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是海洋的世紀,自1990年代初于福建召開“海洋文學”研討會,到十八大以來國家海洋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形勢推動下當代海洋文學的發(fā)展,當代海洋題材文學逐漸從不自覺走向自覺。人們對海洋認知程度的深化進程,促使海洋文學的想象方式也多從幻想維度向現實維度轉向。當代海南海洋文學是新時代中國海洋文學版圖中的天然重頭戲,從時代發(fā)展驅動力與區(qū)域性文學活動的互動處找尋海洋文學想象方式的緣由,通過對海南海洋文學的想象方式的觀察思考,將為中國當代海洋文學持續(xù)發(fā)展提供某種啟示。
海洋想象的時代驅使
1990年代,廈門大學楊國楨教授倡導建立“中國海洋人文社會學”學科,同屬這一范疇的當代海洋文學支流在發(fā)展中緩步推進。海洋文學的概念界定與元素選擇是觀察海洋文學想象方式的前提,具體包括從題材、內容、形式等方面的界定,也包括從海洋精神、文化內涵等方面的思考,總體在“題材類型”上達成共識。關于中國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實績的梳理往往囊括所有掠過海洋的作品,而外國的海洋文學作品則扎實地以海洋文化底蘊支撐,更加得到經典化的認同。
海洋文學的內涵升華必然向海洋文化深入,首先要從溯源處“考古”。文學維度對古代海洋文學的集成思考,對海洋文化的挖掘可追溯至《詩經》時代,社會學維度對海洋古文獻的收集以及沿海地方文獻的整理悄然展開。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海洋題材書寫常常被拿來與古代海洋文學的文化內涵進行對照。然而,在現代海洋被深度開發(fā)、海權問題不斷升溫的新背景下,當代海洋文學的創(chuàng)作已然呈現了新的時代特征。尤其以“海洋”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底色或素材的文學作品,應該加大對海洋精神、海洋文化的挖掘、認識和反省自覺。
從題材和元素看,海洋文學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文學類型,“?!薄把蟆痹凇墩f文解字》內的闡釋相當久遠。海洋神話是中外傳統(tǒng)海洋文學想象的最基本方式。先民對海洋的想象成為神話故事的素材,而這種想象本身則由當時人們對海洋的未知所決定。然而,就我們民族文化而言,海洋神話本身是比較單薄的。正如茅盾在《神話研究》中從地理區(qū)位的角度指出了中國神話的顯著特點及成因:“河與海的神話,也是各民族所必有的。但也許我們的民族最初是住在西北平原的緣故,海的神話比較河的神話為少?!敝袊Q笪膶W始于與海神相關的神話?!渡胶=洝房芍^是“中國海洋小說之祖”,《海經》部分包括“海內四經”“海外四經”“大荒四經”及獨立的《海內經》共十三篇,核心立足于古人對海神以及各種怪獸的想象。
對居住于陸地的人類來講,觀察海洋總有一個陸地起點的問題。當代海南海洋文學作品多屬于島嶼文學,海洋是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而陸地則是觀察的起點。題材多集中于海南南海自然風情的直接呈現與經濟開發(fā)對島民生活的影響。后者強力輸出現實海洋生態(tài)觀念,彰顯出“經略海洋”的價值取向,但對傳統(tǒng)海洋文化精神的承續(xù)重視不足。在發(fā)展海洋強國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戰(zhàn)略形勢下,當代海南海洋文學的發(fā)展雖然緊跟時代潮流,呈現出急速發(fā)展的勢頭,但對人與海洋關系的處理方式比較單一,內核實質相當羸弱,縱深開掘不夠,缺乏歷史文化根底的深厚滋養(yǎng),以致后勁不足。
