎?每次你獨自一人穿越千里返回老家,父母問起為什么不攜媳婦一同回來,你的言辭總是躲躲閃閃,顧左右而言他,讓早有所料的父母在互換眼色中搖頭嘆氣。這一幕關(guān)乎孝道,關(guān)乎人倫,每次你的內(nèi)心都無比歉疚。
上個月,朋友的一個旅游農(nóng)莊項目讓你內(nèi)心雀躍,仿佛期盼已久的好運滾滾而來,甚至看到了賓客云集、紅紅火火的前景,你便誠心誠意纏著朋友懇求入股。籌措股金的時候,你想以自己的房子抵押給銀行貸款,妻子卻板著臉不同意,故意將電視聲音調(diào)得震天響,淹沒你耐心剖析出的旅游農(nóng)莊生財之道。情急之中,你滿臉漲紅,高聲宣示房子是你的婚前財產(chǎn),你愛怎樣處置與別人無關(guān)!聽到“別人”二字,妻子如同觸電般,將遙控器往茶幾上一拍,倏地站起身,伸手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給我記住了,我是你的“別人”!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一個星期后,你低聲下氣去岳父家不停點頭賠不是,說了很多違心的軟話,妻子才同意跟你回家。只是一路上,妻子正眼都不瞧你一下。你不敢再打房子的主意,當(dāng)然,你向往中的一條財富之路也被堵塞了。由此你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命運總存心將你堵在一塊小天地里,輾轉(zhuǎn)騰挪全沒有用處,讓你越活越卑微,越活越?jīng)]有緊跟時代的力量和目光。
夜一點一點地變深,你在酒吧一隅,獨對排列成行的啤酒瓶,感受夜風(fēng)攪動著空氣。喧鬧的聲浪中劣質(zhì)香水味若隱若現(xiàn),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虛幻難測,沒有真實感,不知這座城市一夜之間收藏多少真相。此時你想,如果抬頭凝望,透過籠罩著夜空的薄光,就會難得地看到天空上遙遠(yuǎn)的點點星光,會恍然發(fā)現(xiàn)夜空深邃如海。這時,酒吧的外場更加熱鬧了,朦朧的光影里到處是晃動的人頭,濺溢的啤酒泡沫,聲浪混雜。鄰桌的幾個年輕男女或坐或站,碰杯聲和歡笑聲輕盈而響亮,仿佛充滿了希望。然而你卻看不出他們的希望在哪里,頂多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用啤酒澆灌出自己的一夜歡樂。這時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有所期待,卻又裝作滿不在乎,當(dāng)然里面仍然沒有妻子的只語片言。也許這時候,妻子已經(jīng)在睡夢中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了,她臨睡前敷過面膜的雙頰細(xì)皮嫩肉,她的額頭光潔,長睫毛低垂,柔美的頭發(fā)散滿繡花枕頭。今夜,你與夜色共度,與酒瓶為伍,縱容著一個男人假裝出的滿心無所謂。想到這里,你眼睛有些濕潤,頓感人生虛無。你緩緩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一個披著長發(fā)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站在面前,你站起身,禮節(jié)性地舉杯與對方碰了一下。對方說提前祝你中秋快樂,你也真誠回應(yīng)預(yù)祝對方中秋快樂。只是,干杯之后你劇烈地咳嗽,彎著腰,咳出眼淚,仿佛被啤酒嗆著了。望著對方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你猜測這是一個放浪形骸的藝術(shù)家,有著自由的思想、自由的靈魂、自由的身體,這類人處處無家,卻又處處為家,家的概念始終在他們的頭腦里時近時遠(yuǎn),模糊不清。你是個有家的人,而今夜,你猶豫不決什么時候該回家。
又快到一年中秋節(jié)。許多年前,中秋月皎潔圓滿,你與一個女孩跪在月光灑下的海灘上,兩人合掌發(fā)誓:甘苦與共,永不分離。果然,月不負(fù)人,你與這個女孩歷經(jīng)磨難,終于修成正果。那時你以為,夜空下的大海廣闊、深邃,有它作證,可以容納千年萬年的幸福。
如今,這些往事已無處安放了,你將生活過成了另一番模樣,曾經(jīng)全心全意的相愛,意亂情迷中的諾言,都已變得無足輕重。這時,一顆流星從頭頂劃過,無聲地消失,牛郎、織女星又在哪里呢?你竟抬頭有意尋找,當(dāng)然貧乏的天文知識使你一無所獲。不一會兒,酒吧里的聲浪漸漸減弱,陸續(xù)有精疲力竭的身影歪歪扭扭地退場。你默默地盯著面前排成一行的空酒瓶,不知是該回家,還是繼續(xù)喝下去。在一個人的孤獨里,你嘆息著,不知是否該將深夜奉陪到底。
莫曉鳴,作家,現(xiàn)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風(fēng)中的青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