從區(qū)域文化地理看,海南發(fā)展海洋文學具有“在地”的必然性,對于建構國家的海洋政治想象意義重大。海南島是中國第二大島,是中國海洋面積最大的省份,南海諸島都在海南島東部和南部的海域。南海是海南海洋文學得天獨厚的自然生長優(yōu)勢。雖然區(qū)域自然地理與文化發(fā)展之間關系密切,但就海南海洋文學發(fā)展現狀來看,區(qū)域文化內涵內化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底色之間仍未完全打通。當前海南海洋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力軍多是海南本土的核心作家,他們的創(chuàng)作多歷經從海島型鄉(xiāng)土文學向海洋書寫的創(chuàng)新轉變。
當代海洋文學敘事與“海洋元素”的關系非常緊密。海洋文學作為一種邊緣的文學題材,正在集中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新焦點。人類與海洋的關系是海洋文學想象的最基礎關系。正如《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針對2021年海南作家在海洋書寫方面的集體亮相中所說,海南許多優(yōu)秀作家讓“海洋質素”體現于人物與萬物間、活化在故事與語風中。在更大范疇的“鄉(xiāng)土文學”之上,他們的力作,確鑿地將海洋文學的板塊繪制進了中國當代文學地圖。
想象海洋的方式
中西文明中的海洋情感不同,以鄉(xiāng)土農耕文明為主干的中國,海洋文學相較鄉(xiāng)土文學,存在感尤其微弱。中西方海洋文學的哲理思考層次不同,中西方海洋文學的主題與想象方式的差異從根本上折射出文化根底的差異。其對人物形象的身份、時代背景等相關要素的思考往往與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密切相關。主題集中于歌頌海洋力量與創(chuàng)造遠古海洋神話。在深受傳統(tǒng)儒學道德影響的中華文化背景下,海洋多與人類精神世界的開掘相關,重視農耕文明生產方式的鄉(xiāng)土中國背景移情于人類與海洋的關系,表現為海洋文學對漁業(yè)生產活動的文學思考視野。而對于以殖民方式完成國家原始積累的西方國家而言,“海盜”“冒險”等是其海洋文學的重要想象題材,甚至“海盜”形象往往代表著英雄主義精神。
近年海南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迎來新的高潮,在題材與體裁方面都有所突破。海南海洋文學呈現出現實主義再現性海洋文學與兒童創(chuàng)造性想象文學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題材,前者立足于現實主義的海洋書寫,以對海島經濟發(fā)展的社會現實想象為核心,后者表現為對古今中外海洋題材想象方式的承繼,同時表現出新海洋時代對自然海洋知識科普功能引領的重視。海洋想象的基礎前提是海洋元素,就想象方式而言,中國海洋文學整體上經歷了從古代“創(chuàng)造想象”到當代“有意想象”的轉變。對應的表現方式包括現代浪漫主義和傳統(tǒng)現實主義兩大潮流。
基于海洋周邊社會現實的書寫多屬有意想象的類型??可匠陨?,靠海吃海。在“原始型海洋觀”的統(tǒng)攝下的海洋想象是當代現實主義海洋小說的基本類型,在小說中,海洋作為海南人原初生存環(huán)境的依附,多以故事背景或生產資料呈現。如評論家唐詩人所言:“島嶼與海洋是海南人的生存場域,更是海南作家的精神底色和文化視域,它們由內而外地塑造著海南文學的海洋性與世界性?!焙D献骷視鴮懞u生活經驗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理本能,其在經濟社會中人的體驗與海洋生態(tài)是相輔相成的。海洋不僅是其日常生活的全部外部環(huán)境,更是其情感生活的全部生成基底。正如海南作家林森在談到其描寫海洋生產方式與現代島嶼經濟交叉對話的小說《海里岸上》時所說:“只要是在海南島出生、生活,我總有一天要去面對那片海。海水在那里,每天不知疲倦地漲潮與退潮,每天不知疲倦地發(fā)出它永遠相似卻從不相同的聲音,身處孤島的人,繞不過去,遲早要直愣愣地盯著它,想看清海水下沸騰著怎樣的火焰”。然而,究竟新時代海南海洋文學所面臨的是哪一片海,海南文學要從哪個視角書寫中國當代海洋故事,海南省作協主席梅國云給出了明確的回應:“海南作家要創(chuàng)作的海洋文學,是以海南自貿港文學、海南島嶼文學為依托,面向太平洋、印度洋的文學?!边@種對海南海洋文學范疇的“世界性”特征概括,是對自貿港時代文學與社會關系的一種藍色思考,更是對“文學出?!?、講好中國海洋故事的一種迫切期許。
文學創(chuàng)作必然離不開想象思維的介入,不同文學體裁的想象方式是不同的。非虛構寫作與報告文學對海島、海南的想象多是基于政治主體的現實想象。同時,此體裁的海南文學文本的素材也是其他體裁創(chuàng)作的材料庫或歷史文化根底的溯源地。海南海洋文學作品總體上數量并不多,但文學創(chuàng)作的體裁卻是非常全面的,包括非虛構寫作、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詩歌、兒童文學作品等等,不同文學體裁所打開的思維想象方式是不同的。
孔見的長篇非虛構敘事作品《海南島傳:一座島嶼的前世今生》集中反映海南歷史文化人物,可謂是對海南島風物的集中展覽,極大豐富了海南島嶼文學創(chuàng)作的素材庫。如評論家馬良所言:“海南作家應該從孔見的《海南島傳》的寫作中找到新的出發(fā)點,以海南自然和歷史為維度,以海南生活為觀照,重點以海洋、島嶼為敘事場域,書寫出這個時代的海南文學,以此凸顯出海洋文學在海南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重大分量?!?/p>
海南海洋文學的非虛構對象化書寫成為一種直接或間接宣誓民族國家海權的文學表達。從國家戰(zhàn)略角度講,漁民耕海牧漁、守望漁場的生活是國家海洋版圖、海岸線等訊息的明證,《更路簿》更是成為我國南海主權的重要民間證據。王振德的非虛構文學作品《耕海:海南漁民與更路簿的故事》對海南老船長、漁夫以及守望婦的關注,在呈現海洋漁民民間基本生活的同時,也反映了南海航海史的發(fā)展,其中就從細節(jié)處彰顯出南海主權的民間實證,是一種間接助力海洋主權宣誓的文學表達。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聚焦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刊出了多篇反映海南或南海的文學作品,成為海南作家集體為海南“文學海風”鼓勁的明證。其中,植展鵬的《西沙手記》以永興島的紀實書寫為主要對象,正如《人民文學》雜志卷首語評價,“萬物與人的海洋生態(tài)狀況,豐富地呈現在《西沙手記》中,客觀記述之下,有自豪也有自省”。劉醒龍的《尋得青花通南海——南海日記十二則》以日記體形式呈現自己在南海十天旅行的見聞,使南海風情躍然紙上。
2012年6月21日,國務院批準設立地級三沙市,下轄西沙、中沙、南沙諸群島及海域,海南省委宣傳部組織作家進行相關文學宣傳,南方出版社出版的謳歌三沙、感悟三沙的圖書《三沙文叢》系列與《西沙手記》共同組成了南海書寫的重要部分。其中,《三沙文叢》系列第一輯的散文游記《三沙紀行》、現代詩集《三沙抒懷》以及第二輯的報告文學《三沙手記》都是分體裁聚焦南海尤其是三沙市駐地西沙永興島的文學書寫。
散文體裁的海洋想象尤其直白與真誠,作者對海洋的審美想象是撲面而來的,而創(chuàng)作主體與書寫對象的情感親疏又指引其想象的核心方向的走向。王振德的長篇海洋敘事散文《三沙漁味》則以散文的體例對其非虛構作品《耕海:海南漁民與更路簿的故事》進行了情感飽和度的互補。生長于海南儋州海邊漁村的李煥才算是海南作家中最早自覺投身海洋書寫的作家,出版了散文集《海岸的年輪》,其中散文《南海漁家》講二叔公對漁民與大海、魚類的關系有著自己樸素的價值判斷,而他的判斷也與其長期的打魚體驗密切相關:“大海是魚的世界,陸地是人的世界,本該和平相處,可人要吃魚,就造出了漁船?!薄按螋~人不能和大海斗,要尊重大海?!崩顭ú诺倪@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警示是其作為海島民眾的天然訴求。
作家阿來認為,“海南有著‘闖?!膫鹘y(tǒng),發(fā)展海洋文學大有可為”。在當代海南的經濟發(fā)展進程中,“闖?!苯洑v成為當代海南海洋文學聚焦時代的重要小說題材。海上絲路為新時代海南海洋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題材,新時代海南海洋小說以海洋為背景總結人的航海經驗,對海上絲路進行了描述和印證,也反映了開放性與交往性的“海絲”精神。而反映當代“闖海人”生活的海南文學作品,多聚焦反映海南在經濟浪潮中的狀態(tài),忽視了對“海洋”意象的冒險指象等象征性符號意義。小說《傷祭》(韓芍夷著)、《我們村里的留守媳婦》(清風徐來456著)、《海島往事》《闖海風暴》(月望東山著)、《檳榔醉紅了》(亞根著)等,都描寫了下南洋歷史移民風潮與闖海人的不屈精神。
從地緣親疏看,南海成為海南作家海洋書寫的首選海域,與下南洋題材不同,南海作為中軸的海洋小說尤其潛隱著南海主權問題。欒人學的長篇小說《祖宗?!芬蕴堕T漁民的現實經歷為素材基礎,主要講述以船家符老大為首的三戶漁家符氏家族下南洋與海難、海賊、外寇殊死較量,開拓海上“絲綢之路”,先后七個男人連續(xù)慷慨葬海的故事,彰顯了漁民在國家主權與民族大義面前的犧牲精神。歐大雄的《南海探寶》描寫了海南漁民生活的各個方面,全面逼真地反映了海南漁民不畏艱險、蓬勃進取的海洋精神。但此小說缺乏深入挖掘歷史的用心,核心主題的內涵延展往往被狹窄的民間敘事格局所局限。樂冰的長詩《祖宗海》與此小說主題相通。長詩以海洋元素分類,包括序曲、島部、礁部、沙部、尾聲五個部分,以“捍衛(wèi)主權,民間表達;尊重歷史,藝術展現”為基本定位,《祖宗海》將南海之于島民的關系定位于血親,反映的正是沿海漁民內心生活感受的獨白,卻也略顯張力不足,缺乏史詩書寫的歷史文化積淀。
人與海洋的關系是海南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點,對于立足現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而言,對當代現實海島的形象建構必然與海島經濟的發(fā)展密切相關。作為海南作家的代表,林森雖然是相對的間接海洋經驗者,但其致力“海洋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的階段性轉向是相當成熟的,其對人與海洋關系的文學創(chuàng)意轉化關注點就在于海島經濟開發(fā)中出現的社會生態(tài)問題。林森的長篇小說《島》,和被稱作“中國的《老人與?!贰钡闹衅≌f《海里岸上》與《唯水年輕》等構成其對海洋精神的系統(tǒng)文本創(chuàng)作思考。從現實“海里”航海的艱險到象征意味的生存之“島”,從“岸上”的市場經濟生活到“鬼島”上的荒島求生,林森對海島元素的文學想象充滿了現實批判意味,表現出很強的“海洋生態(tài)意識”,彰顯出其干預現實的文學理想。此外,林森關于海洋文學與“新南方寫作”關系的思考更是其對海南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學理性梳理與定位的明證。
“海南文壇的拾海者”李煥才的海洋小說是其童年海邊漁村生活經驗的不斷重述,其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島》、短篇小說《大?!穼Α白龊H恕背龊4螋~面臨臺風帶來的生命危難時分心理活動進行描寫,這些作品都是海南海洋文學關注漁民生活與大海風貌的代表作,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想象基底依舊是現實主義的。得益于海洋經驗的直觀性,李煥才的情感抒寫有很強的感染力,在“同理心”基礎上對“做海人”的呈現尤其真切,但也存在對海洋文化精神內質的吸收與輸出不夠。
潭門鎮(zhèn)是海南海洋書寫必不可少的資源。因為潭門是海南的一個重要漁村,由于近海之故,潭門漁民做海營生出名,他們對海南的“四沙”開發(fā)意義重大,同時漁民們對生命、自然海洋的敬畏之情與其生存的艱辛、歷史紀錄的蒼白形成了強烈反差?!短堕T人的海戀》是“潭門·南?!北珖⌒≌f征文五十余篇優(yōu)秀作品的小小說合集,以海南潭門漁村風情為對象,以微小說的體式共同組成了潭門漁村的畫像拼圖。
小說創(chuàng)作需要作家想象力的建構呈現,詩歌則隱藏著作家最真實的靈魂獨白。詩歌中,作家的海洋體驗更具個人性和體驗感,對海洋的詠嘆也更加直接,意象性也更加突出。詩集《島島島》匯聚了詩人陳吉楚2008年至2019年十余年間游歷祖國各地的生命體悟,部分詩篇集中反映了一個棲居海島的詩人的日常,其中的海島質素多是取自熱帶海洋氣候、自然風光的點滴。而詩集名字《島島島》則將現實之島——海南島抽象化為人類生存的一座座孤島。正如陳吉楚的自白“這個饑餓的詩人/守著南方生長的這片海/用漫長的時光尋找詩意”,奠定了他的海洋“詩意棲息”的詩歌基調。在江非珍稀的海洋詩歌中,《夜?!愤@首詩對于“黑色海水”“徹夜涌動”與“黑鯨”的隱喻關系書寫,充斥著鮮活的哲學意味,同時也潛隱著詩人獨特的海洋經驗帶來的難以名狀的恐懼和憂傷。由陵水詩人李其文等與來自全國各地的詩人李少君、熊焱、龔學敏、李元勝等人創(chuàng)作的詩集《海色映天》以東瀕南海的海南省陵水黎族自治縣為詩詠對象,而大海之于詩人是“心靈之鏡”“精神意象”的情感功能,使得詩歌的想象方式呈現出新的形式。每位詩人內心都有一片屬于自我靈魂的海,而這些海洋詩歌共同匯成的海洋意象表達,共同指向人類對海洋的畏懼和迷戀。
從某種程度上講,兒童文學在學科歸屬上是獨立的文學類型,而其自帶的童趣幻想性是其重要的特征之一。海南海洋兒童文學多是基于傳統(tǒng)浪漫型想象的題材創(chuàng)作。與現實主義的海洋小說相比,兒童海洋文學作品的想象方式更接近對海洋未知敬畏階段的想象方式。海洋神話是海洋文學的基點,而兒童文學的想象性使得神話故事體裁尤其適于童話故事。安徒生的童話作品《海的女兒》,成就了海洋精靈美人魚的經典原型。人魚形象所折射的想象方式與趙長發(fā)同類型的海神、海怪想象系列是統(tǒng)一的,接近海洋文學的原初想象力精神。趙長發(fā)創(chuàng)作的海洋兒童小說系列、海洋動物童話系列、遠古海洋童話系列包括《抹香鯨歷險記》《海豚王子歷險記》《美人魚的傳說》《海龜妞妞奇遇記》等,受中國古代海洋文學作品“創(chuàng)造想象”方式及其原型故事的影響較深,但同時也深受西方童話創(chuàng)作思維的影響。
同時,趙長發(fā)的兒童海洋科普小說系列多屬“有意想象”與“創(chuàng)造想象”的融合,立足為遠古海洋生物的生命演變作科普呈現,揭示保護海洋生物的重要性,致力于傳達海洋生態(tài)理念、傳播海洋生物知識與海洋文化?!秾ふ沂涞暮Q蟆吩瓌?chuàng)海洋科普文學大系,共12冊,是國內首部描寫遠古海洋的兒童文學作品。相較當代海南海洋文學的現實主義精神,趙長發(fā)的兒童海洋文學系列作品所彰顯的“海洋想象”能力及其作品所承載的海洋質素是非常突出且有科普價值的。然而,盡管作者塑造了種種具備現代人格的海洋精靈神話,但這一幕幕的海洋神話缺乏完備的故事情節(jié)體系進行完整的文學性支撐。
與趙長發(fā)的創(chuàng)作動機不同,兒童文學作家鄧西的海洋題材長篇小說《鯨歌島的夏天》則針對少年兒童以較為復雜的想象思維方式展開。小說本著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精神,以兒童視角講述三代人守護海島紅腳鰹鳥的故事。對新一代海島少年小盛而言,現實的海島故鄉(xiāng)鯨歌島面臨現代海島的生態(tài)危機處境與現代市場經濟的沖擊,所有的美好情感故鄉(xiāng)只能留存記憶。
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方式本身并無優(yōu)劣之分。同時,就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生產機制而言,傳統(tǒng)的浪漫型文學想象與現實主義的想象立足點是不同的。就文學類型看,現實主義文學與兒童文學本身也是時有重疊的。正是二者所開掘的文學閱讀理解的維度不同、潛在讀者的認知差異等,兩種想象方式即使傳達同樣的主題,也會呈現出不同的文學形象。
當代海南海洋文學問題與啟示
海洋觀是海洋想象的世界觀,決定了海洋文學的發(fā)展方向。由于社會歷史與經濟發(fā)展的推進,尤其是現代海洋開發(fā)方式與范圍的擴大,海洋觀的內涵也在不斷延展。古今中外作家海洋觀的變遷取決于人類對海洋認知價值取向的變化,而在世界范圍內海洋觀與“海權觀”的默認關系也在逐漸加強。
在同一歷史階段,以海洋作為核心主題意象的外國文學作品遠比中國文學成熟,這與二者不同的文化背景是有關系的。與海洋觀相對應的是陸地觀,二者不是絕對割裂的關系,而是相互作為對方的相對視角而存在的。海洋鏡像離不開陸地觀的空間起點,只是二者觀察的視角、距離、比重需要深入的思考。而當代海南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的“海洋性”濃度不高的根源,在于其在海洋觀過度受制于陸地觀的思維方式,而未深潛挖掘海南海洋文化。海南海洋文學的“陸地本位”思想本身比較濃厚,真正實現海南海洋文學的繁榮需要轉向“海洋本位”的創(chuàng)作思維。而海南作為“海島”的海洋文明存在缺失,張承志在《海上的棋盤》中提到,“瓊州海峽缺乏隔斷的寬度,當然海南島更沒有獨立于大陸的感覺。所以想看懂海南島,就多少有些難度”“瓊州海峽開展海洋不再是島,不過是大陸的一個角落而已”。此全球觀視域下的陸海辯證關系也為海南海洋文學的“本位”轉型的困境與發(fā)展悖論作了很好的說明。
海洋文學的形式,在于對海洋精神與海洋元素兩方面文學處理方式的選擇?,F實主義海洋文學作品中,純粹的海洋元素主體較少,主要還是在詩歌作品中對海洋較能產生共鳴的一種抒情性表達,小說等作品多集中在人與海洋以及其他元素之間的融合,導致其對海洋精神的把握較為游離。而兒童小說的海洋敘事較為簡單且線索清晰,在文學性、科普性與知識性之間又略顯失衡,讀者受眾的范圍、傳播閱讀的廣度等較為受限。
總體來看,海南海洋文學的“海洋性”比較直露,對海洋精神內涵的把握并不充分。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一方面是海島環(huán)境中陸地感還比較強,另一方面是海南作家缺乏真正的海洋生命體驗,創(chuàng)作中的海洋經驗多為間接的藝術回溯加工。不同的海洋文學想象方式,雖然在海洋質素的選擇與表現上有一定程度互補,同時也暴露出當代海洋文學發(fā)展中普遍存在的核心問題:一是現實主義海洋想象主題創(chuàng)作想象力的現實局限性,二是以兒童幻想海洋文學為主體的傳統(tǒng)浪漫主義文學想象存在知識、情節(jié)與文學性之間的失衡。
從根本上講,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能驅動與文學的政治功能關系較密,創(chuàng)作主題的功利性較強。海南“文學海風”歷經海南作協組織的多次創(chuàng)作座談會積聚起創(chuàng)作的能量,這種外部文學活動直接促成了海南海洋文學的集體亮相與繁榮發(fā)展。海南作家的海洋創(chuàng)作實現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軍事題材到當下海島經濟發(fā)展、漁民生活、兒童幻想等多種題材的轉換。但這種外力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性的激發(fā)也有一定的弊端,存在圍繞特定主題維度進行原地打轉的風險。相比創(chuàng)作主體主動的海洋書寫,這種被動的海洋書寫在主題表達上略顯生硬,且對相關問題深入不夠,顯示出文本內核的空洞與枯竭,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先行的局限性仍是海南海洋文學發(fā)展的瓶頸。
海南刮起“文學海風”既受時代驅使,也是海南作協回應時代召喚的一種集體努力。海南作協致力于促進海南文學散文品質提升,除了鼓勵本土作家的海洋散文創(chuàng)作,也邀請省外作家來海南進行采風創(chuàng)作,記錄他者眼中的海南海洋風情,促進海南文學與內地作家的互動交流。2013年,海南作協舉行“走進陽光地帶——知名作家海南行”文學采風活動,最終出版了散文集《海南島:陽光與水的敘事》,其中包括陳應松的《天涯聽?!?,于堅的《島上》,習習《海·南?!ずD蠉u》等篇目,這種陌生化美感固然珍貴,且很大程度上增加了海南書寫的當代影響力,但是這種帶著外鄉(xiāng)人審美距離的海洋感受與海島書寫,雖然鏡頭取景于海南的人文與自然海島風光,卻有著游客照般的浮光掠影質感。
海洋經驗之于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在創(chuàng)作中的凝神聚力程度也是不同的。作為自然現象的海洋于海南作家而言具有重要的現實體驗,而作為文學意象的海洋在當代海南文學作品中有著“刻意為之”的困窘,缺乏對當代海洋文學的海洋文化精神的深刻思考,創(chuàng)作動機有政治歷史需求的驅動。關于海洋文學的創(chuàng)作,應該轉向主要圍繞著“海洋元素”與“海洋精神”展開,前者包括海島、海洋精靈、海盜、船只等,而后者包括冒險、愛情、自由等意象。
當代海南作家想象海洋的兩種方式統(tǒng)一于當代海洋世界所面臨的現實核心問題,主動緊跟海洋文學的戰(zhàn)略性政治目標。無論是海島經濟高速發(fā)展所引發(fā)的現代海洋生態(tài)問題,還是對遠古海洋生態(tài)演變的呈現,都統(tǒng)一于藍色的“海絲”精神。海洋意象是海洋文學的經典符號,而新時代海洋文學則需要在敘述方式與表現對象上進行時代更新。長遠來看,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不斷深入海洋文化的新的空間敘述的范疇。
當代海洋文學是否繼承中西方古今海洋文學的題材傳統(tǒng)與文化精神,需要深思。海洋文化是海洋文學的內核,而海洋文化的組成要素就是海洋文學所要選擇的書寫對象。評論家張德明借用古代西方哲學的“土、水、氣、火”提出以“人、海、船、島”作為建構“海洋文化”的四大基本要素。以“海洋質素”作為海洋文學想象介質的新時代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出一定的同質化傾向。當代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出對海洋質素不同的理解與表現方式。從中國當代海洋文學的發(fā)展來看,“海洋”質素的呈現方式有向西方海洋文學想象方式的學習、向中國傳統(tǒng)海洋質素想象方式延展的跡象。從海南海洋文學的“海洋質素”的選擇來看,海島是海洋質素的核心。海島更是海南海洋文學的主要對象,而“海島”既是現實,也是對現實的想象。
兒童文學與傳統(tǒng)現實主義文學的海洋書寫的功能取向是不同的。兩種不同類型的文學所展開的海洋想象方式也是不同的。一種指向現代,另一種指向傳統(tǒng)?,F代海洋想象重視在現代生產方式中以人與海洋的關系為依托找尋想象的空間,而傳統(tǒng)的海洋想象則以回溯的眼光聚焦海洋本身,呈現海洋文學最初的好奇。因此,新時代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吸取中國古代海洋文學與外國海洋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華,同時要處理好新時代海洋觀在創(chuàng)作主題方面的浸入方式,探索海洋想象的正確打開方式。
曹轉瑩,青年學者,現居??凇R寻l(fā)表論文多篇。